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5/25

「法聯」裏的意境

老同學近來大抵生活過得挺悠閒,竟有空暇去閱讀節拍較慢的宗教文學,不知道從哪裏抄來佛寺楹聯一副:

「無事渡溪橋,洗砵歸來雲滿袖;
有緣沾佛法,談經深處雨飛花。」

隨又來郵追改,要把「沾佛法」改為「修佛法」,以為更佳。

我有這麼一種偏見:這佛法有時難免艱澀,縱若有緣,「沾」著點邊就好了,真要「修」將起來,不免剃度,當了大師,生活從此少些姿采,徒得清苦。

我覺得漢文學有時摻染「禪味」,又太像水墨畫,於所謂「意境」沉迷過甚,不喜腳踏實地,偏愛懸浮半空,一味追求「意象」,難免「走魔入火」,流於虛浮空洞。 縱百歲禪師,往往偈偈空言,除了協和「四大皆空」的佛調,別無深層意義。

這副「法聯」,網上流傳不止一個版本。依我看,莫若荷蘭漢學家高羅佩博士 Dr. Robert Hans van Gulik 題贈馬六甲青雲亭住持的版本:

「無事渡溪橋,洗缽歸來雲袖濕;
有緣修法果,談經空處雨華飛。」

如網上資料屬實,這是高羅佩原作。但一時無從確核。 可我覺得,還是這「雲袖濕」比較可愛。這詞組老實質樸。 若顛倒後二字,說「雲濕袖」,或者改說「雲滿袖」,那就肯定沒去「渡溪橋」,而是爬到山上去,兜雲舀霧來「洗缽」了。 這麼一來,不但前後句意相齟齬,這樣的詞藻,也不免顯得有些浮誇。而且按常理說,登山洗缽,不若在山下溪裏涮得方便。

這「雲滿袖」又讓我想到了徐志摩的「不帶走一片雲彩」。 「渡」過了「康橋」的徐志摩,他「揮一揮衣袖」,那詩裏的「意境」就出來了,似乎饒有「禪味」!

我認為,「法聯」以導人向佛為旨,還以老實「寫真」為宜,不必效法徐志摩。

文學這玩意嘛,它的流派和理論多了去了。 可我還是奉從「寫實主義」,省得神思過於不羈,恣意馳騁,隨時夢跨無蝨神鵰,懷抱有胸美女,在雪山之顛飛將過來,滑將下去。 一旦過癮達於顛極,就會猛然醒覺,餘溫在臆馥留心,沒準還冒一身熱汗,徒耗空調電能。 這豈不略嫌費勁了些?並且雙重排碳,有違環保原則。

我自知和各級禪機相去尚遠,要借用上聯的話,寧可再老實著點,竊改如下:

「無事立溪橋,洗缽歸來雲袖濕;
有緣侵法界,抄經獨處雨檐低。」

老同學慧根勝我數籌,當然表示不以為然。於是週末得空再去電郵,以闡陋見。

倘如往日,我早出繁城,到荒郊去「渡溪橋」,眠陋帳,尋幻境,覓空靈了。正因這禪意或能通乎自然之本,略可感天動地,沒準喚來兩日風雨,叫我這野人懶得出門。

可惜我畢竟緣慳「法界」,至今未悟,參不透「無可為有」、「色即是空」,這麼個系統完整,導玄入虛的禪偈狹道。我只懂得,這法界雖則至莊極嚴,老禪師們的大腦,畢竟還是由去氧核醣核酸裏的「有機藍圖」所「模製」,或與愛因斯坦的不盡相同,當和我輩常人無甚大異。

因此,可以假定,老禪師們的潛意識裏,或還不免風月留痕,妄念蠢蠢。這麼一來,縱然誦盡滿閣經藏,未必能滌淨心性塵垢,說不定仍在徘徊「幻真統一」之外,猶疑色空有無之間。

可不你看,那《秘戲圖考》的作者高羅佩在「法聯」裏啥詞不用,偏拈來「雲雨」二字作對偶,其中意境,隱隱然正是:空山雲雨溪潮漲。而青雲亭住持不但欣然納之,竟還刻諸楹上,公諸善信!

