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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09/06

苦笑談真假

中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一錘定音」,通過了「香港政改框架」,2017年香港特別行政區「可以實行」「行政長官普選」,所有選民有選舉和被選權;原「選舉委員會」仍然負責提名任務,改稱「提名委員會」;提名權絕對只在這1,200人手上,再無任何其他途徑;有意參選者須獲過半數委員提名,方可正式出選。

這樣的所謂「普選」,平心論之,確實並不那麼「真」。根據網絡新聞,作為「泛民黨派陣營」頭領之一、曾經參選行政長官的梁大狀師發聲說:「呃咗香港人噤多年,終於扯開面皮畀大家睇,香港人絕對有理由感覺被出賣。 依家乜嘢懸念都冇嘞。 中央一定要欽點特首,就等我地開始新嘅民主運動,沉着應戰,為下一代、為香港、為中國爭取民主!」

這一位說話理應嚴謹的大狀師要「沉著應戰」,可是中央政府卻從來並未「攻港」,「挑戰」者實際上是這位大狀師所屬的「泛民黨派陣營」本身,歷來都是自「挑」而自「應」,斯屬壁球之類之「戰」歟? 由其言論可以評斷,這位大狀師的一般水平也就不過爾爾,遑說政治才能,那又有何本領去跟一黨專權、管治十億、面對列強的中央政府較勁哉?此而下,更不堪提矣!

北京施予香港的這「滴水不漏」普選辦法,倘若「僥倖」成事,就現時社會「撕裂」的情狀看,恐怕屆時「廢」票率也必將甚高,高得足以讓全世界傳媒拿去作頭條,用以寒磣北京!

北京當然不怕寒磣。這是黨國存亡攸關的大舉措,它必須站穩腳跟,再無退路。「末代港督」彭定康的「說三道四」,固然無損中國主權的尊嚴;對於聯合王國國會下議院外交事務委員會目前就「中英聯合聲明」在香港的實施情況正在進行的調查,北京倒很重視,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外交事務委員會去函要求停止動作,強硬表達香港政改是中國的內部事務,不容外國勢力干涉。

竊從北京的角度猜測,這「政改」與其演不出一場讓本地「泛民黨派陣營」和「外部勢力」感到滿意的好戲,倒不如在立法會議胎死腹中,落個「原地踏步」,沿用舊制的結果,風險庶幾完全受控。 這麼一來,北京表面雖然挨罵,暗地裏卻大可偷笑! 也就是說,弄「假」(普選)成「真」(運作)無可無不可,就是辦成了,確實未必可喜,焉知隨之啟動的立法會全面直選方案不出更大的麻煩?

畢竟北京當前面對政治和經濟的內憂外患,實際相當嚴峻,因而不惜一切「維穩」,以保黨國,不容失諸毫釐。因此,哪怕芝麻大的風險,它也絕不敢冒。聽任香港有可能擦出「顛覆中國政權」的星星火花,於北京是不可思議的蠢事。

香港作為一隻「嗡嗡嗡」的蒼蠅,今日的北京是容得下而有餘的,但卻不可能稍微放鬆。 香港得此惡果,「泛民黨派陣營」當記大功!他們歷來敵視北京政權,時刻高喊「結束一黨專政」的紙虎之吼,自1997香港政權移交以來,一直向北京釋放「敵意」,甚至高姿態出去做些北京視為「挾洋自重」的幼稚兒科小動作,導致北京對他們和香港越發嚴肅防範,在「政制改革」的道路上因而至於步步為營。

香港就有這樣的「愛民主」選民,有這樣的「泛民黨派陣營」,他們不但在此「嗡嗡嗡」,還要出去美英的「聽證會」作證,叫北京理解為「唱衰」中央和特區政府;近期更證實收受了「一老闆」來路不明的大筆「政治獻金」,這在中央政府的眼中,肯定是必須提防的「勾結外部勢力」行為了。

如今北京只允許香港2017有那麼個「普選框架」了。立法會苟能通過,所有「風險」人物將絕對無望獲取足夠提名而得以出選。

這麼些年來,香港這些整體素質不高,而政治水平尤其低得很的「嗡嗡嗡黨派」,長期跟北京政權進行「蚍蜉撼大樹」、「螳臂當車」式的較勁,卻又毫無章法和技巧可言,行為、言論幼稚,態度狂妄、囂張,結果痴心異想果然落空,如今確然沒有「真普選」了,只換來非常的「失望」,和徹底的「幻滅」!於是聲言寧可不要「假普選」,必將在立法會「堅定否決」,並參與「佔領中環」云云!

無可否認,曾幾何時,中國的「專政一黨」鑄成人禍纍纍,「反右」、「文革」等政治大災難不但塗炭生靈,並且導致人性扭曲,文化幻滅;「六四天安門事件」的坦克大鎮壓,無辜枉死的學生無數,當局至今未向人民「坦白交代」。

時至今日,儘管國家經濟高速發展,綜合國力不斷提升,但在「一黨專政」之下,政治並不開明,跟「國際先進水平」有極大的差距;公民的人權缺乏保障,「內政」因而不停受到外國「干涉」;而政治體制改革停滯不前,官僚貪腐非常嚴重;教育制度落後,意識形態管控仍然有效實施,人民素質因而普遍高不上去;出國公民儘管多屬「先富起來」的「大款」既得利益者,卻時有污損國民形象的「不文明」行為。這一切,互為因果,交相糾纏,導致這個龐然大國在世界文明路上步履蹣跚,國際形象低矮。

反之小小的香港作為一處完全自由的國際都會,歷來享有很高的「名聲」;「港人」這個曾受聯合王國殖民統治的身分,說來確實相當荒謬,在很多人們的心目中竟是光彩的,足堪引以為傲,乃至於夜郎自大,不少人乾脆並不認同中國國民的實際法理身分,聽到國歌,看到國旗甚至要感到噁心!

然而,多半的香港人卻又都很現實。時移世易,事過境遷,加之並非親身經歷,對共和國政治災難的情意結儘管未解,卻已日漸霉爛。今天依舊一往情深地以恐共、仇共、反共為己任的香港人已然不多。

但鄙夷共產黨、憎厭內地人、不認同五星紅旗之下共和國國民的身分,甚至可笑地連普通話都要去嫌惡的,卻滿城充斥,為數不少! 由於缺乏教育,或囿於所受教育不良,這些人或則愚昧無知,或則功利膚淺,或則崇洋媚外,或則憋屈壓抑,甚至諸般俱備,既不懂得思考,也不可能理解,更不願意寬容,所謂「泛民黨派」正是利用這一類人們的偏低素質、趨零認識和偏激情緒,配合仇共傳媒予以天天「洗腦」,吸納成為「愛民主」的類烏托邦式盲目支持者。

另一邊廂,也因程度、性質相若的愚昧無知、功利膚淺,孕育出好些單純、樸素、死硬和盲目的愚忠愛國者。

這「愛國」和「反共」的兩大股理性含量極低的情緒一旦受到這樣那樣的激化,就有可能發生社會性衝突,其規模和惡劣影響難以逆料。是所謂「社會撕裂」。

中央政府寜可讓這種「撕裂」繼續擴大,以致未來的管治危機更趨嚴峻,而絕對不允許心懷「異見」的人物,有些許出選行政長官的機會,就怕衍生變數,造成失控的局面,殃及內地的「維穩」。它必須防微杜漸,把「反中亂港」勢力遏制於無大作為的狀態。

不妨退一萬步,異想「天變」鬧著玩:假若共產黨人都犯傻了,普選居然得以全「真」,經由公民提名,「泛民黨派陣營」「有得入閘」,並且最終選出了梁大狀師為特區行政長官。而梁大狀師也迸發異能,聯同他的「泛民黨派陣營」,迫使北京就範,乖乖予以任命。

可以想象,香港有了「國際標準」的「真民主」,北京儘管依舊一黨專政,國際形象卻馬上提升不知幾許。可是,因了香港特區這「政治槓桿」的作用,它也必然同時面臨 14 億人民要求民主改革的極大訴求,等著變天的「民主鬥士」得到「一老闆」、「外部勢力」、特區政府和「泛民黨派陣營」等等的支援,「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陸續蜂擁而出,儼然大鬧革命。 共產黨身經百鬥,當然早有準備,豈會驚惶失措!為了避免發生階級、民族、家庭和個人的大復仇,「一黨」的永世專政決心非但絕對不可動搖,還要倍加堅決,於是一切建設、改革立馬煞停;黨國領導人當機立斷,義無反顧,在國際譴責聲中,動員全體軍警予以嚴厲武力鎮壓!於是不免又復生靈塗炭,「人權」墜落萬丈深淵,社會迎來全面大倒退的序幕!

屆時必然禍延香港,那些個「佔中三士」,「泛民黨派陣營」頭領之類,可以輕易選擇移居擁有「真民主」的西方世界,留下愚昧的追隨者和盲目的「愛國港人」承受纍纍苦果。

別的不忍揣測,輕描淡寫設想一下,功利的港人多半不會關心的西藏的情況吧。西藏問題太複雜,可能的變化也太可怕,且往最「理想」的方向設想:也許,達賴喇嘛呼籲在內藏民採取和平手段爭取完全自治,這居然見效;所有藏區不發生砍殺、暴亂,但是每天都有無數的僧、尼和志士以自焚的方式,哀求允許西藏獨立,並表達對統治政權的絕望,同時把這一死視為此生最後的善業;焚身之火夜以繼日,此落彼起;焦骸滿街,無人收殮!

設想至此,真的想不下去了,於是此刻寧可接受「假普選」,甚或「原地踏步」,讓共產黨在「越維越不穩」的蹣跚步履之下,緩慢演化出高度民主和文明,而香港的這些幼稚愚昧、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泛民黨派」眾頭領,也不復「挾洋自重」而有所長進之後,屆時1,000萬港人再踏上「真民主」的途程,也不太遲!

頃觀電視新聞,一位「拉布吔蕉」頭領提議立法會的全體「泛民」議員「總辭」,作為抗爭手段。我看辭職、絕食、遊行、「佔領中環」大抵都無傷大雅,可千萬別犯傻,想到要親自、或讓他們的「死士」去自焚就好!

2008/09/18

國恥和國羞

今天是九一八事變77週年紀念日。這個日子,歷來有人提議定為「國恥紀念日」。

我看這個甚是不妥,萬萬使不得! 國人心裏有這事就可以了,何必非把「國恥」二字,堂而皇之地印在日曆上面,讓人家大日本國的國民永世明嘲暗笑!

我們都知道,日本雖然偷襲了珍珠港,雖然吃下了美國兩枚原子彈,雖然向美國投了降,可人家日本國民,今天所受美國人的尊重,竟還要在我等炎黃子孫之上!

由此可見,輸掉一場漫及整個太平洋的侵略戰爭,況且並不可恥;而我偉大中華,僅僅被侵略者佔領過一個東北,竊去過幾塊租界,那又何恥之有!

以人道主義論之,恥,當不在飽受欺凌的弱者,而在欺凌弱小的強徒!

然而,那時候,我們的國家確實可恥。但其恥不在受到侵略,喪權失土,而在於碩大無朋卻大而無當,擁有堪足自強的優厚文化遺產,卻只知啜其糟粕,自甘墮落,終致落到了軟弱無能,任人宰割的地步!


