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1/30

世外一窺

2001年底,雲南省迪慶藏族自治州的中甸縣獲得國家民政部批准,易名為「香格里拉」。

這所謂香格里拉,也就是一般通俗的廣義上的香格里拉,大致可以認為是西方式癡夢裏的世外桃源或人間樂土。竊以為,它比諸咱們的武陵源、遊仙窟之類,格調或要高出些許。

原義上的「香格里拉」是James Hilton 在他的小說《Lost Horizon》裏杜撰出來的喇嘛寺院的名稱 Shangri-La 的漢字音譯形式。倡議更名者捧出這本小說以為基礎憑據,在一番穿鑿附會,以訛傳訛,龐徵雜引之後,終至煞有介事地論證出來了:他們的寶地就是小說裏「香格里拉」所在的原型。

古縣改名,我雖認為沒什麼大不了,但卻覺得這麼個牽強離奇的改法有點彆扭,略不如人家韓國首爾的順理成章,乾淨俐落,因而對這擁有「國際品牌」的藏區一縣,稍有個人的主觀看法。來到了麗江,儘管近在咫尺,我也全然無意到這麼一處「世外桃源」去探奇一下,意圖在一忽蜃影之中,找見那「失去的地平線」。

無意固然矣。可是2013年12月15日的這一天,卻竟無意地到了它的一個縣轄鎮――虎跳峽。報名時並不知道,這虎跳峽在香格里拉縣境之內,否則我也許就不去了。麗江周邊可堪遊覽的景區可多呢。

虎跳峽是夾在玉龍、哈巴兩座大山之間的金沙江上一小段,全長約16公里,玉龍雪山在其東,哈巴雪山在西面。這兩岸都是峭壁,峽谷深邃,江流急湍。我們要去的「民營景區」在哈巴雪山的一側。

團隊在中午12點半來到了一處汽車「上水站」,沒看到任何景區或景點標示,隨即徒步進谷,大抵該是景區一帶的其中一處「山頭」吧。家住香格里拉的藏族導遊因為腿傷未癒,不便走動,交託一個看似少年的小伙給我們當「帶路人」,領我們進入峽谷。


這時天色漸轉陰暗,不時掉下一些小雪粒。游目四顧,山野之間看不到多少積雪。


走沒多久,漸漸接近江面,大抵峽谷下面氣溫不夠低,小雪粒沒趕及掉下來先就融化了,變成了小雨點。


山徑沿途頗有一些避雨棚,非常簡陋,有些有人駐守,有開水供應,可以烤火,無疑是村民蓋搭的設施了。


同團的一位來自成都的女大學生,也許不想讓她的照相機淋雨,跟我走在一塊,乾脆讓本爺爺給她拍照;同時她也給我幫上了很大的忙,讓我不必自拍,免卻使用三腳架的不便。


在崖徑上拐過來,繞過去,走了好大一會之後,就下到了水邊的一處巨石堆。其中一塊尤其巨大,一半泡在江水裏,似對滾滾激流無動於衷。石上以紅漆寫著「虎跳石」和「中虎跳石」兩款歪歪斜斜的字樣。大抵峽谷裏的虎跳石,並不只有一塊;根據傳說,可以推想,凡是露出水面的江中孤石,從前當有老虎跳過,因而就都可以叫個「虎跳石」了。


不過這塊「虎跳石」倒也並不馬虎,竟有一條再簡陋不過的鐵索板橋,把岸坡跟它連接。可惜我們團隊之中,有興緻走出去觀賞江流的,居然沒有幾個。此橋看著有點懸,確實也並不十分穩定,人走在上面,它就要搖擺起來,叫人害怕。


儘管這時下著微雨,江邊又吹起一點疾風,可我還是要冒險走一走,到那塊「虎跳石」上去拍幾張照。這四川姑娘的膽子原來也不小,竟然顫巍巍的和我一道過去了。


站在巨石上,迎風看那洶湧澎湃的滾滾江流,由於距離近,確實很有幾分懾魄驚心。禁不住還要這麼思忖:人要掉下去,恐怕一兩秒鐘之內,必能見著了水底下面的龍王爺,那「失去的地平線」,就省得費勁入山訪尋了!


