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1/21

漢音有光

敝野客時而不野,偶爾也用電腦「寫」一兩篇遊戲文章;日常又得使用手機程式,或以標準漢語跟為數不多的朋友交談。這都須要輸入漢字。

這我都是使用民國元年創製的「國語注音符號」。這套「符號」直接借用或改動一些筆劃最簡單的常用或偏僻漢字,稱作聲母和韻母,予以嚴格的音素或音綴定義,給經過規範的北京音系所有音節注音。「注音符號」正式發布於1918年,定型於1932年,至今沿用於台灣地區。

我認識、使用這套「符號」始於千禧年前後。其時我剛開始接觸電腦,使用Microsoft Office, 而所有「微軟視窗標準鍵盤」上都預設這套符號,可說一目了然,只略花一點時間去熟習,也就欣然用上了。起初使用「微軟新注音」,後來改用比較優勝的「酷音輸入法」,可說愜意。手機上則用「谷歌注音」,儘管不很理想,但總算是打字,單用左手即可,右手可勻出以作別用,比一手拿機一手寫字要便捷許多!

能用上這「台灣籍」的「酷音」和「谷歌注音」,首先要完全通曉「國語」,否則就要像我認識的大多數人們那樣,只能乖乖地使用「手寫輸入法」了。

嚴格說來,我根本沒有學過「國語」。我以27歲的高齡從零開始學起的是普通話,並非「國語」,學習上使用的注音工具也不是「注音符號」,而是「漢語拼音方案」。當年我從「大會堂圖書館」借來早年北京出版的、主要對象為「亞非拉」留學生的《漢語讀本 Chinese Readers》。這兩冊老掉牙的讀本,是以字體很大的簡化漢字編印,附「漢語拼音」作為注音。

可幸普通話跟「國語」的發音標準大略一致,只要在小異之處稍微將就、調整一下,「注音輸入法」使用起來也就得心應手了。

沒有這套頒布實施於1958年的「漢語拼音方案」,在那個年頭,我不大可能在本地自學普通話。普通話要說不好,也就無法用上這套比「漢語拼音方案」還要古舊40年的漢字注音工具。因此我得感謝幾天之前以111歲的超高年壽辭世的周有光先生。

周有光是創製這套「方案」的主導人物,因而有「漢語拼音之父」之稱。當時有人對捨棄原有的「注音字母」而改用羅馬字母有意見,周有光則認為「六億人口的大國應當有所創造,同時也應當採用國際通用的文化和技術工具,例如字母、度量衡單位、曆法等等。中國文化偉大的原因之一,就是能吸收一切人類的創造」。他又拿胡琴完全融入國樂作為例子,來說明這番道理。

今天「漢語拼音」早已成為拼寫中文、或給漢字注音的國際標準,儘管完全不懂中文和普通話的外國人,都能輕易利用本國對羅馬字母的音素定義,來讀寫漢語拼式,因而也是外國人和中國方言區人們學習普通話和標準中文的好工具。

不過,若論經由電腦鍵盤或手機觸屏輸入漢字,使用聲、介、韻三拼方式的注音輸入法,卻比羅馬字母的音素拼法的速度要快好些,這是因為整體的扣鍵次數比較少之故。

這我打字打得挺過癮的時候,就不能不感謝「注音」的始創者們,包括晚清的章太炎,和民國初年「教育部」主其事的諸君子了。

2017/01/13

夏令秋行

本地雖被歸屬亞熱帶,卻在北回歸線以南,且非高原,又緊挨熱帶邊緣,全年無霜,爬行動物因而無所謂冬眠。唯其如是,以往一二月裏這野外還是甚少看到蛇,因為都不出來活動。可今年好像是例外,或竟真是氣候暖化的實際效應,「小雪」以來,我這山林營地偶爾可見蛇們出沒,一如夏季。

這兩天過訪營地的頗有好些,讓我照到的有二,一是青竹蛇 bamboo pit viper Cryptelytrops albolabris,二是紅脖游蛇 red-necked keelback snake Rhabdophis subminiatus.

一條還沒長成的青竹蛇晚上跨過營地爬到高坡上去,沒準預知次日天氣大晴,並且要熱得跟夏天沒有兩樣,因此連夜登山,伺機攝食!當然這是野客瞎猜而已,未經本蛇確認。


山野的這時節的主調還是青綠,青竹蛇要出沒於夜未央的時分,讓敝野客注意一下,給牠來幾幀寫真,倒也並非不合適。

本地山野歲末年始的主調固是青綠,可這楓林卻是赤紅,儘管今年有些異樣,不但「副調」的青綠遲疑不願褪退,並且增添了扞格不入的「又副調」,那竟是嫩綠,來自一些提早了幾個月長出的新葉。不過這些新葉看來難以強行違逆物候規律,嫩綠之中已現紅斑,看來終將逃不過春前掉落的命運。


