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12/24

聖誕節隨想

耶穌聖誕一如佛誕,不同的宗系有不同的日子。羅馬天主教和基督新教的聖誕節在12月25日,但東正教卻在1月初過節。

耶穌和佛祖聖靈在天,千秋百世以來似乎聽任人間自便,至今未嘗顯靈昭示確實日子,或敕令統一;大抵以為不過是人為曆法上的一個日子,有聖徒確信是這一天,又有善信認定是那一天,不打什麼緊。

反倒是宗系之間不妨考慮謀求共識,為彰正統,以顯神聖。好使「普世歡騰」之類的頌歌,含義更真確。

信的既是同一上主,用的又是同一曆法,並且一同走向全球一體,上主寶誕,固以只有單一神聖日子為是,何必執迷傳統,堅持各自崇拜、分期慶祝?

說笑罷了。教外野人,豈容無狀置喙,說四道三。

香港雖是彈丸小城,卻竟又是國際都會,它的耶穌教會,堂系不少,宗派林立,主要分屬美、英、法、意(梵)等基督大邦,聖誕節吉日當然沿襲羅馬正統,奉用12月25日。

香港華人過聖誕節,無論信教與否,如非家境貧困,大都趕上西方的奢靡消費主義豪潮,以吃喝玩樂為度假方式。不少人到外地去作應景豪華旅遊,縱情行樂,瘋狂購物;有的還盡興一旬,元旦之後才回港上班拼搏。在這神聖的節假期間,享受不嫌豪奢,吃喝毋忌過量。為了享樂,付得起大款,何妨從容海耗資源,積極豪排碳氣。

香港擁有700萬的人口,儘管外遊者眾,留港消費的當也不少。可是香港畢竟不大,沒有幾個真具規模的「泡區」;而今年聖誕節的兩天「公眾假期」和星期天粘連,如果天氣不壞,一兩天之間,有些人們也許就會在城中「泡」得有些膩味了;於是無可無不可地,會到近便的郊野公園去流連半天。這麼一來,必然就要產生大量廢物。

到郊外去的人們一般逗留時間短暫,多半在傍晚之前回到市區,以便好撮一頓;但總要帶去超量的食物和飲品,並遺下大量的簡便容器和包裝物料;甚至吃不了的,也不一定放進兜裏帶著走,一股腦都扔進近便的廢物收集桶裏去了。缺德者或乾脆隨地丟棄。一些野狗、野豬和野牛於是如獲宴請,也都托耶穌聖福,過起節來。

郊外的野牛本來以草為食料,冬季也吃樹葉,近年大抵沾染了人類文明,竟吃上了遊人剩下的加工食物,包括牛肉及其製品。懷孕的母牛對蛋白質有額外的需要,尤其在缺草的冬季,人們扔進垃圾箱裏的食物殘餘,於是成了牠們的補充來源,同時也給牠們帶來各種疾病!

幸而本地沒有淪落荒郊的野馬,否則牠們必定也來分一杯羹。

馬跟聖誕節的關係要比豬、牛密切多了,當年牠可是把個馬槽借出,在酷寒的冬天裏降生的聖嬰耶穌,才得以安然存活。

對於香港這所謂國際都會,馬還跟耶穌另有一種微妙的聯繫:香港賽馬會和天主、基督教會,都是香港慈善事業的主力。二者缺一,香港這貧富懸殊的社會,必然無法維持一天的安定繁榮!

莫非正是這馬有恩於二千年前的救世主,當今卻仍然懂得謙卑、辛勤地在賽場上馳騁,不忘生財「救世」,因而獲得上主的庇祐,不必淪落荒郊,吃人類的垃圾?

想到這裏,不禁悲從中來,自忖我這野人,原來遠不如馬呢! 有一次,到了一處營地,看到廢物堆旁有兩個完整的罐頭,再看沒有生銹,也未過期,就撿來食用了。

慚愧了!我真的不能說,這些完好的罐頭並非垃圾,因為它確實被人扔棄在那裏。

2009/12/19

黑夜

我愛黑夜。

談黑夜,不從當下的黑夜談起,卻從童年的白晝發端。

我從小認定自己在四歲那年開始記事。記得最牢固的,是母親破題兒第一遭讓我到雜貨舖去買鹽。鹽買回來了,有沒有受到讚賞,如今可是怎麼也想不起來了。總該是沒有吧,因為記憶裏完全沒有這麼一個不大可能忘記的情節。

