2008/01/19

鳳凰徑全逆走紀行

這是2008年的第一個週末。 星期六一大早,我坐上了晚點10分鐘,乘客稀疏的渡船,到大嶼山的梅窩。

這一趟我到大嶼山,不是要去嘗索道之新奇,瞰空港之廣袤,品僧饌之佳美,瞻銅佛之莊嚴;也不是要踏長沙以漫步,揚綠波以欺水,騎輕車以兜覽,賃村舍以繾綣。 我這傻瓜要幹的傻事,是鳳凰徑70公里全逆走,踽踽獨行,從梅窩出發,起步於第12段末尾,經貝澳、籮箕灣、石壁、分流、大澳南涌、靈會山和羌山,由海平線走到海拔934米的鳳凰山頂,再經大東山和南山回到梅窩,沿途紮營度宿兩晚,有效行進腳程大約24小時。

我的行囊並不輕便,足有23千克! 何故自虐?無他,一則自信背得起,走得動,能吃苦,笨到家;二則我太窮,裝備之中並不包含輕一半,而貴廿倍的品項,比如鈦合金器物之類。我的飯鍋和水鍋,都是隨我登山涉水,歷經廿載的土舊鋁合金製品,難保沒有毒性,不輕便,禁受過柴火,黑糊糊的,難看死了,可感情深厚,死硬不肯扔掉更新。小馬札是鋼管的架子,自製的斜紋粗棉布掛墊,非常紮實,可寒磣極了!帶上了,縱然不嫌丟臉,也有助於把個胸腔給壓垮!至於帳篷,不但比較大,又是普通品牌,材質一般,輕不了,那骨架更是笨重的玻璃鋼。自動充氣褥子倒是厚實舒適,充氣之後的厚度是38毫米,躺下去的感覺和家裏的褥子沒有太大的區別,也許因為價錢不貴,所以比較笨重。 還有,衣物可帶得多了,因為沿途不能安排時間洗、晾,我雖不怕著涼,卻不允許身上發臭,要隨時可以更換,那就只好多帶一些,請我的一脊兩肩見諒了。 另外,我既自認傻瓜,難免僭越妄行,時刻在手的照相機,當然不是輕便的「傻瓜機」了,並且還要帶上一把標準大小的三腳架! 不怕笑話,也非自嘲,這是如假包換的罕有賤骨頭品種,瀕危而無須保護!

吃喝方面,我帶上了總淨重達1,425克的方便麵,寧餘毋缺。還有聊當蔬菜的蔥頭1斤,足夠沖調3大杯咖啡的冰糖和全脂奶粉,熟雞蛋只4個,橙子也只4個,落花生剛1磅,最後是幾乎沒有重量的香片茶包共8小包。 就這麼點了。但求熱量不缺,肚子常飽,萬一天氣驟變,夜裏紮營也能抵禦寒風,又能就清溪以洗澆浴,並且叫雙腿可以不斷行進,從容完成全程。

9點半船抵梅窩,我登岸起行。 午後1點,就在塘福引水道的貝澳端上西行,穿過了修建中的長沙—伯公坳高架路段的陸橋底。 這高架路段工程艱鉅,遠觀有若一條白龍,騰飛高坡之上,不見首來不見尾。 新路斜度不小,將來竣工,老牛破車應不宜僭用;而像我這樣的老野人背個破背包,雖然偶爾到此爛頭一島,卻甚少取道東涌,自當不必為其陡斜所懾。


不久我從塘福引水道折入山徑,下坡經過一處村民的墓地,那裏有一座新墳,還沒立起墓碑。但見三條黃牛分散在墓地上,正在各自吃著些什麼。在新墳下面不遠處的樹叢旁邊的那條母牛,吃的是一堆橫七豎八的花圈上的鮮花。 我駐足觀看,菊花的香味撲鼻可聞。 山徑上有個瓦楞紙箱,似被黃牛弄破了,踩扁了,原該裝在大紙箱裏的礦泉水瓶,遍佈墳地和山徑上,每個塑料瓶裏,都還剩下大半或小半的水。 除了礦泉水瓶,還有紙錢之類,和紙面巾等廢物,撒遍墓地! 在墓地中央,有半圈骨殖罈,半埋在土裏,其中一個靈罈的罈蓋掉在一旁,破了,罈裏的骨殖因而暴露在太陽之下。 大概墓地中央的母牛只顧著找吃的,不小心把罈蓋給踢翻,踩破了。這時牠還在靈罈叢中找著吃呢。 假如罈中先人在天有靈,當不會責怪這些曾助他們犁田、拉車、推磨的黃牛的後裔吧,因為牠們歷來不讓上學讀書,沒有接受教育的機會,不懂得尊重先主人的墓地,也該是情有可原的事吧。

到了水口村前,跨過嶼南道,不一會就到了籮箕灣營地。 擦身、洗臉之後,我連忙拿出炊具來煮麵條。 正煮著,營地來了一個年輕的姑娘,她背著大背包,手拿地圖,主動跟我打招呼。她說她的朋友們要晚些來,她一個人先到,搭好帳篷就會休息一下,或者看看書,等她的朋友們。 我告訴她我今天晚上不在籮箕灣紮營,要到牙鷹角營地去度宿,希望10點前後可以到達,在這裏停留只是因為肚子餓了,要煮麵條,而這裏有水源,待會吃飽就得走了。 我又告訴她,這一次我要走完70公里的鳳凰徑,得爬上鳳凰山。 瞧著我的背包,她當然感到很驚訝。她於是過來也坐在矮石欄上。我把照相機給她,讓她看我保留在記憶卡裏的一些此前的野營照相。 她問我為什麼照相裏都只有我自己,沒有別人。我說我出來野營,路途艱苦,我的朋友都不年輕,沒這能耐,也沒這傻勁,因此通常都是獨行。 我們於是談到了一個人在野外危險不危險的問題。 我告訴她,聖誕日我到短嘴端上,爬下崖壁到海邊去,在那將軍石前留影,那才真叫危險呢。要帶上同伴,我就去不成。倘在峭崖上踩空一步,我們今天就談不上話了。 她看到了一張照相裏我手中捏著地鱉,就說害怕。我說地鱉可愛,她當然不同意。 分手時她說希望有機會再見,我就說笑,也許會在天涯海角吧! 這姑娘嘴乖,她偏說一定有緣再見!