正值「三聚氰胺摻奶事件」這震驚全球的「國羞」揭發,而最高權力當局依然曖昧行事,情態發展仍甚不明之際,我約略重溫了一下過去那一段被稱為「國恥」的歷史。

1905年,日本和沙皇俄國以中國東北領土為戰場的「日俄戰爭」結束,兩國簽訂和約,日本奪得遼東半島的俄國租借地「關東州」,和俄國所築「中國東清鐵路(中東鐵路)」長春以南路段的控制權,設立「關東總督府」和「南滿鐵道株式會社」,並以「保護鐵路權益」為名,設置「滿鐵守備隊」,駐紮於沿線。 「關東總督府」後改為「關東都督府」,下設「陸軍部」。

1919年,也就是「五四運動」的那一年,「關東都督府」撤銷,改建「關東廳」,並在「陸軍部」的基礎上建立「關東軍」,設「關東軍司令部」於旅順口,以為全面展開侵華戰爭的部署。 「滿鐵守備隊」歸入了「關東軍」的編制。

1931年9月18日,「守備隊」把「南滿鐵道」一小段炸毀,誣指為中國軍人的破壞,突然對中國東北軍發動攻擊,正式揭開了軍國主義吞併中國東北大計的序幕。 是為「九一八事變」。

事變之後,東北軍的張學良「少帥」奉貫徹「攘外必先安內」滅共政策的蔣介石之諭,採取了「不抵抗政策」,一天之內丟失了瀋陽(奉天)、長春和遼陽! 此後不過短短數月,東北地區的很多城鎮,包括營口、安東(丹東)、吉林、齊齊哈爾、錦州、哈爾濱等,相繼淪陷。 不到半年,面積幾及四個日本的東北全境,就被「關東軍」完全佔領。

1932年1月,偽「滿洲國」政權在長春成立,「關東軍」從天津接來了前清退位皇帝愛新覺羅˙溥儀,扶植他當上「滿洲國」的「執政」。兩年之後,又捧他「升格」為「大滿洲帝國」的「皇帝」。

1937年7月7日,日本侵略軍在北平附近製造了荒謬絕倫的「蘆溝橋事變」,昭示了日本要全面展開侵華戰爭。 7月8日中國共產黨號召全國抗戰。 7月17日蔣介石在廬山宣佈對日抗戰。 慘烈的「八年抗戰」,於是開始。

1941年12月7日,日本偷襲珍珠港;12月8日,英、美怒不可遏,對日宣戰,太平洋戰爭爆發。

1945年8月6日,美國在廣島投下世界上第一枚原子彈;8月8日,蘇聯對日本宣戰;8月9日,美國在長崎投下第二枚原子彈;8月14日,日本宣佈無條件投降(日方字眼為「終戰」);8月17日,自詡為「大日本皇軍之花」的關東軍向蘇軍要求停戰;8月19日關東軍總司令官山田乙三向蘇軍交出了天皇賜予的佩刀。

至此,自甲午海戰以來,日本對中國的長期不斷欺凌,而中國不斷節節敗退的可恥可悲的歷史,終於寫上了句號。

可是不管我怎麼樣回顧這段歷史,不管我從什麼樣的角度去回顧,我還是不能不清晰地想到,日本是因太平洋戰爭失敗而直接向美、英投降的;沾滿無辜中國人的鮮血的關東軍總司令官山田的軍刀,是交給了蘇聯軍官的;就連偽「大滿洲帝國」皇帝愛新覺羅˙溥儀,也是被蘇軍俘虜,先送到蘇聯去的。

我認為,所謂「抗戰勝利」的說法,喊之久矣,卻未嘗成立! 這也是為什麼被日本軍國主義者亡魂附體的一小部分日本人,至今仍然找不到瞧得起中國人的任何理由。

77年後的今天,這「國恥」雖然難以忘懷,世界形勢和國際關係卻已變得天翻地覆;縱使中國沒有今天的強大,像當年日本侵華那樣的「外侮」,大概不可能再出現。 然而,這長發其祥的偉大中華,雖然托人類整體發展的洪福,告別了「外侮」,卻擺脫不了「內欺」!

大半個世紀以前因「外侮」而蒙受的「國恥」,它固然是抹不掉了;而半個世紀以來因「內欺」而蒙受的「國羞」,卻日新月異,層出不窮! 如今竟鬧出了毒物摻奶,毒害、毒殺嬰兒這樣可恥、可悲的特大「國羞」來,讓國內外的親者痛、仇者快!

這些有關的大企業,其經營者和管理層,以及監管這些大企業的官爺們,大抵都屬國家少數精英分子。 然而,在嚴酷的鬥爭環境中冒出來的的少數成功精英們,他們也只能這樣了,只能把一己的地位、權力和財富,建立在一般老百姓的無助和無知之上。

但願先富起來了,而且富得驚人的精英們,別再作喪盡天良只為錢的事,別再鬧出像「三聚氰胺摻奶」這樣的「國羞」來了。讓無辜的孩子們健康茁壯地成長,讓他們在安全、自由、民主的社會環境之下,接受良好、開放,而內涵中華文化精粹的現代化教育吧。

2008/09/13

一個東亞病夫的中秋節歎詞

嗐!

人的心眼要壞到怎麼一個地步,才幹得出來這種傷天害理的大壞事:
把毒物摻入牛奶,製成嬰兒奶粉,讓嬰兒食後腎臟生成結石,慢慢地、痛苦地飽受病變的煎熬,哇哇之聲漸趨喑啞,荏荏小命復歸虛無!

一家佔有市場份額達到百分之十八的大企業,竟把摻入有毒化工原料三聚氰胺的嬰兒奶粉,傾入市場,以低價誘使貧苦家庭採用,毒害、毒殺他們的娃娃。

這麼一個規模龐大、程序複雜、質量控制要求嚴格的奶粉生產工業,竟能把數以千噸計的有毒嬰兒奶粉,散銷於多省市場,歷時數月而懵然不覺,直至大量嬰兒長期食用之後,漸次發病,事件始被揭發。

這家有關企業名為「三鹿」。 三鹿,也就是麤了。麤,與粗為通假字,也就是「不精」的意思了。 製造嬰兒奶粉,「不精」而至於此,可謂無以復加了吧!

據《康熙字典》「麤」字條引《字統》云:「警防也。鹿之性,相背而食,慮人獸之害也,故從三鹿。」

如今國家質檢總局在這事上毫無「警防」,它到底忙什麼好事去了呢?

作為中國的老百姓,時時刻刻要「慮人獸之害」,何年是頭哇!?

嬰兒奶粉,是嬰兒長期食用的加工食品,對於貧窮家庭的嬰兒,它可能就是一天二十四小時,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的唯一的食物了,這是連無毒的玉米麵都摻雜不得的加工食品!

國家質檢總局的有關人員玩忽職守,竟至於此,讓它摻雜了能毒殺娃娃的三聚氰胺,事情一再延誤,到了在無辜的娃娃體內形成了腎結石,發病求醫,方才知道啟動相應的步驟。

此前這鼎鼎大名的三聚氰胺曾被摻進了寵物食品,遠銷美國,讓全部十三個億的中國人,都集體贏得了「笨蛋和罪犯 (goons and thugs)」的尊號。

毒壞了美國人的貓狗,我們被罵笨蛋和罪犯;如今毒殺了我們自己的嬰兒,我們還是會被譏為笨蛋和罪犯的!

笨蛋得讓他們多受教育,以祈變得聰明。

受了教育而變聰明了的少數精英們,居於高位,掌管芸芸大老麤們的死活,玩忽職守的話,應得合理的處置。 不能因為國家教育不得普及,精英太少、太可貴,而予姑息。

至於罪犯,嗐,像這種罪行,可謂罪大惡極,可以槍斃,而猶有餘辜了! 基於人道主義,希望法院能判個無期徒刑。

2008/07/26

首都人民警察的執勤水平

昨天,首都的人民警察又上了一節實習課。

據報道,北京群眾排隊購買奧運門票,秩序守不住了,有人趁機起鬨,在場警察阻撓香港記者採訪,並粗暴衝撞他們,又毀壞了記者的器材,抓去一名攝影記者,拘留了大半天,還迫令跪地!

從電視新聞片段,可以清楚看到一個失去自我控制的警察,衝出警戒線外,粗暴地推搡一名記者。

首都人民警察的素質,明顯和「國際先進水平」距離尚遠。 在這舉世矚目的什麼「同一世界,同一夢想」的奧林匹克運動會揭幕前夕,表現竟至如此不文明,讓首都市民蒙羞,讓國家領導人丟臉。

首都警察尚且如此,別的地區就不言而喻了。

在中國,這其實不算什麼。 和老百姓一樣,一般警察都沒受過良好的教育。 他們不但素質不高,又缺乏「世界先進水平」的職前和在職相關專業訓練,習慣了「騎在人民頭上」,面對享有「同胞特權」,而事事「敢」跟「權力人員」理論的香港記者,難免心中忌恨;偶爾失控,露出惡棍嘴臉,該是意料中事。

過些天,比香港記者厲害得多的全球的記者就都來了。而未能在事前查出身分,未及拒諸國門之外的來華示威者,還不知會有多少呢。

時不我與,國家要更趨文明,要和世界接軌,執法人員的水平亟待大大提高之際,北京奧運卻迫在眉睫了。 這個水平的警察,如今讓他趕緊上清華受訓,怕是來不及了,我看哪,還以暫時調離首都為宜。 當急決,再不能脫拉了。

奧運這種世界大事,歷屆都被捲入全球經濟和政治渦流之中,期間維持群眾秩序、保證城市安全的難度不低,因而很多先進國家的大城市,都不敢輕率申辦。

今天中央最高領導人的治國標準,已然跟從前不可同日而語。大抵下了「最高」決心,要藉舉辦這次國際盛會,順便徇洋變華,移風易俗,向開明政治邁出不大不小的一步。 在向來死抓不放的新聞管制這檔子事上,中央已然明令,對外開放自由採訪。

然而,上頒新令,下缺水平。 看來還得假以時日,方可慢慢入軌。

2007/10/09

北大精英的一篇文章引起的聯想

2003年底,一位朋友從萬維網上給我抄送了幾篇文章,大概認為精采,不容錯過。 有些我讀後深有所感。 其中一篇很有意思,篇名“懷念故人”,談及作者阿憶的幾位已故師長、偶像學者,和早逝的同窗,憶述了一些在他們生前,跟他們交往的情景,和會面的印象。文章行文樸素,情感真摯。
然而,細味這篇文章,讓我產生一些特殊的感受,不吐不快。於是不免胡言亂語,嘀哩嘟嚕就在鍵盤上打了一大堆,目的只在回贈朋友,本來無意發表。 近來由於要在blog上胡謅,把這篇舊文也翻了出來。 到網上搜尋一下,在北京大學的網頁中,找到了這篇內涵深邃的文章,再讀一遍,比照一下,發覺幾乎原文依舊,幾年來未作修訂。 我一時有些感慨,於是略改拙文,發表於此,希望感興趣的朋友先到網上細閱該文,然後回來看我的胡言亂語。
據網上資料,作者畢業於北京大學中文系,無疑是中國社會主義高等教育培養出來的‘精英’。 文章的字裏行間隱含和突顯的個人思想和價值觀,多少反映了國家高等教育,在知識分子意識形態塑造上起到的作用。

作者在文章 (以下或稱‘憶文’) 的第一節裏說,“早在上中學的時候就知道,北大的燕南園是片聖人居住的別墅區”,又說語言學泰斗王力先生熟練操縱的第七種語言——越南語,學的時候已經72歲,這讓他“無法不自慚形穢”。 而四卷《古代漢語》,“為王先生帶來了驚人的版稅收入”,高年級學生帶他們去“拜謁王力先生,路過燕南園南邊的工商銀行時,說…這銀行半數的存款是王先生一個人的”!
如果作者的遣詞用語都是正面的,並不隱含絃外之音,那麼作者對王力先生的崇拜,以至尊為聖人,很可能就是因為王力先生非凡的語言能力,就是因為王力先生驚人的版稅收入! 因為“憶文”裏並沒有述及王力先生的高風亮節,沒稱頌王力先生行為世範。 這種型態的尊崇,可以說是一般的單純個人崇拜。
抑不知作者今天是否仍對先師尊崇如舊,倘若清明節到墓前致祭,是不是還會不敢稍忘階級觀念,不敢稍忘自己的卑微,甚至用上‘跪謁陵寢’之類的字眼來作表述?

‘憶文’稱王力先生為‘北大聖人’。 聖,《說文》的解釋是“通也”。 這個詞,在古漢語裏本來並沒有今天所說的,借譯洋文divine, holy, sacred, saint等詞的‘神聖’的意思,甚至沒有道德節操崇高的涵義,大抵只是說的理解能力非常高,聰明絕頂,有大智慧,能明白十分深奧的道理,一個頂一萬個,這樣罷了。 孔子說:“若聖與仁,則吾豈敢!” 又說:“聖人吾不得而見之矣。得見君子者,斯可矣。” 大抵用的這個原義,可見就連那所謂‘仁’,都沒有包括在內。 可是經過了歷代封建統治者和特權知識階級的厚貼金、絕對化,詞義就變得高不可仰,深不可測,寬不可狀,遙不可及,竟至於變成了一個帶有迷信色彩的字眼。 ‘憶文’裏把王力先生稱為‘聖人’,倘若還用《說文》的本義,該是不至大謬不然的。 然而,此詞似乎不能回復古義了,除非作者寫的並非現代語體文。
今天在現代漢語詞彙裏的所謂‘聖人’,無論指的是中國的,還是外國的歷史人物,不管用於文化範疇,還是宗教領域,一般都是指的人死之後,被當代或後世的統治階級、宗教組織,認定具有崇高的道德品格,在言行上堪作楷模,甚至死後顯現聖蹟,而予以追封賜諡,敕令子民或教徒必須敬畏崇拜的神聖人物。

今天在中國,不管在哪個領域,大概都不會產生聖人了。 但中國卻有天主教,在天主教的神聖國度裏,也許要當別論。 十年前,印度加爾各答天主教會的德蘭修女Mother Teresa逝世。她在那裏為痲瘋病人、貧民、賤民和孤兒鞠躬盡瘁了大半生。 她逝世後不久,就被羅馬教廷列為‘聖品’,進入‘封聖’程序,目前已通過了‘beautification’, 被尊稱為真福德蘭(台譯德蕾莎)Blessed Teresa, 往後一旦顯現了教廷認為足夠的‘聖蹟’,就會正式成為天主教聖人,尊稱為加爾各答的聖德蘭Saint Teresa of Calcutta (Kolkata)了。 到那時候,中國的天主教徒,就會多了一位值得效法的聖人。
當然,要像印度城市街角上整天坐著,蓬頭垢面,赤腳裸身,給人祝福,索取盧比,而美元也不拒絕,但少給就有可能開罵的,也叫‘聖人’的‘聖人’,又屬另類。