母親大抵拿那鹽去製黃醬(粵語叫麵豉)了,黃豆和麥麵發酵之後,難聞極了,白天放在水泥場院中央,擱圓凳上曝曬,我和妹妹追逐嬉戲,理所當然地把個瓦盆推落地上,砸了,自然贏得母親一頓打罵。

有功不賞,有過受罰,我猜我是感到委屈的。此而後,作為一個小孩理應享有的、來自母親懷抱的安全感,我是否不再渴望得到,確實無從回想起來了。但證諸記憶,在這個幼年階段,我似乎養成了一種強烈的「環境安全感」,沒事總喜歡藏身在狹小而幽暗的空間裏,感覺愉快。

依稀記得,五六歲時家住山谷裏的一間石頭房子。房子很小,門也很小,窗戶就更小了。房子的半壁後牆的下半截,是山坡上的一塊岩石露頭,床尾牆角上的岩頂和低矮的房頂之間,形成一個空隙,正堪當作壁櫥,和床尾連成一體,讓母親用來堆置衣物和被子。房子位處深谷,「日過午已昏」,這旮旯離門最遠,小窗戶的光乾脆照不過來,因而終日幽暗。這我似乎並不介意,就是愛上了它的幽暗,總喜歡從床尾的犄角爬上去,置身其中,安全感油然而生,心中覺得快慰。

這些看似毫無重要意義的零星記憶至今殘留不褪,我百思不得其解,猜想或許正是因為缺乏母親懷抱裏的安全感,自我保護意識因而亢進,史前穴居野處的原始本能於是再生,以彌補母愛的不足。

原始人只有身處黑暗的山洞底端,並把洞口封嚴,野獸才闖不進來,睡覺和休息時方能有充分的安全感。在我的少年階段,也許從家裏得不到安全感,我竟去挖了個小山洞,沒事閒坐洞中,獨據一隅,享受片刻的悠然自得。母親喊我,我還得飛奔回家,不能叫她知道,我竟有這「洞天福地」!如今沒事我雖然不會找個洞窟鑽進去,睡覺時臥房裏還以像個山洞那樣漆黑一片為宜,不能容忍光照,倘外面透進一點「城市之光」,就要把被子蓋嚴,並且戴上眼罩,否則必然睡不香。

晚上人在黑暗的環境中,眼睛感受到光照減弱,大腦的松果體就會分泌一種物質,叫褪黑激素;光照越弱,環境越黑,分泌就越旺盛。這種激素除了能使人產生睡意,讓人安眠,還能引發一連串的「生理維修工程」,包括抗氧化、抑癌變、促進免疫機能運作等。近年有不少醫學研究報告說,人在有燈光的環境下睡覺,褪黑激素的分泌就會受到抑制;長期在光照下或大白天裏睡眠,患病的機會就會增加,並且加速衰老。 一些醫生建議在夜間工作、白天睡覺的人們,把窗戶遮蔽,關掉照明,製造黑暗的環境。我的直覺告訴我,這肯定是再正確沒有的建議!

然而很奇怪,有的人睡覺必須亮燈,在漆黑的環境下反而會失去安全感,心裏害怕,因而無法入睡。我看這是一種行為變異,或是自然本能被城市生活習慣扭曲所致。

現今的城市人晚上一般都在或強或弱的光照下睡覺,只要臥房有窗戶,終年不滅、徹夜通明的「城市之光」,多半都能穿透單薄的窗簾照進來。很多人有生以來就住在鬧市,可說從未「見過」真正的黑夜,因而不知黑夜為何物。

我有幸在鄉郊度過童年和少年,至今對「城市之光」不生喜愛,不以為美,而偏愛這野地上真正的黑夜,因此非得常去野營。當然野地上的黑夜也有光,既有星光,也有月光;雖然這星、月之光都沒有人工的「城市之光」那麼討厭,但畢竟還是光。

月光本來很可愛,但它一旦渾圓起來,會把帳篷裏面照得晶亮,妨礙睡眠,尤其在上弦之後和下弦之前,那可是亮得很呢。野營時,要保證在眼睛不受光照之下安睡,裝備裏就不能沒有銀面頂篷和眼罩,好把這明媚的月光擋在帳篷和大腦之外。

