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12/24

聖誕節隨想

耶穌聖誕一如佛誕,不同的宗系有不同的日子。羅馬天主教和基督新教的聖誕節在12月25日,但東正教卻在1月初過節。

耶穌和佛祖聖靈在天,千秋百世以來似乎聽任人間自便,至今未嘗顯靈昭示確實日子,或敕令統一;大抵以為不過是人為曆法上的一個日子,有聖徒確信是這一天,又有善信認定是那一天,不打什麼緊。

反倒是宗系之間不妨考慮謀求共識,為彰正統,以顯神聖。好使「普世歡騰」之類的頌歌,含義更真確。

信的既是同一上主,用的又是同一曆法,並且一同走向全球一體,上主寶誕,固以只有單一神聖日子為是,何必執迷傳統,堅持各自崇拜、分期慶祝?

說笑罷了。教外野人,豈容無狀置喙,說四道三。

香港雖是彈丸小城,卻竟又是國際都會,它的耶穌教會,堂系不少,宗派林立,主要分屬美、英、法、意(梵)等基督大邦,聖誕節吉日當然沿襲羅馬正統,奉用12月25日。

香港華人過聖誕節,無論信教與否,如非家境貧困,大都趕上西方的奢靡消費主義豪潮,以吃喝玩樂為度假方式。不少人到外地去作應景豪華旅遊,縱情行樂,瘋狂購物;有的還盡興一旬,元旦之後才回港上班拼搏。在這神聖的節假期間,享受不嫌豪奢,吃喝毋忌過量。為了享樂,付得起大款,何妨從容海耗資源,積極豪排碳氣。

香港擁有700萬的人口,儘管外遊者眾,留港消費的當也不少。可是香港畢竟不大,沒有幾個真具規模的「泡區」;而今年聖誕節的兩天「公眾假期」和星期天粘連,如果天氣不壞,一兩天之間,有些人們也許就會在城中「泡」得有些膩味了;於是無可無不可地,會到近便的郊野公園去流連半天。這麼一來,必然就要產生大量廢物。

到郊外去的人們一般逗留時間短暫,多半在傍晚之前回到市區,以便好撮一頓;但總要帶去超量的食物和飲品,並遺下大量的簡便容器和包裝物料;甚至吃不了的,也不一定放進兜裏帶著走,一股腦都扔進近便的廢物收集桶裏去了。缺德者或乾脆隨地丟棄。一些野狗、野豬和野牛於是如獲宴請,也都托耶穌聖福,過起節來。

郊外的野牛本來以草為食料,冬季也吃樹葉,近年大抵沾染了人類文明,竟吃上了遊人剩下的加工食物,包括牛肉及其製品。懷孕的母牛對蛋白質有額外的需要,尤其在缺草的冬季,人們扔進垃圾箱裏的食物殘餘,於是成了牠們的補充來源,同時也給牠們帶來各種疾病!

幸而本地沒有淪落荒郊的野馬,否則牠們必定也來分一杯羹。

馬跟聖誕節的關係要比豬、牛密切多了,當年牠可是把個馬槽借出,在酷寒的冬天裏降生的聖嬰耶穌,才得以安然存活。

對於香港這所謂國際都會,馬還跟耶穌另有一種微妙的聯繫:香港賽馬會和天主、基督教會,都是香港慈善事業的主力。二者缺一,香港這貧富懸殊的社會,必然無法維持一天的安定繁榮!

莫非正是這馬有恩於二千年前的救世主,當今卻仍然懂得謙卑、辛勤地在賽場上馳騁,不忘生財「救世」,因而獲得上主的庇祐,不必淪落荒郊,吃人類的垃圾?

