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8/27

七月流火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這是《詩經․豳風․七月》開首的兩句,是說的夏曆七月,「大火」(心宿,亦即天蠍座α星)日漸低沉,天氣也將漸漸轉涼,到了九月,寒衣就得準備好,要拿出去了。

可我們這裏不是古時的中原,卻是今天的南方海隅,難怪七月中的盂蘭節都過去了,野地上還是這麼熱!

野地上白晝的熱,雖不及城中「混凝土森林」那麼「酷」,但沒有空調,確實還是有些難受。幸虧我還算懂點古法,勉強能對付過去,一是去淋澗水,二是游泳,三是樹下乘涼。

前不久游泳時看到水裏漂著一塊船艇遺下的座墊,完好無缺,於是撈起來,搬上山去放在營地「觀景台」的樹蔭下,靠在小樹上坐著,聽個音樂倒也寫意。盼來微風,騁目開懷,雖不像空調間裏、大音箱前過度舒坦之中的那種陶醉,卻也另有一番雅興。

小荒島是海灣景觀的重要組成部分,離灘岸只有1,300米,眺望不覺得遠,多年來總想游過去登岸走走,可一直沒去成。這個星期天終於決定要去一趟了。否則轉眼已屆「一之日觱發,二之日栗烈」,難免又得耽擱一年。

於是按照簡易計劃,撥好鬧鐘,少聽音樂,提早睡覺。然後起個大清早,煮早飯吃飽了,把照相機、毛巾和一瓶飲水,放進海邊撿來的一個泡沫塑料箱子裏。箱子已用尼龍索拴好,並連接腰帶和三米長的牽索。打點好了抱在胸前,立即出發下山。

這雖又是一個大晴天,小荒島那邊的南面天際堆著稀薄的雲叢,在晨曦之中,算是清朗卻未得徹底,海水還呈現不出那種一般只在午後才可得見的、最養眼的蔚藍。

雖屆「流火」之月的下旬,八點鐘的太陽已然相當灼烈,似能瞬間把皮膚烤煳。七百米的長灘上蕩然沒有半個人影,竟比上週末更冷清。上週末是盂蘭鬼節,灘頭僅扎一營,熊熊營火燒到深宵,遺下大堆灰燼和殘餘黑炭,十分難看。

這時偌大的海灣裏只有一艘遊艇,那是常來的機動雙體帆船,懶洋洋地錨在那裏。這幾乎就是歷來唯一懂得在海灣度夜的遊艇了。此艇整個週末就錨在那個位置,哪裏都沒有去,莫非是要節能減排?可我從未見它張帆採借風力。

到了水邊,脫下拖鞋綁好,繫上腰帶,就要破浪出海了。淺水處得把箱子高高舉起,以免讓粗暴的波濤拍擊,搡個人仰篋翻。儘管已用上好幾層的塑料袋,把照相機給嚴嚴實實地封裹好,並拴在套索上,就算箱子打翻,包裹掉到水裏也沒事,畢竟還以少沾海水為佳。

好容易突破了淺灘的波濤帶,深水處的海面反倒比較平靜了。隨即游出海灣,朝向小島進發。這時心裏唯一擔心的,是水警船如果開進水道來,看到我這個不知死活、連雙腳蹼都沒有的「游客」,要命我上船,查看身份證和拖帶的物品,那可是再麻煩沒有了。

我幾乎全程都以蛙泳前進,為的隨時能夠看清海面的狀況,同時欣賞無匹的景觀。拖帶的泡沫塑料箱子只有些許的阻力,速度越慢,牽引起來越不費力。途中兩度遇上海流,一會往這邊,一會往那邊,但都不湍急,於我的游程幾乎沒有影響。我從容地慢慢前進,這1,300米的全程,竟花了差不多一個半小時。我想,反正沒人跟我比賽,慢點無妨。

近岸時看到水底滿佈巨石,而石上附著不少海膽。這可是大不妙哇!我的腳上既沒腳蹼,也沒鞋,只得格外小心。然而小心終究還是不管用,這波浪不仁,搡得我無法「錨」定,雖選好了一塊巨石頂上沒有海膽的一小片空間,以為落腳處,然後小心翼翼地,要準確無誤踏上這個安全點,卻忽來一個大浪頭,把我沖開了。我右腳輕輕一踹,不偏不倚,正好踹在另一巨石的一個海膽上!這豈是鬧著玩的,疼得幾乎要尿出來了。

狼狽地往回游到深水處,把扎在腳掌前部的好幾根尖刺拔掉。然而哪能完整拔出!一根根該死的黑色毒刺,都扎到了皮膚深處,腳雖泡在水中,卻還隱約可見!