《現代漢語詞典》【聖人】條的解釋有二: 1.舊時指品格最高尚、智慧最高超的人物,如孔子自漢朝以後被歷代帝王推崇為聖人。 2.封建時代臣子對君主的尊稱。
在今天,在現代漢語的觀念裏,管王力先生叫個聖人,不管從哪個角度看,該都不算很合適,儘管他是一位絕頂聰慧,對社會、文化有很大貢獻的語言學家,儘管他收過驚人的版稅,住過北大別墅區,能說七種語言。

五千年來,除了帝堯、帝舜、夏禹、商湯、周文王、周武王、周成王和周公旦,中國就只有一位盡人皆知的聖人。 那就是畢生沒收版稅一個子,沒住別墅半個區,沒學語言七大種的孔夫子。 孔夫子編篡、修訂、寫作的典籍,也曾被稱為聖經。 從前,到孔聖人畫像前得叩拜,甚至上香,讀聖經要正襟危坐,畢恭畢敬。 今天一般指耶穌誕辰的聖誕,原來就是指的孔子誕辰,現今奉儒道為宗教者仍用此義。
然而,孔子的聖人稱號,並非來自他當時的學生,也非來自歷代缺乏教育的一般老百姓,或者飽讀詩書的讀書人的尊奉,而是正如《現代漢語詞典》的釋義所說,“被歷代帝王推崇”所致。
漢武帝劉徹罷黜百家,獨尊儒術。 但孔子被漢朝皇帝首度追封,卻在武帝之後,而且僅至公、侯的爵位。 到了唐朝,玄宗追封他為‘文宣王’。 宋真宗時升格為‘至聖文宣王’。 到了元朝,再升一級,蒙古皇帝鐵穆爾竟然追封他為‘大成至聖文宣王’。 到了滿清皇朝,順治皇帝愛新覺羅福臨就更進一步,賜他‘大成至聖文宣王先師’的封號。 大抵孔子的‘聖’,在皇帝眼裏,已然遠遠超越了堯、舜、禹、湯、文、武、成王和周公,而達到了千古的極至,正所謂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了。
雖然托孔子的洪福,弟子顏回被尊為‘復聖’、曾子為‘宗聖’、孫子子思為‘述聖’、子思門人的學生孟子為‘亞聖’,但似乎都只是徒具虛名而已,實際上沒有‘聖’到哪裏去。 至於文學範疇裏詩聖杜甫的‘聖’,似乎和詩仙李白的‘仙’不相伯仲,乾脆夠不到至聖、亞聖一類‘聖’的範疇了。 而和‘詩聖’層次相若的‘聖’,據說還有‘武聖’、‘書聖’、‘畫聖’、‘茶聖’、‘酒聖’、‘藥聖’等等,真要這麼‘聖’下去,恐怕‘聖’之不盡,而至於‘濫聖’了呢。

在中國近代史上,孔子‘大成至聖文宣王先師’的封號,由於被捧得太高、太玄,被竊用得太濫、太謬,以至成了暴君酷吏欺壓平民百姓、殘父暴夫控制子女妻媳的神祇偶像,曾幾何時,竟被激進學者、革命分子和熱血青年錯認作禍國殃民的罪魁禍首,給假借虎威的狐狸當上了替罪羊,而被無辜打倒,無理批鬥,歷時竟達六十年。
不過,如今孔子早已恢復名譽,一年四季,又在廟裏廟外受祭享供了。 本文初稿的那年秋天,曲阜孔廟迎來一群韓國女大學生,穿戴周代服飾,獻古舞以致祭祀。
證諸孔子的言行錄《論語》(雖則述而不作)、北方韻文總集《詩》(雖則有所芟刈)、編年魯國歷史《春秋》(雖則意含主觀褒貶),孔子確堪被尊為聖人、萬世師表,而且也肯定是一位對華夏政治文化有偉大貢獻,亙古無匹的學者。 只要翻閱《論語》,把它讀明白了,必然深受感動,肅然起敬!
然而在中國特定的政治、社會體制、文化、教育型態的一座座大山之下,把孔子尊為不可超越的‘至聖’,也就等於給一切可能的社會發展寫上句號,等於給予封建統治階級以實施愚民政策的大便利了。
我猜想,這也正是為什麼咱們遠在春秋時代,已經出了像孔子這樣一位偉大先進的教育家,連顏回那麼窮的年輕人都有上學的機會,而兩千多年後的今天,咱們竟還有讀不上書的孩子!
中國的知識分子,在孔子的年代稱為‘君子’ ——也就是‘有德者’,孔子拿來和沒受教育,未讀詩書,不識禮樂的‘小人’——也就是‘無德者’ ——對舉。 《論語》裏就有“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之歎。 雖說孔子有教無類,畢竟那時候,赤貧如顏回者,大抵就跟咱們今天山區農村裏,普遍營養不良的兒童沒有兩樣,銀子固然拿不出來了,要在緊絀的食用裏,攢下幾塊乾豬肉,當個學費交上去,怕也並不容易。 因此,要接受教育,成為‘君子’,對窮家子而言,談何容易!

兩千五百多年來,中國的教育無疑有所發展,畢竟走過了兩千多年的歷史征途嘛,哪能原地踏步! 但發展卻是可恥的緩慢。 進步最神速的,不在教育本身,卻在它的一個附屬部分:科舉考試制度! 中國封建皇朝的科舉制度,層級分明,實施嚴格。 可是因為沒有像樣的教育制度,和合理的教育方針和理想去配合,從來就拔擢不出真正有能之士。 雖則如此,那精心設計的考試方式,卻足以挑選擅長模仿、迎合上意、從不功高蓋主的庸才。 這些庸才,庸固是庸,卻畢竟是才,是可用之才,尤其為聖君明主充當聽話的忠臣,就再合適不過了。 倘若滿朝文武,盡皆超越天子的精英,皇上的睿智聖明豈不白搭! 怎麼還能叫個‘聖上’! 偶爾‘聖上’竟是個倒行逆施的昏君,庸才正堪做其貪汙腐敗的佞臣了。
由於教育沒有得到與時俱進的應有發展,選賢舉能又從未在又偏又狹、不公不義的科舉考試制度之下實現,宋朝以來,整體社會發展有如逆水行舟,不進而退,一代差似一代。 到了清朝末葉,竟至於大大落在了西方世界的後頭,為我長發其祥的偉大中華,在列強的覬覦下,寫成了一頁又一頁的喪權辱國百年史!

近代教育的具體概念,大抵要到日本明治維新之後,從東洋輸入‘教育’ 一詞,才開始在中國漸漸為讀洋書的人們所知。 此詞源出《孟子˙盡心》:“君子有三樂……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樂也。” 日本人擷以翻譯西文的education一詞,大大擴充了原詞詞義。
說到中國的教育,絕對不能不提的,就是中國兩所最早的大學:其一是‘憶文’作者的母校北京大學,另一所就是清華大學。

北京大學的前身是京師大學堂,成立於1898年,比開羅大學晚約1,000年,比牛津大學晚約700年,比東京大學晚約20年。 戊戌變法,光緒皇帝大抵從東洋回來的留學生那裏學懂了教育應為何物,於是要廢除科舉,興辦學校,任命吏部尚書孫家鼐為管學大臣,籌辦大學堂,詔准了梁啟超起草的《京師大學堂章程》。 大學堂的創校宗旨是:‘中學為體,西學為用,中西並用,觀其會通,無得偏廢’。 創校時首任總教習(相當於今天的校長)是美國傳教士丁韙良William Alexander Parsons Martin. 可是戊戌維新不敵守舊勢利,僅歷百日而失敗,梁啟超倉皇逃出國外。 慈禧太后也許因為害怕列強不滿,魔掌不敢盡伸,對大學堂網開一面,總算沒有查辦,但改任張百熙為總教習。 辛亥革命成功,中華民國建元,京師大學堂於1912年改稱北京大學,嚴復為校長。

中國的第二所大學是清華大學,它的前身是清華學堂,是辛丑條約的國恥副產品。 當時清廷腐敗無能,不斷受到列強的欺侮。 1900年庚子,號稱‘刀槍不入’的義和團闖進帝都,砸了各國公使館,導致八國聯軍攻佔北京,搶掠燒毀皇家的圓明園。 清廷被迫於1901年簽訂辛丑條約,賠償給十四個受損的國家。 其後美國在羅斯福總統任內(Theodore Roosevelt),於1909年開始退還庚子賠款的未付餘額10,785,286.12元,並指定用作開辦學校,和派遣赴美留學生。 清廷於是專設‘遊美學務處’,修建‘肄業館’,作為赴美留學生的預備學校。 學校於1911年竣工啟用時改稱清華學堂,因校址原為惇親王的賜園‘清華園’。 1912年中華民國成立,改叫清華學校,1928年升格易名為清華大學。

中國的正規高等教育發展了那麼一個世紀,目前還只能在捉襟見肘的窘境裏緩慢地摸索前進。 它的特點,除了貫徹精英主義,就是逕向唯經濟主義傾斜。 今天,在貧富懸殊越演越烈,兩極分化越來越嚴重,人們盲目迷信學歷、文憑,因而到處學廠、學店林立的中國社會,竟有不少家裏太窮的女大學生,因為要掙扎向上,‘讀書致富’,而當上三陪小姐,掙錢交付昂貴的學費,並且趕上城市突飛猛進的消費主義生活方式!
前幾年,更有所謂的藝術學校,把女學生送到外省的夜總會去當陪酒女郎,還美其名為畢業實習。 那個所謂的校長在電視台記者面前,竟然恬不知恥,振振有詞,說什麼社會就是一個大染缸,女學生早晚都得出去親身體驗,晚一點不如早一點,云云!
至於僅僅9年的義務教育,前幾年教育部副部長吳啟迪曾說,要‘力爭2008年達到百分之一百的普及率’。 明年就是2008年,能不能達到目標,看來哪位精英領導都說不準。
中國的教育,包括高等教育,有一個政治使命,就是要為偉大的社會主義祖國,培養革命接班人。 可是在運營上,這高調卻再也唱不響了,實際上和封建時代的‘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十年窗下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的功利主義思想,仍然藕斷絲連,一脈相承,依舊擺脫不了實用主義低階理念的桎梏。 有的地方沒有大學,要籌款辦一所,如非高檔騙局,就不倫不類地說什麼‘今天教育,明天經濟’! 有的農村分得捐款,盜竊挪用之餘,蓋了小學校,為了鼓勵農民讓孩子入學,還只能喊著‘讀書致富’的宣傳口號。
在精英主義的高等教育制度之下,教育實踐跟普及教育的原則理念背道而馳。 這當然也能夠透過極度的競爭,一如科舉時代的所謂‘文戰’,有效地篩選、培養出一批又一批的專業精英、考試‘狀元’,源源不絕地為國家經濟建設注入新血。
這些暫未形成或組成階級的專業精英、考試‘狀元’,因為享受著人們普遍對希罕的知識分子及其文憑的肯定,以至崇拜、迷信,乾脆早就自命為新生‘貴族’了。 既然在皇朝覆滅將近百年以後,還要自命為‘貴族’、‘狀元’,那就不可能不自覺優越,不自視高人一等了。

‘憶文’的第六節裏,作者記述了“有個東北來的新生…毫無北大學生那種與生俱來的狷傲”。 這也就是說,北大學生都有“與生俱來的狷傲”!
由於教育資源匱乏,考試淘汰制度非常嚴酷,能脫穎而出的‘精英’,經過幾年黌宇現實的薰陶,偶而還跟權貴公子攀個哥們,直接間接感受到了權力的無比誘惑,於是理所當然地形成牢固的人以等分價值觀。
那些由考試‘狀元’出身的‘跳階’貴族,因為個人能力得到過分的肯定、迷信,個體等級意識特別亢進。 就是同朝為精英,也要從學府的排名、專業的高低、家族的貴賤、財富的多寡來評比一番。 不那樣,就是平均主義!
這裏所說的個體等級意識,衍生自動物的繁殖本能,是賴以傳宗接代的種群繁殖機制的重要組成部分。 它是具有發達的大腦,有觀察學習能力的群居性哺乳動物的一個特徵,尤其在靈長類的複雜群體關係裏得到高度發展。 它也是個體和種群的自然選擇機制之一。 在人類高度制度化的競爭環境裏,它一方面得到鞏固,一方面受到抑制。
從西方文明發展出來的教育理念,主張向教育對象從小灌輸正義平等價值觀,正是要抑制、平衡這些雖然有理,卻又無情的自然選擇機制;疏導由它衍生的人際矛盾,舒緩競爭的激化;削弱它在人類行為上的支配作用,減少赤裸裸的弱肉強食自然現象;以免釀成人為的社會災難。
而精英教育,卻恰恰反其道而行,名正言順地,對這種動物本能起到了肯定、鞏固、矯飾、擴大的作用。 精英高等教育培養出來的考試‘狀元’,自然而然地,時時刻刻意識到自己在群體之中的優越地位,分分秒秒不忘去拿別人來和自己評比(sizing up), 好確定自己的位置:誰在自己之下,比自己低幾等?誰又在自己之上,比自己高幾級? 因為身為受過精英教育的‘狀元’,主觀評比的結果,理所當然地,把大多數人都給比下去了,因此不免沾沾自喜、洋洋得意,越評越過癮,每比輒飄然。
‘憶文’第五節的一段記敘:“駱一禾的詩我沒有一首喜歡,但我仍然著迷地想知道他的事情”,“仔細端詳駱一禾”,就是這種主觀自覺評比的一些形式,也是好奇心的誘發媒之一;也就是說,假如沒有源自male rivalry的本能sizing up, 對這位詩人駱一禾,作者多半是會不屑一顧的。
群居性哺乳動物的個體等級意識,在強者一方,往往還有另外一面看似相反的表現,就是甘於一時的降服,順從更強者。 這無他,就是為的明哲保身,不作無謂犧牲;伺機再起,爭取繁殖機會。這是源自所謂‘爬蟲腦’的一種類智慧求生本能。
‘憶文’裏說的‘參拜長者’,‘除了畢恭畢敬之外,別無選擇’,固是中國儒家傳統尊師重道的一件外衣,而做成這外衣的料子,就正是求生本能。 敢仿效洋人的輕恭薄敬者,學業成績沒準就會被無故打折了!這犯不著哇。
另外,由於精英主義高等教育是教育金字塔的尖頂,頂上精英為數不多,新生‘貴族’們往往會有鶴立雞群,一覽眾山小之概,在獨倡文戰,不尚武爭,物競天擇潛在化,才能型態單一化的太平盛世,考試精英們鄙視弱者的時候多,順從強者的求生本能卻少有浮現的機會了。 因此,偶爾眼前出現一個讓精英們評斷為遠比自己強,以至於心悅誠服的‘高大形象’,他們還是會毫不猶豫地驚為天人,乃至五體投地,頂禮膜拜,其謙卑服從的程度,比起那些沒受多少教育的一般小百姓,往往還會有過之,無不及。 這是因為精英們自視既高,自覺是罕有的優越貴族個體,如今竟爾遇上比自己更勝一籌,罕有十倍的精英中之精英! 難免百倍感動,千倍臣服! 這是寫在了遺傳基因裏的生存、繁殖秘笈。
作者的敬拜幾位‘先聖’,我看就是這種心理的表現。 至於他在文章第八節裏憶述的那位死前“朝泥身土偶行跪拜大禮”的女同學,就更進一步,把自己的卑微,毫無保留地,呈獻在莫能逾越,無可捉摸的,超然於血肉精神、生老病死之外的神祇佛陀的壇前座側了。