這時微雨下得越發起勁了,也越發覺得冷,大概氣溫降到接近冰點。我們走到崖上一處避雨棚,卻發覺避雨的效果並不顯著。四川姑娘的三個同學因為沒走鐵索橋,早到了那裏;其中一人感到不適,坐下來就再也走不動,臉色都刷白了。這是個胖女生,很倔;同學花錢給她買來了塑料雨衣,卻無法哄她穿上;給她糖果補充力氣,她也不要吃。大家都很有耐心,等她恢復過來,起步再走;可是過了很久,還是絲毫不見起色;勸她騎馬,她也不肯。我們的「帶路人」很聰明,知道人多口雜,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就叫大家先走,讓胖女生獨自多休息一會,然後再想辦法。

不久到了更高處的避雨棚,這裏有一捷徑,就是直削的峭壁上附著一枝很高很高的鐵梯子。根據導遊介紹,居然叫個「天梯」,高三十米。可我看是誇大了,大約四十級,只有十六七米吧。我看此梯雖讓雨水淋得濕漉漉的,但是肯定扎實牢靠,於是就小心翼翼爬上去了。


爬到了上面,等了一會,跟繞山徑的大夥會合,再迂迴往上,經過幾處避雨棚,就回到了公路的「接待站」。這時我的外衣早已濕透了,幾乎不能再穿在身上。遠看峽谷對面的山嶺,雲煙繚繞之中,隱約可見已經灑上了些許白雪。


大夥又等了差不多一個小時,藏族小伙的努力終於沒有白費,他牽著一匹白身黑腿馬上來了,馬背上果然坐著那個倔女生。


於是團隊可以發車回城了。其時剛過了下午四點,比預定時間晚了一個多小時。車開之後那雨越發下得起勁了。我忙於讓四川姑娘看照片,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下雨已經徹底變成了下雪。車行一個多小時,外面已是渾然一片白茫茫,接著乾脆昏天暗地的下起了大雪。


公路上的車流越來越慢,接著就出現間歇的停頓,最終老老實實的堵住了,乾脆堵得死死的。我們於是可以下車,在路邊拍照。這時差不多已到了傍晚六點半。


這一堵車,可就堵了一個多小時,期間幾乎寸路不能進。幸好稍後雪勢趨緩,路況改善,團隊於是沒能穿越香格里拉的時空,免於墜入世外桃源的幻境,當晚九點便回到了現實麗江。

後來才知道,12月15日雲南的這場罕見的大雪,把成串的汽車和一千多人困在了鶴慶縣的大麗公路上;不少從大理來麗江的遊客,在旅遊車上熬過了飢寒交迫的漫漫長夜!

2014/01/22

神山三謁

我到麗江之前,其實只知道那裏有座古城什麼的,不知道還有座玉龍雪山,也不知道竟就那麼近,天天都在眼前,更不知道它雖叫雪山,卻竟沒有多少積雪,遙看只有山峰下面溝壑裏正在不斷萎縮的冰川。當然更不會料到,麗江人很多年沒見過的大雪,它很快就要落到雪山上,當然也落在麗江的新老城區!

來到了麗江,看到了近在咫尺的玉龍雪山,不能不爬了,於是第三天就上去了。當然我無意擅自闖山,只是老老實實上旅行社報個名,坐了索道上去,然後再走一小段棧道,意思意思罷了。

儘管走的十分安全的棧道,而非山徑,畢竟是 4,500 米以上的海拔。報名時美女營業員再三勸說,讓我交點附加費,到時給準備一瓶氧氣;否則到了山上有需要再買,就會很貴了。可我心裏有譜,四五千米肯定不是問題,堅定地再三回絕了,還犟得厲害呢,我說:如果非得買氧氣,我寧可不報名了。