我離開籮箕灣,約在4點半,5點鐘就走到了石欖洲營地附近,雙腳腳底正對中趾的位置漸生灼痛,到石壁時痛楚加劇。我這才意識到,這一次是太大意了,穿上了一雙不合適的鞋,鞋底太硬了,同時襪子又不夠厚。這只是第一個大意。還有第二個大意呢,就是沒把鞋帶勒個死緊,避免鞋墊和腳底之間產生摩擦。 這錯不能挽回了,路上無鞋可換。 可我還是心存僥倖,並不馬上停步,加穿襪子,以減少傷害,竟還咬牙熬到了狗嶺涌營地山徑岔口,終於還是疼得不能再走了。我憑感覺猜想,大概腳底已經長出水泡來了。於是決定改變計劃,於此暫停,今夜就在狗嶺涌紮營度宿。心裏但感忐忑不安,想著:如果確實已經長出水泡,就必須把水泡刺破,放掉積液,貼上橡皮膏。這麼一來,明天的步速就一定要放緩了。 幸好其後脫去鞋襪檢查,倒也沒有發現明顯的水泡,這才稍微放了心,希望一夜休息之後,明天痛楚可以緩解。


我在晚上7點15分到達狗嶺涌營地,才過10點,就已諸事停當,可以鑽進帳篷安寢了。其時偌大的營區只有我一頂帳篷,一心以為此夜不會再有來人,我大可免受打擾,睡好這一覺,獨享一宵的寧靜。 然而這腳痛不免讓我擔憂,因而久久未能成眠。 到了午夜,竟爾來了一批男女,一邊走下山來,一邊大聲嚷嚷。 雖然他們最終選擇了好幾十米外溪流對岸樹叢後面的營地,卻無礙他們對我發放噪聲,竟像開聯歡會似的,讓這該是靜謐的深宵野外,充斥著他們的興高采烈和縱情歡笑!而其中一個女子尤其豪邁,浪笑之聲不絕,而那樹叢的吸音功能薄弱,陣陣的呵呵浪笑,從小溪彼岸飄來,顯得分外清脆,並帶幾分性感,叫我這個只想睡覺,而心無旁騖的孤獨野人,感到不勝其擾! 他們的話語之聲雖不能辨,卻隱約可聞,還好不是中國話,也不是英語,總算沒讓我聽懂片言隻字,引起思維活動。 然而耳朵沒安開關,斷續而無義的話語,還是要通過耳道長驅直進,衝激我的耳鼓,妨礙入眠。 這陣陣可惡的嘰嘰咕咕,乍聽不像菲律賓話,也不似尼泊爾語、印地語或者旁遮普語,也許是泰語、馬來語,或者是印尼語了。 管它呢!此時讓我感興趣的,就只有夢中囈語了。

這一夥野外深宵聯歡者擾攘到了3點,才算夜闌人散了。 我也總算可以期望睡上幾個鐘頭,直到早起的鳥冷天裏沒蟲吃,氣惱把我吵醒。

第二天早上林鳥並不太吵,我8點多才起來,雖然睡得不夠,也睡得不好,畢竟是睡過了覺了。

醒來發覺腳底痛楚已經大大減退,心情於是舒暢多了。 穿鞋時我多加了一雙襪子,並把鞋帶死死繃緊,以保證鞋墊和腳底之間,再不產生摩擦。

我磨蹭到了大約11點,才離開狗嶺涌營地,午後1點半到了牙鷹角,比原計劃9點鐘在牙鷹角拔營繼程,延緩了大約5小時。 這個延緩的影響不為不小,如果原來可以在傍晚登上鳳凰頂,現在就得延遲到深夜了。

午後兩點,我到了大澳南涌村。 爬陡坡去龍仔時,遇上了好幾批遊人,看到我背負重荷,孤身獨行,總來跟我攀話。 他們聽說我今天晚上要一直走到鳳凰山頂上去,既有胖胖的表現一臉驚愕,也有瘦瘦的笑著搖頭嘆息。 我只能說句命苦骨硬,聊以娛客。

不久我到了龍仔悟園。 這是個私人的園林別墅,位處羌山西北坡,海拔二百多米的一處深邃的幽谷。 此園雖然不大,卻很別緻,有庭台樓閣,水榭迴廊。 小園築壩截澗為湖,湖中架著九曲橋,橋通湖心亭。湖裏水族繁生,湖面蓮葉田田。 庭園遍植花木,尤以茶花最多。 據說園主信佛,闢園以為靜修之地,後來主逝園空,家族把園林開放,雇了園丁看管,供遊人免費參觀。 可是因為年久失修,園中建築物是日漸破落了。


記得年輕時愚魯未「悟」,不解園名深義,每次到此一遊,總感園景之美,而誘發遐想:有生之年,茍得一園類此,於願足矣! 又曾隨朋友之友,夜發於大澳斜屋,爬坡走到龍仔,潛入園中,攀到閣上觀月,夜闌不歸,要在閣簷上露宿。 這位朋友之友酷愛小鎮生活,卜居大澳,和當時的看園老人稔熟,打聽得那個月圓之夜,老人關園之後,並不留宿,於是乘虛翻牆潛進,要和朋儕攀上紫閣之巔,共度一個浪漫的良夜。 我本不同意這個非法計劃,但無法說服大家,終於還是同流合污,入了夥。可我絕不願意露宿於明月下、冷簷上,也深知雖在夏天,山裏夜涼,所以不辭勞苦,把個笨重的帳篷從大澳背到南涌,再背上山來,而一路爬坡,和空手輕身的眾人同步,不但吃力,且受嘲笑! 和諸君子閣簷觀月之後,我在茶花叢間覓得淺狹空間,湊合搭帳,勉強度夜。 這一宿,我雖然在帳篷裏躺得舒泰,終究無法安睡,那是因為朦朧之中,總聽得他們在高閣之上斷續嚷嚷。 怎能不?實在涼啊!穿的單衣,蓋的報紙,躺的屋簷,怎麼能睡! 他們於是度過了一個難熬的「涼」夜。

