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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3/31

佛廁張經

上公共洗手間,是旅遊觀光每日非常重要而頻度高於吃飯的「環節」,敝野客最不敢忽略了。儘管歷來多所鍛鍊,年深日久,「憋」的功力已然相當深厚,但是為了身心時刻得享高度舒暢,這道「憋功」當然還以藏拙少用為佳;寧可採取一種智慧型的生理運作方式,就是所到之處若有「便利點」,儘管當下「內存」很少,都儘可能「點到即止」,停步略花時間進出一趟,把個尿脬徹底清空;此中用意高妙,也就不言而喻了。

從前到內地去旅遊,往往沒有選擇,無可避免要上原始茅廁;此類「風味便所」絕對不設洗手龍頭,因而不能叫個洗手間。敝野客在本地郊遊露營,慣於採取文明方式使用花香鳥語的大自然衛生間,內地那種源出文明,卻極度逆反文明的方便處所,於我而言,其不堪的程度,可謂無以復加了!

就算冰天雪地,內中一切盡皆凍結得死硬死硬的,要進去倉促操辦一樁「小事」,還是得鄭重其事,先戴上吸水飽滿的夾層特厚棉布口罩,並且大額降低呼吸頻度和深度,以照顧嗅覺系統和神經中樞的固有尊嚴!但是香精、藥油之類卻絕不使用,為免欺騙嗅覺,致使無辜「誤判」!至於「大事」,以其程序較繁而耗時稍長,就儘可能避免在酒店、旅館以外的處所操辦了。

據野客的往昔經驗,內地的公廁固然可怕,卻原來外國竟也更有甚者!有一次到了尼泊爾,去看一處聖河的河段,跟河畔的露天火葬區;看過了,繼程前導遊說他要先上個廁所,讓我和同行的友人稍等;我說我也想去體驗一下,導遊卻說那裏的廁所我體驗不得,還是稍後到了另一處觀光點再去吧。我不聽忠告,堅持跟了去;走到門前,鼻聞目睹,雖未至於魂飛魄散,已然噁心達到極致,立馬倉皇倒退十步,方得倖免猝死之難!原來那裏邊的地上竟是滿佈腐熟水肥,眼前蒼蠅亂飛,門洞之內實際無可立足處,遑說要走進去了!

忽爾回想到這些過往的可怖經歷,是因為最近不慎在網上看到了一則國際新聞,報道泰國清萊的白龍寺,為了應對我國遊客的不文明如廁行為,決定增建新的洗手間,而規限中國人不得使用。

報道說中國遊客在寺內廁所隨處拉屎,又在牆邊撒尿。這當然顯示了一些中國人的佛前淨手行為確實距現世文明甚遠,但那都是意料中事,並不叫敝野客驚訝,畢竟是我國公民嘛,素質也就只能那樣了。

不過此外還有一樁,才真有點蹊蹺和耐人尋味了,那是說的女廁隔間內有髒衛生巾黏附隔板牆上,點綴出一番「血染的風采」!這樣的「張經」行為嘛,不唯有點畸異,大抵非常稀罕,當不可能發展成為像隨地拉屎、撒尿、吐痰那樣的慣常行為,但竟彷如獲登大雅之堂,上桌上網,鬧成一則國際新聞!鄙意以為,寺方此番舉措,是過於「隆重」了,實在大可不必!如此高調為之,可謂匪夷所思,莫名其妙!

就算比對了去氧核糖核酸,確證那位「張經」女士果是中國遊客,我還是寧可猜想她虔心禮佛,但來自農村,傳統迷信根深柢固,認為天癸乃極度髒穢之液,遺留佛廟便所之內或對佛陀不敬,應當予以打包帶走,回到酒店再予妥善棄置,唯其時碰巧手機鈴響,於是倉促往牆上一黏,接過電話之後卻忘記揭下,那樣罷了。

堂堂佛寺當局,竟拿這樣一樁關乎女人私處的罕有尷尬小事來大做國際文章,並聲言要加建新洗手間,以供非中國人的遊客使用,我看未免有點小題大作了。

不過話得說回來,若在中國,守舊的佛門傳統一如農村迷信,視天癸的「髒穢」,要比屎尿更甚;兵家且有創意妙用,認為足以「厭勝」鬼子的洋槍洋砲!這白龍寺方為了教育我國素質低下的外遊公民,在寬大慈悲的佛陀殿側毫不忌諱,不惜高調張揚,昭示國際,鬧得網上熱議如潮,興高采烈,肯定是十分先進開明的舉措,頗堪讚揚。

然而,敝野客卻又這麼設想:將來新廁落成,為了執行禁止我國遊客使用的規定,必須額外部署把門人員,隨時核實疑似中國國民的如廁者身分,這豈非不勝其煩的事?

