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9/30

聞樂雜感

星期天午間在營地頂篷之下觀海看鳥,一邊正聽拉威爾的Boléro舞曲,竟爾呵呵了起來。

我這不是笑的野鳥冒著大毒日頭在樹梢上傻蹦亂唱,也不是笑的那艘來得最早的、懸掛法國國旗的雙體遊艇有帆老不張,更非對這位法蘭西作曲大師存心不敬,確實感覺上就有那麼丁點莫名其妙,乃至忍俊不禁,呵呵了出來。我說這拉威爾就是藝高人膽大,要耗用一大堆音符連綴出來這麼十幾分鐘「愚弄」樂團和受眾的舞曲!

不過退一步想,作為聽者倒也無所謂,尤其是總在憋悶無聊之中盼來空虛的人們。倘有時間,我倒也想試試花上兩小時連聽它一個八遍。

我想,這首舞曲是要利用緩慢地逐步增強的音量,和明晰、單調的節拍,和不同的配器組合,來故弄一番玄虛。可它卻有一種詼諧的魔力。我儘管聽過了好些遍,儘管每一次聽來都叫我納悶,有如丈八的笨金剛,摸不著個呆頭腦,可它不知怎的,聽著就是過癮哪!

我這所謂「過癮」,用詞或嫌不當,可又想不出更恰當的字眼,不得已而用之。反正那似乎是放任自己墜入一種沒有情緒起伏的精神緊張狀態,從而得到「樂趣」。

那一段接一段大可不算個旋律的單調樂句,不斷重複大概總有十遍吧,我沒去數它,一遍比一遍聲量增強,煞有介事的,要叫聽者聚精會神地等著,盼著,可是卻盼得這舞曲在絃、管、鼓、鈸盡勁大噪之中,在半道上突然終結,聽者空盼一場,它就是那樣嘎然中止,沒戲了。

我猜,這既是一首舞曲,要是跟舞蹈融合,一塊欣賞,有美女舞者照顧視覺藝術上的同步感受,當能另有一番的「過癮」吧。

如今這沒有舞蹈的「不完全」過癮,把我的一顆野樸的聞樂之心,丁零零地懸在了半空,泡在酷暑之中,曬諸烈日之下。我說活該!這可不是自找了嗎!好端端的到這野地上來聽它個拉威爾幹什麼呀!

誒,沒事!莫道我是一介野人,可我有轍呀。烈日之下,我有的是林間清泉;酷暑之中,我有的是紅豆刨冰。這不就帶著韋伯的降B大調單簧管五重奏了嗎。對於我,這曲子可真有點神效,我縱或把拉威爾的Boléro舞曲一口氣聽上了八回,只要讓這韋伯的曲子來那麼一遍,繃緊了的心絃準能重歸適度鬆弛。完了這塊唱片上還有一首單簧管和鋼琴的Grand Duo Concertante, 足以叫鬆弛下來的心絃,起動和美的諧振而有餘了。

有人說音樂是人類的共同語言,我看這不是真的。好比說拉威爾的這首Boléro舞曲,我至今聽不出來,這其中究竟藏著一些什麼玄機?

音樂雖然不一定需要借用語言文字為媒介,可它卻是有畛域的,那是在個人的內在。分屬不同「樂感」畛域的人們,要溝通就有困難了。別人認為好聽的歌曲,沒準我的兩隻耳朵,卻會把它聽作醜陋不堪。我聽著甜美的樂曲,別人卻又往往感到味同嚼蠟了。

2010/09/21

聞樂雜憶

正聽韋伯的降B大調單簧管、雙小提琴、中提琴及大提琴五重奏,過癮極了。尤其剛聽過柴可夫斯基的「悲愴交響曲」,跟兩首充滿激情、悲鬱和絕望的幻想曲「羅密歐與朱麗葉」和 “Francesca da Rimini” 之後。這所謂過癮,或可說是一番悲鬱之後的紓解。韋伯這單簧管五重奏的第二樂章也以幻想曲命題,但聽來曲調顯然並不源於病態的激情和絕望,那全然是一片優美的恬靜,溫柔敦厚多了。