這豈不讓人想入非非,意念飄然了嗎?一旦到了那三峽大壩不遠處,難保不去夢訪巫峰神女,求現雲雨「意境」。 老禪師您真是!

老同學大抵又以「侵法界」和「抄經」為妄念吧,一概都不同意。

我辯說,佛經乃眾生賴以超渡之法寶,人人皆可得而讀之、抄之、誦之、談之,不應藏諸高閣,平白讓它黴侵蠹蛀,蟢網塵封,而無所作為。

抄而不竊就好。抄罷善本,文物仍舊安置如初,絕不盜賣出國。老禪師們倘若還說不宜,是將經藏視為私產,乃於貪癡執迷不悟,恐怕就要與得道成佛,日見其遠了。

老同學大抵還忘了「葉公好龍」這句成語。這位葉公,自謂「好龍」,家裏隨處都糊上龍畫,可說充滿龍的「意境」了。 可有一天龍來看他了,這「好龍」的葉公,卻竟被真龍嚇得魂飛魄散! 這和「登徒子好色」,恰恰各走極端。

「雲滿袖」,這在「意境」裏似乎很有趣,可一旦成為現實,那可不是鬧著玩的。我自己就親身體驗過了。

那一年,國家還沒完全開放,在國民生活之中,遊山玩水還未成氣候。大冬天裏,傻愣愣爬到了黃山蓮花峰上的,當日就只有我一個人了。 原本天空還是清的,忽然遠處出現一片雲彩,但見它由小變大,自遠而近,直衝山峰飄來,勢態急驟。那原來還在笑呵呵的太陽,俄頃之間被屏在九霄雲外,四下陡然變得昏暗,如已入暮,撲面而來淨是看不透的迷霧。我頓時兜得渾身水氣,頭臉和雙手但覺冰冷徹骨,不禁打起哆嗦。

怎能不? 雲霧之中,竟還零零星星地飄著一點蠅頭小雪呢!大抵不過一兩分鐘,偌大一片雲彩就過去了,轉瞬飄得無影無蹤。

這經歷,於我可謂空前絕後,如今回想,確實很好玩;可當時的我,卻只知道害怕! 這蓮花頂上一片雲,幸而沒有帶來高壓電荷,否則轟我以一聲霹靂,定必遣我早歸極樂世界!

2009/05/15

電郵致友人―續談理性

你這「教子」的比喻,恐有「大不敬」之嫌哪! 對於祖國執政當局,要比,只能比作祖父、比作曾祖,萬萬不可比作兒子、孫子。 還好在今天,倘在從前,這是大逆罪,不得了啦!

對於權力當局,你固然不能「教」它,也不可稱讚它。這僭越了人分九等的固有漢文化無形而森嚴的階級觀念。

執政當局如果有所改進,你只能歌功頌德;它倒行逆施,你就只好恭順服從了。

理性是建基於客觀事實依據和規律的邏輯思維方式,「自私」、「主觀」與否是品德和性格優劣的問題,這分屬不同的範疇,不應混為一談。

一個極端自私的人,還是可以很有理性的。而理性往往會有抑制個人自私行為的作用。

好比說,有人要以鄰為壑,把垃圾往隔壁的院子裏撂,可他想一想:假如鄰居認定他就是撂垃圾的人,也許就會報復。這麼一來,你撂過來,我撂過去,大家撂個沒完沒了,雙方的院子裏的垃圾卻越來越多,並不自動降解,天天撂了白撂,只有無償的內耗,這當然划不來。 這麼一想,這個自私的人,縱有自私的念頭,未必付諸實行,那是因為他的理性起到了作用。

至於一個理性薄弱的人,儘管他品格再高尚,只怕不能有效思維。 打個比方說:高危地震帶上一位最優秀的公務員,背負國家和人民的重託,要去驗收教學大樓;有人給他一筆錢,他明知這是個「豆腐渣」結構,可是為了孩子們可以快點上樓就學,就鋌而走險,草草驗收了。並把得來的賄款捐給了佛寺,以結佛緣。 他想:倘若有一天真發生地震,就算別的高質量樓房都塌完了,他驗收的「豆腐渣」校舍,偏得巋然獨存,因為那震波沒準會遇上「豆腐渣」岩層,在到達之前的幾百微秒之內,及時大幅衰減。