增建新廁,我看無論如何是件好事,但絕無必要為此「禁用」下策而為之!猜想該寺香火太盛,寺內洗手間用度已經飽和,亟須增建;寺方忍無可忍,只是趁機宣洩,借題發揮,故意把事情鬧得舉世觸目,藉此寒磣和教育中國遊客,試圖遏止那樣不文明的如廁行為罷了!

無可否認,我國國民素質確實普遍低下,個別尤其甚焉,出國旅遊的表現跟「國際先進水平」有非常巨大的差距,竟至於還沒懂得採用文明方式去拉屎、撒尿、排月經;但這顯然是我國教育制度嚴重失誤所致,那些個別有不文明淨手、扔紙、「棄經」行為的國民,實際都是受害者,積習難改,一時三刻恐怕難以「遷善」,「立地成佛」遙遙無期;而他們的虔信卻是始終不渝,祈求降福迫不及待,以懲罰性的規定去針對他們,無疑有違佛道的寬厚慈悲,並且是公然歧視,也多半起不到積極的正面作用。難道讓寺內原有的舊廁淪為中國固有的茅坑,就是解決問題之道嗎?

竊以為,與其動用大筆濟世財資,去另外修建新廁所,並僱用把門人員核查如廁者的國籍,倒不如「與人方便,自己方便」,加強現有「御手洗」的日常管理和潔淨,並聘請「駐廁文明大使」,友善、禮貌、耐心地指導和教育這些來自文明古國的不文明遊客,讓他們學習「世界先進水平」的如廁之道,則吾國公民幸甚,泰國佛界幸甚!

這則便所新聞,讓敝野客聯想到了近鄰大日本國的出國遊客,長期以來在世界各地都最受歡迎;而該國的文明發展歷程和速度,跟我華夏古國的文明倒退稍作對比,尤其讓人痛心疾首!

痛心疾首之餘,敝野客又聯想到了一點題外話:今天到白龍寺觀光、拜佛,而不懂得文明使用「御手洗」的中國遊客,攜帶佳能高檔照相機者,想必比比皆是;而人家佳能株式會社現任社長的祖先,僅在一百多年以前,還只有名字而沒有姓氏;據說當時日本男人還有當街小便的惡習;可今天這位佳能社長跟他的1.3億同胞,竟已走在了世界文明的前列!

據說要評斷一個國家的文明度,只要看看它的公共衛生間就大致可以了;而日本正擁有世界公認最潔淨衛生的御手洗。而這位佳能株式會社的社長,可巧正是以「御手洗」為姓氏。

想到這裏,忽爾百般狐疑,這泰國白龍寺畢竟算是名剎,有百分之七十五華漢血統的主事人不至於那樣沒水平,要無情對待我邦那些可憐的不文明國民吧?!於是又到網上去多讀幾則相關的報道,卻原來另建新廁所是真的,但打算不讓中國遊客使用卻並無其事,該寺主人暨建築設計師否認有那樣差別對待中國遊客的措置。

大抵此間某些「恥中鄙共」傳媒發放有關內地和內地人的負面新聞,從來積極渲染,盡情醜化。這「白龍染血」、「佛廁張經」奇聞,無疑是個難得的機會,那些記者、編輯、社長、股東和金主想必照例亢奮一番,也讓他們的讀者一過鄙夷唾棄之病癮。有些「本土」網民痛快唚吐之餘,還不情願「被對號入座」,恐怕自己有可能也被視為他們的所謂「強國」國民,匆匆感到羞恥和疑慮,竟然不知道該入新廁,還是舊所!