兩年前和朋友相約,第一次全走鳳凰徑。這是順走,午後梅窩啟步,起始於第1段。 傍晚登鳳凰頂時朋友已力有不逮,而下山後沿途無處紮營,我們到達萬丈布營地,已經是夜裏3點,怎不精疲力竭! 第二天早上拔營,午前走到悟園,朋友就決定下山後折去大澳,坐車回家了。 我於是獨自走完全徑。

這一次我走到悟園,雖然腳底還有些疼,可走來尚算輕鬆。那麼鳳凰一頂,當無難處。 但是今宵在哪裏紮營度宿,這倒是個問題。 萬丈布營地僅在半小時短程之內,4點半就能到那裏了。而4點半就紮營,無論如何是太早了,傍晚到睡前的幾個小時,就會白白浪費。 可萬丈布以遠,就只有大東山能紮營,有水源,而大東山卻起碼要在10小時山程之外,途中還得另加1小時在石壁澗源停留,好煮麵條,和燒水泡茶,這麼一來,就要到凌晨兩三點才能到達大東山了,那麼,豈非4點鐘才能睡覺!萬一到時候竟然發覺,大東山爛頭營那個唯一的混凝土蓄水池竟也乾涸了,連洗臉、擦身都沒水,得大老遠到「天池」下面去汲水,回來太陽都出來了,那可怎麼辦? 我於是別無選擇,只好決定在鳳凰頂上度宿了,既把帳篷背了上去,就不在乎違章一次,把它搭將起來吧。反正這是星期一,就有觀日者登山,也不會很多,不致妨礙他人。倘使運氣好,還能順便看到日出呢。這時天上是一片晴空,明早看到日出的機會不低吧。 當然,要在鳳凰頂上度宿,就得把用水帶上去,昂坪公用廁所裏當有自來水,但紮營而取用廁所裏的自來水,絕對不在我的考慮之列!可這爛頭之島,歷來水土欠佳,現在是旱季,半坡以上的山澗,多半徹底乾涸。登鳳凰山前要汲水,最近的泉源,就只有石壁水庫北面深谷裏的一條小澗了,那是此去的路段上唯一終年不涸的澗水。 查看地圖,這水源和鳳凰頂相去雖然只有兩三公里,高程卻有600多米!苦哇!

我在5點10分到了靈會山頂,6點20分到羌山頂,8點45分就到了5小時山程以來的唯一水源。 在這裏,我可以洗臉,擦身,更衣,煮麵條,燒水泡茶,為所欲為了;當然還有,就是汲水帶到鳳凰頂上去。

一個多小時之後,我繼程登山,到了昂坪的「《心經》簡林」觀景台,照相留念之餘,不覺又重溫了這大唐玄奘大法師所譯的《般若波羅蜜多心經》。 本來二十多公斤的背包,此時已添上了好幾公斤的水。昂坪之後,一路登山,這台階之陡,可說世間罕見,我雖不能飛奔,但卻走來從容,這兩肩雙腳之苦,似已置諸度外。 倒似乎覺得,既有能耐背著這笨背包,在星空之下爬上鳳凰頂,還當作享受生活,這就是一種福了,未必亞於佳餚美酒、遊艇嬌娃,或者禮佛拜懺、參禪講偈。 莫非:苦不異福,福不異苦;苦不亦福,福不亦苦? 又莫非:福即是苦,苦即是福;苦不是苦,福不是福? 再莫非:無苦無福,亦苦亦福;亦無有福,亦無有苦;亦無無苦,亦無無福? 想著想著,竟爾飄然自覺有些悟意了。 這時我才想到了,下午身處悟園,未曾想到《心經》,已然對這悟園了無嚮往之情,大有覺悟「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之概,乃至滿園景色,不誘遐想。 這,莫非真和年輕的時候大不一樣,漸入「悟」境了? 是了!不妨就在這鳳凰天梯之上,頓悟於剎那之間! 然而在我頓悟之前,細細尋思,卻又悟出佛道禪機之外,別有他理:那大抵僅是體內某些激素和內分泌水平有變,隨餘生歲月的遞減,而悄然下降,至使物慾隨那色慾,漸漸消退於虛空與無形之中罷了。哪得曰悟! 再拾級而上,喘著大氣細細思量,真悟了:確實沒聽說過,哪個寺門能出血氣方剛的高僧!而老邁的色鬼,縱不懂禪機,饞涎亦自乾涸!老死的屠夫,縱不放下屠刀,往往收斂殺氣!

到了鳳凰頂上,已屆午夜。 好容易覓得一隅之地,但地面就是堅硬的火成岩,無從打釘,也不該打釘,只得大老遠到陡坡下面去找些大石頭,搬上來好繫繩子,固定帳篷。這裏海拔接近千米,一旦刮起大風,可不是鬧著玩的呀。 於是,光搬石頭就花了不少時間。把帳篷搭好,擦身更衣之後,肚子雖還不餓,還是煮碗麵條,塞了進去。但凡出門在旅,宜強飯加衣,這是傳統智慧。 一切安頓停當,為時不「晚」,已近凌晨三點。非睡不可了。 然而不把照相拍夠,怎麼能睡! 這時最宜作為背景的山下燈火通明處,除了機場和東涌,當然不是昂坪高地森嚴寶剎的僧舍,而是兩所更加森嚴的囹圄,一是石壁監獄,一是塘福監獄。 此情此景,不覺又生頓悟:我想,石壁監獄裏沒準就有一位可敬可畏、曾經大作大為的囚徒,用他不知哪裏弄來的夜視望遠鏡,看到我在山上照相,不禁油然竊笑私語:「此人愚昧而福薄,未嚐人間極樂!要像我那樣嚐過了,絞刑台上站他片刻,尚且死而無憾,何況短暫失去丁點自由!須知快樂在心,自由亦在心;心外無一物,身外盡虛空;心中無自由,身外豈能有! 山鬼呀山鬼,這老醜野人俗不可耐、大煞風景,快快把他唬走,換個靚女讓我瞧瞧!」