楓林裏赤紅的主調確實不太穩,不但黃、綠仍多,半林的禿梢乾脆讓位給藍天,而藍天卻又不爭氣,叫薄霾湮得甚是淺淡。有些葉子堅持赤紅的物候本色,不肯速速應風飄落,但看去似乎也紅得大略不如往年。


小林西側的株叢多半都已禿了,一半是物候,一半歸因於夏季的颱風。黃昏煮飯之前,這林內楓下的獨孤野客,正好跟上弦後的月亮一道,把太陽送到西山後面去。


不免又想起《三國演義》的「開篇詞」――明朝楊慎的《臨江仙》: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白髮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這年頭,不喝濁酒、也不嚐清酒,更且謝絕「廣東飲茶」的敝獨孤野客,欲跟朋儕喜相逢的話,真要輕歎一聲:談何容易!但是縱不相逢仍可喜,若要笑侃「古今多少事」、或者沒事而偏要「挖事噏WhatsApp」一番,卻易如反掌,只要拿起手機,運用「拇指點鍵小功」,就可在此楓下營地,發送洋洋灑灑長篇謬論,並且瞬時傳達,無遠弗屆。

暫宿野林深處,而能跟城裏、甚至是萬里之外的親友聊天,這是青山和夕陽雖然見證,卻無動於衷的「野客特權」。

儘管野客作為人類一個單體而享此「特權」,這幾天在這野林裏還只能是「做客」的身分。這裏作為主人家的物種成員可是多了去了,包括一隻跑進我的氣灶盒子裏來睡覺的蜘蛛。此蛛大抵很喜歡我這盒子,讓牠離開牠竟很不情願!牠要不走我也真拿牠沒辦法,因為我自己說了,牠是主,我是客!


除了蜘蛛,林裏還住著好些生命等級高一些的動物,譬如樹蛙。對於營地減除蚊蠅之類,從敝野客的角度看,樹蛙應有一定的功勞吧。不過有功同時也有罪,因為根據佛說,捕食蚊子那是殺生。難怪今天就有一個斑腿泛樹蛙 brown tree frog Polypedates megacephalus 應了果報,讓上面所說的那條紅脖游蛇給逮到了。

我正收拾東西,準備撤營離山,忽然聽得帳側楓香樹下稀疏的灌叢中傳來連聲淒厲的鳥叫,猜想是有惡物捕獵得逞了。連忙朝那聲源去察看。原來那不是一隻鳥,竟是個蛙。此前我真不知道蛙類會有那樣的叫聲,並且對痛苦有那麼強烈的感知。

我立刻心生一念,就是欲把此蛙救出蛇口。可再一想,這既是毒蛇,而樹蛙已經被牠死死咬住,就算得脫蛇口,也是無論如何活不成的了。是所謂一失足成千古恨!並且這條毒蛇吃不上這蛙,橫豎還是要獵殺他物的。於是頓悟,這是「叢林規律」,作為野客,我無權干預,只能去拿照相機,來給這不幸的樹蛙之死做見證;心裏儘管假惺惺地難過著點,卻又彷彿與蛇「隨喜」,高高興興地一連照了幾十幀。


這條紅脖游蛇受我驚擾,咬緊了體型比蛇頭大好幾倍的樹蛙,緩緩後退,欲要隱沒於枯葉堆中,卻堅決不肯捨棄獵物而逃生。我不斷拿樹枝撥開枯葉,讓牠繼續暴露,以便拍攝;牠就拿尾巴靈活地左右撩動,探索去路,同時不斷往後退行,漸漸隱入蕨叢,以避開我的騷擾;但顯然不慌不忙,彷彿並不懼怕我一棍子打牠一個稀巴爛。莫非此蛇也懂得好些人們的終極生活哲道,不飽食,毋寧死?!


我說這山裏獵物多了,林裏近來還添上南下避寒的大批候鳥,早晨吵得不亦樂乎,你這麼一條小蛇,既非饕餮,何須愣要一口吞下那麼大的一隻蛙!就不怕噎死?或者撐死?

野客傻的嗎?這問題呀,難度不低,就連本土頂層好些具有巨型三重腦、自命最優秀的現代智人個體,都往往答不上來,何竟問之於只有那麼一點點爬蟲腦的一條小蛇?!


我鑽不進蕨叢,且得趕緊收拾,撤營離山,於是也跟年前目睹蟒蛇吃小牛一樣,無法見證整個吞噬過程。

不過不看也罷了,見死不救,還要把一齣慘劇觀賞完全,未免心太狠、眼太饞了吧!