想到這裏,不禁悲從中來,自忖我這野人,原來遠不如馬呢! 有一次,到了一處營地,看到廢物堆旁有兩個完整的罐頭,再看沒有生銹,也未過期,就撿來食用了。

慚愧了!我真的不能說,這些完好的罐頭並非垃圾,因為它確實被人扔棄在那裏。

2009/12/19

黑夜

我愛黑夜。

談黑夜,不從當下的黑夜談起,卻從童年的白晝發端。

我從小認定自己在四歲那年開始記事。記得最牢固的,是母親破題兒第一遭讓我到雜貨舖去買鹽。鹽買回來了,有沒有受到讚賞,如今可是怎麼也想不起來了。總該是沒有吧,因為記憶裏完全沒有這麼一個不大可能忘記的情節。

母親大抵拿那鹽去製黃醬(粵語叫麵豉)了,黃豆和麥麵發酵之後,難聞極了,白天放在水泥場院中央,擱圓凳上曝曬,我和妹妹追逐嬉戲,理所當然地把個瓦盆推落地上,砸了,自然贏得母親一頓打罵。

有功不賞,有過受罰,我猜我是感到委屈的。此而後,作為一個小孩理應享有的、來自母親懷抱的安全感,我是否不再渴望得到,確實無從回想起來了。但證諸記憶,在這個幼年階段,我似乎養成了一種強烈的「環境安全感」,沒事總喜歡藏身在狹小而幽暗的空間裏,感覺愉快。

依稀記得,五六歲時家住山谷裏的一間石頭房子。房子很小,門也很小,窗戶就更小了。房子的半壁後牆的下半截,是山坡上的一塊岩石露頭,床尾牆角上的岩頂和低矮的房頂之間,形成一個空隙,正堪當作壁櫥,和床尾連成一體,讓母親用來堆置衣物和被子。房子位處深谷,「日過午已昏」,這旮旯離門最遠,小窗戶的光乾脆照不過來,因而終日幽暗。這我似乎並不介意,就是愛上了它的幽暗,總喜歡從床尾的犄角爬上去,置身其中,安全感油然而生,心中覺得快慰。

這些看似毫無重要意義的零星記憶至今殘留不褪,我百思不得其解,猜想或許正是因為缺乏母親懷抱裏的安全感,自我保護意識因而亢進,史前穴居野處的原始本能於是再生,以彌補母愛的不足。

原始人只有身處黑暗的山洞底端,並把洞口封嚴,野獸才闖不進來,睡覺和休息時方能有充分的安全感。在我的少年階段,也許從家裏得不到安全感,我竟去挖了個小山洞,沒事閒坐洞中,獨據一隅,享受片刻的悠然自得。母親喊我,我還得飛奔回家,不能叫她知道,我竟有這「洞天福地」!如今沒事我雖然不會找個洞窟鑽進去,睡覺時臥房裏還以像個山洞那樣漆黑一片為宜,不能容忍光照,倘外面透進一點「城市之光」,就要把被子蓋嚴,並且戴上眼罩,否則必然睡不香。

晚上人在黑暗的環境中,眼睛感受到光照減弱,大腦的松果體就會分泌一種物質,叫褪黑激素;光照越弱,環境越黑,分泌就越旺盛。這種激素除了能使人產生睡意,讓人安眠,還能引發一連串的「生理維修工程」,包括抗氧化、抑癌變、促進免疫機能運作等。近年有不少醫學研究報告說,人在有燈光的環境下睡覺,褪黑激素的分泌就會受到抑制;長期在光照下或大白天裏睡眠,患病的機會就會增加,並且加速衰老。 一些醫生建議在夜間工作、白天睡覺的人們,把窗戶遮蔽,關掉照明,製造黑暗的環境。我的直覺告訴我,這肯定是再正確沒有的建議!

然而很奇怪,有的人睡覺必須亮燈,在漆黑的環境下反而會失去安全感,心裏害怕,因而無法入睡。我看這是一種行為變異,或是自然本能被城市生活習慣扭曲所致。

現今的城市人晚上一般都在或強或弱的光照下睡覺,只要臥房有窗戶,終年不滅、徹夜通明的「城市之光」,多半都能穿透單薄的窗簾照進來。很多人有生以來就住在鬧市,可說從未「見過」真正的黑夜,因而不知黑夜為何物。

我有幸在鄉郊度過童年和少年,至今對「城市之光」不生喜愛,不以為美,而偏愛這野地上真正的黑夜,因此非得常去野營。當然野地上的黑夜也有光,既有星光,也有月光;雖然這星、月之光都沒有人工的「城市之光」那麼討厭,但畢竟還是光。