理性薄弱的人的思維,往往充滿戲劇性,勝似《水滸傳》,媲美《西遊記》。

你說的「大腦中樞」比較籠統。 我這麼說吧:操縱本能行為的是所謂「爬蟲腦」,也就是腦幹和小腦的合稱,是整個人腦最原始、最「自私」、最「主觀」的部分。它不能不「自私」,也不能不「主觀」,因為它是生存和繁殖本能的司令部,發出的命令必須是「鐵腕」而「強制」的,遵行的方式是條件反射。比如口渴時看到冰鎮酸梅湯,就一定要嚥口水,別無選擇,否則作為一個物種的人類,就無法繁殖至今。

理性思維的運作區在「文化腦」,也就是新皮層。思維、學習都在這裏進行。 有些人缺乏理性思維能力,正是因為新皮層的潛能沒有得到開發,或者沒有充分發揮,因而讓原始的「爬蟲腦」給支配了。

教育落後、質量低,社會上這種「文化腦」並未充分開發的人就多,加之別的社會問題的存在,比如貧富懸殊,這種社會也就難於管治了。情況比較嚴重的,往往只能施加嚴刑峻法。而管治者本身偏偏又都是些同樣地缺乏理性思維能力的人,因而嚴刑峻法之外,另加各種殘暴、迫害。 然而「人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 民缺理性,不知死活,就是再多的警察,再多的法官,再多的監獄,天天執行槍決,往往了無作用。況且這些權力人員,為了一己一家,都只能以同流合污,作為常規職業生態,作為存活、致富之道,不斷醞釀更多的社會矛盾!

你說的「主觀」,其實可以理解為個體性格的問題,也可能是思考深度和寬度不足的問題。 儘管懂得理性思維的人,往往都不能避免。 這是因為理性含量可能偏低,思考也可能不夠透徹,也可能是因為記憶裏資料庫存薄弱,依據不全。這些都能導致結論偏頗,背離真實。 但只要信念牢固,對理性抱持不棄,往後還是有望主動發現偏差,而自覺予以修正的。

今天要衡量一個國家、社會的發展水平,除了看它的科技和經濟搞得怎麼樣,還得看它是不是一個充滿理性的社會。 倘是,它的人民大抵享有充分的自由、民主,同時篤信正義、平等這些普世價值,並視為理所當然。

而咱們的偉大祖國嘛,既是發展中國家,當然仍在發展之中,正在羊腸小徑上折騰顛簸,還沒找到高速國道的引橋,以朝向理性社會的目標進發呢!

至於咱這特別行政區,其實並不怎麼樣,還頗有改進的餘地,只是有個在這些方面相形見絀的祖國,因而未致看起來太寒磣罷了。

不過,邇來「千億遺產爭奪官司」的案情,和那位風水大師,對這麼一個充斥著功利主義和各種迷信的社會,所能起到的「啟發」作用,恐怕不容忽視。 但願咱這社會僅存的理性,不致戲劇性地大幅萎褪。

2009/05/12

電郵致友人―漫談理性

我這個野人,哪能有什麼「大業」!竊駐荒原,也談不上什麼「雄據」。只是人棄我取,暫借海角一隅,好向自然之母問個安,祈賜丁點「冷」母愛的滋潤罷了。不過,這其中的樂趣,比諸鬧市華街的聲色酒餚,雖或猶有不及,於我而言,大概相去不遠。

前天是西俗的母親節。可我母親逝去十幾年了,當然不必恪從此地新俗,攜母肆中「飲茶」,巧言令色之餘,恭促攝入高劑量的額外膽固醇,劑量越高,越表孝愛。

我又到了一處半坡海景營地,投進長生不老的自然之母的懷裏。 沒想到,野眠之中,竟又夢見了我的亡母,醒來在啼鳥聲中,不免回想,在她生前沒有克盡孝道,因而感到悵然有悔。