晚上收到自稱是師傅而非導遊的短信,告知明早 7:20 來接。第二天早晨 7 點15分下樓,還沒走出旅館大門電話就響了。師傅是個女的,她的小「面包」已經停在大街對面。我是第一個要接的客人。女師傅說,因為團隊人數不足,共只五人,公司不派導遊,由她來安排遊程。隨後到古城口附近,再接得三女一男,於是出發。

男的來自福建,大約四十光景,是一位上尉,偕一年輕女伴。沒準這是一例「豔遇麗江」。我們三人乘坐冰川大索道,要到海拔 4,506 米的高處,再拾級走上高程只有 174 米的棧道,到海拔 4,680 米的平台。

另外兩位昆明美眉很年輕,看樣子只有二十左右,她們乘坐的是「小索道」,只到海拔 3,240 米的雲杉坪,不必吃力爬棧道。

入山之後,先坐「電瓶車」到「藍月谷」中諸湖遊覽。說是旅遊淡季,遊人實在不少。我要給神山「寫真」,可是好容易才能躲開一些人影,避免摻入鏡頭。


藍月谷原為白水河谷,有關當局效尤中甸改名香格里拉,也擅取小說 Lost Horizon 裏杜撰的「藍月」,擷以為新名。


我想,倘若 James Hilton 在世,或不會同意原來的中甸把自己認作他挖空心思杜撰出來的 Shangri-La, 但白水河谷更名為藍月谷,斯屬小枝節,該就無所謂了吧。


遊過藍月谷,隨去乘坐索道纜車。軍官的女伴有點恐高,無法在車廂裏欣賞景物。好在車程甚短,不過就那麼十來分鐘的光景,就從海拔 3,356 米到了 4,506 米的高處,爬升了 1,150 米的高程。沿途所見的冰川,儘管萎縮已甚,還是十分壯觀。


從纜車站出來沒多久,軍官女伴的氧氣瓶就派上用場了,可是似乎沒有實際的效用,高山反應還是發作了,這讓她不得不止步。軍官只得陪在她身旁。


我連忙走上棧道,沿途看那冰川上的巨大固態水體,不免駐足出神,想著不需多少時日,這些萬年積冰就要消融殆盡,到那時候,玉龍雪山的玉字和雪字都要去掉,赤條條的,恐怕只能改稱龍山了。


棧道鋪置在巖面上,再安全不過了,走到頭是寬敞的觀景平台,中央立著標高石樁,讓人拍照。在此瞻望玉龍雪山的最高峰扇子陡,心中彷彿萌生一絲躍躍欲試的情緒。當然斯屬妄念,不能實現,唯有東張西望一番,同時拍照留念,也就算完了。


我到了上面不久,那位軍官也都來了。儘管按國家規定,軍人免票遊覽景區,錯過這 174 米的棧道損失不大,可他還是寧讓女伴坐下休息,獨自上來了。


這座神山確有魅力,讓人一見鍾情,此後時刻念念不忘。過了三天,也就是去過了瀘沽湖回來的翌日,我到束河古鎮租了一輛自行車,逕向玉龍進發。一路上遙觀雪山雄姿,從容在平直的緩坡路上騎著車,絲毫並不感到吃力。


到了景區入口,我問守衛人員能不能騎車進去。回答說能進,但這時候才來好像有點晚了,不夠時間登山。我說前兩天上去了,今天不登,只要騎到山前去看看就好。回答說得買門票才能去,並且裏面還有 7 公里的上坡路,不好騎。我看 7 公里的上坡路不算什麼,但門票不便宜,只為的進去看看划不來,於是也就罷了。


回程從景區入口到麗江郊區是長長的下坡路,一直溜下去,好不寫意。中途在一處針葉林停了一會,把帶來的麵包和牛奶享用了,然後一直騎到大研古鎮,又上旅行社報名,翌日要去虎跳峽。這時我並不知道,天氣將要轉壞。