堪稱靚女者一時未見,倒是從昂坪上來了兩個年輕的洋姑娘。 那是早晨六點多了。 倆姑娘說著話,就打我帳前的台階上來,把我吵醒了。 我的鬧鐘預期要到六點半才響鬧,現在可以關掉了。 起來擦過臉,往帳外探頭一看,不禁有些失望。睡前所見星空,已然換上漫天雲彩,東望天際,哪有絲毫日出的徵兆! 無奈還得出帳照上幾個,好對那東方一日,和這鳳凰一山,聊表不敢輕慢的卑微一心。 照了一會,回來燒水沖杯咖啡喝喝,雖然和極樂不能比擬,卻未嘗不是小小樂事。


7點半,倆洋姑娘要下山回昂坪去,又打我帳篷前走過。 我正坐在帳篷口收拾東西,她們回過頭來跟我打了招呼,又好奇地問我是哪裏人。我們於是聊了幾句。我說要在這鳳凰山上看到日出,得看運氣,我自己來過不下十次,卻只看到過兩三次。我告訴她們,我這次是要走完整條鳳凰徑,到了這山頂,已經走過接近60公里了。她們於是拿出一張小地圖,讓我告訴她們鳳凰徑的走向。


這一天的太陽,要到8點之後,才勉強從雲縫間把聊聊幾條光柱照射到海面上。


大約9點,我正要下山,可惡的雲塊才肯借光,讓太陽照到山上來。


正午時分我到了大東山爛頭營的石頭混凝土蓄水池。這也就是自從石壁水庫深谷石澗之後,這一段山徑上的第一個水源,也是唯一可以打水野炊的地方。 山徑左側有座小壩,壩高齊腹,壩後是個雜草叢生的滲泉,這時幾乎完全乾涸了,壩下包著鋼絲濾網的出水口已然整個露出,只見雜草之間,泛著一小片靜態的水光。 出水口接上鋼管,把泉水引到山徑對側的蓄水池裏去。當然,目前正在旱季,無水可引了。 我帶備的小塑料桶和尼龍索,這時就派上了用場。 蓄水池修在陡斜的山坡上,池頂密閉,應為鋼筋混凝土結構,四四方方,近邊和山徑齊平,可以直接從山徑走到池頂上,遠邊高出山坡之上,摔下去可要受傷。遠邊的一角有個混凝土四方蓋子,揭開一看,存水深度不到30厘米,引水的管子當然已然沒有進水了。 我打得大半桶的死水,就在小壩上煮我的麵條,當然,還足夠用來洗手、擦臉,和燒水泡茶。

餐罷繼程東去,經南山和嶼南道回到梅窩,走畢全徑。

2008/01/02

謬劇小品《智慧叢林對話》

人物:男女各一,性別未經測試確定
地點:智慧叢林,空間所在未確考
時間:未確知的未來一天的午後

:您是我們這智慧叢林的新移民,我瞧您這模樣ㄦ長得還可以,有醜小鴨的潛力, 一定想當天鵝吧?

:糟透了,糟透了! 瘋言瘋語的,沒救了!橫是得了急症,發高燒了吧,得,我送你上急診室!

:謝謝關心,我沒事ㄦ,好好ㄦ的呢。 我是熱血青年,發高燒是平常事ㄦ,不要緊的。 快說,想當天鵝嗎?

:臉皮真厚,你還青年哪! 我不想當天鵝,我是人類,萬物之靈呢,才不當你這什麼屁天鵝!

:真缺修養! 您是人嗎? 文憑呢? 把萬物之靈的文憑拿出來看看。

:文什麼憑! 你沒長眼睛,看不見我長了個人模樣ㄦ了嗎?

:人模樣ㄦ不管用! 衣冠禽獸、人面獸心、厲鬼畫皮的不是多著嗎? 不都是人模樣ㄦ了嗎?我們這ㄦ不認模樣ㄦ,只認文憑。

:文什麼憑! 過了河,那邊ㄦ有的是! 假冒偽劣的、貨真價實的、前列排名的、各級榮譽的,五花八門,應有盡有。我的那個是真的,可惜丟了!

:丟沒丟都一樣。河的那邊ㄦ,不屬我們智慧叢林轄區,反正不承認哪! 那您這就算是沒有了,對不對? 沒有也沒關係,我們這ㄦ有完善的考核制度,您真有人的才智的話,可以參加考試取得證明。

:考什麼試?

:您既然說自己是人,就要考考你能不能算個人。

:那我不做人了,我做豹子,得了吧? 當獸類,甭考試了吧?

:也得考。

:還得考? 考什麼?

:複雜著呢! 怕您不懂,聽了白聽,我就簡單一點ㄦ,籠統一點ㄦ說吧:就是考考您有沒有豹子的特質、本領。 想當豹子,得報考哺乳階——食肉層——貓級——豹子亞級——豹子等——獅、虎、豹子各支測試的成年卷。 每支考卷各含若干科,每科含若干目,每目又含若干部,以總得分評定品第。 食肉層考試的試期整三天,每天六小時,上、下午各三小時。如果您說的豹子是指的雪豹,或者非洲獵豹,那麼就不屬於豹子等,而是雪豹等或者獵豹等了,部分卷子內容有所不同。

:不管你什麼雪豹、獵豹! 反正我有豹子的本領,自己能捕獵,愛逮什麼逮什麼,愛叼什麼叼什麼,愛吃什麼吃什麼,用得著考你這屁試!?