敝野客認為,該等有土無國之民顯然過敏、過慮了。另外,如果不便申領一本英國海外公民護照的話,不妨這麼想:泰蘭之大,大於中華的天府;寺廟之多,多如印度的牛毛;據說那千千萬萬的佛寺無不靈驗,誠心參拜必得佛陀庇佑,今生或發巨財如山,富來捐建日式豪廁,來世可換基因全套,投胎西方文明國度!何苦非入白龍一寺,到佛前自討屎尿的沒趣,在國際愣沾「赤經」的羞恥?!

2009/03/10

「洋娃娃」引起的聯想和回憶

移民多年的老同學月前鄭重預約,回港時要和我去遠足,上月底他回來了,於是前幾天我們去把那座爛頭島的鳳凰山,悠然爬了一趟。老同學原來在美國鍛煉有素,常去遠足爬山,也愛跑步,可他秘而不宣,待到把這海拔934米的香港第二高山,輕輕鬆鬆的爬過了,然後他才告訴我。我原來還怕他後勁不繼,真是一雙俗眼,把個高僧給看扁了!

一如往常的不巧,這一天鳳凰頂上雲籠霧罩,除了測高柱、海拔標牌、廢物池和正在重修的風雨躲避處,和身旁的一些受盡老天懲罰的頑石,就什麼都看不到了,確實無甚足觀。視野之差,就連近距離照相,都無法把模樣照得清晰。

除了這些,竟也看到遊人。兩個年輕男女,在我們之後從伯公坳的方向上來了,坐在測高柱的混凝土基座一旁,面向一片茫茫灰白。我們走的時候,他們還在那裏喁喁細語,似乎對微寒的風和很濕的霧並不在意。二人都是白人,看似一雙情侶。

香港人口的百分之93是華人,其次以來自東南亞的家務女傭為最多。假日裏,這些一般比較年輕的外籍女傭,幾乎佔據了全區所有公交車可以通達的公園和「廣場」,甚至中環辦公樓區的「假日空間」,而華人似乎另有所好,就是流連鬧市,閒逛商場大樓、商店街,進出於酒樓、餐館、快餐店之間,「勁享」佳餚美點。一旦走到野外,郊遊的華人所佔比例就要銳降了,而看到的白人之多,通常遠超人口比例。不但遠超比例,年齡的跨度往往也大得多,他們就敢於把小娃娃都帶出去!那天在昂平360索道下面的山徑上,就看到了一個金頭髮的「洋娃娃」。

當然這個「洋娃娃」有異於泥娃娃、布娃娃之類,他不是假娃娃,而是個真的小小子,還很小,並不自己爬山,而是坐在嬰兒背兜裏,讓他父親背上去。而這個父親的左臂嚴嚴實實的包紮著繃帶,傷患未癒,但竟然不呆家裏休息,還背著孩子出來爬山呢! 沒準正是學了我們的儒道,「父母在,不遠遊」,所以才沒飛到外地,去爬冒著硫磺蒸氣的活火山。我說,這位勇敢的爸爸娃娃在背,千萬格外小心!

這「山徑一景」引起了我的一些聯想。背著自己的孩子爬山有多好玩,我從來都想試試,可惜福薄未可得償所願。但抱著朋友的娃娃走山徑,在我的回憶裏倒是有過那麼一次「百年一遇」的經驗。多年前,一位朋友的丈夫拜了高僧為師學禪,在一個寺裏修行一段日子,我和另一個朋友陪她去看她丈夫,並帶上了她那只有幾個月大的女兒。朋友只有傳統粵式襁褓,沒有今天洋人常用的背兜,她累了,我只能幫她抱著娃娃在山徑上走。這禪寺在偏僻的山裏,我抱著熟睡的娃娃,走了並不太長的一段腳程,兩條胳膊就都有些痠了。這是因為要讓娃娃睡得舒適和安全,不能用死力去抱,要專門發放「氣軟功」,因而特別費勁。