夢,就有這個好,它不讓你運用理性思維。 夢境裏,過去了的人能「復生」,不可能的事會「實現」。

理性,是萬物之中人類專有的進化特徵。懂得理性思維,人類才能創造文明,文明才能不斷發展,與日俱進。 但理性思維不是本能,不能生而知之,需要透過接受良好的教育去習得;同時得有相當的知識庫存,它的運作方能得到有效的支援。 否則雖「終日不食,終夜不寢,以思」,終究徒勞「無益」。

一個社會,如果教育不行,人民必然普遍愚昧,社會必然難有理性的發展,縱或偶出幾個有識之士、聖賢豪傑,也難以發揮作用,甚或成為無數盲矢之的,無法存活。

理性是讓人產生智慧,養成平等、正義等觀念的必備因素,是社群均富共榮的基礎條件。 人民只有普遍理性地明白和相信平等、正義這些普世價值的意義,又欣然認同均富共榮的理念,才能普遍過上真正平和、安樂、幸福的日子。

咱這中國,包括香港,離這樣的美好明天,怕該還有好些時日吧。

一個執迷於弱肉強食、適者生存、優勝劣敗、勝者繁殖的社會,必不能長治久安。

今天是512汶川大地震一週年。 國家主席胡錦濤到了四川災區,出席紀念活動,發表了講話。

前幾天四川當局發表聲明,懲處了一些發「災後財」的貪腐黨政幹部,但同時確認了,地震中倒塌的無數校舍,已經證實並無一例涉及「豆腐渣工程」。 懂得理性思維的人們,曾經看到過那麼多粉碎式坍毀的教學樓,很難接受這個終極報告。

有些在地震中痛失孩子的家長,堅持不同的看法,多番向有關當局提出追究,可是非但哭訴無門,就連答應了幫忙的律師,都打退堂鼓了。苦主還遭到了毆打、關押,乃致寫下遺書,要誓死追討公道。

香港的遇險者比較幸福。 有一位到四川佛寺去當志願者的香港女信徒,地震時受傷獲救。今天,她追求的不是公道,而是生存的意義,自謂從此更懂得珍惜生命,更懂得感恩。

這感恩的恩,究從何來?不用多說,那一定是佛祖了。 大抵這位劫後餘生的信徒相信,自己獲得佛祖庇祐,方免一死。

我想,倘若這位信徒能往深處再加理性思考,沒準想法就會改變:為數超過八萬六千被壓死、砸死、悶死、淹死、活埋的人們,何以就都沒有得到佛祖的庇祐?難道他們全都……? 再者,焉知庇祐她的,不是另有神明,譬如阿拉、譬如濕婆、譬如山神,存她一命,盼她速速皈依?

理性這玩意,就數西方能夠充分活用,甚至出神入化,竟至於把它融入宗教,運用它來跟上主說話!

這幾天,本地法院續審一宗看似毫無理性成分的千億遺產爭奪案,頗引起了我的一些無聊的聯想。

香港彈丸之地,生境狹隘,貧者幾無立錐之地,卻能孕育不少富居世界前列的房地產巨擘,和無數撈得風生水起的風水大師。 爭產案的這位主角,根據傳媒報道,大抵是一位浪漫多情的超級玄學大師,他光從房地產巨擘 Little Sweetie 指縫間掙得沾愛情之露的酬金,就達六億八千八百萬港元! 真叫人歎服!

我猜這位超級大師,必在倫敦華宅早佈風水絕局,讓「前朱鳥而後玄武、左青龍而右白虎」各各恰當就位,不差毫厘,這次玄駕東來,料其必得。

我不妨僭獻媚辭:倘若此番果然官司勝訴,囊得千億鉅產,名聞寰宇,大師既居倫敦,不妨到牛津、劍橋慷慨捐獻,蓋所新學院,創設新學位,叫個 DEAF (Doctorate of Exquisite Accumulation by Fengshui), 並自任殿堂級客座教授,有空講講課,以廣傳大漢玄絕之學,貢獻世界,光耀中華,好為那些還沒有脫離大愚昧、小迷信的老百姓,掙回在西方世界丟失逾百年的面子。

2009/05/09

從香港的年輕人談起

一直在本地一所大學工作的老同學,來郵談及內地和台灣的年輕人,認為他們都比本地的年輕人有見地。 如果拿來比較的是一般受過中等教育以上的年輕華人,我略有同感。 但不能全怪的他們。

咱這大中華人口超過十三個億,是全人類的五分之一,而漢族佔九成以上,復有精英主義高等教育作苗床,集中培育其中考試尖子,能不產出一些年輕的有見識之士嗎?