:怎麼稱呼姑娘呢——嗯——您既然自稱是人,又想做豹子,姑且暫時管您叫豹妞吧。好豹妞,您急了,不注意語言美了。 我告您吧,按照我們這ㄦ的有關典章制度,不考不行! 光就您把豹子視為一種自由動物這點上看,您就非考不可,這裏頭的學問多著呢。 我們這ㄦ雖然是崇尚 ‘優生適存主義’ 的智慧型叢林,敢於冒天下之大不韙,公然提倡 ‘最優者繁殖、最適者生存’,但並不允許原始樸素的叢林殺戮。 所有各級生命的產生、運作和結束,都必須有規律、有秩序地進行。 我們有完備的法制,按智慧叢林法規, according to the Law of the Jungle of Wisdom, 您雖有捕獵的本領,卻不准擅自捕殺獵物,得按您的階級身分,依據您的法定品第,服從叢林當局的統一安排。私捕私獵被認定為野蠻、不文明、不人道的行為,如果聽任發生,就會搞垮生態平衡,有違可持續發展的原則,並且延緩高級生命的進化速度。懂吧?

:這我都不懂。 我是豹子,你不准我捕獵,我吃什麼?

:嗐,豹妞哇豹妞,您可別忘了,您目前是新移民,還沒有確核叢林階級身分呢,暫時只能將就,吃些非生物性的人工合成口糧。您想吃鮮肉,就該儘快去報考那個 ‘先天種裔確核測試’。 我看哪,沒準ㄦ您有機會被確核為低品人。 至於豹子,您就算了吧,瞧您這模樣ㄦ,要當有吃人權的一品豹子,我看機會不太大就是,也就是說,憧憬吃人,離現實還很遠。

:什麼高品低品,亂七八糟的! 如果我偏要去報考那什麼——豹子級,及格了,我吃人,把你給吃了,行不行?你該知道豹子有時候愛吃人哪。

:吃人嘛,可以呀,可以。 可是,不忙啊。您先得弄清楚了,那不是豹子級,是豹子等。 貓級——豹子亞級裏的豹子等,或者雪豹等,又或者獵豹等。

:你煩不煩哪!

:怕煩您可以到河的那邊ㄦ去。

:河那邊ㄦ可以隨意吃人了?

:到河的那邊ㄦ去您沒準ㄦ就要成了野味,讓人非法隨意吃了。

:非法隨意吃啊!有那麼可怕呀!不好。那我還在這邊ㄦ待著吧。

:那您就好好ㄦ坐定了,聽我說吧。 如果真考上了豹子等裏頭豹子支、獅支、或者虎支的一品,您是有機會吃人的。 但二品或以下的豹子或者獅、虎,就沒有吃人的資格了。我們有最人道,最現代化、自動化、數碼化、智慧機器化的屠宰方式,允許吃人者選擇親自動手,或者假手別人。屠宰法的名堂可多著呢,基於人道主義精神,不以屠宰者為本,卻以被宰者為本。隨便給您舉幾個例子吧:有ecstatical sacrificism, euthanasiatical sacrificism, dreamiatical sacrificism, romantical sacrificism...等等。 那些確核為最低品,最窩囊,要根據我們的優生適存主義,為大自然的進化,作出意義最深長的犧牲,貢獻出身上的蛋白質、脂肪和維生素什麼的,要被別的比較優越的動物吃掉的人們,都有選擇死法的權利。我們這ㄦ一點ㄦ都不血腥,這些經過最公平考試制度確核的最低品人嘛,用他們自己的話說,活著,倒不如死了。 如果不作犧牲,死了白死是不是? 但我們屠宰最低品人哪,宰得很人道,獸類們吃起來也非常高雅,一點ㄦ不噁心。

:吃的究竟是什麼樣的人?怎麼個低品法ㄦ?

:吃的其實是多種不同的人,也不全是低品的,其中一種是:被判無期徒刑,或者30年徒刑以上,自願終止生命,並把肉體獻給智慧叢林,以為 ‘饗獸人肉源’ 的各品人。 我們這ㄦ是個人道主義叢林社會,死刑廢止已久,再罪大惡極、殺人如麻的大魔頭,都不必償命。因此,在我們這ㄦ,死囚器官買賣這樣不人道的事ㄦ,並不存在。

:那麼殺獸如麻的大魔獸呢,也不會被判死刑嗎?

:嗐!聽您這句問,是九品人的水平無疑了。 這世間上會有殺獸如麻,或者殺人如麻的大魔獸嗎? 就連個魔女也不可能有!這大魔頭哇,就只有我們男人配去當!您要幹,得先交個有這種能耐的男朋友,誘使他去為您作案,或者把您的性染色體搞一搞!懂了吧?真是的!您要不要接著聽我說下去呀?

:聽下去,怎麼不聽! 還有哪些人有幸可以成為饗獸人肉源?

:那就不要再打岔,問些九品人水平的問題了。 第二種是:因任何合理原因,包括患上某些慢性病,而活得不耐煩的人,都可以申請。但批准與否,須由有關部門經法定程序審定。
第三種是:曾經確核為八品人,但素質最差劣,被褫奪繁殖權,在法定期限之內不能自我增值,以符合本品的最新標準,嘗試達標兩次失敗,依法降品,並強制確核為 ‘九品人’,這種人也有機會淪為饗獸人肉源。
第四種是:長期滯品成長,到了十二週歲仍無法提品的先天九品人。
第五種是:因移民或別的原因,強制參加考試而拒絕應考,經基因檢測,被懲罰性強核為臨時九品,一年之後仍不應考,而依法逮捕的。希望您不要成為這其中一分子!
這是最主要的五種。 至於無脊椎動物和微生物吃人或別的動物,都是嚴重違犯智慧叢林法規的,我們另有相應的處理機制,內容比較複雜,說了您也不懂,我就不說了。
這些九品人的饗獸人肉源之中,除了滯品成長的之外,年輕的很少,多半ㄦ都比較年長,肉質太柴,吃過的高品食肉獸都說不怎麼樣。獅、虎、豹、狼、鱷、巨蜥、大蟒等往往為了滿足虛榮心,硬是要嚐嚐滋味ㄦ罷了。

:誒,你說,這些 ‘九品人’,怎麼甘於被核定為九品?真是可憐蟲! 為什麼不索性退而求其次,去當高級猩猩,以免被吃?