記得20多年前轉用激光唱機的初期,我只有兩個最大輸入功率60瓦的書架音箱,沒多久就撐不下去,讓每聲道RMS輸出僅有20瓦的小小功放把高音單體的引線給熔斷了。這高音單體設計畸異,長達兩三厘米的外露弓狀引線比頭髮還細,外塗凝膠狀防振物質。拿去修了回來沒多久就再度熔斷。自己拿著高倍放大鏡嘗試焊接,數度失敗之後,也懶得送去再修了,索性把它棄置,買來了每聲道最大輸入功率150瓦的大音箱。

150瓦,足以導致感音神經性耳聾而有餘了。但是音質不佳。這單簧管五重奏當然還是勉強可以聽的,因我要求不高,並不嫌它深度不足;那「悲愴交響曲」也是勉強可以聽的,因我並不嫌它不夠寬廣。可這「羅密歐與朱麗葉」和 “Francesca da Rimini” 就真的聽不過來了,不是怕的音量大起來,把鄰居吵惱了,要上門來理論,或振破自己的耳膜,提早葬送並非人皆有之的聞樂天賦,卻是因為音箱自身受不了那些狂吼樂段的低頻脈衝,嚴重過載,在觸發保護電路啟動之前,低音喇叭單體乾脆給噎得喘不過氣來,渾身哆嗦,產生異響,讓我聽著捏一把汗。

這Chailly指揮克里夫蘭樂團的Decca片子因此在我的「罐頭」叢中蟄伏了好些年,直到我拿12英寸220瓦的低音單體來組裝了兩隻大音箱之後,它的束縛才得解放,從此肆無忌憚的大鳴大噪起來,我這才得以真正邁進愛樂者的世界,時刻面對失聰的危機。

我總這麼想,這樂曲固然不能受到唱機的束縛,愛樂者就更不能受聽覺神經的束縛了。像本地這種擁擠的城市居住環境,為怕吵著家人和鄰居,連個特為現代文化生活而發明的音箱,都不能「物盡其用」,而得長期使用耳機,那是不可接受的現實。

我可是走過了有點曲折的愛樂歷程,方得今天的暢所欲聽,聞所愛聞。歷來音樂界盛產神童,兒童幼年接觸音樂,有利這方面的發展。我在少年時期大概並不十分喜愛音樂,但肯定也並不嫌惡,因為也曾擁有幾枝竹笛,弄壞了三個口琴。大抵受家境限制,幼年和童年缺乏薰陶,愛樂之情沒能充分發展起來。

在我記憶裏的小學音樂課,就連模糊的片段都搜索不出來了。至今沒忘了的,僅有一位音樂老師,不是因為她的鋼琴彈得很怎麼怎麼樣,而是因為她是個美女。至於她都教過些什麼歌,如今是再也沒有丁點印象了。讓我牢牢記住的,是她面對我們這些窮孩子的那種冷漠和輕蔑的表情。我似乎從沒見過她的笑臉。大抵來自富裕家庭,湊合上過兩年所謂的「師範學院」吧,當然沒有學過如何善待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孩子,也不可能明白,為甚麼窮孩子不愛唱歌,就知道以頑劣胡鬧為生活情趣、以肋脦骯髒為美感標準。

儘管我把音樂老師和上音樂課的情況一股腦都忘個精光,卻總也忘不了課上學來的一些短歌,如「採茶謠」、「紫竹調」之類的作者無考的中國民謠小曲,又如舒伯特的「野玫瑰」、「磨坊主人的花」和一首「搖籃曲」。還有另外一首也叫「搖籃曲」的,旋律非常簡單,卻又美得不能再美的小曲,那是勃拉姆斯所作。我至今感到疑惑,這作「搖籃曲」的勃拉姆斯,怎麼寫得出來像那降B大調第二鋼琴協奏曲那樣的作品?