可我主觀認為必然還是太少了,和咱這歷史、文化、人口大國不相配。可不改革開放已經三十年了嗎,怎麼還沒能全面趕上日本和西方呢? 在其位而躊躇滿志者,必須加把勁。

香港彈丸之地,人口只及全國的百分之零點五,傳統殖民地社會的市民缺乏歸屬感,一貫崇尚低格拜金主義,務求指日暴發。教育為適應社會需求,發展出極度功利的唯商用主義。這樣的教育,又怎麼能培育出眼界寬廣的年輕人? 加之還有西方先進的教育基地可供選擇,而出洋求學的年輕人之中,最優秀的,往往一去不歸。

年輕人倘若不濟,或可怪罪於基因,但這只有優生學上的意義,在一個現代文明社會,這沒有社會和教育意義;也不能怪罪於父母,因為父母本身往往沒受良好教育,或者乾脆沒受什麼教育,當然不應不教而誅。

這麼一來,還能咎歸何所?就只能說是教育之過了,對不對?

教育,不僅僅是一種普通的行業或經濟產業,不僅僅是一種謀生的方式,它是一個國家、社會、民族的使命事業。

老同學又引述,年前一次對兩岸三地一些年輕人的調查,其結果顯示他們心目中的「偶像」,本地跟大陸和台灣有很大的差異。 被內地和台灣的年輕人奉為「偶像」的,多是科學家、音樂家、藝術家、運動員、政治家等等;而香港年輕人則偏愛歌星和藝員之類。

我試圖分析此中成因。

內地由共產黨一黨專政,著重政治和意識形態教育,個人的一切發展,最終都要為國、為黨、為社會、為人民,斯可以為之高尚;價值觀和個人志趣的形成,多半直接來自教育人員的灌輸,實際真正自由發展的空間是相當有限的。

台灣首先是個政治實體,擁有自己的軍隊,年輕人有「準國家」的歸屬感。 它沒有經歷「十年浩劫」那樣的社會、倫理價值的大摧殘,它的教育雖然蘊含較多的傳統儒家色彩,但受美國影響也很深。 過去長期和大陸對峙,因而產生強烈的地域觀念、憂患意識和政治取向,加之本土意識和省籍觀念的長期存在,和政黨政治的形成,這一切,都對年輕人思想的發育,有很大的促進作用。

反觀香港這彈丸之地,年輕人對國家和民族歷史、中華文化、乃至本地社會,只及淺層的感性認識,歸屬感薄弱,多不以國家、民族為傲。 除了少數各類精英,包括考試尖子,一般自我形象模糊,甚至低矮;唯向急功近利,愛財拜物的本能方向發展,而在這方面的表現,倒甚鮮明。

社會整體迷信精英主義應試教育,而教育人員除了自願或被迫充當「學業填鴨」的「強飼員」,在學生思想發展方面,甚少能起到模範和啟發的作用。 教育目的也許真有高調可唱,但在實際的運作上,大致難有什麼理想,僅能把年輕人訓練成為快速答卷機器,務求強記教材內容,應試過關,佔得精英學額,是謂出類,是謂拔萃。這就必然要挫滅獨立思考的空間和能力。加之學科作業繁重,侵蝕課餘閱讀的精力和時間,導致年輕人知識淺陋,思想狹隘!