:問得好! 這些九品人,一般沒有自知之明,沒料到自己爬不上八品以上,要落個可能被別的低階次級高品食肉動物吃掉的可悲下場。早知今日,當初就不會輕率選擇做人了。 如今尊嚴丟盡,追悔莫及。想要回頭岸已邈,引領前瞻唯犧牲! 再去投考猩猩級吧,年限已過,考核條例規定,不准再考了。 就算讓考,比如說考那黑猩猩級,或者倭黑猩猩級的八品吧,光是覓食科的視覺卷,幾乎肯定過不了關!就算考上了八品黑猩猩,往後的生活也不會快樂,也難保不會降為九品黑猩猩而同樣被吃,倒不如毅然接受現實,等待成為饗獸人肉源。被吃掉之後,大統領是會代表智慧叢林授與特別榮譽的。

:你看我這身手,比豹子還豹子,考上的機會該很大吧?

:難說難說! 您該知道,考試畢竟是考試嘛。 憑您再行,都有可能把您給考死!

:萬一考不上可怎麼辦?

:考不上啊,在一定的條件之下,是允許退而求其次的,不至於馬上就要在 ‘文明食物鏈’ 上作犧牲。也許可以試試犬級的狐等。 狐狸,名聲不太好,您有沒有興趣? 有沒有把握? 可我還是建議您不要使性子,去接受赤裸裸的 ‘先天種裔確核測試’,這是最聰明的選擇。

:不幹。 告訴我吧,考上狐狸等吃什麼?

:高品狐狸可以吃兔形層的鼠兔級,和兔級的各等、各支、各品的鼠兔或兔類,但寵物兔除外。 中品狐狸可以吃齧齒層——包括松鼠亞層、鼠亞層、豚鼠亞層的各級、和食蟲層的各級,包括鼩鼱級。 低品狐狸只能吃昆蟲階一些層級的蟲子了,比如鞘翅層的糞金龜級之類。

:嗯, yum yum!

:啊,您說 yum yum 嘛! 您可知道糞金龜是什麼?

:知道哇,屎殼螂啊,在埃及叫神聖甲蟲。 鼎鼎大名,不好吃嗎?

:好吃,好吃。 感興趣了? 那就趕快去報考吧,別耽誤前程了。

:你看我明明是個人的模樣ㄦ,這不好去做狐狸吧?

:不告您了嗎?我們這ㄦ只認文憑,不看模樣ㄦ啊! 您看您看,那邊ㄦ正過馬路的那個女傭身旁的女孩ㄦ怎麼樣? 像不像人?

:一點ㄦ都不像猩猩,毫無疑問是人哪。

:不對了。 有人的模樣ㄦ,可她——就不是人哪!這事ㄦ——暫時還是智慧叢林機密,我對您說了,您可千萬別告訴別人,害我被告發呀。

:我嘴快,保不住。 誒,難道那是盤絲洞裏的蛛蛛精幻化出來的靚女?

:這女孩ㄦ和蛛蛛精沒什麼關係,走起親戚來也許要上豬八戒的家。 這 being 是肥豬的豬,不是蛛蛛的蛛。 五歲的時候,她那豬裔——人級五品的母親哪,望女兒成精英心切,迫不及待,提早一年把她送去應考人級小童定品試,希望取得進入人級優才兒童特別培育院的資格。誰知大出父母意料之外,她在第一語言考卷的智慧叢林英語科——口語目的發音部和詞彙部成績太差。可能長期受著女傭的壞影響,她的詞彙貧乏,並帶濃重的不理想口音。另外,常識、推理、數學、音樂、繪畫的臨場表現都不好,整個定品試就算考糊了。

:還沒長大,就不能繼續做人了?

:那倒不至於。 但是定品試考糊了,就讓她從初生兒先天人級二品降為小童臨時九品,允許在一年內重考,萬一再考糊,就要接受最終的核定,帶品成長,失去接受高品教育的機會,往後要提品就更難了。到了法定年限而提品失敗,就有可能被確核為饗獸人肉源,成為高品食肉獸的食物。她的父母舐犢情深,悲傷慟哭了好一陣子,也總算有點ㄦ智慧,沒白活在我們這智慧叢林裏,毅然替她放棄做人的機會,讓她應考豬級試。 正如所料,她考上了優異成績,被確核為家豬一品,是寵物豬,有懷孕權,終身不會被宰。吃得美,睡得香,目前正在等候接受強制基因轉換,身體轉化過程完成後,就可以名副其實,裏外都是豬了。 遺憾的是,牠的雙親,目前一個是三品人,一個是五品人,平均值夠不到三品,不允許飼養哺乳階寵物,因此不能收養牠。另外,豬的壽命比人短得多,按一般常理,將來牠的父母免不了會有白頭人送棕毛豬的悲哀。

:那倒也不錯呀,變成豬模樣ㄦ以後,就不用再穿衣服了,那夠多麼無拘無束哇! 我認為,生活質量要比壽命長短更重要些。

:有見地! 而且做一隻可以生小豬的母豬,總要遠比做一個不准生娃娃的女人強啊! 寧為雞口,毋作牛後嘛。

:風馬牛不相及!孬比喻。 你們這智慧叢林真有意思,既有人心豬模樣ㄦ,也有豬心人模樣ㄦ。

:豬裔人級比較少見,豬的水平,卻趕時髦去考人級試,談何容易! 人裔考豬級試幾乎都能考上一品寵物豬,只是願意投考的低品人非常少。誒,您不妨一試,這好考哇,寵物豬,不用上屠宰場,不用被狼吃掉,吃得美,睡得香,有主人把您當寶貝ㄦ呢! 還有人級三品的寵物醫生給您定期看病、除虼蚤、打蟲子。

:我什麼都不考,你可拿我怎麼樣?

:那是自絕於叢林社會,公然蔑視我們這行之有效的典章制度了。沒有確核的身分,沒有父母的階級作參考,您就會被強制暫時核定為先天種裔的最低品。您嘛,長了好一個人模樣ㄦ,要沒別的原因,基因一檢測,多半ㄦ會被暫核為臨時人裔——人級九品。 但一年之內得正式應考,如果死心眼ㄦ,堅持不考,就有可能被強行核定為饗獸人肉源,那,後果堪慮呀!您——好自為之。 您看,那邊ㄦ仿腐屍池邊ㄦ的禿鷲叢中,是不是有一隻天鵝?