少年時期,一次郊遊時同學帶去一台手提唱機,放了一片何占豪、陳鋼的標題協奏曲「梁祝」。樂曲從搖擺不定、高低起伏的膠片和原始的機器「再生」出來,讓我聽進耳朵裏去的,竟是美妙的小提琴琴音和管弦合奏,這讓我驚喜不已。

從此總要晚睡,是所謂「愛曲夜眠遲」了,為的要聽電台很晚才播出的兩套西洋古典音樂節目,尤其是帶小提琴獨奏的樂曲。這是那時候我接觸嚴肅音樂的唯一途徑了。我僅有的「器材」,是半個巴掌大小的晶體管收音機。現在回想起來,真不明白那聲音是怎麼聽得進去的!可當時就那樣湊合聽著聽著,並不感到應有的苦惱。後來這質量很低的收音機讓父親生氣砸了,反倒換來一台大一點、質量好一點的。再往後母親又買來一台更大的日製二手貨,那是老掉牙的真空管。雖然破舊不堪,但收音效用良好,用的交流電,功率大多了,並且失真較少,聲音也厚實多了,因為它略可出些低音。

我至今忘不了,一個涼秋的星期天下午,透過這台老掉牙的真空管收音機的單個喇叭,我聽到了此前已曾聽過的柴可夫斯基降B小調鋼琴協奏曲。可這一回我掉淚了。當時我並不知道柴可夫斯基何許人也,怎麼寫得出來那樣激情、幽怨、鬱結、無奈而淒美的曲調?

後來,隨一個同學上他的一位老師家去,我進一步把「耳界」開闊了。這位老師來自上海,人民共和國成立前住過花園洋房,使喚過僕人,坐過轎車。共和國成立後,這一切自然都沒入了國家公有財產,是所謂共產,就連家裏門窗上的釕銱,趕上「全民大煉鋼」那會,都拆去投入熔爐,化為廢鐵了。他在外貿部工作了一段日子,熬到了1960年代,以赴港治病為理由獲得批准離境,一家子四口人走過「羅湖橋」時,除了各人身上的衣物和丁點隨身物品,就只有十幾元錢的港幣了。

來港多年之後,我認識他的那會,他家裏有一座完好的二手櫃式大唱機,雖然只是單聲道,發聲器件卻是三個喇叭單體,靠近地面排列成行,唱起樂團合奏來好不雄壯。有好一陣子,我在他家裏聽到不少從未聽過的樂曲。其中最讓我驚喜,印象也最深刻的,要數初次聽到了帕格尼尼的第一小提琴協奏曲了。他又讓我聽了提琴大師David Oistrakh的好些演奏。至於都有些什麼曲目,現在是記不起來了。每每談到了這位大師,他可是眉飛色舞,滔滔不絕。原來當年Oistrakh到上海演出,他身為無產階級的對頭人,竟都有幸親睹風采。

現在每聽Oistrakh的唱片,我總這麼想:蘇聯的人性改造系統得「報銷」了多少音樂家,才有像Oistrakh這樣的一個異數得以倖存?這位奇才又得有多大的「通天神智」,才能逃過勞改營的冤網恢恢,並得以把才華發揮到極致?我甚至這麼想,沒準那樣可怕的黑暗社會,反倒給予大師獨特的有利條件,俾得茁壯成長,一枝獨秀。

除了一大堆的西洋古典樂曲,我的同學的這位老師又有很多周璇的唱片和錄音帶,他老愛給我講這位薄命紅星的故事,並且一再強調,周旋並非死於自殺,而是被毒死的。他又給我介紹她的歌曲,可我並不怎麼愛聽,對周璇其人也沒能產生多大興趣。他似乎不太理解。儘管如此,每每我上他家串門,碰巧他正在聽周璇的時候,就會馬上給我換唱片,我讓他別換,他愣是執意堅持非換,一邊說著:「唔要緊,唔要緊。換一張你鍾意聽嘅啦。」