雖然野地上能找到真正的黑夜,但是香港畢竟太小了,野地並不多;已然不多,到了西貢半島東端的大浪嘴,儘管再偏僻沒有了,還是不能免受15公里以外西貢鎮區光害的影響。翹首西望,岡巒後面的天空總是隱約一片微明,徹夜不褪。可幸這光害只影響觀星,未至妨礙睡眠。

2009/12/12

柴和水

小時候母親愛責罵我們,開罵常引廣府警句、雋語,其中有這麼兩句:「近山唔好燒枉柴,近河唔好洗枉水」。這兩句話的實際意義,我當時並不理解,可我還是牢牢地記住了。

現今城市人不燒木柴,也不能汲用穿城而過,污染嚴重的河水。但採自千里之外的燃氣,和百里之外的自來水,經由管道輸送,卻能穿牆入室,源源供應,用之不竭,方便得很。惟其方便,往往讓人忘記了,這原來都是寶貴的自然資源。

有些人淋浴時,能以每秒200毫升的出水量,儘著澆上10分鐘,圖其痛快,以為享受,耗用大量的熱能和水。

長久以來,人類濫耗自然資源,深植惡根,不但生態環境受到嚴重破壞和污染,還導致氣候畸變,可怕的各種惡果陸續呈現。時至今日,在這怪貧不怪奢的消費主義世界,漸漸地,有些人們開始覺悟了,為了子孫後代的福祉,對奢靡的生活方式有所反思了。 我從母親口中記誦下來的那兩句淺白的話,裏頭隱含的深義,今天我可是大致領悟出來了。

然而由奢入儉難,像有些先進工業國那樣一貫無度地耗用石油,和別的自然資源,久成生活惡習,已然積重難返,要改變恐怕遠比癮君子們戒毒還難。

此刻各國精英和領導人正聚首丹麥哥本哈根,參加聯合國召開的「氣候變化會議」,試圖謀得共識,商定對策,以減緩全球氣候畸變。然而各國的經濟規模、發展階段、人民教育、生活水平等差異巨大,各種各樣的國際矛盾和利益關係又那麼錯綜複雜,在這樣一個亙古未見、難測規模的全球性大難題前,難免互相推諉,各懷鬼胎,尤以人均碳排放居世界首位的美國最為頑劣,它最不情願節制本國生活方式一貫的靡費之風。這也難怪,可不這正是該國經濟的一根主要支柱! 中國也不樂意讓高速的經濟發展受到減排的羈絆。這麼一來,冀望在此次會議中,達成有實效、有約束力的協議,無異緣木求魚!看來會議儘管盛大地開,碳氣照舊放量地排!

這是讓科學家和國家領導人去頭疼的大課題,我一介豆大的卑微野人,雖則無從瞎置喙,或可注意儘量減少個人的碳排放,聊盡一己的本分。 然而,知易行難,家裏雖有微波爐和電磁爐,但要弄出可口的菜餚,還是得用熱效甚低的燃氣灶,明火煮之! 為了克盡個人的減排義務,只能儘量簡化烹調,以節約燃氣罷了。

上週末野營期間,我煮飯、燒水,耗用了79克的丁烷,排放了240克的二氧化碳。這我算是滿意了。畢竟我沒有像有些富人那樣,開了遊艇出海蹓彎,消耗79升的輕柴油,排放200公斤的碳氣,還有別的污染物。

現今人們崇尚奢靡、逸樂的生活方式,無度消費成了經濟發展的主要動力。為了講求享受,無所謂奢侈,也不迴避浪費。 對於水和電這兩種基本生活資源,就更是放量耗用,全無節制了。

頃聞報道,香港人均日耗水量竟多達222公升,高踞已發展地區的前列。香港的耗水工業殘存不多,這人均日耗水量,其中大半顯然屬日常生活用水。

222公升,此量不小,那是8立方英尺!乍聞報道,將信將疑,我慌忙拿出最近的水費單來查看一番。根據單上顯示,細細算來,可幸我的個人用量,儘管在夏季,都在這數字之下。而我甚少吃館子,也不去有淋浴設施的場所,諸如健身房、運動場、游泳池什麼的。我心中略可稍舒惶惑。

不管冬夏,我老去野營,用的只能是山裏未經耗電排碳處理的「天然水」了。這水並不「自來」,是須要拿個水袋、水桶或水鍋去打回來使用的。水源雖然通常只在營地百步之內,堪說「近河」,但一般每次最多不過汲取十來公升,用時自然不會浪費。 雖然山澗多半終年不涸,但旱季流量卻很弱,無法直接汲取,得在恰當位置壘個臨時小壩,用竹子做成管道,引注容器之中。