說到美學大師朱光潛,作者在第二節裏寫道:“但我無論如何無法接受,那位寫過鴻篇巨著的朱光潛,怎麽會是如此矮小的老人。他中西合璧,學富五車,身高卻只有150公分!”
這樣的品人標準,正是群居性哺乳動物個體等級意識,和現代智人的高階價值觀這兩者天衣無縫的結合。
在靈長類動物的族群裏,比如說,和人類有百分之九十八相同基因的非洲大猩猩吧,牠們並沒有發展出來‘中西合璧、學富五車’等優越形式,因此,體型的大小、勇氣和體力的強弱,幾乎就是優越與否的全部標準了。 身材瘦小,自然就是軟弱無能的表徵! 這也正是何以姑娘都傾向喜歡身材高大的小夥,而人們看到瘦小的當權者,就會暗地裏竊笑,否定他的能力,甚至會說:‘望之不似人君,彼可取而代也’。 一個矮墩墩的演員,大抵難有扮演大將軍的機會。
在複雜的現代人類社會,自然本能和物競天擇、弱肉強食的自然選擇機制,因為受到文化的干預,往往會有反自然的現象。 教育內容裏的正義平等、婚姻法裏的一夫一妻,固屬反自然現象;國家民族偶爾冒出一個矮小的偉大領導人,也是反自然現象。 教育搞得越好,教育理念、內容越先進開明,反自然現象也就越多,甚至會變成了常規,就連殘疾人都不會受到任何歧視。

另外順便一提,文章作者畢業於中國歷史最悠久,最菁英薈萃的名牌大學——北京大學的中文系,可他的文章,卻還是有一些念過中文系的人不該有的錯誤:
1) 第4節第3段:“王先生闔然長逝時,恰是他發表長壽宏論的第二年”的‘闔’字誤,‘恰是’大概用得不合適。 ‘溘’誤作‘闔’。闔音合。溘音客,突然的意思。 也許可以簡單地說,‘王先生溘然長逝,是他發表長壽宏論的第二年。’ 要是這第二年可以說‘恰是’,那麼第三年、第四年也可以,這‘恰’字就要變得毫無意義。 如果是第二天,或者同一年,又或者是第二年的同一天,用‘恰’字就不錯。
2) 第5節第3段:“…已出現嚴重的精神障礙,他完全置身於幻象之中”,‘置身’是意識清醒狀態下的自主行為,精神有毛病的人身處幻象之中,是認知不正常,身不由己的病態被動行為。 這裏不宜說“置身於…”,也許可以改用‘活在…’。
3) 第6節第1段:“不恥下問”在這裏應是用錯了。 所謂‘下問’,是指的向地位比自己低下,知識比自己淺薄的人討教。 新生向‘老生’前輩請教,不能說是‘下問’。
4) 第6節第3段:“…一位同學在成都與歹徒搏鬥,遇刺身亡”,這無疑是望文生義。 ‘遇刺’不是說的被利器所刺,而是政治人物之類遭到政治暗殺的意思。 要是一個普通人,被埋伏在陰暗角落裏的仇人,或是仇人僱用的兇手跳出來用尖刀捅死了,也不能叫遇刺。 大人物被匪徒劫殺,也不能叫遇刺。 此詞的詞義非常狹窄,不能隨意引申活用。 這裏的‘遇刺身亡’,改說‘遭到刺殺’就好。
5) 第8節第3段:“集散地”在這裏‘引申活用’,似應加上引號,明示並非不懂原義。
6) 同段:“竟從一個胖子,變成了窈窕女子”,‘窈窕’應是‘苗條’之誤。 ‘窈窕’是形容女子整體地美好,這包括了氣質神韻、容儀體態、服飾穿戴等等,而非單指體型纖瘦。《詩˙關雎》裏的窈窕淑女,不是說的這好女子身材苗條。
7) 第8節第4段:“日子因爲富裕開始顛沛流離”,‘顛沛’是生活艱苦、窮困的意思,和富裕的詞義恰恰相反。
8) 同段:“同學親情”,‘親情’有固定而狹窄的詞義,不能用在同學之間,同學只能說友情。 同學之間可以相親相愛,甚至可以發生愛情,但不可能產生親情。
9) 同段:“正是事業上拼命的季節”,把‘季節’引申,用在沒有更替,不會循環的事物似不合適。
10) 第8節末段:“上桌”,這短語說的好像是一盤小菜,用以指人似不合適。莫非這是個北京流行的口語詞?

2007/09/19

給一位老同窗的電郵 - 談中國文化及儒家

其一

彼得賢兄:

孔子為師,是就人、因事、適時而施教,決非死板的教條。 另外,《論語》只是孔子言行的簡錄,而非詳載。 可以假定,他說的每一句話,都有特定的教學對象和環境,還有前言後語,只是古時竹簡難刻,未予盡錄罷了。 唯其如是,咱們讀《論語》,最宜活解,不應「死啃」。
我猜想,如非病態心理的胡思亂想,多思必定有益。 據一些醫學統計,愛活動和思考的老人,Alzheimer's 的發病率都比較低。
但這「思」啊,得有一個前提,就是必先具備邏輯思維能力作基礎,也就是說,並非胡思亂想、虛思妄想,同時得掌握相當的知識,否則只會「想創個心」,那就「非徒無益,而又害之」了。
「終日不食,終夜不寢,以思,無益」,孔子大概說的他年輕時的經驗,酷愛思考而不得法,終致費時、傷身而徒勞。 可他馬上意識到了此路不通,於是放棄繼續空想下去,改而先去學習。 如果學到了解決問題的方法,我看他也不一定就全盤照搬、抄襲模仿的,他大概會進一步思考,倘有所得,還會改良這學來的方法。不過,孔子似乎不是一個善於發明的人。 這由《論語》所載,可以大致看得出來。 另外,他編輯了三百餘篇的《詩》,但自己卻似乎從來沒有作過一首。
賢兄學而時習之,還在「悅」與「不悅」之間。 我也學而時習之,時而小悅,時而大悅,時而不悅。情況大抵和賢兄相去不遠。
學而無益,不悅;學而有益,小悅;學而有所發明,大悅。

我認為,學習本身是一種本能,也是一種樂趣。 孔子說:「食、色,性也。」所以人們對菜餚,對情慾有那麼大興趣。 學習也一樣。
但不良的社會制度、政治、宗教、道德,都可以把人的各種本能扭曲,以至促成病態,或者壓抑。我們對學習的興趣也不能倖免。
咱們能學到這把年紀,還依然「學而時習之」,在這樣的社會風氣,這樣的教育制度之下,如果你有宗教信仰的話,就不妨感謝上帝了,因為這可能是上蒼的恩賜。在這裏,三十歲以上就失去學習興趣,甚至能力的人,何其多也!
所學何事? 對了,探究生命,修養性情。 從另外一個角度看,就是增長知識和智慧。
知識和智慧有什麼用呢? 這我有自己淺陋的看法:
「三人行」,沒「有我師焉」的時候,可以解惑;「貧且賤焉」,或者「餒在其中」的時候,可以自處;「富且貴焉」,或者「祿在其中」的時候,可以助人。我看,其最高尚的目的,應該就是活得快樂地健康,和健康地快樂。 快樂地健康,這是真正的健康;健康地快樂,這是真正的快樂。

賢兄過譽了。 聰慧,則吾豈敢! 愚魯,我亦當之何愧! 「子曰:柴也愚,參也魯。」 沒準孔子的這個門生高柴,竟就是我的一位老祖宗呢! 龍生龍,鳳生鳳,耗子生兒偷穀種! (說笑罷了,請別當真。)
偶爾自作聰明,可以添加生活情趣;倘若自以為天資聰穎,不去虛心學習,就真是愚不可及了。
和賢兄一樣,我從來就喜歡老老實實,謙謙恭恭地「學而時習之」,這倒是千真萬確的。

我弄明白哪一個「快碼」了。
我到網上一瀏覽,幾乎嚇壞了! 沒想到中文輸入法的發展,竟然那麼蓬勃,方興未艾! 真可謂林林種種,琳瑯滿目! 還好我這邊「法」制完備,早已有「法」可依,要不真不知如何選定呢!
謝謝指正。


其二

彼得賢兄:

多謝來郵和附件。 何抱歉之有呢! 太客氣了!

儒學這題目大矣哉! 作為一門哲學,兩千多年來,攥在這樣一個碩大無朋而長壽的文明的手裏,它其實遠遠沒有獲得應有的承傳和發展。
孔子無疑是被少數聰明的人曲解歪用,又被多數愚昧的人當作雖然無用,卻又沒捨得扔掉的舊東西,擱在灶側床底,聽任蠹魚蛀蝕!
讀了介紹哲學大師在市井股壇上演講的文章,本來,我這野人門外漢話可多了,比如對本地社會典型的城市生活型態的看法,對生命本身的理解和看法,對生命意義、生命意義的有無,和生命質量的看法,對人類生命外附物如名利權位的看法,對生命延續、進化和退化的看法,對生命本身的陰陽虛實、生命外附物的陰陽虛實的看法,對族群生命和個體生命之間的關係的看法,等等。
可我還是自覺以不說為好,怕的就是這懸河出於口,一發難於凍結,這電郵非得打到天亮不能稍歇,那可是要累壞自己煩了賢兄了。 損人而不利己,君子不應為,小人不屑為呀。
可我前兩年寫過一篇至今沒有發表的東西,其中有一段借題發揮,隨意把孔子拉扯上了。 既然哲學和投資(或投機)都可以風馬牛「雖不相及」也「相及」,那我收了美玉贈泥磚,就給你節抄在這裏,聊以為禮,不亦宜乎。


其三

彼得賢兄:

象山先生的「理學」,我不熟悉。 但可以這麼說,他也是我不敢茍同的眾多大儒之一。 如果允許我用「唯心」這個詞,我還是會說,他們兄弟三人的主張,都是非常「主觀唯心」的。 所謂「發明本心」、「悟得本心」,恕我不敬,實在只能說是虛無飄渺。 陸氏兄弟和朱熹「太極」、「無極」之爭,從學術觀點而言,只是搔不著癢處的無謂論爭,我真要問,到底「明辨個什麼」呀?!
你說的一丁點沒錯,不管讀了多少中文,我們所受教育,都是西方式的,或者說是模仿、抄襲西方教育。 香港、台灣和內地,雖然大異其趣,西學的漸染,已然和固有文化成分熔為一體了,在不能妥協的方方面面,或竟是被取而代之了。
好比說我們這一身衣服穿戴吧。 子曰:「微管仲,吾其被髮左衽矣。」今天孔子的後人,不管還住在曲阜的,或者散居在世界各地的,大抵再沒有幾個不是「被髮」的,也沒有幾個還是「右衽」的吧。
還有,這所謂「中國」,今天我們所說的「中國」,其實是個十九世紀的新生事物,列強不來侵略,就不會誕生這個「中國」,沒準今天大清國的國號,還響徹「天朝」的雲霄呢。 誒,大清國好像不怎麼體面哪。 那就回到「孟達於是連吳固蜀,潛圖中國」的「中國」吧。 該也不好。 再往後退,退到「秦遂以兵滅六國,并中國」的中國,怎麼樣? 其時「七國噤亂」,當然不好嘍。 那麼,難道真要回到「四夷交侵,中國微矣」、「屏諸四夷,不與同中國」的中國嗎? 更不行啊,天知道我們的血液裏到底有沒有、有多少「四夷」的成分! 弄得不好,沒準被自稱為最正統、最純粹的「中國人」殺了,挖出心肝脾來下酒,這可是大大的不美!
「學」的詞義,在《論語》裏,非常簡單,沒有例外,二千五百年來沒有變化。 要嘛是動詞,如「博學」;要嘛是名詞,如「文學」,在《論語》裏的這「文學」,該就是指的在文字方面的學問了。
至於賢兄提到的「知識」。 《論語》裏根本沒有這個概念,也沒有同義詞。 論語的「知」,並非今天所說的「知識」。 「子曰:生而知之者上也。」 在孔子的年代,根本沒有「知識」這個概念,我們今天所謂的「知識」,是不可能「生而知之」的。 這是個出現於十九世紀的西源詞,意譯西文knowledge一詞。 儒家之「學」,當然不是這個意思,也沒有包含這個意義。
儒家源於孔子,源遠流長。 其流派,或曰學派,包括了漢朝的今、古文經學、讖緯之學、宋明理學等等,可不一定都該、都能歸宗於孔子。 好比說,假如有個來自曲阜的人找你出資做生意,竟提出自己是孔子的七十代孫子,你也許就會想:此人雖然也姓孔,算起來只有孔子六億兆分之一的血緣罷了!
其實「儒學」到了南宋,已經走到了「山窮水盡應無路,柳敗花殘曷有村」的境地了。 這不一定都在於大儒們的不肖,縱然不肖者固多! 而主要是社會制度使然,教育制度使然。 但是說也奇怪,到了明末清初,竟又出現一個光芒四射的王夫之。
今天就是盲目崇拜「儒學」的教育家,大概也不會高舉《論語》嚷嚷:「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君子學道則愛人,小人學道則易使也」!


其四

彼得賢兄:

前郵倉促,意猶未盡。 這會ㄦ略有閒空,不妨再胡說幾句。
你的前郵引了《大學》兩句。 我也效顰引它三句吧:
《大學》說:「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 這所謂知,如我上郵所說,並非今天的所謂「增進知識」,而是對「道」的通達明瞭。 這就是為什麼孔子說:「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了。 民,主要的成分是小人,小人不像君子,他們本質不濟,不管怎麼學,都是不可能通達明瞭這大「道」的。 他們儘管學了「道」,也並非真的學到了其中真諦,只會變得溫順、服從,易於統治而已。 也正是因為先有這種看法,孔子才有「有教無類」的教學宗旨。
至於「格物」,其「格」也,絕對不是用的近一二百年來,我們被強迫從西方學到的各種各樣複雜、有系統的方法去觀察、研究、假設、證明、確定、反證、推翻,等等。 而是從自有、永恆的「本心」、「天性」出發。 這「本心」、「天性」的存在和性質,並沒有客觀的驗證。 這也就是為什麼後來竟有所謂「性善」、「性惡」之爭了。 在今天看來,這「善、惡」雙方都是瞎子摸象。 說白了,多半是白搭!
其實,古人就是古人,「格」起「物」來有很大的局限。 比如《禮記˙月令》就「格」出了「田鼠化為鴽」、「腐草為螢」之類悖乎普通自然常識的大謬誤。 可以假定,「定」《禮》《樂》,講授《大學》時的孔子,儘管智慧遠超時人,大抵也被騙了,信以為真。
呦,時間沒了。 再聊。


其五

彼得賢兄:

承蒙謬賞,實不敢當。
今天頭幾句想說的話,就是:
嗐! 苟能像賢兄那樣,奉行早睡早起,那夠多麼幸福! 奈何知易行難!
我睡得晚,是長期的不健康習慣。 可以說,這壞習慣,已經養成超過三十年了,尤其近十年來。 我學習、寫作,總喜歡利用深夜。 不幸的是,我總有學不完的中外文化精粹,也總有寫不完的個人思想廢物。
不過,為了讓賢兄放下惻隱之心,今天打這電郵,我沒敢安排在三更半夜。
另外,以賢兄之賢,竟也看差了些。 容我辯解一下:
我這「人心」並不虛無。 只是知道「年壽有時而盡,榮辱止乎其身」,明瞭人生的有限,在「有身、有生之年」,儘可能過充實、健康、樸素、快樂、有意義的生活,不浪費一寸光陰。 要貫徹這種生活態度,必須努力學習,謹慎思考,不能斷送一天在無聊之上。 也許你的哲理不同於我,另有「虛實」。我卻認為,有了這種主導思想,「人心」是虛無不了的。
你看,我到山溝裏去野營,欣賞自然之母的丰姿美態,也決不會懶洋洋地呆在營地,光知道吃、喝、睡、愣、拉,而是會有所作。
一般的低格調香港人,除卻純粹的鬧市生活,別無所知,別無所涉,別無所冀,「飽食終日,無所用心」。 不少人還弄得腦滿腸肥,大腹便便。
另有少數非一般的高格調香港人,時刻惦記著投資的增長率和保險的回贈率,時刻打聽著吃喝玩樂應何往,巴黎、米蘭孰更佳? 餘者不外一片虛空。 閒來游思所詣,迷醉蝶夢嘆虛幻,看破色空待輪迴;索指引於風水術士,求慰藉於僧、道之家。
以上這些,都決非我的生活寫照。 也許,別無他,赤貧有以致之罷了。

隨著要說,而又非常主觀的話,就是:
大多數中國人,尤其香港人,由於所受教育淺薄、狹窄、偏頗、功利,壓根ㄦ不知道何謂文化,中國文化更不用說了。 因而也乾脆談不上信心的有無。 他們只是模糊地認定,中國不比西方強盛,不比西方富裕,不比西方先進,不比西方文明。 順應求生、繁殖本能,由此而生出牢不可破的崇洋媚外的心態,這樣罷了。 有的人學了一口英語,就自視為「地球村西部」的尊貴村民,自以為懂得西方文化,比「中、東部」「窮鄉僻壤」的「村民」優越。 在某方面講,他們的優越,的確客觀存在,他們受益於西方的發展,和西方對世界的掠奪,活得都比較富裕。 所謂「暴富難睇」,「六親不認」,這就是了。
人有智、愚、賢、不肖,奈何教育不行,智、賢者何其稀,而愚、不肖者何其眾也!
賢兄不必著急,待到有那麼一天,中國大陸的經濟發展到了比較高的水平,極端功利主義的高等教育得到大程度的普及,洋人都來學習研究中國文學、中國哲學、中國歷史,並對這一大群價值觀淺陋偏頗、奴性鞏固、軟弱自卑、「高跪低踩」的中國人說:你們泱泱大中華的五千年文化,多麼博大精深,多麼無與倫比! 怎麼你們自己卻竟然懵然不知!? 到那時候,縱然曾經被「西夷」和東洋欺侮,縱然長期在水深火熱中掙扎求存,中國人的自信一定就會回來了。
茍非如此,別無他法。 這是大漢民族的民族性,或曰宿命。
在這裏,竊不以問號來回答賢兄的兩個問題如下:
首先是「中」,我們的地球,它的「中」,就是一個熱核;太陽系的「中」,就是太陽。 地球上任何一個國家,都不能說自己位於世界的中心點。 順便一提,如果太陽是「陽」,太陰就不可能是「陰」了,這一點,我國傳統文化裏的有關理解無疑是錯了。 我這一提,請賢兄千萬不要理解為「再加一腳」。
再者,就算有人真的「再加一腳」,也不見得就能踩扁。
至於「無力」,非也非也! 中華文化非但並非「無力」,它的潛力可是大了去了。 等著瞧吧!
至於「重建信心」,我們首先要有一個聰慧、博學、健全的自我,也就是智、仁、勇才可能有自信。 今天,對不起,由於教育不濟,一般的國民、台民、港民素質,離這個水平尚遠!
另外,該先弄清楚,何如斯可以謂「信心」? 大清國前、中期,列強進犯以前,這「天朝物阜民豐、地大物博」只是妄自尊大,決非真正「有諸內,形諸外」的「自信」。 那是虛張聲勢。 一擊即潰,一敗塗地,可說是必然的後果。
要建立鞏固的「民族自信」,遏止「文化背離」,我認為,這並非「可能不可能」的問題,這是什麼時候的問題。 證諸人類種族、文明、文化、國家、民族的歷史,像我大中華這樣一個絕無僅有的、善於自我完善的、能融和、吸納別的文化的超級文明,它是注定要永放光芒的。 可是,我們必須把路子走對。 倘若求諸一些不肖的大儒,和他們對典籍的錯誤演繹和刻意歪曲,那就無異於緣木求魚了。


其六

彼得賢兄:

嗐呀,賢兄差矣。 這種親近大自然的方式,對一般人來說,委實太苦了。 該是沒有人會羨慕的。 還有,我錯過了愛情、婚姻、哺育、教養的無尚幸福,才換來這點做野人的能耐和樂趣,恐怕不值得羨慕哇。 「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此罪不輕啊! 這犧牲不可謂不大。
我酷愛野營,視為一種身心的修煉。 儘管到了這把年紀,還是不避寒暑,經常背了30公斤的行囊,在崎嶇的山徑上動輒跋涉兩三個鐘頭,到那荒山野地,在大自然的懷抱裏,享受賞景、觀物、攝影、靜思、聞樂、寫作的樂趣。 偶爾還在入黑之後,把迷途的年輕人,從山溝裏帶到公路上去呢。 但願這種高體能的活動,不致過度背離「中庸之道」,讓漸漸老化的身體,失去平衡,承受不可修復、不可彌補的損耗。

賢兄提到《黃帝內經》。 《內經》是我國現存最早的醫學典籍,一般認為成書於戰國時期。 那個時候,人們的平均壽命,大概只有20歲。 明朝李時珍撰《本草綱目》,到了清朝,人們的平均壽命,也大概只有33歲,比今天的贊比亞的37歲還要短。 儘管把戰亂的因素也考慮在內,傳統的中華醫術,看來並沒有能夠對人壽有明顯裨益,倒是從西方學來的那套對抗式醫療技術,似乎比較管用。
《內經》把一天分作四段,比作四季,很有意思,也很形象。 可是,在熱帶、亞熱帶的南方,這四季就不像處於溫帶的中原地區的分明和平均了。 咱這香港,在氣候學上講,是乾脆沒有冬季的,春、秋二季很短,夏季最長,佔去半年左右。 中國的海南省就更是全年差不多都在夏季之中了。
根據古人類學家對化石和基因的研究,人類遠祖的發源地在東非埃塞俄比亞、肯尼亞和坦桑尼亞一帶,那裏都是熱帶地區。 在歷史上的某一個時期,一些非洲人離開了世世代代的家園,到了歐亞之間的土耳其一帶,其後有一部分又從那裏遷移到了歐洲北部。 今天的芬蘭、挪威人,他們早已脫掉了祖先的黑皮膚,適應了日照薄弱,冬長無夏,跟赤道非洲完全相反的冰天雪地,幾乎終年活在「寒氣」和「陰氣」之中,可是,他們卻都活得好好的,而且相當長壽。

「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 我看,這是一種發明。 一個聰明的人,如果他「不食不寢,以思、無益」,他自然就會發明「無極」,發明「太極」了,因為除此之外,除了造物,他實在去不了什麼別的地方。 這聰明人觀察到了,所有高等生物,都有陰陽兩性,這「兩儀」也就發明出來了,於是又把「兩儀」自然而然地套在太陽和月亮的頭上。 這和西方某些語言把椅子硬說成屬陰性,桌子屬陽性之類,在本質上沒有大分別。

佛學的輸入,正是因為中國本土宗教薄弱,而醫學、哲學,都沒有能夠有效解除、安慰民生的苦難。 玄奘法師的大唐,和釋迦牟尼的山區小國沒有兩樣。 你說的「時機」,不過就是因為在上的帝王將相,在下的黎民百姓,都不能擺脫富貴安逸的無常,和生老病死的痛苦。 而統治階級正需要一些精神鎮痛劑和麻醉劑去緩解自己的痛苦,和老百姓的不滿。 因此,皈依了就能忘卻此生而求諸來世的「佛教」,學了就能克己復禮的「儒教」,都是再好不過的「藥石」了。 「順天應時」,「不妄行,不妄動」! 你看,皇帝不就是「天子」了嗎,這哲學和政治之間的微妙關係,可是再明顯不過了!
程頤的《遺書》說:「去人欲,存天理」,這對於不滿現狀,蠢蠢欲動的人們來說,無疑都是事前的警告。 愣敢不聽,輕舉妄動者,大抵死無葬身之地!
「無子,去,……有惡疾,去」,「夫為天,有再娶之義;婦為地,無再嫁之禮」,「餓死事小,失節事大」。 這些何嘗是人話! 趙宋,是個長期積弱,政軍不振的朝代。為了壓制蠢動,這些哲學範疇的教化,配合著王法、苛政和科考,在防止社會動亂,避免朝廷被傾覆方面,多少起到一定的治標之效。
封建皇朝憑藉真、偽儒家的教化,統治華夏兩千餘年。 大清皇朝覆滅之後,到了五四前夕,受西方思想浸染的學者,提倡新文化運動和白話文運動,對真、偽儒家作「負面研究」和批判。 也許有人會認為這是「文化自殘」,我卻理解為文化反思。 這是非徒無害,而又益之的。 這個大浪潮導致了「打倒孔家店」,把二千年來不斷「神化」,以致面目全非,且有「癌化病理現象」的儒家給徹底扳倒,中國才有可能改革,才有可能重生。 子曰:「過則勿憚改。」 有些已經滅亡的古文明,多半是因為沒有自我批判、自我更新的能力,長了「文化毒瘤」而不自知,或者乾脆毒瘤如敝帚,一律自珍,至死不渝,至死不悟!
當然,文明可以滅亡,人,卻是不可能死得完的。 在這裏順便說個大逆不道的笑話:假如西方列強對中國不感興趣,中國沒準就會亡於日本,我父親大概不會殉國,也沒有條件和勇氣逃到西方,他會被迫成為「皇民」,改「和姓」,比如「高島」(居於有山的香港島),我就叫個高島晃吧,這未必比得上當過台灣總統的岩里政男(李登輝),但在娶妻生兒方面沒準會略有優勢,庶幾不致無後,因為不少日本本土適婚女性對日本大男子主義受夠了,理所當然地,會跑到屬地來尋求婚姻幸福。 一笑!