沒多久我買來雙聲道唱機,這才算是邁入了「九進」的高傳真度美樂門庭的第一進門檻。此後每上他家,他還是熱情地以珍藏相款待,可我雖只「九進其一」,卻已然「曾經滄海」,從失真嚴重的古舊單聲道唱機和唱片「再生」出來的音樂,再也不能入耳了。我當然不好老實直說,一時還只得硬著頭皮聽下去,聽到了我把器材升級,邁入美樂門庭的第二進;又聽到了我由「黑膠一克針壓」,「串軌」到了「激光無針無壓」。

至此,這高曠深廣的美樂門庭,我算已「九進其三」了。於是得便請他來家,讓他聽了Arthur Grumiaux演奏貝多芬的小提琴協奏曲和兩首浪漫曲,試圖以「美聲」說服他也來「串軌」,進入激光時代。可他似乎全然不為所動,對那台古舊的櫃式單聲道大唱機,和那些已然磨損嚴重的唱片,矢志不離不棄,一直到他去世。

謹以此文紀念我的這位愛樂的老朋友。

2010/09/13

聞樂雜談

才過去的週末甚是「無晴」,天要下雨,城要困人。我這野人莫奈它何,暫且不到野地上撒野去了。

得空正好讓兩個「土改」破音箱「週末無休」,延續大鳴大放,也順便整理一下存放得有點雜亂的唱片。沒想到從中竟發現讓我完全忘卻多年的兩片珍藏,一片是Melodia 出品,David Oistrakh 拉的Dvorak的小提琴協奏曲,那是1971莫斯科國家愛樂交響樂團的錄音。可以想像,那時候的蘇聯,錄音質量不會很高了,珍貴的是它錄下了演奏者的神技。但音質太差而致影響欣賞,神技無補於事。

另一片是EMI, Oistrakh父子的莫札特Sinfornia Concertante KV364, 跟別的三篇別的作品。樂團是柏林愛樂,David Oistrakh兼任指揮。

我正還納悶,既然老忘不了Oistrakh父子跟莫斯科愛樂的那片1963年錄音的Decca 33轉大黑膠,何以卻沒去買來光盤的版本?原來是讓柏林愛樂的這塊EMI給取代了。這是1972年的錄音,兩年後這位大師就辭世了。兩把提琴的分工一仍舊貫,父親拉的中提琴,兒子那是小提琴。此片既比莫斯科愛樂的版本晚出近10年,錄音質量該勝一籌吧。

既忘之已久,等同新購了,於是連忙把它聽個仔細的兩遍。這ADD製作的音質倒也不錯,當然還是比不上Mutter和倫敦愛樂2005年的數碼錄音。這是理所當然的吧,Oistrakh父子在柏林錄音的時候,Mutter還不到10歲呢。但兩個版本有一相同之處,就是樂團指揮都由獨奏者兼任,只是Mutter拉著小提琴來領奏,而David Oistrakh那是中提琴。

至於演奏風格,也許是近年聽多了,習慣了,我還是比較喜歡Mutter的演繹。行板樂章小提琴從開首的tutti進入獨奏樂段時,Mutter特輕柔、特圓滑地拉出有如哽咽的旋律,楚楚可憐的,淒美而深情,那算是pianississimo, 還僅是pianissimo, 我說不清,幾乎輕得無可再輕,柔得無可再柔了,而柔中帶剛,剛中卻又帶著無可再圓滑的圓滑。在Mutter的「領奏」之下,繃高了半音的中提琴那款款的吟哦,也顯得格外柔美。隨後兩把提琴之間的交相唱和,那絕佳的音色,此前確實未嘗在別的版本上聽聞。這讓我不勝迷醉。每聽一遍,不禁都要打心眼裏說一聲:真太美妙了!莫札特,我感謝你!Mutter, 也感謝你!