這樣的原始打水方式,除了體驗野地生活風味,也讓我不忘水的寶貴,同時想到現今世界上還有好些落後地區的貧苦人民,吃不上潔淨的自來水。

「東江之水越山來」,幾十年來充足而穩定的供應,讓很多香港人忘記水資源的珍貴,乃至耗用過度。儘管今年粵省旱情嚴重,但東江水卻無須調降供港量。 可是,隨著內地經濟的快速發展,農村漸漸脫貧,城市擴張,人民生活質量提高,對用水的需求就會迅速大幅增加,到那時候,不但供港水量會有壓縮之虞,水價也會激漲,今年人均購水成本的421元,將會顯得很便宜。

2009/12/05

漫話吃喝

所謂吃喝玩樂,是一般城市閒暇生活的主體形式,自古已然。

我這現代野人雖也不厭吃喝,不辭玩樂,雖也住在城裏,可是吃喝則鮮入食肆,玩樂往往出城。

孔子說:「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

大抵《論語》裏再沒有比這幾句更讓人沒勁的話了!我想:這可怎麼「樂」得起來呢!天天吃粗糙的飯菜,淨喝白開水,儘管是我這野人,乍聽就能把個胃口倒盡! 還要「曲肱而枕,樂在其中」!孔聖人玩笑開大了。

「曲肱而枕」,豈但無從樂起,還得受罪呢! 然而時代畢竟是進步了,我賴以到荒郊去「吃喝玩樂」的野營裝備裏,必有一個自動充氣輕便枕頭,好讓我在野地上睡得舒適,不必曲摺胳臂,壓在笨腦袋之下,平白受這血液循環不暢之苦。

《論語》裏又說:「食不厭精,膾不厭細。」這該是說的富貴起來,不必「曲肱而枕」之後方可追求的講究了。富貴不易致,仁義更難行,因而從來總有那麼多的人,寧可「不義而富且貴」,努力爭取過上天天都能吃得豐盛、精細的美日子。

東海扶桑曾經深受儒道影響,此前刻苦奮鬥多時,此後似將永富不匱,現今吃的精細曠世無匹,不惟一片薄如鈔票、貴比金磚的神戶牛肉,送進饞口之前必先切割合度,粗疏不得;就連那種卑微的糕點「酷灑摸綺kusa mochi」,做工也細膩極致,包裝之美,無以復加,務求賣相絕對端整、格調誇顯高貴,不在乎浪費自然資源,極盡豪奢裝潢的能事。 於戲!當今積富難罄的扶桑人雖則靡費若此,卻竟尚祈嚼此「摸綺」而納「大福 daifuku」呢。

我這南海野人雖然心智蒙昧、財用匱乏,如果親朋去日本吃喝玩樂,回來送我金箔「喀嘎咪摸綺kagami mochi」,我或不會感到驚訝,卻定必懇辭不受。

在孔子的古代,對於一般無緣得享「大福」的老百姓,且別說要學這「摸綺」級的講究,但求把個肚皮填得頓頓飽滿,讓「受之父母、不敢毀傷」的「身體髮膚」攝得基本的營養,免成餓莩,尚且並非當然;若要天天吃上「精食」和「細膾」,就必得首先鑽營有道,富貴起來,接受萬千營養不良的貧賤者的供養了。斯所謂「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當今時移世易,我偉大中華向這「全球一體」時代闊步邁進,人民窮根欲盡,儘管一介卑微野人如我者,只要不垂涎於燕唾、鱘卵、日鮑、和牛什麼的,不僭入御膳級餐殿,不流連「米三星」食肆,多半都能頓頓吃飽,終年不餓。反倒為要遵行養生之道,非但強制不吃過飽,還要積極避免多享「精食」和「細膾」之類呢。

少吃細調精烹的肉,多吃蔬菜,於今是盡人皆知的保健之道。然而我這野人卻總覺得,蔬菜一般味道單調,沒有魚、蝦、禽、畜之肉的鮮美。一塊豬排,無論是煎,是炸,還是烤,儘管不施調料,它都能出美味;一棵大白菜,要不和在鮮肉裏,憑你再怎麼變著法子來燒,它還是只能味同嚼蠟。

據我個人的偏見,大白菜固是不行,鍋裏一炒,淨會出水。廣東白菜也不過爾爾,清炒的話,連我這野人都不怎麼願吃,熬熟的就更不是味道了。江南小白菜雖然要好吃一些,但在本地卻又不是隨時可以買著。我既沒有足夠資財去改吃白松露什麼的,不愛吃白菜,還能吃白啥!