忍著劇痛還是得登岸。這一回先把拖鞋湊合穿上,選擇了較深水的一處峭巖,緩緩迫近,沉著觀察無情的波浪,看準時機,雙手同時牢牢地抓住突出的巖石,猛然屈身踮腳,一蹬而上,於是得以安然出水,僥倖拖鞋沒有脫落,也沒蹭上海膽。

到高處的巖石上坐下來,定睛一檢查,真不得了!折斷在皮膚下面的毒刺共有七根,其中只有一根突出一小截短茬,大約還不到一毫米,於是用指甲鑷住,小心翼翼地拔了出來。尚餘六根,只能讓它留在裏面,待回營之後,再用針剔的方法處理了。此時別無他法,唯有寄望身體多分泌一些內啡肽,稍微鎮住痛楚。

於是忍痛去爬坡,看看能不能登上海拔只有40多米的島頂。多番探索之後,好容易把這北坡爬了大約一半,還是只能毅然放棄了。那唯一看似可堪攀援的陡坡上部,雖然長著非常茂盛的低矮植被,卻多是些脆弱的肉質植物,經不起輕輕一扯,就被連根拔起!而坡度也極陡,表土又十分疏鬆,並且滿佈大小石塊。硬要冒險攀登的話,無異尋死。

於是懸崖勒馬,回頭是岸,下來欣賞風景好了。這時極目所見,除了十餘公里之外,海平線上依稀看似靜止的集裝箱遠洋輪船,就只有我出發的海灣北部的那艘機動雙體帆船,和西南方海灣裏的兩艘遊艇了。除此之外,滿目唯見碧海青山、藍天白雲。

悠然靠在一塊殘巖上坐定,讓頑石幫忙擋住烈日,在半絲微風之中,仔細賞看美景,差點沒把腳底的海膽毒刺帶來的痛楚都給忘了。

這小荒島雖小,卻有大名曰大洲。島西一帶的近岸淺海,是釣魚小船和潛水會遊艇的作業域帶。此日既是風平浪靜的晴朗星期天,午前它們準會來。船艇來前,我暫得據此一方,獨享這寬廣海域不同於山林的清幽。

我說呀,這麼美的海山風光,人們坐了遊艇到來,錨在那裏,泡半會水,照幾個相,喝滿罐啤酒,吃大盤炒麵,嚼幾把鹹津津的炸薯片,啃兩條油淋淋的烤雞腿,也就可以謂之超酷的假日逍遙了。可是很奇怪,這些人們,往往另有深沉的志趣,苦心孤詣,不吝成本,偏以釣傷、射殺、捕虐無辜的水族為至樂!

於我這野地人而言,嚮往的自然不是垂釣以怡情、潛獵以養性,卻是在荒島頂上扎個營,住上兩三天,溺賞無邊海景,靜觀島上生態。可是經此初步考察之後,念頭只好打消。

兩週前和「假日村民」約翰夫婦划了衝浪板到這小島,在南邊登岸。那次嘗試由西坡攀上島頂,非但沒有成功,且把鏡頭蓋丟失在草叢裏了。從營地遠眺,北坡似較平緩,因而這次選擇在島北登岸。誰知遠看的情景原來並不真確,實際比想象峭危多了。

前次划衝浪板於南面登岸,在島南、島西一帶略為「考察」,但見島西有一處斷崖,在巖岸上繞行無法走到島北。離斷崖不遠,有一可以跨越的海蝕洞口,洞穴貫穿小島東西,當時但見來自東口的海濤,不住從這西口湧出,並聽得鼓風之聲,略似咆哮,有點嚇人。

小島南面有個更小的小島,名曰尖洲,顧名思義,島頂尖小。植被看來倒是非常茂密,扎營似乎更不可能。但此島的北坡上,隱約似有迂迴蹊徑,或可輕易登臨。

這次本還打算游過去「考察」一下,但一則腳疼,二則時間不早,眼看一隻釣魚小艇和一艘潛水會的船已經來了,對岸也陸續可見遊艇進灣,於是連忙下水游回去,免得海上遊艇越來越多,增加渡海的危險。正午時分回到海灣時,那裏錨著的大小遊艇,已有將近十艘之多。