翌日中午走下峽谷時,老天就開始掉點了,下的雨夾雪。仰望對面峭壁高處,除了雲煙飄緲,還能看到些許白雪,只是零星散布,未能謂之皚皚。接著冷雨越下越大,照相機的鏡頭都潲了水點。回到公路時,我的羽絨外衣都濕透了,幾乎不能再穿在身上。車開大約兩小時,雪果然也就來了,鋪天蓋地似的。接著車速就慢下來,並且越來越慢,最後乾脆堵起來,隨之進一步堵得死死的,寸路莫能進。

就那樣,這一車程,我們坐了足足 5 個小時!車抵麗江,已是晚上 9 點。睡前我琢磨,既叫個雪山,大雪之後,我還得再去爬它一趟!

隔了一天,早上到紅太陽廣場坐車到雪山南麓的玉湖村,購買村辦「玉湖旅遊合作社」的套票,騎馬「沿著洛克的足跡」逕入雪山。


馬夫牽著馬,慢條斯理地走了大約不過一個小時之後,就停下來,讓我下馬休息;他到一旁去站著,違禁抽煙。我等了一會,看他了無動靜,就催促起行。可他竟然說:山上雪深不能走了,危險,上去了也就那樣,沒啥好看,倒不如這就下山,回村上他家去。

我想,此人看來不老實,不能聽他的了,並且我也不在乎他的那匹馬!按票上遊程,到村裏去體驗納西村民生活文化的環節,還有去訪那位從前的洋村民洛克的舊居,都非我的興致,反倒靠自己兩條腿爬爬這座神山,尤其在這多年沒下過的大雪之後,才該是我此行的單一目的!


這位不老實的馬夫讓我下了馬,可說正中下懷!我說:行了,反正我還得上山。我自己能走,沒事!您回去,回去吧!他說不行,山上危險,要出事了可怎麼辦?他這麼一說,我可來勁了,連忙靈活應對:這是一座神山,我就信那山神,山神一定保佑我!如果要出事,也就讓他出事好了,乾脆我就埋這山上,埋那雪堆裏得了!

大概納西人最忌諱不吉利的話,聽我這麼一說,果然喉嚨就跟堵上了似的,頓時啞口無言。我一邊喊著一邊邁腿,說時遲,那時快,早已走出大老遠了。

甩掉那匹可憐的老馬和那號不老實的牽馬人,我可活了,一個勁往上爬,走了好大一會,到了一處山窩的樹林旁邊,看到二人正在晒著太陽,烤火取暖,無疑是負責看山的「旅遊合作社」人員。我思忖山裏嚴禁生火,此二人因為怕冷,也在犯禁了!

正如所料,他們也來勸我放棄獨自上山。我說我的馬夫不願意走,讓我下馬,可我非得上去,沒了馬,只能靠這倆腿了。我說我習慣獨行,一定非常小心,絕對不會出事,勞煩大家上山搜救。可他們還要說:前面都是大片的樹林,不好走,萬一迷路可怎麼辦?我說絕對不會走迷!我從哪裏上去,還打哪裏下來,原路往返,不會冒險繞遠,也不硬闖山峰,他們可以放心!


就那樣我穿越雲杉林帶,到了一處山溝裏的大片雪原。多美的雪景!這一天就我獨享了。在雪原上往復走動半晌,弄出好些腳印之後,我就坐在一根樹樁上,仰望眼前幾座巍峨的雪峰,但感秀媚誘人,彷彿張臂可攬!


然而我心裏清晰,神山看去像嬌娃般可愛,卻不得隨便擁抱,須予格外的尊敬,切忌輕率冒險,胡亂攀登,否則無異褻瀆。一旦出事,就真有可能埋在山上,害己累人!


我小心走完了臨時自訂的雪地山程,傍晚安全回到玉湖村側小街,馬夫正等在那裏,竟按票上遊程,要來招呼我上他家作客。我當然決意不去。


我攀過雪山,心滿意足,別的興致一概可以暫緩,就連那什麼洛克的舊居,都無意去參觀了。況且時近 6 點,寧可匆匆坐車回城,孤獨地享用不含絲毫民族風味的晚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