至於受傷和帶傷在野地上走動,我可說是經驗豐富了。有一次陰溝裏翻船,意外比較嚴重,我在海邊岩岸走著,踩在一塊別人刻意放置的卵石上。卵石竟然滾動如球。我失去平衡,為保右手拿著的照相機,就讓左肘上方內下側磕在一塊突出的尖石頭上了。只聽得清脆的一聲「特」,整條胳膊馬上變得軟弱無力,感覺大異。但摸摸胳膊肘,似乎還在原位,沒有脫臼,傷口不大,只流出很少的血,痛楚也不太強烈。猜想是最壞的情況:骨折了。我清理了傷口,粘好了創口貼,再拿一件乾淨的汗衫包紮肘部,把已經不能發力的前臂固定,用尼龍布帶和安全別針把它挎在胸前。晚上我到了瑪麗醫院急診室,經過「分流」,獲得優先處理。其時整條左臂嚴重水腫,脹鼓鼓的,手指頭都積了瘀血。但透視診斷證實並無骨折。只予傷口清洗和包紮、固定的處理,處方開給止痛、消炎藥片。我問那位多半從來沒有受過傷的年輕醫生,會不會是韌帶斷了?他只回答三個字:「有可能。」我又問他透視看不出來嗎?他回答說「睇唔到嘎。」我再問他如果韌帶真的斷了,有沒有什麼可做的呢?他竟回答說「冇嘎。」這位醫生的話語簡潔,而腔調冰涼。他願意敷衍地回答我的那些毫無外科意義的問題,大抵旨在快些把我打發走。我未學解剖,不懂上肢結構,看來再要問下去,也大概只是徒然。我只能自忖,那一聲「特」,肯定是斷裂了一些什麼。但究竟是臂肌呢,還是韌帶,要進一步診治,只能上私營醫院去了,給照個什麼「超」。沒準要掏一筆大的,也得冒開臂手術的風險,這我都不願意,也就只好罷了,錢省下來,聽天由命吧。五天之後的星期五,我再去瑪麗醫院接受覆診,見到的是一位看似更年輕的醫生,說不上兩句話,領到了藥單,沒去取藥,也就出來了。可我主觀認為,我那臂上感覺頗好,傷況進展明顯。翌日星期六,我於是又去爬山了。暫廢功能的左臂,就讓它還挎在脖子上。此後幾年,傷處仍然稍微凹陷,表明那裏確實失去了一些什麼,伸臂時總有明顯的異樣感覺。 現在猜想,斷裂的應當不是韌帶,而可能是局部的肱三頭肌內側頭。

「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這是潛移默化於日常生活裏的儒家孝道的基本。可從小我那沒上過一天學的母親,雖然不鼓勵我們到外面去玩,更不會帶我們出去,以平添受傷的機會,但對我們的常常蹭破這裏,剌開那裏,倒似乎並不十分在意。記得我妹妹踩了銹爛釘子什麼的,腳底嚴重發炎,她給處理時,妹妹受不了那痛楚,哭著嚷疼了,她就說:「啲噤多都唔抵得瘀!睇你以後仲敢唔敢噤百厭!你再喊大聲啲,我就大力啲添!(丁點ㄦ小痛楚都受不了!看你以後還敢不敢那麼皮!你再哭大點聲,我就使大點勁!)」 由於什麼粗活都得幹,我媽自己就常受些小傷,手掌上、手指頭上剌開個大口子,我看著難受,可她卻能若無其事。那時候沒有現在這種既方便又便宜的創口貼,舊式的所謂「膠布」可說完全沒有療傷效果,當然也不會有錢去買新霉素或鹽酸氯四環素之類的防炎藥膏,她每每任由傷口經過發炎過程,然後自然癒合。我媽知道有所謂破傷風,但卻從來不怕。讓她最擔心的,不是我們受傷感染,而是生病發燒。因為她知道,內科病不僅僅是個人的小痛楚,有些不但會傳染,而且是會奪命的。

每當弟妹發燒,她就背著一個抱一個,大老遠徒步跑到醫院或者天主教會診療所去求醫。我媽沒事從來不會帶我們到什麼地方去走走,只除了帶弟妹去看病,或者過年上親朋家去拜年,和到廟宇還願、祈福、求籤。她不知遠足為何物,可走起路來,快得讓我們好追。後來她年紀大了,身體不好,又缺乏起碼的運動,人發胖了,走路漸感吃力。有一段日子,我天天陪她在家附近的公園蹓早,但總會碰到認識她的街坊,卻不願意應酬別人的關心問候,我就索性開車把她拉到大老遠的郊野公園去。可她還是十分不樂意。在旭日熏風之下,花香鳥語之中散步,就像受苦似的,沒有絲毫樂趣。大抵對於郊野的自然環境,她只會聯想到背著妹妹帶著我,上山打柴的那段最艱苦的歲月吧。母親從小就失去安全感,終其一生都沒有能夠討回來。這是她的遺憾,也是我的遺憾。假如我懂孝道,就該矢志成為鉅富,好蓋所大宅院,讓她可以窩在屋子裏,哪裏都不必去。