月光本來很可愛,但它一旦渾圓起來,會把帳篷裏面照得晶亮,妨礙睡眠,尤其在上弦之後和下弦之前,那可是亮得很呢。野營時,要保證在眼睛不受光照之下安睡,裝備裏就不能沒有銀面頂篷和眼罩,好把這明媚的月光擋在帳篷和大腦之外。

雖然野地上能找到真正的黑夜,但是香港畢竟太小了,野地並不多;已然不多,到了西貢半島東端的大浪嘴,儘管再偏僻沒有了,還是不能免受15公里以外西貢鎮區光害的影響。翹首西望,岡巒後面的天空總是隱約一片微明,徹夜不褪。可幸這光害只影響觀星,未至妨礙睡眠。

2009/12/12

柴和水

小時候母親愛責罵我們,開罵常引廣府警句、雋語,其中有這麼兩句:「近山唔好燒枉柴,近河唔好洗枉水」。這兩句話的實際意義,我當時並不理解,可我還是牢牢地記住了。

現今城市人不燒木柴,也不能汲用穿城而過,污染嚴重的河水。但採自千里之外的燃氣,和百里之外的自來水,經由管道輸送,卻能穿牆入室,源源供應,用之不竭,方便得很。惟其方便,往往讓人忘記了,這原來都是寶貴的自然資源。

有些人淋浴時,能以每秒200毫升的出水量,儘著澆上10分鐘,圖其痛快,以為享受,耗用大量的熱能和水。

長久以來,人類濫耗自然資源,深植惡根,不但生態環境受到嚴重破壞和污染,還導致氣候畸變,可怕的各種惡果陸續呈現。時至今日,在這怪貧不怪奢的消費主義世界,漸漸地,有些人們開始覺悟了,為了子孫後代的福祉,對奢靡的生活方式有所反思了。 我從母親口中記誦下來的那兩句淺白的話,裏頭隱含的深義,今天我可是大致領悟出來了。

然而由奢入儉難,像有些先進工業國那樣一貫無度地耗用石油,和別的自然資源,久成生活惡習,已然積重難返,要改變恐怕遠比癮君子們戒毒還難。

此刻各國精英和領導人正聚首丹麥哥本哈根,參加聯合國召開的「氣候變化會議」,試圖謀得共識,商定對策,以減緩全球氣候畸變。然而各國的經濟規模、發展階段、人民教育、生活水平等差異巨大,各種各樣的國際矛盾和利益關係又那麼錯綜複雜,在這樣一個亙古未見、難測規模的全球性大難題前,難免互相推諉,各懷鬼胎,尤以人均碳排放居世界首位的美國最為頑劣,它最不情願節制本國生活方式一貫的靡費之風。這也難怪,可不這正是該國經濟的一根主要支柱! 中國也不樂意讓高速的經濟發展受到減排的羈絆。這麼一來,冀望在此次會議中,達成有實效、有約束力的協議,無異緣木求魚!看來會議儘管盛大地開,碳氣照舊放量地排!

這是讓科學家和國家領導人去頭疼的大課題,我一介豆大的卑微野人,雖則無從瞎置喙,或可注意儘量減少個人的碳排放,聊盡一己的本分。 然而,知易行難,家裏雖有微波爐和電磁爐,但要弄出可口的菜餚,還是得用熱效甚低的燃氣灶,明火煮之! 為了克盡個人的減排義務,只能儘量簡化烹調,以節約燃氣罷了。

上週末野營期間,我煮飯、燒水,耗用了79克的丁烷,排放了240克的二氧化碳。這我算是滿意了。畢竟我沒有像有些富人那樣,開了遊艇出海蹓彎,消耗79升的輕柴油,排放200公斤的碳氣,還有別的污染物。

現今人們崇尚奢靡、逸樂的生活方式,無度消費成了經濟發展的主要動力。為了講求享受,無所謂奢侈,也不迴避浪費。 對於水和電這兩種基本生活資源,就更是放量耗用,全無節制了。