2017/01/06

夜赴東隅

儘管預知天公不作美,今年元旦早上幾乎肯定雲蔽蒼天,我還是要到本地最早看到海平線日出的大浪嘴去,度過這新年週末。

由於要當褓母,給親人看膽子很大的寶寶,弄到傍晚才得離廬出發;坐過一程鐵路,兩程巴士,慶幸不必花上幾分鐘去候車,也沒有些許阻滯,就到了北潭坳。起步時剛過八點。

到了東灣,找不見我慣用的登崖捷徑的岔口,似乎是讓一圈洋人營給堵了。我不擬打擾,於是繞到一邊去,不承想在漆黑之中誤進牛蹊,墜入羈絆,要在灌叢深處多番剪斷帶棘刺的藤蔓,撥開「態度強硬」的桃金娘,方得闖出歧途,因而耽擱了好些時間。幸而這是三個多小時腳程僅有的阻滯。

深宵時分來到了大浪嘴白泥頭小山溝裏的叢林深處。這裏流著終年不枯的小澗。澗水源於坡上茂密的矮林,在這裏注入澄澈的淺池,然後蜿蜒流經低地污染林帶,注滿了另一處較深的澗池之後,再迂迴淌下矮坡,在卵石灘上消失。

這時外頭正吹著大風,可這澗谷裏的草木卻幾乎紋絲不動。於是從容擦身更衣。估計難免會有露營者在已受污染的下游汲水,我還是要自覺避免對小澗施加污染。恰好澗畔有一片由廢田形成的梳林,適作沐浴和洗衣之處。

這時已到了舊歲跨進新年的時刻,隨即聽得遠處營地傳來人們「倒數」的喧鬧之聲。洗衣更衣之後,提溜兩桶澗水,走過幾百步,爬坡登上小原,「回到」了敝野客的「老營地」。

那從海上吹來的疾風,可真一點都不省力,帳篷因而搭得非常費勁,固定之前要避免被它吹走,其中一層隔濕塑料膜乾脆無法鋪墊了;草地反正很乾,也就省了吧。頂篷也只能支得矮矮的,對這大風不能不表示敬畏。

我的裝備稍嫌多了些許,安頓程序比較繁瑣,因而要弄到差不多三點,才算停當。索性沒有煮飯了,省去一頓,只吃了兩個小橙也就歇息了。可是六點三刻就「聞機」而起。此處手機信號全無,但飛航模式之下鬧鐘功能無礙。拉開後門帷一望,但見漫天灰雲,顯然觀日無望了。於是戴上眼罩再睡懶覺。


缺覺終究不能補足,日出唯有明天觀看。先去覷覷我這小原孤帳以外的野地世界則箇。果然相當熱鬧呢!極目所見,遠處的半坡草坪和臨海禿地上蹲著的帳篷不少;仔細一數,竟有六十多頂。


視線因受地形遮擋,主澗流域梯地草坪上的那些還沒數上呢。估計那裏最少另有十來頂吧。

人們總是喜歡擠在一塊,儘管來到了這樣偌大一片野地上,也不失其常態。或竟是因為那樣比較有安全感吧。反正於我這「孤陋野客」而言,這也確實很好,我大可腆著臉獨享這處小原,和周圍好幾公頃的超常幽靜,另加十分隱蔽而免於污染的上佳澗水。


其實這東隅一處也並非完全幽靜。只要向崖邊走出不多遠,那驚濤拍岸之聲,就要吵得讓人疑心龍王爺真的正在下面咆哮了。


元旦日午前天色漸漸轉晴,太陽開始露臉,人們也就陸續撤營了。到了午後,撤得已經所餘無幾。我猜想,餘下的零星帳篷或難免要感到寂寞冷清吧。下午只有兩三營的新來者,來給他們鼓勵。


我營獨處小原之上,帳口南向,背靠兩座小山。山體固有阻擋北風之效,但是除夕深宵到元旦下午,一直狂吹不息的,卻是東風。我的這頂七年老帳大抵把它看作西北風吧,竟爾照喝不誤!


元旦次日早上七點多,朝陽才真出來跟大地和我覿面了。儘管它在天際雲帶頂端冒出來的那一刻,跟海平線的距離已然略微大了些,畢竟還是把海天照得一片血紅,總算帶來新年日出的氣氛。我大老遠跑這裏來,把這日出看過了,方可說是不枉此行。來去匆匆、元旦日就撤營離開的人們,不能不說有點遺憾吧。


元旦晚上露水很重,小原的早晨一切盡皆濕透,我的頂篷尤甚,滿佈的露珠跟冒汗似的。何竟至於連門廳裏的草葉子,都彷如澆過了水!不禁想起曹孟德的「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一會太陽出來,頃刻水蒸露散,肯定不比當年曹孟德的「幾何人生」呆得更長久。


大抵由於今年夏季多雨,白泥頭谷地和周圍山坡的樹林和灌叢都長得比前茂密,勞動節撤營離開時還能順利走通的捷徑,如今竟已湮沒無跡,唯有多花了一點時間和力氣,去另闖新蹊。

到了高處回望,臨海禿地邊緣上居然還有一頂帳篷。估計除了來去匆匆的遠足者,當不會再有來客,帳主人此夜將可獨享面積大約一百公頃的整個小半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