沒準泡過海水之後,視力增強,竟能依稀猜出海灣北頭正在衝浪的倆人,是「假日村民」約翰夫婦。於是多游了三四百米,過去跟他們在波濤之間聊了好一會。他們告訴我,前一天星期六傍晚,有個獨自爬山的人,打海灣上面的山岡下來,沒找到路,大概鑽進一道沖溝裏去了,弄得渾身泥濘,連個背包都丟失在山上,狼狽地到鄰灣的村裏去求援。

我還想讓約翰借給衝浪板玩它一會。可一則腳疼,二則灣上遊艇太多,看著沒勁,於是回營。

約翰夫婦在山後的客家村舍,已租了十年之久,每逢假日、週末,總來游泳、衝浪。今年六月租約期滿,身在蘇格蘭的地主無意續約,夫妻倆唯有準備遷出。沒想到後來對方改變主意,只把租金調增兩成。

這雙「假日村民」夫婦雖屬白人,皮膚卻曬得比我這東亞野地人還要黑。前次和他們划衝浪板到小荒島,回來我已掉了一點皮,這個週末又狠狠曬上了半天。看來把張臉皮掉光之後,或可稍微追近他們的黝黑。

回營洗過澡,馬上處理腳底的海膽毒刺。無情的縫衣針反覆挑剔,幾番劇痛之後,又流了一點血,總算剔掉了五根。然而還剩一根扎得太深,下針實在太疼,又很不就手,剔不了了,就讓它留在那裏,忍受幾天痛楚,讓皮下和肌肉組織慢慢把它溶化掉吧。

腳底扎了毒刺,在海裏並不礙事,回到營地上來卻不能有什麼作為了。每走一步,總帶一陣劇痛。午後臥帳裏又太熱,想以傷員的身分躺一下也躺不得。這倒也好,庶幾不受宰予之譏:「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杇也」。

於是哪裏都不去,就在頂篷下面乘涼。一面煮我的高糖豆羹,一面還是想到了「七月流火」的詩篇,又有這麼幾句:「五月斯螽動股,六月莎雞振羽;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床下。……」

在這「流火」七月,我這山林營地上既有斯螽,也有莎雞和蟋蟀。可真夠熱鬧的。斯螽者,據考就是螽斯;一些好看、善鳴的品種,在北方通稱蟈蟈。這山林裏有一種長得不算漂亮、後足特別長、沒有翅的,不論晝夜,就愛出來滿地上蹓躂,受驚跳得又高又遠。

莎雞即是紡織娘,也是螽斯的一種,一般總在小樹上活動,從來不下地。但有時也很莫名其妙,居然飛到我的身上來。

至於蟋蟀,古時又叫促織,現在北方口語通稱蛐蛐,我小時候本地廣府話都叫「織卒」,大概是蟋蟀轉換了聲母的訛音了。這陣子蟋蟀牠的確是「在野」了,但到了八月、九月,牠還是進不了屋,也入不了我的「床下」,因為我這帳篷嘛,乾脆它不是個「宇」,也不成其為「戶」,更缺個「床下」。

無論白天、晚上,這蟋蟀總喜歡爬進我這野帳的門廳裏來,在雜物堆中做「考察」,有時爬在外帳和臥帳上面,不知道有什麼好玩,驅趕都不大願意離去。有些比較安分的「宅男」,一晚上蹲在帳側土牆裏、讓蕨叢掩蔽的洞中,儘著唱個不休。雖然跟我的耳朵相距只有半米之遙,牠的鳴聲卻是那麼細弱、清脆而柔和,堪稱悅耳,於我的聞樂和睡眠,倒也毫無妨害。

蟋蟀並不特別漂亮,但這一天走運,竟又看到一隻界乎蟋蟀和螽斯的中間物種,好像就叫個蟋螽斯吧。這蟲子長得可好看了,堪稱蟲中帥哥。

可是此君牠的脾氣有點孬。我過去要給牠拍幾張照,牠就不高興了,不知哪裏學來蜻蜓和豆娘的黔驢之技,打起翅膀虛張聲勢,要把我嚇跑。

我可是連個長得像轟炸機的蜻蜓都不怕,哪裏就怕你這麼一個肥蟲!我納悶,這昆蟲界大概沒有炸雞腿、巨漢堡,牠吃些什麼吃得那麼肥?