綜合考古、人類基因研究等有關成果,科學家一般相信,地球上所有人種都源於非洲。中國人走的路程是夠遠的了,比歐洲人多走了幾千公里。我們的祖宗跨過千山萬水,跑到這遠東來了。而中原的一些漢族,復又不遠千里迢迢,輾轉南下,到了這南海邊陲之地,由父系帶著漢文化,跟原有部落融合。由此可見,遷徙幾乎可說是人類一種遺傳本能行為。這是逃荒、避難的有效求生途徑,也是族群繁衍、播散的出路。 然而,新的自然環境雖然遠離了舊的危險,卻還是不安全的,固然會出現新的敵人,也會面對新的猛獸,非得趕緊把家園建設好了,蓋起堅固的房舍,以禦敵、防獸,人們於是能休養生息,傳宗接代的本能才得以有效發揮。因此,窩在家裏讓人感到最安全、最舒適、最幸福、最愉快;出門在外就會感到不安全和不自在,當然也就愉快不起來了。所謂「在家千日好,出路半朝難」,人面對社會和其他人類個體越是沒有信心,他就越愛窩在家裏。家以外的世界是危險的,大自然就更危險了。這種源於本能的感覺,歷經幾十萬年的進化而鞏固下來,它以情緒的方式控制人的行為,讓人耽戀家居,懶作戶外活動。 在本地,假日裏人們大都喜歡舒適地窩在家裏,窩得實在太無聊了,就上鬧市去「飲茶」、逛街、逛商場,因為這些活動既「安全」,又「舒適」。香港雖有百分之40的土地劃為郊野公園,但有郊遊習慣者,佔人口比例卻很低。 當然,這倒沒什麼不好,倘若假日人人都到郊外去,僅有400平方公里的郊野公園,恐怕就要人山人海,針插不下,寸草難存了。於我看來,這反而可說是本地華人對保護郊野的最大貢獻。

然而居於此地的西方人,他們對大自然,對戶外生活的取態,似乎就是不一樣。可不你看,幾個月前我拍下的這兩張照片裏,這個「洋娃娃」的父母,竟就不畏艱辛,把個小東西弄到西貢的大浪灣去呢!這個可愛的「洋娃娃」屬於溫帶人種,理應比本地娃娃怕熱,在30多度的暑熱裏,竟然泰然自若地嘬著手指頭。我去逗他,他還笑呢。 我琢磨,要是華人嬌生慣養的「溫室小苗苗」,是不是就會哭著鬧著,非讓大人趕快回到有空調的地方去呢?也許不一定。但這個疑問暫無答案,因為我似乎從沒見過要吃上這種苦頭的「中國娃娃」。

2009/02/03

罵國

請別錯看了,這不是所謂的「國罵」,這是罵國。也就是罵的中國。不但罵的中國,還罵的中國統治集團,罵的中國領導人,罵的所有中國人;而所謂中國人,大體指的漢民族,包括香港華人。

這罵國的,當然不是我,我還遠遠不夠格,也不是指的今天在英國劍橋大學向咱們溫家寶總理破口大罵,還拿髒鞋拽他的那個粗野小子,而是說的另有別人。

這一位他寫了一本暢銷書,把自己的祖國和同胞罵個體無完膚。

但罵之何益呢? 我往好處猜想,是希望給讀者一點刺激,讓他們生氣,讓他們反省。當然還有可能基於別的動機,因為這祖國的國運走到了今天的地步,你歌頌它,書一定賣不出去;罵它呢,反倒會有市場。 果其然一點不差,這罵國之書,竟成了暢銷書,與教人炒股的不遑多讓呢。