說到感謝,想起了舒伯特的一首旋律簡單而優美的短歌《致音樂》,歌詞是Schubertiads的組織發起人Franz von Schober的詩,試從英譯本轉譯:

高尚的藝術,幾許鬱悶的時刻,
我被捲進生活的紛擾之中,
你點燃了我心坎裏愛的溫熱,
你把我帶到了一個美好的世界!

往往就是你那豎琴的一聲嘆息、
你送來的甜美、聖潔的和絃
為我打開了一處美好時光的樂土,
高尚的藝術,我為此感謝你!

這歌詞讓我有點納悶,為甚麼這位舒伯特的好朋友和贊助者,要去感謝一種藝術形式?詩人的感情,有時真太豐富了些。

舒伯特和莫札特都是奧地利人,也都住在維也納,也都是多產(曲目數量)的作曲家,也都同樣短壽。莫札特活不上36歲,舒伯特還要少活5年。若論作曲才華,不用說,莫札特顯然要深廣多了。他無疑是個多產大型作品的作曲家,完整的小提琴協奏曲共有5首,若把上面提到的Sinfonia Concertante KV364, 和1首Concertone (雙小提琴「大協奏曲」) KV190都算在內,也就有7首了。

舒伯特的作品雖也不少,但很可惜,他竟沒給後世留下一首協奏曲。也許正是因為短壽,貧病交煎的舒伯特沒來得及寫出一首,就匆匆離開了那個涼薄的世界了。

今天,這世界雖然涼薄如故,尤其對那些像舒伯特那樣默默耕耘、淡泊名利的嚴肅音樂作曲者。但技藝非凡的演奏家們,卻往往得蒼天格外眷顧,一旦發紫起來,價格相宜的唱片就能賣到世界任何一個角落,並且可以提供下載。當然,要跟通俗流行音樂界相比,或還略有不如吧。難怪13歲就跟倫敦愛樂灌錄了貝多芬和柴可夫斯基的小提琴協奏曲的女神童Vanessa-Mae, 長大之後要串入流行樂界,創出了一個 “techno-acoustic fusion” 的新領域!

音樂的面貌和內涵都是多樣的,它固然可以是深刻地感人於內的嚴肅藝術,也可以是通俗膚淺的娛樂消遣,除了歌聲、樂韻等相關技藝表演,還輔以色相、體姿來取悅受眾。這陽春白雪的藝術和下里巴人的娛樂,兩者歷來涇渭分明,河井不相干,可近年漸漸有些模糊了,說它要融合或還未成氣候,像Vanessa-Mae這樣的出身倫敦皇家音樂學院的「串界」提琴手,還只能說是個偶然的異數。可這位由神童長成的年輕演奏家,一旦串入流行樂界,久之,大抵回歸古典樂壇的機會就日見其小了。倘真如所料,我並不感到可惜,反正這位女神童13歲上拉奏的貝多芬和柴可夫斯基我都聽過了。這不簡單哪,要在貝多芬或柴可夫斯基的時代,像我這一介赤貧的野人,哪能有機會一聽這樣一位巨富的青年奇才的演奏!

為此,倘我有舒伯特的贊助者Schober的豐富感情,我要作詩詠嘆,我不讚美、感謝音樂,卻要讚美、感謝時代的進步。

過去的一年,打我那自己組裝、改構的破音箱出來的莫札特的樂曲次數,敢說要比舒伯特一輩子所聽的還要多。

然而,進步一日千里的新時代,卻讓我在感謝之餘,溢出幾分無奈。現今古典樂壇神童輩出,愛樂者喜觀奇技,作曲者為滿足演奏者們獻技上的需要,銳意在形式上創新,於是競相走向艱澀、離奇,以至達於極致,總要作些讓人聽得莫名其妙的東西。