幸而天無絕人之路,這世上偏還有一種叫洋白菜的珍物讓我得嚐,此物它奇怪,似乎一年到頭,供應源源不絕;切條下鍋一炒,竟然香甜可口。我尤其愛把那紫洋白菜跟這青洋白菜混炒一鍋,擱點蒜頭和香菜以增味,僅此足以下飯。

香菜是芫荽的通稱,有的地方叫胡荽,此地又叫「芫茜(茜讀作西)」,一般還誤叫「炎茜」。它的莖葉「香味」強烈,一般只用為作料,可是並非人人都愛吃。

我小時候就最不喜歡它的特殊氣味,母親做菜有時會用上它,這我不能反對,只得在搛菜時予以迴避,或者把它挑出來棄置一旁。可是很奇怪,不知道在什麼時候,彷彿僅在一夜之間,此物竟爾變成了我最喜歡的增味配菜之一!如今只要菜裏擱上一點,一如那朝天椒,我的胃口就會大開,倘不知道克制,就要把飯量倍增,明明已經吃飽,卻還不願停口。

難怪佛、道兩家都各有所謂「五葷」,指的都是有濃烈的特殊氣味,能提升胃口的配菜。胡荽是道家的五葷之一,修道者戒吃。我猜正是因為它的香味能促進食慾,讓道人們胃口大開,吃多了身體發胖,難以維持仙風道骨之故。試想如果吃得像時下好些胖乎乎的名僧一樣,得道飛升時豈不格外費勁!

氣味強烈的作料之中,我最喜歡香菜了;對於薑、蔥、蒜等,倒無所謂。 我雖也「不撤薑」,但卻少用,甚至連蒸海魚都可以沒有它,唯「煲蕃薯糖水」非得投進最少一大塊。

「煲綠豆沙」就不要薑,而得用芸香了。 芸香之名不見於本地粵語,一般呼為「臭草」,甜品店又忌諱這個臭字而改叫「香草」。未煮的芸香那股子氣味固可謂之香,也未嘗不能說是臭,因而有臭草之名。但和綠豆煮到一鍋裏,經過足夠火候,的確它就能變得很好聞了。沒擱芸香的「綠豆沙」,氣味略嫌平淡。這種原產歐陸的奇草,在粵地似乎就只有這個風味吃法,此外再無他用。不過,有時為發揮「創意」,我會拿它煎湯沖咖啡;它的香味雖然不能媲美上好的香莢蘭,但卻便宜得多了。

香莢蘭又叫香子蘭,本名 vanilla, 在中國通稱香草。本地粵語詞彙衰頹,日趨貧乏,只知道擬音呼為「渾喱旯」,有國際奶品公司卻又書作「呍呢拿」。

年前喝速溶咖啡喝得太膩,感到再喝不下去了,就去超市買來香莢蘭調味劑,便宜得很,可是滴進咖啡裏一嚐,和理想距離太遠了!這是化工合成的香味精,鼻前聞聞還可以,喝下去可是很不過癮哪!於是到處尋找真品,果然找到了,原來就那麼幾個豆莢,但卻售價不菲,讓我只好放棄。結果買來了以酒精為溶基的提取液。此液確實像話,每次用上若干就好,果然讓我的速溶咖啡增添幾分香醇,但這「若干」可是不便宜,小小的一瓶得花100多塊錢,但卻用不上很多次。 罷了!此而後,我這野人再不奢嚐香莢蘭。 好些朋友建議我到某某國際連鎖咖啡店去喝「真咖啡」,他們都不明白,我並非為喝咖啡而生存,只是不愛喝茶和白開水罷了。

香莢蘭和芸香都只有芳香,吃下去似乎對身體不起什麼作用。那薑的氣味一點不香,可它卻有明顯藥效。我覺得,薑似有擴充膀胱容量的效用。從前,我常在睡前喝下兩三碗高辣度的「老薑蕃薯糖水」,能一夜安眠而不必起來上廁所,但至今無法查明或悟出其中道理。