此蟲不是「莎雞」,卻偏來給我的鏡頭「振羽」。牠大概怎麼都想不到,牠越是裝腔作勢,我越發高興了,因為確實很好看!要牠是個「莎雞」,反倒沒啥看頭了。於是一口氣給牠照了十幾幀,直至牠受不了我的騷擾,憤然飛走。

我又回去背詩:「五月斯螽動股,六月莎雞振羽;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床下。穹窒熏鼠,塞向墐戶。……」

2011/08/20

晉巖古蘊

山西以山得名,而山之為物,基本就是巖石。

山西的古老巖石,除了蘊藏巨量的煤、鐵等天然資源,原來還有華夏文明的歷史文化遺產。這其中就有列名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的渾源縣懸空寺。

懸空寺我雖在二十多年前來過,但印象已然模糊。那次是在寒冬裏,依稀記得,樓閣和山巖都有白雪覆蓋。翻出從前的幻燈片來比照,原來的灰色瓦壟現在都換成了金黃琉璃瓦,另外,乾涸的河床和寺廟之間沿巖壁砌築的一條路已經拆掉,原有的一塊巨石完整露出,石上刻了「壯觀」二字。據說這是李白所題,原來刻在寺北的巖壁上,但歷經千年風化,已無跡可尋,這是依據流傳的拓片重刻的。

懸空寺的所在,是恆山翠屏峰下渾水南源的金龍峽一側的巖壁,東望主峰天峰嶺。這片巖壁雖然峭直如削,卻有一處天然的淺槽,懸空寺就「藏身」在這淺槽內,一間間殿閣「掛附」在淺槽的巖壁上,下臨深谷不畏水,上望突巖略遮天。歷來洪水固然沒能淹到它的牆腳,地震時從山上滾下的巨石,竟也砸不著它的閣頂。

懸空寺是供奉釋、道、儒三家的佛、菩薩、道仙、聖賢的「三合廟」,不過現今已然禁絕香火。

此寺雖名「懸空」,實際卻是「掛壁」,這是以粗大的方樑,打進巖壁的鑿孔裏,而樑端預先劈裂,插入大小適當的三角楔子,楔子在鑿孔末端受抵,樑端稍微撐開,擠向兩側孔壁,死死地卡塞在鑿孔裏,成為穩固的飛樑,倘若不受蟲蛀菌蝕,而巖壁堅實,它也就永無鬆褪的可能了。

懸空寺自北魏後期建成至今1400餘年,歷朝修繕不輟,乃得保存這麼完好。目前所見,大體是明清以來的面貌。

近年也許因為參觀的遊人太多了,殿閣負荷沉重,有關方面不得不予以加固,以保萬全。可是工藝粗拙,使用鋼筋、混凝土馬虎從事,不講基本設計,不加起碼修飾,補釘外露,十分難看。

至於那二三十根細了咕嘰而長長的立柱,更有意無意地成了景觀的重要組成部分,卻予人畫蛇添足、扞格不入的感覺,遠看尤其顯得大煞風景。

2010年6月,懸空寺名列美國《時代雜誌》評選的「十大岌岌可危建築物」,僅得敬陪末座。無獨有偶,居第四位的不但也叫個「懸空」,並且也屬寺院,那是希臘「懸空修道院群落」。

可這些希臘「懸空」寺院和恆山懸空寺的「懸法」大異其趣,它們並非「掛附」於峭直的巖壁之上,卻是坐落在一些風化殘留的砂巖巨柱的頂端,實際並不那麼「岌岌」,並且它們的主要建築材料都是石頭,可說穩固極了。只是巖柱巍然矗立,寺院遠離地面,叫人望而生畏。

居《時代》「危物」首位的是意大利比薩斜塔。此塔儘管看似立馬就要傾倒,塔外卻沒有附加累贅的支架。斜固是夠斜了,外觀卻還是那麼瀟灑自然、乾淨俐落。

懸空寺有堅實的巖壁做靠山,要絲毫不著痕跡地予以有效加固,可說輕而易舉,硬要贅加那麼二三十根作用輕微的立柱,除了有效破壞觀瞻,可說別無意義。

懸空寺目前正處於「申遺」程序,據說一旦成功「入遺」,將會關閉。但願它能早日「入遺」,獲得最高水平的修繕和「隱形」加固,拆掉那些難看的立柱,還它本來的面貌。

看過了這鑿壁插飛樑,樑上建樓閣的懸空寺,我們的雜湊旅遊團就到渾源吃午飯。車上,一位本身不是美女的導遊小姐鄭重介紹,渾源以盛產美女著稱,但提醒男同志們,喜見美女時不要老盯住人家看。我想,既是「男同志」,哪有興趣看美女!