記得從前初買莫札特的唱片,每買一片,回來一聽,都是一次驚喜。也記得從前去聽音樂會,倘帶近人的曲目,或把新人的作品介紹出來,每聽一次,往往都感到詫異。

2010/09/04

聞樂隨想

諸類器樂曲之中,我有點偏愛小提琴協奏曲和奏鳴曲。然而,對於我的饞耳朵,儘管是一些多產的作曲天才,給後世遺下的這兩纇作品都不夠多。比如說莫札特,他的小提琴協奏曲只有5首,真太少了!奏鳴曲雖有30多首,比他的鋼琴奏鳴曲還要多一倍,可這30多首曲子之中,只有後期比較成熟的十來首偶得演奏和灌錄成唱片的機會,餘的似乎都湮沒無聞了。

莫札特的五首小提琴協奏曲,和帶中提琴獨奏的降E大調Sinfonia Concertante, 往往放在兩張激光唱片裏成套出版,每張片子都擠得滿滿的,一般總在70分鐘以上。

我每聽其中一首,其餘五首往往就都一股腦聽全了,不管次序如何,只要落下一首,總覺得不過癮。

這六首樂曲,由於實在太喜愛了,怎麼都聽不膩,於是存了好幾個版本,而其中Anne-Sophie Mutter紀念自己的演奏生涯30週年,和莫札特誕辰250週年,親自指揮倫敦愛樂的那個DGG版本,我尤其喜歡。聽著聽著,隱約感到Mutter的那種女性的柔美,和莫札特讓人「耳」不暇給的、非常密集的美妙旋律,不但結合得天衣無縫,並且相得益彰。

而這版本也許得利於近年錄音技術的不斷提高,音色顯得特別優美,似乎和我那套自行組裝的破音箱協調得還挺不錯,聽起來十分香醇甘美。尤其是那Sinfonia Concertante行板樂章裏繚繞著Yuri Bashmet的中提琴獨奏的那些樂段。

不知怎的,Mutter和這陌生的Bashmet的協作演繹,竟喚起了我久遠而牢固的回憶。回憶裏是David & Igor Oistrakh的父子搭檔,從黑膠唱片透過Shure金剛石唱針的1克針壓,和Dual套裝唱機「再生」出來,帶靜電放電的迴響。如今,記憶裏的這些美妙迴響,該是已經被Mutter的版本比下去了。

在這Oistrakh父子的版本裏,父親David拉的是中提琴,並非小提琴,所以儘管是比下去了,我這賞樂野人一時好像還不願意摁下按鈕,把記憶「取代並刪除」。沒準過些日子還要去弄來一台phono唱盤,把棄置幾近30年的黑膠唱片拿出來重聽幾遍。我手上雖然也有David Oistrakh演奏別的樂曲的激光唱片,可多半都是來自已經發霉的早年劣質錄音,音質實在太差,無法聽得進去了,幾乎可以說是白花了錢。

我去把黑膠唱片翻了出來,封套上久違的Oistrakh父子別來無恙。那是1963年的錄音,兒子拉的小提琴,父親拉的中提琴。唱片標明「全頻帶立體聲」,在今天聽來,也許並非那麼「全」吧。

我的那批黑膠唱片「退役」之後,一些音質上佳而讓我難忘的,像Arthur Grumiaux的一些錄音,我都另買了光盤的版本,但這一塊Oistrakh大師的卻沒有,現在想不起來是什麼原因了,多半該不是不喜歡Oistrakh父子的演繹,而是唱片音質沒有好得讓我難忘吧。

據英國「獨立報」2003年的一篇專訪,Mutter曾從北京帶去一個琴技讓她驚異的學生,可這學生就知道無條件抄襲David Oistrakh的快速節奏,她於是帶他去爬山,讓他看德國作者的東西,又帶他到萊比錫去看巴赫當年掌管歌詠班的教堂。我想:她如果讓他到比利時去見見David Oistrakh的兒子Igor, 對這位中國學生或有更大的啟發作用。