:對呀,那的確是天鵝呀。 怎麼也在仿腐屍池畔和禿鷲們為伍,等吃仿腐屍呢?

:那不算天鵝,牠不肯考試,認為這個考試制度不公平,態度惡劣,情節嚴重,於是被罰,降級為禿鷲,如果六個月內再不被動應試,更有可能進一步降到爬行階,去當大王八呢。 You know, this is a humane system, yet it has no mercy to those who defy it!

:為什麼只見天鵝模樣ㄦ的禿鷲,卻不見禿鷲模樣ㄦ的天鵝呢?

:鴨級——天鵝亞級的天鵝等呢,因為長期受到高品人級的保護,牠們的下一代都得到很好的栽培,常可順利考上鵠等——就是天鵝等,因而絕少淪為低等鳥類的。 可牠們驕傲,蔑視、反叛智慧叢林社會的規章制度,忌恨人級,偶有被貶為禿鷲的,往往遲遲不去接受基因轉換,非法保留天鵝模樣ㄦ,守在仿腐屍池畔等著吃合成腐肉。也有不服確核而絕食致死,意外成了不法禿鷲的食物的。 鷹級的禿鷲可不一樣了,牠們努力爬級,偶爾有一隻考上了鵠等,牠會馬上合法進行基因工程,在沒有完全把自己改造成天鵝模樣ㄦ之前,牠一般還是克服不了後天養成的自卑感,不大願意出來走動,所以您見不著牠。我覺得這種自卑沒有必要,勇於積極向上就值得驕傲嘛,對不對?


:很對,很對! 那你是什麼級,哪一等?

:慚愧了,我是靈長層——人級——蒙古支——狼裔一品人,您看,這兩顆 canine teeth 還沒完全轉化好呢,可尾巴已經消失了,這不是砍掉的,是基因轉換工程的效果,是被身體自然吸收掉的。我的生殖細胞和性傾向都充分轉化完成,和人裔——人級沒有分別,對母狼已經完全不感興趣,可以合法、有效地和人級女性結合生子。 這不容易呀。 從胎盤亞階——食肉層——犬級——犬等的狼支先天二品,一直爬升到靈長層的人級——蒙古支,這過程叫非自然進化跳階,中間要通過的層級考試不少哇。 這在我們智慧叢林裏,我還是極少數呢。

:真瞧不出來你原來是個犬等——狼支,犬肺狼心的呢!失敬,失敬! 幸會,幸會!

:哪裏,哪裏! 我敢自命是個考試天才,也是智慧叢林層級階梯的攀登能手,目前是階級考核部的副部長,直接掌管哺乳階——胎盤亞階——靈長層——人級或以下,偶蹄層——不反芻亞層——豬級或以上的考核。 我們智慧叢林因為充滿高度的智慧,愛惜生命,不搞階級鬥爭,因為階級鬥爭無論在自然進化上,又或是非自然進化跳階上,都太缺乏生物意義了。我們要大搞階級考試,以促進所有高等動物的進化,不但天天搞,月月搞,年年搞,還要世世代代搞下去。

:倒想問一下,你們這ㄦ的最高級 being 是什麼? 讓我猜一猜,是不是叫個 ‘神級’?

:別瞎蒙。 您聽說過,有豬、有狗去參神拜鬼的嗎?

:那倒真沒聽說過,豬狗不如的,倒是常有。

:虧您還說自己是人,瞧您這般見識,豈不真是豬狗不如了嗎?

:你這狼心狗肺的快說,你們的最高級 being是什麼? 還是人嗎?

:雖然一般都還保留著人的模樣ㄦ,叢林憲法規定,不搞 ‘基因創形’,但是不叫 ‘人’ 了,叫個 ‘統領級’。叢林英語 Junglish 的叫法很特別,拼式太長不好懂,不說了——反正比人要高級吧。這統領級的入級考試每三年開考一次,及格率由憲法規定為百萬分之一,我們的考試法規定,必須是人裔——人級一品才有資格報考,叢林教育當局鼓勵人裔——人級——高加索支一品參加考試。在品第換算上,雖然高加索支、尼格魯支和蒙古支等值,但高加索支一品之上還有超一品,蒙古支和尼格魯支最高卻只有一品。

:真不公平! 混血怎麼算?

:如果是高加索支和蒙古支的混血,先天種裔只能暫定為蒙古支,並不按基因比重核定所屬種支,日後接受正式考核,再定支屬。

:太複雜了,我弄不懂。 你倒說說,考上統領級有什麼特權、好處和社會義務嗎?

:持有統領級各品文憑,就有資格當叢林中央領導;持統領級一品文憑,有中央領導公職經驗三年以上,就有資格競選智慧叢林大統領了。

:這是你的目標嗎?

:這我只能寄望於我的孩子了。

:老兄這麼要強,為什麼不親自去考,而要寄望於孩子?

:這還不好理解? 投考統領級文憑有嚴格的限制嘛。 按智慧叢林的憲法和考核法規定,我都說了,必得是人裔——人級一品。另外,‘莫愛汗馬綜合商數’ 必須達到100或以上。

女:什麼亂七八糟的!莫愛汗馬?不要愛上流汗的馬?

:嗐,就說您沒有水平,連這個也沒聽說過! 這是個綜合個人能力商數,莫就是莫札特,代表藝術創造才能;愛,就是愛因斯坦和愛迪生,代表科學發明才能;汗,原該讀 ‘寒’,怕您不懂,才故意錯讀成 ‘翰’,也就是成吉思汗,代表軍事實踐才能;馬,也就是馬克思,代表政治經濟理論才能。 當然,這只是個圖方便的簡略叫法而已,並非說的這綜合商數的確立,僅僅根據他們幾個人的才能,除了他們,還有上百位各方面的奇才和一般天才。

:得了,得了! 明白了。 往下說吧,考取統領級文憑還有些什麼苛刻的限制?