剛從懸空寺出來,我雖還沒看破色空之玄,卻也並未發現渾源美女之美。飯後旅遊車開赴大同,直達雲岡石窟。沒準窟裏再看一回佛、菩薩,或能遽然發現大般若,立馬頓悟,參透這美色原是虛空,也未可知。

雲岡石窟列名於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世界遺產剛剛十個年頭。我不能確知這十年來的變化究有多大,但拿目前所見,跟模糊的記憶裏二十多年前的印象粗略比較,這肯定可以說是滄海桑田了。

這當然不是說的石窟裏頭的情況,而是指的古跡景區周邊環境的改造。洞窟本身和裏頭的雕像都是山體原來的巖石,一旦破壞了,就無法修復;同時它是文物,因而也不可更新,不容改造,無以取代。

雲岡現在闢了很大的園林,植樹無數,洞窟前面的園徑鋪了石板,徑旁草坪的邊緣設有石凳,讓遊人隨時可在樹蔭下休息。草坪以外的大片園林裏另設車道,走的電瓶遊覽車。

這一切,大概都得歸功於現任大同市長耿彥波。此君是個很受爭議的人物,他一聲令下,拆遷無數,因而有人管他叫耿拆拆、耿瘋子。又有人叫他耿菩薩,因為他大規模修廟。菩薩而能蓋廟,並且蓋那麼多,絕無僅有了!據說這位耿菩薩經常週末不休假,獨自騎了自行車出去私訪;有時到這十幾公里外的雲岡,來看他一手策劃、改造的「大景區」工地。

目前雲岡的巨大改造工程還沒有完成,但已頗具應有的大國規模。作為一個普通觀光客,看到這些千年洞窟裏的佛、菩薩從此不必再害怕被毀、被盜、被拆,而周圍建成了廣袤、新穎,卻又古色古香的園林,草木青蔥,環境幽美,我也只能點頭說聲滿意了。

今天,把佛窟包含在內的「雲岡大景區」,它的開發跟1,500多年前開鑿時的原旨何其迥異!當年北魏皇室貴族花錢「造佛」,為的不過祈求佛、菩薩私下保佑,家族永享榮華富貴。一般老百姓哪來這麼些錢去「賄賂」佛、菩薩,也就只得永世捱苦了。

今天這是一項重大的經濟投資,善用佛、菩薩的名聲,吸引全國、全世界的觀光者到來,讓旅遊產業能賺大錢。

當然,除了賺錢,這從山西巖石裏發掘出來的千年古蘊,卻也同時繼續發放華夏佛國文明璀璨的異彩。炎黃子孫眼花繚亂之餘,必也隱隱感到自豪。

而這其中最感自豪的,當數這位耿菩薩市長了吧,如今就連他那最受爭議的「山堂水殿」再造景觀,都快完工了。至於仿造北魏時期的都城市街,可是早已開張營業。

2011/08/13

晉山古剎

我不拜佛供香,卻來到了中國的佛教聖地五台山。這是因為在太原花五分鐘打電話報名參加的兩天旅遊團,除了大同雲岡石窟和恒山懸空寺,還包括這五台山。到此暫無所求於佛、菩薩,只要看看古老寺廟的大觀,和諸佛、菩薩的法相,還有佛家僧俗的與時俱進,與世推移,長點見識,也就不枉此行了。

當然我也很想登臨五處台頂,非為「朝台」禮拜文殊菩薩,乃是喜愛登高望遠;奈何我們的團隊不去,也不可能去,因為五台山太大,一兩天的時間根本去不了。我們只能走馬看花,逛逛山中塢地上的台懷鎮周邊的幾個寺廟罷了。