本地年輕人的意識形態,除了潛移默化的傳統成分,主要抄襲西方自由放任主義,因而只知道膚淺、模糊地崇洋,包括西方和東洋,所崇實際只屬皮相,內裏往往空洞無物,其價值觀基礎浮淺,稍受衝擊,就會搖擺,甚至塌毀。

這樣的青年,只懂得把流行歌手,皂劇演員之類的人物拜為偶像,大抵是理所當然的吧。

現代西方文明的核心價值,受基督教教義的影響不淺,歷經一千多年的政治、社會實踐,在科學精神、理性成分與日增進的客觀環境下,不斷向前發展,而得以確立。

不妨想像一下,假如沒有君士坦丁,假如沒有《新約聖經》,尤其是四《福音》的傳播,假如沒有「抗羅宗」的出現,從而分裂出基督新教,假如沒有啟蒙時期,假如沒有發展迅速的產業革命,以及賴以向全球落後地區擴張、掠奪的殖民主義時期,今天的西方,會是怎樣的一個文明?

本地很多膚淺地認同、崇拜西方的年輕華人,他們知道的,就只是無條件地、膚淺地認同、崇拜西方的一切。 這種心態間接來自求生、繁殖本能,實在無可非議。

我華夏文明的發展歷程很不一樣。 漢文化的承傳,其理性成分的含量,沒能在近代迅速提高,導致發展滯緩,終讓後來追上的西方給超越了。 漢文化裏,唯心主義、先驗觀念充斥,至今未能徹底改變。 大革命慘烈的「破舊立新」,大概沒有傷及這種傳統思想窠臼的脾胃。

被獨尊二千年的儒術,其價值的承傳,既沒有別的實用哲學體系和它抗衡,體系之內也不允許經歷任何辯證。 佛家的出世避俗之舉、前生來世之說,和道教的仙界長生之夢,正好與之和諧相容。 在深層學術思想的研究方面,儒者專營訓詁、附會,不搞分析、批判,不容更新、否定;在表面形式的應用教條方面,則透過不成文的、潛移默化的傳統教化去實施,比如日常生活裏的所謂禮數、家教、倫理、祖宗成法一類的觀念,不容反詰,甚至以陋俗為理所當然。 比如變態殘忍的裹小腳,竟然可以在禮教齊家的書香府第裏,承傳幾十代。

大抵漢文化的力量異常強大。 香港華人社會面向西方150餘年,人們雖然從頭到腳都披上了西洋服飾,有些「精英」甚至說一口流利的英語,連漢名都叫個東尼(男的,無「東方比丘尼」之義)、安娜什麼的,骨子裏卻還是地道的傳統華人,思想上往往並不和西方文化的普遍價值和精神沾上邊。

2009/05/06

胡扯國運

老同學又來電郵談中華文化。我以打字過癮,又愛胡說八道,不妨再屬孬文一篇。

相較於地球的所有生命,或者光是脊椎動物,甚或只是靈長目、直立人、智人、現代智人等的進化歷程,人類文明的發展歷史短淺得很,一般相信,不過就只有一萬多年罷了。

咱們的先祖從非洲出來的時候,大抵還只是以漁獵―採摘維生的部落;打從發明農耕,馴養禽畜,這才催生了文明。再過幾千年,文字就發展出來了,文明於是進入了飛躍期,在短短的五千年間,咱這現代智人竟然脫胎換骨,坐在這裏對著每秒閃動50次的電腦顯示屏,通過虛擬世界,混談我華夏大漢文化!

在這五千年間,文明、文化發展迅速。這不是偶然的,這是因為創造了文字這種符碼工具,能方便地把知識紀錄下來,並予以保存、傳播、承傳。有了文字,教化就談得上了,再而發展成為近代意義的教育,乃至全民普及教育。

早在2,500年前,咱這華夏文字系統已經發展成熟,不但成為中央集權王朝的統治工具,而且用在詩歌、歷史、學說、音樂、教化等方面。 有了文字,咱們的萬世師表孔子方能有用武之地。

由此,咱們今天能讀到《論語》所載「常沮,桀溺耦而耕」,和「子曰吾不如老農……吾不如老圃」那樣的話,印證當時已是農耕社會;也能讀到「邦有道,貧且賤焉,恥也;邦無道,富且貴焉,恥也」那樣的話,印證當時的農耕社會已有貧富、貴賤之別。