:有哇,必得在三十六週歲或以下才能投考。 我雖是人級一品,卻不是人裔,而是狼裔,三十六週歲的年限我也超過了。我雖有十足的把握,卻不讓考,這是現實,只好認了! 我現在是一品人,如果在從前,我必須跟一個人裔的女性結婚,我的孩子在法理上才算是人裔,才有資格投考統領級。 現在叢林社會進步了,憲法和考核法修訂了,只要父母任何一方為人級一品就好,不必一定是人裔,但人級二品的非人裔,就得找個人裔來結婚,孩子才能被核定為人裔。因此,很多低品的人裔為了改善生活,透過婚姻介紹所,去認識富有的非人裔二品人,有的外人管這個叫血裔買賣—— pedigree trade, 我認為這是帶有偏見的貶稱。

:真夠複雜的呢。

男:這不叫複雜,這叫充分制度化、機制化。 我們這智慧叢林,明確崇尚基於人道主義的終極精英主義、優生適存主義,透過一整套嚴格、有效的典章律例,為大自然高級生命的最高智慧,創造出一個井井有條的完美社會,為的是要促進高級生命,不斷地、順暢地、快速地進化到更高的層次。這太深奧了,我看您聽不全懂。 要不要我改用英語再給您說一遍,說得淺白一些?

:不用了,不用了。 You know, my Junglish is no better than your rubbish! 反正你越說我越糊塗。 我倒想問一下,你們目前的大統領是一位什麼樣的人物?

:不能用 ‘人物’ 這詞ㄦ了, as a being, 她在層次上已經超越外面的所謂人類了。 不過沒關係了。 說到我們目前在位的大統領啊,她可了不起呢! 她是個女的,在性別這方面她很傳統,她公開說過,她個人不接受時興的雙性、中性或交錯性別身分。她的祖先不是人裔,是龜裔——爬行階的龜鱉亞階——龜鱉層。 至於是這一層裏頭的哪一級我倒忘了。 她的祖宗很有遠見,不在乎龜鱉層裏可活上幾百歲的某一個品第,竟有能耐越層跳階,跳到了鳥階——雀形層——文鳥級的只能活上幾年的麻雀等。別忘了,牠原屬爬行階,飛翔科的實行目考卷肯定打零分,可牠依然以理論目得滿分而考上了。但後來又因營巢科的屋簷築巢目隨人級建築設計而提升,在保級考試上這一科的成績不理想,竟被無理降到了烏鴉級——烏鴉等的小嘴烏鴉支,後來因基本層級換算值的再確定,烏鴉級被重新列在雀形層的最高級,可以直接躍進哺乳階,我們這大統領的老祖宗於是由有袋亞階攀上真獸亞階的食肉層的犬級——犬等,成為一品寵物狗,然後爬上超一品工作狗,再而是靈長層的狐猴亞層,再跳到類人猿亞層的猴級——狒狒等,然後是猩猩級——黑猩猩等,然後是倭黑猩猩等,她爺爺年輕的時候再從倭黑猩猩等跳升到人級尼格魯支九品。這多少有點ㄦ冒險哪,一個不留神,就有可能被確核為饗獸人肉源。 到了她父親,由尼格魯支七品提升到二品。她的母親是尼格魯支三品的人裔。於是她生下來就擺脫了父親的非人裔出身,而隨母親成為了人裔。最後她又努力爬升到了一品,攀上統領級,並轉為純高加索支,最終以高加索支超一品的身分當選為智慧叢林大統領。這過程啊,不是鬧著玩ㄦ的呀,得歷經幾十代的不斷奮鬥,長期耗盡心血,喪盡尊嚴,通過無數次的反覆艱苦考驗呢。

:但不管怎麼樣,都抹不掉她的老祖宗原來是烏龜的烙印,是不是?

:這倒不錯,祖宗血統是永遠去不掉了。 不管你怎麼跳階,怎麼轉換基因,祖宗是王八、是哈巴狗,還是不得從資料庫裏作任何改動,只能把後來的變更,綴加在原有資料後面,為的是要保障所有智慧叢林成員——特別是純血統的高階級高品成員的知情權和優越感。 我和同事們雖然表面平等,也沒任何叢林成員可以公然歧視我,因為那是相當嚴重的違法行為,但背地裏,他們還是老愛竊竊私議,說我是從犬級——狼等跳過來的,當面稱讚我了不起,很有才能,很有上進心,可我能聽出他們的絃外之音。尤其那些祖輩是人的下級同事,往往有不服指示的情緒表現。 說到底,我的老祖宗是狼,法理上我雖然跳階到了人級一品,他們還是認為我既是狼裔,就不是真正的人級,還是瞧不起我。就算我和一個一品人裔的女人結婚,生下法理上屬人裔的孩子,還是有人會認為並非真正的人裔。

:別人做人,你也做人,你這智慧叢林的一品人做得也真有些可憐! 我非常同情你。

:謝謝。不必同情,這是活該。 昨天晚上我做夢,看到窗台外面有一隻世代不跳階,不爬級,卻有超高智慧的麻雀,在那ㄦ唱著沒有旋律的調調ㄦ。等牠唱完了,我問牠,既有這麼高的智慧,為什麼心甘情願當麻雀? 牠說:我和你們這些人級住得近,天天看著你們鉤心鬥角,互相傾軋,互相踐踏,卻美其名叫奮鬥、叫競爭,我看著覺得有點ㄦ噁心,你快別吹你這所謂人級有多大的腦顱容量了,誰都知道,腦子大,不一定管用,要不是被別人洗腦奴化,聽任役使,就是平白閒置,暴殄天物。看來你也是個懶怠動腦筋的,難怪你會發此愚不可及的一問了!既然懂得發問,何以就不知道問問自己,天天艱苦奮鬥,日日狠命競爭,就像豺狼搶肉,有如蒼蠅爭血,夜以繼日,若將不及,難道是要趕在世界末日之前,完成千秋霸業? Chirp chirp chirp chirp! 飛走了。我醒來覺得好笑,怎麼在夢裏我就不會懷疑,我是人,牠是鳥,階級相去那麼遠,又怎能有共同語言呢?我們人級之間,相差只一品,一般就無法溝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