車抵小鎮,看一看團隊安排的旅館房間,撂下帶來的些許衣物,接著吃一頓樸素而飽足的午飯。出來看到小飯館門前的台階上有個小女孩,猜想是老闆娘的小閨女吧,一張渾圓的臉蛋,白嫩透紅,十分可愛。於是不免要過去逗她玩玩,拍幾張照。這娃娃就會笑,不大說話,也許因為還沒上學,只會說媽媽和奶奶教的五台話吧。一個看樣子不像她兄弟的小男孩跟她分嚐著糖果,倆小孩連手指頭都放到嘴巴裏去了。

一會小姑娘到地上去蹲下來摟小狗玩。此犬體型雖小,看似年紀不輕,並且精神有點呆滯;也一點不熱和,想走開,卻又有些躊躇。這時我想到這人狗之間,不是佛家的有緣無緣,卻是醫家的衛生不衛生。地上實在相當髒,這摟過小狗的手,一會又要把糖果往嘴裏送了,當然不會先去洗一洗。

不多久團隊在鎮前溪畔的公路上候車,要出發去菩薩頂。但見對岸的草坪上,有一位喇嘛在那裏打坐。我想,這裏雖在國家森林公園之內,但也是青、黃二宗的朝聖地,兼熱門國家4A級旅遊景區,這裏的佛門大抵從來難得真正的清靜。寺僧想必都適應了,難怪這一位能滿足於這樣一片跟熱鬧相距咫尺的草坪,打坐其上,看似悠然自得。

靈鷲峰上的菩薩頂雖叫頂,卻並不很高,離小鎮中心區也不遠,上車沒幾分鐘也就到了。這所謂頂,卻是一處寺廟建築群,始建於北魏孝文帝時期,原稱「大文殊院」。所謂菩薩,正是大智慧文殊師利。此處寺院的名稱在唐、宋、明諸朝俱曾變更。清初順治朝重修擴建,敕改為黃教寺廟,並從北京派來住持喇嘛。康熙時又敕令重修,主要殿宇改覆黃色琉璃瓦,御題「靈峰勝境」於山門外的牌樓上,並駐兵員護寺。據說此後皇帝、王公、皇室喇嘛到五台山來朝拜,往往就住在寺裏。

清朝皇帝特別重視五台山,原來並非偶然。早在入關之前的後金時期,努爾哈赤和皇太極父子跟西藏交往,轉世大喇嘛(活佛)在書信上尊稱他們為「曼殊師利大皇帝」,那是「認為」他們是文殊師利菩薩轉世了。努爾哈赤和皇太極父子倆,雖然沒把西藏轉世大喇嘛的這個書信上款,直接用為稱號,卻接受王公大臣尊稱他們為「老佛爺」。這「佛爺」呀,豈不比菩薩的得道層次更高一級!

皇太極繼位時改元「天聰」,很有可能正是以聰明文殊菩薩轉世自居。天聰九年(1635),皇太極下詔廢止了珠申(漢譯女真)的舊稱,改為「滿洲」。「滿洲」和「曼殊」、「文殊」,僅是些微的音轉。

也許由於滿清皇帝跟文殊菩薩有這樣的「淵源」,這相傳是文殊菩薩東方道場的五台山,才那樣順理成章地成了皇帝要去朝拜的聖境。

可是到了文革時期,人民子弟兵只效忠偉大領袖,心中沒有皇帝,多半也不信菩薩,因此沒來駐守。紅衛兵小將們倒是「破舊」來了,據說搗毀慘重。我們的導遊小姐說,寺內喇嘛當時為保壁上的金黃琉璃雲龍浮雕(暫未查得正式叫法),把它們從牆上起出來,切割成小塊密藏他處。

匆匆遊罷菩薩頂,團隊到了另一黃教廟宇廣化寺。此寺大抵連塊山門上的名匾,都在文革時給砸沒了,那「廣」字乾脆用上了簡化字,並且沒有題字人的署名。匾下門聯寫道:「道場遍十方,無人無我;佛法超三界,非色非空。」

我讀了這玄而又玄的法聯,頓時若有所「誤」:佛法無非道場,道場非無名利,名利亦色亦空。

寺院內現正修建一間大殿,基本的木結構已經大致完成,正準備安上大樑。寺內募捐活動如火如荼,獻金者的姓名都刻在碑上。這時募捐處已樹立很多黑色石碑,一塊塊都刻滿了善男信女的名字。