可這長於管控意識形態的內地當局,可謂愚不可及,竟把這罵者的書給禁了,當然不但禁不能絕,還給日後解禁,醞釀大暢銷的機會呢。

當年罵國罵得最兇的要數魯迅了。他被派到日本留學,在影片上看到了日本侵略軍在東北殘害我國同胞,抓去遊街殺頭,而別的民眾竟在一旁冷漠地看熱鬧。 魯迅受到了很大的刺激,於是棄醫從文,企圖以筆桿子救治同胞的靈魂。五四運動之後,1921年,他揪出了一個愚昧無知的阿Q, 給他立個「正傳」,冷嘲熱諷一番之後,還是把他送去刑場槍斃了,以「大團圓」作終篇。

魯迅對阿Q的無情嘲諷,當然是指桑罵槐,拿個愚昧無知的可憐小人物來「鞭撻示眾」,完了來個詼諧滑稽的戲劇性槍斃,間接控訴了那個到處充斥腐爛惡臭的社會。然而這小小的阿Q何辜,值得魯迅那樣苛待他?!他何嘗算個大奸大惡!他的愚昧無知,不過只是沒有受過任何教育罷了。 而當時的魯迅,已然放洋留學回國,在教育部裏做事,也在大學裏兼任教員。中國的讀書人,對待愚昧的小老百姓,就只能是這個心眼了,六分鄙視,三分憐憫,一分同情。

作品發表至今快90年了,中國人之中,還像阿Q那樣極度愚昧無知的人物或許絕無僅有,但因缺乏教育而文化素質低下,缺乏思考能力,無力反省和改進的各階層老百姓,恐怕多而又多吧。

現如今,有一位自覺有良知的,香港前殖民地高等教育培育出來的知識分子於是不耐煩了,要拿這萬年古國和西方做個無條件的徹底比較,於是先拿一面照妖鏡往自己臉上一湊,看真了,哎呀慚愧了,竟然自覺面目猙獰,裏外何其大異西方人!於是感到無地自容!

我的一位老同學愛讀書。最近他來電郵告訴我,正讀這本名為《來生不做中國人》的書,大抵希望我也看看,好跟他討論。

我雖久矣不逛城中日見其少的書店,卻也彷彿聽聞此書「大名」,可是並不知道具體內容。我於是到網上去搜尋了一下,卻找到了作者的網誌。

從網誌上的自我介紹,得知作者鍾祖康「生於1960年代中期香港一個傳統的貧農家庭」,是「香港第一個高調以文章公開聲援台灣獨立建國的香港華人」,因而被厲斥「喪心病狂鼓吹台獨……比台灣島內台獨分子的言論更為囂張、荒謬和無恥」。 2003年作者隨挪威籍妻子移民挪威。

我沒有看過這本書,不得妄評。這裏只學著點犬儒腔調,僅就書名胡謅一下。

「來生不做中國人」這句話徹底表達對中國、中國文化和中國人的絕望,是一句怨蒼天、唾國人的悲誓。

漢文化原來沒有「來生」,佛教傳入中土之後,受盡苦難的人們才知道原來眾生可以輪迴,人死可以投胎。這些無從用理性去質疑的宗教信念,和漢地固有的各種原始鬼、神、仙、精之說相結合,於是成為沒受教育的苦難黎民的精神支柱。這所謂因緣果報的簡單觀念,助他們「想通」困惑,既然前世造孽,自當今生受苦,不應怨天尤人。這種雖則無稽,卻根深柢固的信念,支撐他們天天勉力苟延殘喘,垂死走完痛苦的一生,好把血汗擠搾淨盡,對確信前生積了厚德、今生享盡榮華的居上位者們,作出悲慘的奉獻,不思反抗、懶得吭聲。

也就是說,「上輩子做了壞事,才被罰做中國人的」,活該,無可如何了,這就認了吧!

漢族人口之中,虔誠信佛的並不多,可是這種「今生」、「來世」的觀念,卻能代代承傳,幾乎潛移默化到了每一個個體的思想裏,牢不可破。大抵是由於簡單易懂的緣故吧。捱苦捱得難受,隨口就說出來了。記得小時後我媽罵我和弟妹,每每會以「真係前世唔修」這句口頭禪作收束。

似乎這位作者也不能倖免。既然以為書名,看來他也打心眼裏喊著同樣一句話,以身為漢人為可悲、可恥,倘有來世,倘能選擇,也絕對不願做中國人了。我看這很好,倘若人人都不做中國人,中國人口必當減去大半,剩下來的人口就能分配較多的資源,競爭就不會那麼慘烈了。