那時候,黃河河口1,000多公里外的日本,卻還處於「繩紋文化」的晚期,既沒有文字,也不懂得農耕;固然沒有貧富之別,當然更不會有所謂可恥的富貴和貧賤了。

可是到了今天,日本基本已經是個均富的國家,一切生產技術,包括農業,都在世界先進之列;農民的孩子不必渴求「讀書致富」,而可預期有安穩的生活;倘若在本地交不上女朋友,娶不到漂亮苗條的嬌妻,給他傳宗接代,可以選擇飛到中國來,物色日語系的本科畢業女生。

反觀我大中華,固然還在大後頭趕得呼哧呼哧的!而就某些社會狀況而言,和2,500年前似乎相去未算太遠;比如說,還有文盲,而貧賤的老百姓仍多,依然難循正途「發財致富」;「不義而富且貴」者,如昔恬不知恥,而猶有甚之。

這一切,「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誰以易之」?我說:這需要無數有才德、有遠見、有魄力的政治家和教育家。 而這些個嘛,卻似乎屬於不可知的國運範疇,莫可強求哇。

「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已矣夫!有則「媢嫉以惡之之」,而「違之俾不通」,費勁!無則無矣,皆大歡喜,省得還要「迸諸四夷,不與同中國」!

2009/05/04

五四運動九十週年談魯迅

正要打幾行字,放到網誌上,聊表紀念五四運動九十週年的意思,朋友卻來郵談魯迅。

魯迅毅然棄醫從文,在大學裏當窮教員,終日指夾捲煙,以思想和文章去影響國民,向民族作出了他個人可能的最大報效。 看來這抉擇是不錯的。

五四運動過去了九十周年,有目共睹,我大中華確實有了很大的進步。但相較魯迅的「師國」日本,我大不如它者,尚多而復多也!

魯迅當年倘若在東洋完成學習西醫,他的醫術,大概不會超越那個富有無稽的想像力,竟然懂得用蟋蟀入藥,送他父親速上歸程的祖傳漢醫!

但國敗民窮如當時的大清國,以及隨之草草誕生的中華民國,失教致愚像阿Q者無數,老百姓除了吃飯穿衣,亟需教育,而像魯迅這樣會反思,善啟發,足堪為人師表的知識分子卻少於鳳毛麟角。 不唯如是,希罕,這倒也罷了,還要不見容於貪腐無能的政權。

時至今日,在所有華人社會裏,魯迅這一類人,至今依然希罕,也依然無法充分發揮促使社會趨向完善的作用。

大抵咱這漢文化歷來短於理性思維,而儒道重視感性承傳,不容獨立思考,因而人們發展不出辨是非、判真偽的批判能力和精神。

加之摻入佛家因果報應、投胎轉世之說,讓不義,不平等的一切社會現象,都附有不必驗證,不可質疑的先天理據。 朱門酒肉香,敗舍殍屍臭,這是合理的,因為這反映各主在前生所作的「業」,這是此生應得的報應。

信此說者,一切接受命定,逆來順受,唯乞造物憐憫,保住性命,再求溫飽,就是終極的生存之道了。 這其實有生物學的根據,就是無意識地服從動物原始本能支配的結果。 保命、保家,就是以保全宗族血脈、延續遺傳基因為本,所有主觀認定能保家的行徑,就都是理所當然的事了。 於是有所謂「各家自掃門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的「民間智慧」,甚至索性以鄰為壑,把垃圾往隔壁扔。

當然,沒受教育,以至極端愚昧無知如阿Q者,在雖然落後,卻很複雜的人類社會裏,是會掌握不了這看似再簡單不過的保命之道的。魯迅只好讓阿Q糊里糊塗的就去輪迴去了!雖說「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可這種事,誰能說準!倘若降格為一條壞狗,將如之奈何?

要保家,必先衛國。國嘛,既是統治者說了算,衛的自然就是統治者了。 衛國就是愛國,而愛國往往又等同擁護統治者、依附權貴。 這麼一來,國家社會要改革、要進步,不免舉步維艱,總在走彎路,十年如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