幾名工人正把一條紅布橫幅掛到上面,橫幅寫的是「樑起佛來」。可惜我們來早了,看不到安上大樑的過程。我有些好奇,就想知道,那是用的簡單機械裝置,還是重型吊機。至於佛陀來耶不來,我倒無意去見證了。

完了我們的團隊去遊殊像寺。台階半道康熙御題「瑞相天然」的石牆下面,有兩人蹲坐在那裏,身旁擺放了兩層共九個鳥籠,其中八籠皆囚多隻鳥雀,只有一個是空籠。上置紙板廣告,寫著:「放生福報:為父母增福壽,為子孫種福田」。根據佛說,這些可憐的鳥雀,前世或是捕鳥、賣鳥的人,今生得此輪迴果報,被困籠中。

我雖毫無智慧,卻勉強還能想:倘使善信把籠鳥全買下來放了生,無疑這是善事,但這捕鳥的生意可為,就要去捕捉更多的鳥,照樣把牠們困在籠中受苦,放生者於是間接作了惡業。信佛而有善心,並得文殊菩薩大智於萬一的人們,見此籠鳥不免進退兩難!

大約一個小時以後我們離開殊像寺,走下台階,賣鳥的倆人已經不見了,大抵籠鳥全都讓善信放完了。口袋裝了鈔票,自然趕忙買鳥去,回頭再來擺攤。

殊像寺的寺門和大文殊殿的名匾都是中國佛教協會已故前會長趙樸初所題,原匾大抵又是文革時讓紅衛兵小將們給焚掉了。

寺內的「文殊祖堂」前的庭院設有燈櫥,上有「願此大智慧,照破眾無明」二句。但見櫥中油燈有大有小,當是「請燈」價格高低由人吧。除了「請燈、請香」,此寺還提供大師觀測「氣色運程」的法外跨界服務。看來寺僧並不懈怠。

遊罷殊像寺,我們回到台懷鎮中心區,乘輕便索道登上黛螺頂。沿途但見山坡上植林茂密,蒼綠一片。這裏地屬高寒山區,冬季極端低溫可降至零下40餘度,現在竟能闢為國家森林公園,很讓人鼓舞了。

這所謂頂,不過就是一座小峰,僅有1,080級台階罷了。登黛螺頂,從前只有左右兩條山徑。這段台階是新造的,只有20年的歷史,由台灣一佛寺捐資修築,以文殊菩薩有大智慧,而起名「大智路」,說是登上這1,080級台階,就能消除1,080種無名,並可增長般若。神乎妙哉!可惜同行的姪子已經走過菩薩頂上的般若門,大概智慧有餘,而煩惱未足,堅持要乘索道,否則我可非老老實實地拾級而上不可。

匆匆謁過五方文殊殿和大雄寶殿,我們還是取道「大智路」,從頂上走下來。沿途有到來「小朝台」的年輕信女,以五體投地方式登頂。看來此姝不會錯拜文殊師利菩薩,她真有智慧,因為此舉無疑等同鍛鍊,若能避免吸入不潔塵土,偶為之,應於身心大有裨益。

先前看到頂上一處殿宇門外坐著一位青衣和尚,身形頗胖,這時我想:看來此僧大抵徒有智慧,吃得不錯,卻少勞動,不懂得每天多走這條「大智路」,因而發福。

這一天晚上住宿的是台懷鎮中心區一間「民間標準」的旅館,客房裏簡陋的衛生間沒有熱水供應。我報名時粗心了,不懂得像來自上海的幾位團友那樣,提出較好的住宿要求,寧可多付一些費用。如今唯有既來之,則安之。

可這五台山哪,它又叫個清涼山,雖在夏天,自來水卻是冰涼的。但這一整天的「奔波」之後,我確實不能不洗澡,結果還是照例洗了。

不但睡前得洗,起來還要再洗一澡,這是我住酒店、旅館歷來不曾改變的「潔癖陋習」。然而這一天,我可是要起個凌晨三點半!