辣椒的辛辣大異於薑,薑能用於煮廣東「糖水」,辣椒卻不行,對於我的口味,它只能跟鹹味融和,卻不和於甜。我不喜歡甜的辣椒醬。

傳統一般以甜、酸、苦、辣、鹹為「五味」,而辣其實不算一種味覺,因此實際只有「四味」。近年加上日本人確立的「鮮味」,那就還是「五味」了。其實人的味覺遠非這麼簡單,這是個粗疏的大概齊罷了。而其中苦味又很曖昧,這種味覺的作用,原要避免吃下有毒植物,但我華夏漢傳醫術,卻發展出「良藥苦口利於病」的深邃智慧。我小時候苦藥可是吃得不少。

而今作為「野人」,我雖仍能吃苦,但還是不愛苦,也不愛酸和澀。可是真奇怪,有一種水果又酸又澀,我卻總也吃不膩,野營時常帶去,那就是西柚。西柚這水果好,它本來就是酸的,不會像橙子那樣,買著酸的要生氣。

野外有一種果子,嚼之既酸且澀,嚼後卻留餘甘,是所以叫餘甘子。人們都說餘甘子能止渴。我少有渴的時候,因而從未測試它的止渴功效;它的酸澀,也叫我產生不了很大的興趣,遠不如對山棯的喜愛。偶爾摘來嚼嚼,為的體驗野外生活風味罷了。可近年我想出了一個食用此果妙法,不但免嚐其苦澀,並且完全「提取」它內涵的甘美。

我這妙法很簡單,把餘甘子清洗乾淨之後,裝進玻璃瓶,用鹽水泡漬,在冰箱裏放上幾個星期,製成齁鹹極酸的漬汁。飲用時以小量母液對開水,擱些糖,喝起來酸絲絲的,可口極了,竟不帶半點澀味,嚥後卻仍有餘甘,還另添一種芳香,這是從粗糙的果肉上嚼不出來的。

這種醃漬法,此前我還以為是我這野人的小發明。前不久野營時和兩位萍水相逢的「灘釣」營者談起,原來他們都懂得此法,但不置於冰箱,並且旨在食用果肉,而非飲用漬汁。然而,經過醃漬的果肉,我覺得還是不怎麼好吃,也吃不出來那種特殊的香味。

餘甘子因有藥效而被採食,在內地漸漸成為一種經濟作物,有農民專門種植,現在偶爾可在此地菜市買到。

說到這本地郊野隨處可見的餘甘子,不禁讓我想起了完全不見於本地的銀杏。 銀杏原產中國長江流域,先後引種朝鮮、日本和世界各國,在內地城鄉幾乎到處可見,包括粵北。它和擅長把環境弄髒的文明人類相處了幾千年,泰然耐受各種可怕的污染,卻能活上千年,至今在繁華鬧市的街角道旁傲然挺立。可是很奇怪,自然野生的銀杏群落,反倒萎縮泰半,於今甚為稀罕。

銀杏通稱白果,屬溫帶落葉喬木,所以不見於香港。 它是碩果僅存的孑遺植物,自然史上和絕滅已久的恐龍同期,於今銀杏綱裏就只有銀杏目,銀杏目裏只有銀杏科,銀杏科裏也就只有這個銀杏屬了。此屬億年以來進化停滯,卻能旺盛繁衍至今,贏得了活化石的稱號,與大熊貓齊名,真是自然界的異數。

白果近年名聲大噪於中外,也許因此而產量激增,該是新法大量栽植的結果;本地市價明顯降低,質量反倒比前穩定了。白果不易保存,容易發霉、變壞、乾癟。記得從前買白果毫無保障,買來一斤,去殼之後,往往能有一半是壞的。如今市面常見已經去殼的,雖然貴些,卻能保證不會「敗絮其中」。

有些人不吃白果,強吃甚至會吐。我倒是很喜歡吃,但以前只會在做潮州「芋泥」、「煲芋頭糖水」,或者我母親「煲白粥」、「雞蛋腐竹糖水」時用上,現在乾脆偶爾弄鍋「白果飯」吃吃,覺得味道、口感都不賴。

白果雖然很有營養價值,但含毒素不止一種,據說一頓不可多吃,生吃尤其危險。可我有時把它煮熟或烤熟作零食,也嘗一次吃上幾十顆,僥倖從未感得中毒徵候,是否真的絲毫沒有中毒,那就無法確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