賢兄從來有沒有稍微懷疑過,中國歷代皇朝的積弱,儒家難辭其咎?
讀書,別無選擇,也就是「讀聖賢書」。 「所學何事」? 別無選擇,也就是準備科考,以進入仕途為最終目的。 「格物,至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這就是了。
然而,壟斷了整個華夏的學術界凡二千年,吸納了「皇土」之上絕大部分的學術精英的儒家,到了西方列強東來叩門,刺探虛實的時候,竟然無以報效朝廷,聽任愛新覺羅氏坐井觀天,不知道天高地厚,只知道夜郎自大,陷國家民族於滅亡的危機。 這些讀聖賢書讀了兩千年的大儒們,一個個竟連「女子無才便是德」、「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荒謬,都沒有悟出來;一個個都還沒有覺醒,給小姑娘纏小腳是不人道的性變態行為;一個個都還沒有學會如何「格物」,如何「至知」,如何「誠意」!
這是個再簡單不過的邏輯:「物格」不好,何以「至知」? 「知至」不好,何以「誠意」? 「意誠不好」,何以「正心」? 其餘就毋庸贅言了。 你看,他們看著日出日沒兩千年,竟沒有弄明白,這是地球繞著太陽跑! 這算哪門子的「格物」? 看著女子終身被裹腳條子折磨而無動於衷,不知其謬,連個最起碼的惻隱之心,都蕩然無存! 這又算哪門子的「誠意」?
西方本來也不知道地球繞著太陽轉,多虧了哥白尼、加利略、布魯諾等人的求真精神,在西方的「格物」這檔子事上,寫下了劃時代的一頁。 加利略因此被羅馬教廷聖職部判罪,懲以學術管制,不得發表言論。 布魯諾不但「妖言惑眾」,還反對「經院哲學」,主張人們有懷疑宗教的自由,不知改悔,被宗教裁判所活活燒死在羅馬!
誰不怕死? 西方沒有儒家,西方卻竟有人懂得「誠心」,願意為真理而死。
儘管用不著以死殉道,我華夏「率土之濱」都是儒家,卻沒有一個大儒有足夠的聰明才智,和丁點惻隱之心,發此疑問:無子,一定責在女性嗎? 無子,去;有惡疾,去。 這都是對的嗎?
婦女佔人口的一半。 人皆有母,多數人有姊妹,多數男人有妻,少數男人或有妾。 對於婦女所受的不合理對待、欺壓,對於她們的終身痛苦,「讀聖賢書」者,一個個視若無睹,不置一言,終至逼出了一個被斬菜市口的秋瑾,這難道也像賢兄所說,是「中國文化的貢獻」,「是對人的生命、對人的性情的深刻體會」嗎?

漢武帝採納董仲舒的倡議,「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僅僅是基於統治上實用主義的需要,並非劉徹此人認為儒家擁有真理。 中華文化的主流歸於儒家,縱貫二千年而不衰,這是華夏歷史、文化的一大謬誤,並非學術道統得其「中」,恰恰相反,其「偏」也,甚矣乎!

在這裏談談「虛無」。 其實,「存在(或曰實有)」是相對的,「虛無」卻反而是絕對的。 「存在」只是暫時佔據時空的一種形態,它從無到有,又從有到無。 百年之前,你、我都只是個「虛無」,今天你、我在這裏通電郵,百年之後,你、我又將歸於「虛無」。 咱們吃飯,澱粉消化後變成葡萄糖,胰島素把它送入細胞,細胞把葡萄糖代謝成熱量,弄出二氧化碳和水,熱量以紅內線的形式離開人體,逃入「無極」,一去不返。 今天的你、我,和在母校上學的你、我,機體所含的各種化學成分,基本全都換掉了。 組成原來的你、我的那些物質,早已散落到地球的每一個角落,其中一個碳原子,可能跑到一隻海螺的觸角上,一個氮原子卻又可能被吸收到一片樹葉的細胞裏。 咱們人老了,外貌都改了,就是因為身上的物質都換掉了,換的時候,充當工程師的基因從來都不老實,年輕的時候它們總在「勤工加料」,年紀大了就「偷工減料」。 至於精神,似乎比較耐久不變。 儘管你、我不見面多年,但是都能認得對方。 可是,總有那麼一天,衰老的身體連這「偷工減料」也做不來了,呼吸一旦停止,機體分解立即開始,一切也就歸於虛無。
「虛無」,其實不必否定,不必反對,不必貶斥,不必恥笑;其實也無從否定,無從反對,無從貶斥,無從恥笑。 真正參悟了「虛無」,反而可以讓這「有限年光有限身」珍惜短暫的「存在」,享受短暫的「存在」。
「虛無」,其實是智慧的副產品,也是靈性的表徵。 沒有一定智慧的人,比如不識字,不懂禮、樂的販夫走卒、市井之徒,他們是「虛無」不起來的。 越有智慧的人,就越能感受「虛無」,只是他們懂得敬而遠之,運用更高的智慧叫它靠邊站,這樣罷了。
我雖不「虛無」,卻深諳「虛無」於人生的意義,理解思想「虛無」的人的無奈。
所謂「見山就是山,見山不是山,見山還是山」,這就是了。


其七

彼得賢兄:

自從人類發明通貨,懂得用銅鑄錢之後,銅臭就人皆有之。 各各程度不同罷了。 賢兄或許錢載五車,一如其學,自覺銅臭難當。 我雖不肖犬,嗅覺卻相當靈敏,腰纏未及半貫,卻已自覺微臭。 我想,只有某些臭男人和叫化子可以沒有銅臭,無他,只因他們身上另有強烈的生物惡臭,把銅臭給全然掩蓋了!
今天越是富有的人,實際上銅臭反而越少。 鉅富者,乾脆他們並不須要接觸錢。 一個簽字,其值動輒百億,連鈔票的影子都根本看不到。
今天在中國,有的人根本不在乎錢,因為他們生下來就富可敵國,而且不斷自動增長,生生不息,子孫不致太不肖的話,千秋萬代也花不完。 同樣在中國,有的人卻家徒四壁,饔飧不繼,別人捐了學校,捐了書包,捐了讀本,他也沒錢買鞋,好走十幾公里的黃土路去上學。
在中國的西藏,採鹽工人在四千多米的高原上幹活,有如苦役,一天的工資不足港幣十塊錢。 可同樣在中國,在咱這特別行政區,一些大官,出身於世家,受業於英夷,庸庸碌碌,口不擇言,可一天的工資超過一萬塊。 又有些大企業的董事什麼的,買些地,賣些樓,天天收入超過一百萬! 有空偕個美女上上慈善餐舞會,從從容容捐它一個一千萬。 據說,這就叫做貧富懸殊了。 貧富懸殊嘛,咱這香港,它走在世界的最前列!

五四運動前後的中國,猶如一個病入膏肓的毒瘤病人,已經活了五千歲,身上出現多處壞疽,糜爛腐臭,蠅蛆拱拱。 病情到了這個地步,無論漢傳大國手怎麼治,大概都難有把握。 華陀、扁鵲不能再世,只好從西方請來高人,剜掉毒瘤,開出虎郎之藥,竟讓病人存活下來了。 到了今天,還好像挺健康的。 這病癒的五千歲老人,從此視西方高人為救命恩人。
現在,兩岸三地的各界領導精英,他們的師傅,或者師傅的師傅,師傅的師傅的師傅,無一不是西方人。
大漢民族並非一個純粹的民族,它由很多古民族融合而成。 漢文化也一樣。 大漢民族主義、大中華文化主義,都不是民族、文化的出路。
一個複雜的文化體系所以複雜,正因為它有複雜的民族結構,有複雜的「文化源」,有多元的價值,兼收並蓄,兼容並包。 這些「收蓄包容」大多來自民族兼併,也有來自和平融合。 往者已已,展望未來。 一個包羅萬有、菁華薈萃的文化,多采多姿,誰曰不宜!
沒有列強的侵凌,就不會爆發五四運動。 中國人當順民當了幾千年,確實是當慣了,也許染色體裏乾脆就有這種奴性基因,加之儒家的教化,只要尚能苟延殘喘,只要尚有一線生機,他不會揭竿而起,不敢犯上作亂。 然而,綜觀當時的世界形勢、當時世界文化、政治、軍事、經濟的宏觀面貌,一個大而無當、古老封閉的弱國,受到侵略卻又是必然的。 陷之於絕境,他那求生的基因反而會被「擊活」,破釜沉舟,不惜犧牲以抗敵。
其實五四的種子,早於甲午海戰、鴉片戰爭前後就播下了。 它只是辛亥革命的延續。
作為一個革命者,孫中山沒有把西方文化鑽研好,也沒有把自己的中華文化了解透徹,只學了點皮毛醫術,認了一個耶穌基督,組織了一些「其志大略同,其道未必合」的革命者,他就回來倉促揭竿而起了。 這也正是為什麼他要經歷十次無謂的失敗。 他能逃過殺身的大劫,而最終成了民國的第一任大總統,除了因為清帝國已是嚴重地老弱病殘,就是他個人的運氣不太差,還有西方正義力量、偽善政權和宗教組織的幫助。 儘管民國成立了,然而「革命尚未成功」,而「仍須努力」的「同志」,卻又並非個個都是真正的同志。
正如你所說,司馬遷編歷史,以五百年為一單位。 五四迄今,未足百年。 賢兄何須心急如焚若是? 假如賢兄明天趕緊娶媳,兒媳生子,子又有子,孫又有孫,再歷四百餘年,你的後人未必和你今天的看法相若。 假如今天咱這大中華在文化上的發展路向,正合你的理想,你又能保四個世紀以後,它一定不會拐彎嗎?
假如中國文化真像你說的那樣,「不敵外來文化,其來已久」,那麼今天就再無所謂中國文化了。 如果今天的中國文化不算中國文化,那麼怎麼樣的中國文化,才算是中國文化呢? 難道要回到夏禹一代? 那首先要清除的,該就是你、我這些「不東不西」,「既不能令,又不受命」的四不像了。
就算真像賢兄所說,「中國文化亡於簡單文化」,自古已然,這中國文化也不見得有些什麼大損失。 比如說元朝,漢人幾乎被列為賤民,儒術毫無出路,蟄伏潛藏。 唯其如是,漢文學卻獲得難逢的機會,開出一樹奇葩,咱們今天於是可以讀到精采絕倫的元曲。
中國,不能以周朝為「正統」。 周天子身為皇天上帝之子而無能,早就沒人聽他的了。 這就是為什麼孔子的學說當時找不到買家。 他很自負,說:「如有用我者,吾其為東周乎!」 他花了很多年去周遊列國,終於落得徒然枉然,以致「厄於陳、蔡之間」。
中國文化,也不應把儒家哲學奉為「正統」。 獲漢武抬舉,儒家壟斷中華學術歷二千年,聚納精英大儒凡數十,而並無大發明,這實在是華夏文化上的一大不幸!
文化,其猶人歟。 好比說,孔子的兒子孔鯉,他只能保存孔子血統的二分之一,他的孫子孔伋,就只有四分之一了。
子夏曰:「雖小道,必有可觀者焉。」一個簡單的文化,未必沒有值得吸收的內容。 正因為中國「大文化」吸納了那麼多的「小文化」,才會這麼複雜,才會這麼豐富,才會這麼博大精深!