台懷鎮是「五台懷抱」、海拔1,700米的山中塢地,夜裏偏又下了一大場雷雨,山裏降溫不少,這時外面最多大概只有十三四度罷了。

五更沒過,團隊集合地點附近的一間小商店,已經亮燈營業了,櫥窗上就貼著四個斗大的粗圓字體:「出租大衣」。而我們的導遊小姐也已披上了冬衣,坐在小飯館的台階上,抱膝瑟縮。可憐我穿的照舊是短袖單衣,這時才知道後悔,不該把牛仔衫和毛衣留在太原的行李箱裏,懶怠帶了來。

沒多久來到了一處叫「五爺廟」的所在。定神細看,這「五爺廟」哇,洵非兒戲,唱的卻是大戲,可認真著呢。這時候還不過五點鐘,一個晉劇團已在那「五爺廟戲樓」上粉墨登場了!可原來不唱戲不行啊,說是這「五爺」脾氣暴躁,聽戲能降肝火。

「五爺」既非佛,也不是菩薩、羅漢,亦非古代神祇。根據近年有關方面為了「愉」民、創富而附會、杜撰的「民間傳說」,這位爺乃東海龍王的五王子,是所以尊稱「五爺」。因要討回文殊菩薩借去的「歇龍石」,這條小龍跟文殊菩薩鬥起法來,結果法輸一籌而被降伏,派到北台頂上去,專司風雨。五台山因而得以長保風調雨順。人們感恩,建廟供奉,向他祈願。龍五爺很靈驗,有求必應,但是脾氣不好,不給他唱戲的話,風雨就難保調順了。

此前我還以為這世間上,有求必應的,就只有香港的一位黃大仙,沒想到原來北方這山西內陸之地,竟也出了一位龍五爺!

近年有關方面且有新「發明」,說的這位爺嘛,乾脆就是文殊菩薩的化身,當年曾在風雨之中,給山中迷路的康熙皇帝提燈引領!這不鬼話連篇,有大智慧的文殊菩薩還能發脾氣!

這五爺廟原來只是黃教塔院寺的附屬廟宇,也就是萬佛閣裏的一座小小的「龍王殿」,其殿不知何時蓋進了這佛寺之內。有關方面為了發展旅遊,近年予以大規模擴建,現已喧賓奪主,取代了萬佛閣原有的正殿地位。歷來黑古隆冬的龍王爺也變了臉,如今竟是金光燦燦的。龍五爺雖然歷來不見佛教經傳,如今既已因「創說」而確立為文殊化身,由黑龍升格為金龍,斯亦可謂實至名歸矣!

由此足見我華夏佛界頗能與世推移,不泥舊法。稍往深處一想,確實我漢地佛教的文殊菩薩,跟原來西土文殊何嘗是一個樣子!

毗鄰的塔院寺裏,據說其下埋藏著釋迦牟尼佛舍利的那座巍峨的白塔,從五爺廟頂上探出頭來,似在冷眼旁觀,莫非也已適度與世推移,淡化清規,愛起了聽戲來了?

這五爺廟凌晨三點半就開門納客了,其香火之盛,據說是五台山之冠。看來何止鼎盛,那是過甚之甚矣!五更天裏,那壁廂燒紙的鼎爐火光熊熊,這壁廂燒香的塔爐火舌沖天!難怪這十來度的氣溫,而我三點半起來洗過冷水澡,僅穿短袖單衣,空著肚子,走進這位爺的廟院之後,竟再也不覺得冷了。看來,這樣子大燔特燔,或竟是回歸原始,是真正「燒」香、「焚」香的古法,也未可知。

大抵這些善男信女們都得五爺賜福圓願,一個個都發了,或中了,或升了,又或者孩子考上了,是所以請得上品好香,儘速「發燒」給五爺,以表謝恩切切,同時體現國家飛速發展之中,急促的人生步伐。

中國發展之奇,佛界推移之妙,到此「龍參五爺故里」,略可窺見一斑。

據我觀察,諸廟香火雖盛,錢財進帳雖多,鎮上的整體發展,卻似乎還是比較滯緩。但見鎮上街巷到處破破爛爛,坑坑窪窪的,髒水滿地流溢。鎮前公路路基下面,更有排水陰溝的污水汩汩流出,源源不絕,淌進溪流裏,惡臭陣陣,不住玷污文殊聖地的淨潔。

看來到五台山的香客越多,廟裏香火越盛,污水排放量也必越大。佛門僧眾善於與世推移,為展拓法界、旅遊雙產業,聚斂無量財資,固可毫不以為貪癡。但這清溪裏細弱的涓流,源源受此不絕的污水,卻不免成了另類的「貪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