但這位作者不必等到來生投胎,冒再「被罰做中國人」的風險,他也許上輩子作了足額的好事,就跟很多漢人知識分子一樣,僅在此生的下半輩子,得益於香港殖民地高等教育的培育,他有充分條件可以遠走高飛,適彼樂土。這位作者娶得挪威籍妻子,移民到了斯堪的納維亞半島的那個「人間天堂」。 倘若來生投胎,並不降格為豕,還做現代智人,而地利、人和俱備,那麼獲准解除漢裔,改授高加索人種名額,大抵是意料中事吧。

從作者的網誌文章看來,他大概是一位基督徒。儘管信奉基督了,可他要賣書的時候,還是要利用這種毒性緩慢、毒力持久的佛統陳腔濫調,來吸引讀者。

我這麼想:當你還能說出「來生」這個詞,情緒往往就得到一點宣洩,潛意識就以為讓你受苦的人會在意、會生氣。可我又想:一如罵娘,儘管對方真的生氣了,那又管個什麼用!

由此可見,傳統觀念的力量夠多麼大!靈魂確實不容易救贖。摩西從西奈山下來,把背棄上主而去拜金牛的同胞,整整殺掉三千,恐怕就是為的這個原因。可是不管怎麼樣,人應有宣洩不滿的自由,也有尋找樂土的自由。 還該恭喜這位作者,有幸今生就得以隨妻子離開了他心目中的「人間地獄」!

然而,你儘管恣意惡貶,「地獄」與否,往往是見仁見智的。現在的中國,包括港、澳特別行政區,唯其遠不能稱為公平、正義的社會,卻正是不少既得利益者的「人間天堂」。 那些識時務者、有權勢者、大發達者,也許都會說:這種人雖然不成氣候,走了倒也好,任他滿世界嚷嚷,壞影響肯定要比留下來輕微一些。

對於今天的中國,作者雖然看得那麼絕望,努力要在固有文化的劣根裏頭探挖癰疽,我看他也得承認,一個世紀以來,中國文化是有長足發展的。但是歷史越是長遠,文化越是深邃,改進起來就越是緩慢,越是舉步維艱。 就算再來一次文化大革命,在革命當中被顛倒了的,往後多半都會重新顛倒過來。要從根柢的層次改進文化,只能透過漸進的教育改革和長遠的教育實踐。

然而,教育固然有開放、公平、正義、人道的教育,也有殖民奴化教育,又有競技場式的「精英」教育,更有專為統治階級利益服務、意識形態受管控的教育。這些,都取決於一些關鍵人物的作用,這些人物,要不在最要害的統治階級裏,就是在教育系統裏了。

在社會制度落後的地區,教育制度和系統的變革,如果朝向比較理想的方向發展,往往就要損害既得利益集團成員們的眼前利益,他們當然不會高興。好比說精英教育吧,他是萬中無一的精英,經過千般苦練,百回競技,才得據此高位;倘使普及高等教育,就能把多數公民都培育成為人才,那麼這些精英,還能獨享尊位嗎?

我硬是這麼想,中國的知識分子,可能歷來都是世界上最自私自利的一群。今天,他們有機會接受了有世界市場價值的高等教育,要嘛對當權者唯唯諾諾,安享高官厚祿;要嘛一走了之,奔赴西方理想國。 願意犧牲個人利益,在制度內勉力發揮不受歡迎的作用,冒險爭取點滴變革者,確是絕無僅有。

然而廣大的無知小百姓不能深責他們,他們也是這些未老先衰的教育制度下的病態產物。他們也有苦衷。須知在此地要把一個孩子體體面面地養活大,據說得花400萬港元! 另外,如果過得實在太不愜意了,西方的人間樂土確實又那麼多,那麼吸引人,既有選擇,何必強留於此!這位作者,就隨他夫人去了挪威。

這麼一來,歷史短淺的教育制度長保不義,古老大國和其特區的教育人員代代不肖,培育出來的,自然只能是些只宜用作工具的所謂知識分子。如是者惡性循環,社會不義充斥,資源分配越趨不均,一旦最壞的經濟時機到來,就有可能爆發可怕的動亂了。 然而動亂何足懼哉!只要在機場關閉之前,一飛沖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