這半個世紀以前Oistrakh父子跟莫斯科愛樂的錄音,似已榮入經典,年前還是被翻出來製成了極高傳真和極高精度的XRCD-24,可是貴呢,我財資緊絀,沒捨得買。可我又想:說貴,也不過是30多年前黑膠唱片的10倍罷了。若把音質、耐用和方便這幾方面無法比擬的優勝都考慮在內,還是非常划得來的。我確實很想重聽我這束之高閣20多年的「珍藏」,可是缺個33轉唱盤。倘去買塊XRCD可就完事了,還不比買台唱盤划算10倍?

還回來說Mutter, 我另有一塊EMI 1982年她 19歲時的錄音,裏面只有兩首曲子:KV211和218. 小冊子封面上她和指揮Muti討論曲譜的合照,只攝得她的側面半身像,神情嚴肅。 1980年代花100塊錢就買那麼45分鐘的兩首樂曲,貴得有些過分了,錄音質量卻不見突出。 20多年過去,Mutter 固然已從天才少女變成了一位大師,而同時唱片的錄製技術也明顯大大提高,大抵已經達到了極限,否則就不必另闢蹊徑,弄出個XRCD來了。

猜想這XRCD, 倘配合天價極品的大功率器材,和專門設計的大型隔音室,當能逼近音樂廳現場最佳位置的效果吧。這種完美可是富人豪客的追求,赤貧和積極減排如我者,無能為也矣!可我有自己親手組裝、改構的兩隻50升大音箱,把原有的CD聽下去,心滿意足了。

說到音樂會,慚愧了!我這一介野人,確實很有些年沒到音樂廳去,在衣香鬢影之中,望著演奏家和百人大樂團出神了。我就懂得聽「罐頭音樂」。而我的鑑賞標準也甚低,只要個人主觀覺得樂曲本身好聽,然後演奏相當專業,錄音質量不錯,也就差不多了。至於演奏者和指揮者的風格,他們對樂曲的演繹方式,出色到怎樣的程度,我倒一概無所謂,非常樂意照單全收,實在提不起勁來說三道四,也自覺沒有指手畫腳的資格。

這要跟音樂家們相較,難免差之千里,謬以光年了。「獨立報」2003年的那篇專訪,引述Mutter當時的丈夫Andre Previn這麼說:「現在我要聽到一個小提琴家—就說從電台上聽到吧—我就想:那很精彩,可我納悶那是誰!要是舊時的提琴家,我一聽就知道了。」

可我這野人卻想:聽不出來不是也很好嗎?只要精彩,演奏者沒有獨特的個人風格,也許正是作曲者本來對著譜紙時所能想像的中性風格了。對演奏者風格的摒納,恐怕只有作曲者本人最有發言權吧,可惜對於古典樂曲而言,作曲者都已故去,他們的在天之靈,恐怕無法品評後世演奏者的演繹,而他們在生時,錄音科技還沒誕生,現今人們有的只是真本曲譜,卻沒有當時的錄音可資比對。

這裏談及的樂團指揮Previn出身於電影作曲,他的作品我年輕時就聽過了。好萊塢經典電影 “My Fair Lady”裏短小精悍而旋律簡單優美的插曲,我至今還可以隨口就唱起來:I could have danced all night! I could have danced all night!……The rain in Spain stays mainly in the plain…… 這Previn他老人家可幸福了,不但天賦合時宜,又生在電影和錄音技術突飛猛進的時代,並且在73歲的高齡,娶得比他年輕34歲的演奏家Anne-Sophie Mutter為第五任妻子,並專門給她作了一首小提琴協奏曲,曲名竟然就叫 “Anne-Sophie”, 且讓她本人來演奏。人生若此,夫復何求! 可惜美中不足,二人終至離異。莫非夫妻倆因演奏風格談不到一塊,爭論多了,傷害了愛情?