如果耶穌教的世界裏,沒有基督新教和羅馬教廷分庭抗禮,我看有故步自封傳統的羅馬教廷,不會有今天的改進。
別忘了,羅馬天主教只有一個加爾各答的德蘭,這位一生對印度貧民不離不棄的瘦小偉人,竟把別人送她的「林肯大陸」豪華轎車變賣,用所得的錢去蓋孤兒院! 然而,世界各地的天主教會裏,卻又有不少罪孽深重的神父,不但誘姦婦女,還猥褻男童、女童!
至於這地球,我看人類再怎麼胡作非為,也遠遠不足以導致它的毀滅。 然而,人類本身的前景嘛,堪虞,堪虞呀! 你的提法我很同意。 人的貪慾掩蓋了智慧。 除非懂得懸崖勒馬,否則必將招致大災難。
恐龍在地球上繁衍了幾億年,在六千五百萬年之前完全絕滅。 牠該是無罪的。 牠沒有像人類這樣,對地球大肆破壞,犯下罪行纍纍,罄竹難書。 咱們人類在地球上存活至今,儘管把類人猿階段都算在裏頭,也只有短短的三百萬年左右罷了,但絕滅在咱們手上的物種,卻不計其數。 然而,以目前的人類智慧水平,他或會一時發瘋,互相屠殺,死掉四五十億,但不致因而絕滅。 讓現代智人走進地球歷史,變成化石,不會是人類自己,只可能是來自太空的星際力量,或曰天譴。


其八

彼得賢兄:

賢兄言重,何謝之有! 焉云過意不去呢!
另外,實在沒有「點醒」的莽念! 只是竊以為中華文化有著博大精深的底蘊,容得下南轅北轍的理解取向。 好比「性善」、「性惡」的探討,古已有之。
無奈我只懂得用「形而下」的淺薄自然之道,去理解「形而上」的高深超然之理。 是所謂,「豈不殆矣乎」!
「鍵」談 (幸有來自西洋的電腦科技,這要遠比筆談節時省力,並且環保多了),豈求觀點一致! 冀其有所交流,互相啟迪而已矣。

若說「不孝」,我比賢兄甚矣乎! 我乾脆連這第一步的娶妻以慰雙親都沒能做到! 我父母都早已過去。 無疑他們都遺憾以終。 如今是無從補救,追悔莫及了! 有時靜思至此,不禁冷淚盈眶。 如果我相信父母在天有靈,那倒也罷了,因為既然在天,可以保佑後人,定然也能洞察人類前途的大不妙。 可我深信,他們歿了,也就是沒了!

賢兄提出「同化」還是「被同化」的疑問。 原該尊重賢兄的意思,不再「言偽而辯」,浪費賢兄目力的。
無奈它引起了我的一些有趣的聯想,憋不住,也就多「鍵」兩行,還望賢兄費神一瞥。
今天咱這南中國,古屬百越。 我常常發此大逆之想:我的老祖宗多半在宋元之間隨家族逃難南遷,輾轉到了這南蠻之地,務農維生,歷七百餘年。 在南遷期間,保不住有意識或無意識地,和沿途漢化了的少數民族通婚,我身上保留的,沒準僅有這姓氏還是百分之一百的漢族父姓,實際血統裏的基因,可就不敢那麼肯定了。 如果有機會,真想弄個基因圖譜看一看。
前幾年,國際科學家破解人類基因圖譜時,日本放送協會NHK製作了一套有關的紀錄片,從細胞線粒體裏染色體的基因突變頻率,推斷日本本州人口的血統成分。 結果得到的結論是:具中國典型的人口佔25.8%, 朝鮮典型佔24.2%, 沖繩典型佔16.1%, 阿伊奴典型佔8.1%, 日本典型只佔4.8%.
線粒體是細胞的代謝工廠,它的染色體不參與減數分裂,只透過母親的授精卵直接遺傳給孩子。 我揣測,日本海盜東來搶親,大抵也搶不了那麼多婦女!
日本文化裏頭的漢文化成分,很難量化。 風俗、衣著、器物之類且不說,對於咱這漢字,它就不離不棄。 日本的國名、地名、日本人的姓名,還有大量的學術詞彙、工商詞彙、日常詞彙,至今沿用漢字! 他們也管漢字叫漢字,並不忘本。 而這些,我懷疑,就是有些思想狹隘、極端的日本人忌恨咱們中國人和中國文化的根源所在。 他們最害怕的,就是咱們要去徹底同化他們、滅亡他們,於是先發制人。 結果一錯再錯,泥足深陷,弄出個東京被美國狂炸,廣島、長崎各吃一顆原子彈的國族大劫,可憐復可恥地,以戰敗告終。 這其中死掉的日本人之中,根據基因學的研究結果,有中國血統者,必當不少。
這日本,假如真的長驅直進,入主了中國,一如滿清,它一定也難逃被我同化的命運! 施暴政,妄圖毀滅漢文化,就會早一些;用仁政,主動學習漢文化,也許就會晚一些。 然而,這個假如不可能實現,因為它來得太晚了,竟在西方發明了獨立、平等、自由、民主等字眼之後。

最後還說幾句:
漢文化,發展到了今天,已然異化、西化了不少,大抵也會繼續異化、西化下去。 然而儘管它再異化,再西化,畢竟還是漢文化,還叫個漢文化。 不可能更名了。 漢文化,由於它的內涵豐富,它的卷帙浩繁,它的文字――也就是文化的最主要載體――構造奇妙,它的語言是現存人類最古老的活語言之一,聲韻鏗鏘。 漢文化的地位,已然在人類的文明史上確立了。 我看不出它有被同化、被銷蝕、被蒸發的可能。
聯合王國是個殖民專家國,它的英語在世界各地通行。 印度淪為它的殖民地近兩百年,今天這個文明古國的國會全用的英語,大、中學校裏的學生在校園裏都說英語,連叫化子也都會用英語乞討。
香港,只是彈丸之地,面積僅及印度的3000分之一強,人口約當160分之一。 與「不斷革命」的大陸隔絕四十年,被聯合王國統治逾一個半世紀。 在這裏,雖然人人學英語,卻多半沒能學好。 在香港大學校園裏,你都不會聽見用作閒聊的英語。 無他,漢文化的傳統力量實在太強了! 雖然,人們的中文水平普遍差得你不願意相信,說話都夾雜粵音化英語詞,而且詞性顛三倒四。 可是,人們說的現代方言,竟跟三千年前的古漢語從未割斷!
要用這本地粵方言讀讀《詩經》裏帶「入聲」韻腳的篇章,就一定能夠感覺到這漢語生命力的頑強了!
而語言文字,是個體文化身分的第一表徵。


之九

彼得賢兄:

詩海浩瀚,賢兄獨引大程子的《春日偶成》,莫非借作尊心閒逸的寫照?

若說我,儘管要偷,大抵也偷不來大程子詩裏所說的那種少年之「閒」。
不管是「雲淡風輕」,還是雲厚風高的假日,我總要遠越「前川」,入於逖野。 一旦身處大自然,往往就要比家居更忙了。 這個「忙」啊,且莫說一般少年他不會學,儘管樂意學,多半都學不來呢。
附上我的一首「忙詩」。 有空請指正。

野營
暇日城居無意趣,身輕負重入郊歧。
山危道遠蒼穹近,水急風高綠壑卑。
夜踐荒墳驚野豕,晨興陋幕俟黃鸝。
開圖遍察方知處,愛看炊煙卻未飢。
丙子秋月

2007/08/20

漢字的尊嚴

2001年1月寫成
2007年8月20日改定

記得年前看過香港電台電視部製作的一系列關於一些傑出華人的人物專訪,有些片段,至今印象深刻,特別是其中一節對一位華裔科學家的訪問。
作為英國皇家學會的會員,這位科學家榮幸地在學會的名冊上簽字。 科學家對記者說,當日他把拼音名字簽上了,就問學會的負責人,能不能把中文名字也寫在後面? 對方說當然可以,這位科學家才把兩個漢字寫上了。 他憶述這段往事的時候,臉上油然流露著深深的民族情懷。
可我愣這麼想:這位華裔科學家要能對現代的不列顛價值多了解一些,要能對自己的民族文化、漢語漢字多幾分自信,他大可不必多此一問。 儘管是一聲不響地就把漢字簽上,而不寫拼音,英國皇家學會也決不會有任何意見,唯一的反應只可能是表示歡迎。
一位科學家況且如此,一般的漢人,在白人面前,就更不能、不敢為自己民族的這些千變萬化、多彩多姿、音韻鏗鏘的漢字姓名感到驕傲了。
又有一次看電視,看到了一位世界知名的香港武打明星談及自己不識漢字。 他說當初連在支票上面簽字也不會,覺得很羞愧。 然而,在熒光屏上提起這麼一段讓人低徊嘆息的往事的時候,這位國際明星卻是說得那麼歡欣雀躍,妙趣橫生,了然瞧不出來曾有半點羞愧的痕跡。
這位明星的不識漢字,決然並非其咎,他理應無須感到羞愧。 可恥的不是他個人,而是咱們這社會,是聽之任之的有關當局。 若容我妄下雌黃,我倒想胡謅,他今天所以能夠滿腔妙趣,一臉歡欣地談及自己文盲之苦,未必是因為他真的意識到這恥辱之所歸,卻是因為他學會了說英語。 僅僅是那一張會說流利英語的嘴巴,就能為他滌盡羞慚,給他在個人文化的修養上增益無比的自信和驕傲。
英語作為一種國際通用語,咱們固然都得學。 可咱們也不該忘了,自己民族的漢語和漢字,也都是人類文化的奇葩呀。

曾幾何時,一些急進的,主張全盤西化的改革者,迫不及待地提出要把漢字廢掉! 如今看來,這是日見其大可不必了。 有了電腦和各種日新月異的輸入法的幫助,那種急進的想法,早在人們沒有注意的時候,悄悄地銷聲匿跡,或竟是無疾而終了。
然而,在香港,在這個漢文化傳統那麼根深柢固,以致一個半世紀的大不列顛殖民統治,都無法做到把英語充分普及的華人社會,咱們的漢字,這些有幾千年光輝歷史的漢字,竟然從沒能夠保住它應有的尊嚴!
請先看看咱們的身份證吧。
香港身份證上,漢字姓名從前只是一個次要的資料成分,得靠好幾堆中文商用電碼去支援,庶幾可以確立。 倒像是假若沒有那些電碼,漢字姓名就要筋骨殘缺,顏面不全似的。 倒是那個毫無規範,參差隨意,不管怎麼讀,往往都讀不出個正音來的仿威妥瑪拼式,卻反而地位崇高,配登大雅之堂! 今天,漢字姓名雖然已經安置到拼式的上面去,但是廢棄已久的電碼依然保留,標誌著漢字姓名仍然不能獨立。
咱們歷來把自己的民族語言、文字看得太輕太賤了不是?——難道就只因為它們並不怎麼能夠有以利我撈快錢,所以活該備受輕視?!
在這裏,人們越來越不會用漢字了。 然而,似乎一時還不能完全擺脫它,更別說要把它廢棄。 也許正唯如是,有些人肚子裏不免有氣,於是恣意亂用、濫用、賤用、虐用!