DGG把這首樂曲和Bernstein的《小夜曲》放在一張唱片裏出版。這首協奏曲的曲名前頭沒有一個für字,無疑是直接描寫Mutter了,想必內含高濃度經過抽象處理的隱私成分。作為一個普通愛樂者和消費者,我既無意買來「解碼」,也無意珍藏。可圖書館裏有哇,我去借回來聽聽,倒也無妨。

還好我的音箱應付裕如,效果不賴,聽過之後,不知怎的,卻竟讓我想到了毫不相干的聖桑《動物嘉年華》裏的「天鵝」。真沒想到,我的唱片叢中正好就有Previn指揮匹玆堡交響樂團的演繹,是塊飛利浦的出品,由也叫個Anne 的Anne Martindale Williams的大提琴「扮演」天鵝。這聖桑的「天鵝」我每聽一次,總禁不住會這麼想它一遍:這天鵝我見過了,並且在風景如畫的瑞士雪山下面的湖裏都見過了,牠哪能那麼美!

聽過了這首 “Anne-Sophie”, 我卻想:這位作曲者真是!他是不是把個妻子寫得太野性了些、太無從捉摸了些?! 莫非,二人不願一塊終老,此曲有以致之? 作曲,何以就不能作得古雅溫婉一些?非要趕那叫人聽覺紊亂的時髦!

我覺得,現在有才華、沒才華的嚴肅音樂作曲者們都為趕時髦而趕時髦,趕得昏了頭,除了調性徹底揚棄,旋律崎嶇嶙峋,不協和絃氾濫,一個勁地死心眼「求創新」,矢志走在時代前端的最前端,寫出來的樂曲,沒準夢想百世以後跟莫札特、貝多芬齊名,其中精妙處,讓人既聽不進去,也聽不出來;至於不精妙處,那就要讓愛樂者們聽著進退維谷,在納悶之中發急。

也許可以這麼說,這些零調性、畸旋律、尚不協的天曲,包括那些什麼「交響詩」之類,倘若餵之天價極品的音響器材,它確實能為「把玩」極品裝置的發燒友所深愛,給他們充當純音無樂的聆聽軟件,尤其是那些能震撼心肌的管、鼓狂噪樂段。

我的唱片叢中,有一片Schoenberg的Ode to Napoleon Buonaparte和他的高徒Webern的弦樂三重奏、鋼琴和絃樂五重奏,錄音非常好,那些由不協和絃連綴而成的「錯亂」旋律從我的無檔次音箱出來就夠過癮了,可我幾乎從來不聽,我想:無他,這僅是因為我沒有一套頂級器材。

有時我又想,要讓作曲這文明、文化現象可持續發展,當世需要的,或僅是一些不截然悖離傳統體系,樂於模仿舊世聖手,而能青出於藍的新才,而不是千個萬個傲然獨立、絕對音高的所謂「創新者」。

可以想像,這種門外無知之見,當世的絕對音高作曲大師們想必不能同意。打個比方,倘某大師已然經歷九段美滿的婚姻,要求第十段跟第一段來個天壤之別,該是理所當然的吧,比如說,如果可能,夫妻雙方調換性別,或者試試混性別!

我又想:在不久的將來,嚴肅音樂創作的殿堂一旦被清一色的、技藝壓倒才藝的絕對音高「樂匠」壟斷,12音階早晚或會「創變」而為24音階,440Hz的A4和降B4之間就要衍生出來一個453Hz的A4.1了,那可是大不妙也!慶幸的是,倘有那麼一天,中國必佔優勢,因為中國人口基數大,而絕對音高的比率高。

創新跟新潮,有時不好分辨。但新潮的事物,曇花一現者九九,僅其一得以承傳,文明裏頭的「進化」,就是這般無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