有一次我上那遍佈全球的連鎖快餐店,向一位年輕女服務員要一杯 milkshake-strawberry (flavour). 誰知出乎我意料之外,她竟然聽不懂,我正要慢點說,重複一遍,卻讓她旁邊的姑娘多嘴給翻譯了——那當然是要翻成「士多啤梨奶昔」的。 我心裏很感激:真係好耐都唔該晒!
咱們這香港話可到底怎麼了? 好好一個言簡意賅的「草莓」擱著不用,偏要說個既累贅,詞義又doggie-farty忒不通的「士多啤梨」! 這斷乎並不可能是小商店裏種出來的澳大利亞「梨梨」呀! (「士多」,也是小商店store的音譯;「啤梨」,也是Australian pear的奇譯,pear音譯為「啤」,「啤梨」,就是「梨梨」了。 其構詞之妙,一如三歲娃娃嘴裏的「巴士車」。)
「士多啤梨」! 這孬詞我從來都說不出口。 絕對不是因為我驕傲,自以為了不起,不屑於緊跟在廣大人民群眾後頭,學說淺白、樸實的話,而是這個渺小的我有點死心眼,不要隨俗趕熱鬧,去糟蹋祖宗留給咱們的文化遺產——漢字和漢語! 因為我認為它們都自應有其尊嚴。
讓我說不出口的孬詞不勝枚舉,這裏再挑一個天天都用的字眼吧,那就是「鐘」。 鐘嘛,誰都知道,那是計時器。 如果指的時間單位,就得和「點」、「分」、「秒」粘連,說「半點鐘」、「一個鐘點」、「兩分鐘」、「三秒鐘」。 小時 (由半個時辰改稱的小時),本地粵方言自來就說「鐘頭」,和普通話的說法是一致的,而且並不難聽,大可不必予以無理廢止。 可現在人們不那麼「老套子」了,大夥競相自我up-date,慇勤學說帶某種色彩的千奇百怪詞。 牧師講道,說講了兩個「鐘」;教授上課,也說上了一個半「鐘」,把那「頭」字棄如敝屣,給甩到大老遠。 似乎多說一個「頭」字,就要浪費很多時間,划不來!
也許,教授和牧師們都不看粵語「陳」片和粵語「潮」片,都不知道這「三個鐘」的「鐘」,原來是妓女或伴舞小姐出租肉體,或出賣時間的計帳單位,並不那麼肯定就等於一個鐘頭。 現在連大學教授都說三個「鐘」、四個「鐘」,讓人家歡場淑女和江湖人物們都覺得沒勁了。 他們掙錢要比大學教授多,當然不屑和大學教授有共同語言,早又把那老套子的量詞給毅然撤換,改成「粒」字,說「一粒鐘」了。 嘿,「一粒鐘」,忒時髦不是?
可惜時髦之於年輕人,常如羶之誘蟻。 就說一些電台節目主持人吧,他們總是那麼鍥而不捨,亦步亦趨,竟都栖栖遑遑地趕緊說上「一粒鐘」了! 待到牧師和新聞報道員也都用上了這個富有色彩的「粒」字的時候,創詞者們必將又要匆匆邁腿再向前,以祈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帶領潮流復創新,好讓電影、電台、電視和別的傳媒從業員,有以廣為播散。
容我放肆一下,向創詞家們提個意見吧,也許——也許改用一個越發匪夷所思的絕妙好辭,比如「浸」,或者「忽」…,怎麼樣? 我不主張歧視某一類人,但帶某種色彩的某些言詞,實在沒有助長它滲透、氾濫到社會所有領域的必要哇。
我說,大夥且別追得太緊吧,讓人家特色言詞的創始者們緩緩氣,稍歇一會嘛!
有時候,我真想給那些節目主持人們傳個真,寫上:誒,你們不學歡場淑女、江湖人物、「飛仔」、流氓,和港式下作電影人,說什麼「撇甩條仔」、「媾女衰唨」…,難道就再也想不出可以投其所好、招徠聽眾的字眼了嗎?
固然,我也得承認,這些字眼用得確然不賴,比如那「媾」字就夠鬼斧神工、意味深長的了。 交——女朋友嘛。 所謂交——媾,交者,媾也。 此短語的組成善用漢語構詞法,忠實而充分地反映了說話人的殷切欲求。 妙乎哉! 妙乎哉! 然而,再妙,它畢竟是個流氓詞語,雖則信、達俱備,卻還少了幾分雅馴,稍稍受過教育者,都該知道無足為法,絕無必要反而積極支持這類流氓語,隨某些暴發者昂然「跳階」!
咱們的中文長期被輕視、忽視的結果,除了導致社會整體的語文水平低下之外,還讓港粵方言失去了來自得體的、優美的書面語的營養和滋潤,口語緊跟在某些極盡鄙俗、猥瑣之能事的所謂傳媒從業員的後頭,加速退化,日趨墮落。
過去殖民地的唯商用主義精英教育制度,和標榜智慧型「叢林規律」的資源、財富分配方式,除了造就出精英階層之外,還有一個副產品,就是對社會缺乏歸屬感,文化上自暴自棄的草根階層。 這些普羅大眾的相當一部分特別愛說髒字,說得比什麼地方的人都起勁,比很多地方的人都猥瑣。 他們善於隨時隨地、旁若無人地狂用禁忌言詞,倒像是要強調自身的雄性生殖本能衝動,藉以舒緩心理上的不平衡似的。 餐廳、地鐵裏,茶樓、公共汽車上,無處不瀰漫著他們的意識上的性侵凌。 聽說,有學者編辭典,竟然刻意收進那些粵語髒字,斯亦可謂譁眾取寵之極致了。 我禁不住要亂想:或竟有那麼一天,醫學、心理學和性教育的課堂上,都正式用上了這粵方言的性侵凌詞彙,看作一般中性用語,流氓男學生可以信口傾吐,從容活用,甚至藉以向女同學表達其牡獸衝動,而不被視作猥褻或性騷擾。 到那時候,這一類「出位」學者大可居奇功以自傲,把髒字全掏出來下酒。
從前,髒字癖者身邊必得有個把倆同伴,方可暢予噴灑;可如今,有了錦上添花的攜帶電話,話機往耳朵上只一貼,動物生殖器官就一股腦從那些不堪的磣口裏,嘩啦嘩啦地傾瀉而出了。
聽覺靈敏,卻並非時時刻刻都有浪心的女士們可真冤!

上面用了一個相當陌生的字眼——「攜帶電話」。 這不是我杜撰的,是個日本漢字詞。
本來這「電話」呀,和很多咱們日常所用的詞語一樣,都是日源詞。 日本明治維新,銳意興革,向西方學習,用漢字造詞,或直接假借中國古籍裏的精粹字詞,用以翻譯本國沒有的西洋詞彙。 留日的中國學生把它們帶回家來移植到漢語裏,諸如「科學」、「文化」、「教育」、「階級」…等等。 這就是「漢語日源詞」。 這「電話」正是其中一個。 今天咱們打電話,先不說這種通訊技術本身的發明,就連個叫法都不是咱漢人自創的。 但咱們還是能夠沾到一點光彩,因為那日語譯名的載體都是漢字,還有,訊息導體近年所用的光纖,也出自華裔科學家;而這位科學家,就是前文提到的英國皇家學會的華裔會員!
日本人雖曾妄圖滅亡中國,對咱漢文化卻似乎從未忘本,一直管咱們的漢字還叫漢字。 就連身份、尊嚴所繫的大和姓名,一概還沿用漢字。 日本人借用咱們的漢字用得怎麼樣? 光看以上幾個例詞就可見一斑了。 咱們自己又怎樣善用祖宗留下來的文化遺產了呢? 且順手拿這「電話」為例,看吧:
這攜帶式電話機,在香港,咱們學不來那徹頭徹尾的日本叫法,而自名之曰手提電話,簡稱手機。 但它既沒有帶子,也沒有提樑,這可怎麼提呢? 人們通常把它攥在手裏,或別在腰間,或放在口袋裏、包子裏,就是鮮有提著走的。 人到哪裏,把電話機帶到哪裏,這是攜帶。 當然你也可以把它擱在家裏。 你要把它帶在身邊的時候,不管是拎著、揣著、掖著、攥著、別著、繫著、挎著、夾著,一言以蔽之,都是攜帶,並不僅僅只有手提一個方式。
這玩意,內地卻另有一個叫法,你一聽也許要害怕——移動電話!
可我從沒聽說這電話機本身長了腿,或者附加機械裝置,懂得主動轉移! 而人們也並不移動它。 當然如果從通訊網絡的主觀角度看——倘若它有「角度」,要是攜帶者正在走路,或坐車,那麼這個通訊之中的終端機,還是可以理解為「移動」的。 但如果用者本身不「移動」了,看球賽了,堵車了,又或者睡覺了,那麼,是不是這一段時間就該管它叫「不動」電話了呢!
其實啊,人人家裏的電話機都是可以移動的,我床頭的那個最近才被我從左邊移到了右邊。 不能移動的電話機,通常安在街上的電話亭裏、地鐵站裏…。 還有,在機場。
哦,機場。 這名稱真是再莫名其妙沒有了! 它的涵義淺薄,最多只能表達了讓飛機停放在那裏的意思罷了。 而且在普通話裏,機場和雞場——養雞的農場,讀音並沒有分別,這叫法實在不怎麼樣啊! 相形見絀,看看人家那個雖吃敗仗,卻誓不為侵華惡行向咱們謝罪的小日本吧,它的「空港」可是叫得高明多了。
咱們的辭典裏頭,也有「航空港」一詞,可是不知何故,歷來閒置不用。 所謂黃鐘毀棄,瓦釜雷鳴,這又是一個好例子。 提起了航空港,就讓我想到了「空中小姐」。 這所謂「空中小姐」,簡稱「空姐」,是客機乘務員的香港傳統叫法 (是否別有出處,我孤陋寡聞,未可得而知之)。 從前唯一的一家以香港為基地的國際航空公司是個英語世界,那時候,如果不會說英語而坐上飛機,得先做好心理準備,不是怕的墜機,而是要遭受白眼。 乘務員這職位和別的什麼都一樣,有英語的叫法足矣,根本毋庸正式附加一個中文名稱。 「空中小姐」這個奇特的叫法,因了人們語文水平的低下,就理所當然地被普遍接受了。 如今竟至風行全國,幾乎無人不知「空姐」為何物。 就連旨在促進漢語規範化的《現代漢語詞典》,都無條件把它收了進去,不予區別對待,不視為方言詞。
聽說,內地還曾有人創製了「招聘空嫂」的提法呢。 呦,「空中嫂子」,多親切的稱呼哇! 無疑這是所謂青出於藍了。 我以小人之心瞎揣度,所以有聘「空嫂」的溫馨之舉,大抵是因為「空中小姐」們難免情竇空虛,保不住會邂逅外國情郎而棄機不歸的緣故吧! 我說了,我這只是瞎蒙,有志以捍衛國家民族尊嚴為己任的朋友們請一笑置之。
誒,「空中」除了有「小姐」,還能有什麼呢?
有哇,還有「少爺」呢。 咱們不有一個更不倫不類之甚的「空中少爺」嗎? 這「空中小姐」被當作規範詞而收進《現代漢語詞典》了,那風度翩翩的「空中少爺」卻何為還被冷落在外呢? 我疑心這是性別歧視。 專家們請息怒,有則改之,無則加勉吧。 修訂的時候給添上就好。

要跟通常都以年輕、漂亮、苗條為主要任職條件的「空中小姐」打交道,咱們就得坐飛機了。 由於香港的國際機場在啟用之初,曾經發生客機翻覆的嚴重事故,坐飛機之前,有的人或會特別關心天氣,非常留意有關部門——「天文台」發放的天氣預報,特別是在颱風季節。
對了,咱這香港愣這麼特別,搞天氣預報的政府部門,並非氣象台,卻是天文台!
隨意猜想,也許,這天文台建立之初,的確是以從事天文觀測為主要任務。 可今天,在香港,空氣污染這麼嚴重,「城市之光」這麼「輝煌」,要作天象觀測怕不容易。 這天文台料應只能以氣象觀測和天氣預報為「正業」了吧。
香港天文台,在英治時期叫皇家香港天文台,英語原名是Royal Hong Kong Observatory. Observatory一詞由動詞observe衍生,是瞭望台、觀測所的意思。 An observatory既可觀測天文,也可觀測氣象、火山活動、水文、洋流及海洋生態。管氣象研究和天氣預報的氣象局——Meteorological Office (Met Office) 可以和天文台共用同一個 observatory, 但observatory一詞單用時往往只狹義地指的天文台。 The Hong Kong Observatory 大抵就是用的這個狹義。但如果它兼管氣象,當然是可以順理成章地被理解為 Astronomical & Meteorological Observatory 的省略了。
但咱這漢語組詞的情況卻不一樣。 這個「台」(於此是假借字,本作「臺」) 呀,「積土為之所以觀望」嘛,原來也有一點observe的意思。 古書說:「天子三臺,靈臺以觀天文…」是所謂天文台了。 我國現存最古的天文台遺址——河南登封縣元朝測景臺 (又叫觀星臺。 景,影的本字,指的日影),也叫做「臺」。 雖則這「臺」字古意盎然,可是在現代漢語裏,它的詞義變得太寬,甚至不能援引「積土為之所以觀望」的古義了。今天,此字用作專名,必須冠上定語,指明所屬範疇。 因此翻譯時不宜簡單地「對號入座」。 現在的 Hong Kong Observatory, 如果還兼搞天文,漢語名稱似乎應該改為「香港氣象天文台」;倘若光搞氣象,或者主要搞的氣象,就該正名為「香港氣象台」了。
不過,依我看,目前咱這中文在特別行政區的地位,還沒有達到足以促使「天文台」去正名的高度。你看,它原來是有「皇家」二字冠在前頭的呀,如今刷掉了「皇家」,已然是貶值了,要再改稱氣象台,那就更是大大地降格了。 誰曰宜乎!
順便還說兩句提外話,天文台呀,在咱這特殊的香港,它不但不一定就是一個天文台,有時候,它還可能是個職位的名稱呢,那就是負責給一些非法活動場所把風的重要崗位,也乾脆指的那個把風的人,或竟是個小孩。
一個把風的小孩,竟然自稱為天文台,這無疑太「僭越」了!還好他們從不冠上「皇家」二字,否則就該是「僭越」之甚矣乎!子曰:「八佾舞於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此之謂也歟?
說到「僭越」這個詞,一如學生會考的「狀元」之類,咱們不離不棄,沿用至今。我大清皇朝覆滅已久,先皇愛新覺羅氏崩殂該有一些日子了吧,而科舉考試,也在皇上退位之前早就廢除了,怎麼這會ㄦ還會有「狀元」的呢? 再說,原來作為殖民地宗主國的聯合王國,可是從來沒有從咱大清皇朝引進過科考制度的呀!
不過,聯合王國的法律裏頭卻是有所謂crown land的概念的,這大概相當於《詩經˙小雅˙北山》「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的「王土」了。 擅自在「王土」上蓋房,此地謂之「僭建」;這蓋出來的房舍,叫個「僭建物」。
不懂廣州話,而跟佛陀有緣的朋友,可別聽錯了,以為是「漸漸悟」而非「頓悟」!
然而,這好古尚雅的造詞者大概有所不知,僭越不等於違章,僭越是越禮,這年頭,最多不過讓孔子給批評幾句罷了,沒什麼大不了。違章可是要罰款的呀!把違章搭建物叫「僭建物」,這顯然是不通了。然而不管怎麼樣,「僭建物」這詞雖然不通,卻也不賴,它簡潔;它比「違章搭建物」的字數少百分之四十,打起字來,已然快多了,要再古雅一些,用毛筆來寫,能節省的時間就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