頃聞報道,香港人均日耗水量竟多達222公升,高踞已發展地區的前列。香港的耗水工業殘存不多,這人均日耗水量,其中大半顯然屬日常生活用水。

222公升,此量不小,那是8立方英尺!乍聞報道,將信將疑,我慌忙拿出最近的水費單來查看一番。根據單上顯示,細細算來,可幸我的個人用量,儘管在夏季,都在這數字之下。而我甚少吃館子,也不去有淋浴設施的場所,諸如健身房、運動場、游泳池什麼的。我心中略可稍舒惶惑。

不管冬夏,我老去野營,用的只能是山裏未經耗電排碳處理的「天然水」了。這水並不「自來」,是須要拿個水袋、水桶或水鍋去打回來使用的。水源雖然通常只在營地百步之內,堪說「近河」,但一般每次最多不過汲取十來公升,用時自然不會浪費。 雖然山澗多半終年不涸,但旱季流量卻很弱,無法直接汲取,得在恰當位置壘個臨時小壩,用竹子做成管道,引注容器之中。

這樣的原始打水方式,除了體驗野地生活風味,也讓我不忘水的寶貴,同時想到現今世界上還有好些落後地區的貧苦人民,吃不上潔淨的自來水。

「東江之水越山來」,幾十年來充足而穩定的供應,讓很多香港人忘記水資源的珍貴,乃至耗用過度。儘管今年粵省旱情嚴重,但東江水卻無須調降供港量。 可是,隨著內地經濟的快速發展,農村漸漸脫貧,城市擴張,人民生活質量提高,對用水的需求就會迅速大幅增加,到那時候,不但供港水量會有壓縮之虞,水價也會激漲,今年人均購水成本的421元,將會顯得很便宜。

2009/12/05

漫話吃喝

所謂吃喝玩樂,是一般城市閒暇生活的主體形式,自古已然。

我這現代野人雖也不厭吃喝,不辭玩樂,雖也住在城裏,可是吃喝則鮮入食肆,玩樂往往出城。

孔子說:「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

大抵《論語》裏再沒有比這幾句更讓人沒勁的話了!我想:這可怎麼「樂」得起來呢!天天吃粗糙的飯菜,淨喝白開水,儘管是我這野人,乍聽就能把個胃口倒盡! 還要「曲肱而枕,樂在其中」!孔聖人玩笑開大了。

「曲肱而枕」,豈但無從樂起,還得受罪呢! 然而時代畢竟是進步了,我賴以到荒郊去「吃喝玩樂」的野營裝備裏,必有一個自動充氣輕便枕頭,好讓我在野地上睡得舒適,不必曲摺胳臂,壓在笨腦袋之下,平白受這血液循環不暢之苦。

《論語》裏又說:「食不厭精,膾不厭細。」這該是說的富貴起來,不必「曲肱而枕」之後方可追求的講究了。富貴不易致,仁義更難行,因而從來總有那麼多的人,寧可「不義而富且貴」,努力爭取過上天天都能吃得豐盛、精細的美日子。

東海扶桑曾經深受儒道影響,此前刻苦奮鬥多時,此後似將永富不匱,現今吃的精細曠世無匹,不惟一片薄如鈔票、貴比金磚的神戶牛肉,送進饞口之前必先切割合度,粗疏不得;就連那種卑微的糕點「酷灑摸綺kusa mochi」,做工也細膩極致,包裝之美,無以復加,務求賣相絕對端整、格調誇顯高貴,不在乎浪費自然資源,極盡豪奢裝潢的能事。 於戲!當今積富難罄的扶桑人雖則靡費若此,卻竟尚祈嚼此「摸綺」而納「大福 daifuku」呢。

我這南海野人雖然心智蒙昧、財用匱乏,如果親朋去日本吃喝玩樂,回來送我金箔「喀嘎咪摸綺kagami mochi」,我或不會感到驚訝,卻定必懇辭不受。

在孔子的古代,對於一般無緣得享「大福」的老百姓,且別說要學這「摸綺」級的講究,但求把個肚皮填得頓頓飽滿,讓「受之父母、不敢毀傷」的「身體髮膚」攝得基本的營養,免成餓莩,尚且並非當然;若要天天吃上「精食」和「細膾」,就必得首先鑽營有道,富貴起來,接受萬千營養不良的貧賤者的供養了。斯所謂「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當今時移世易,我偉大中華向這「全球一體」時代闊步邁進,人民窮根欲盡,儘管一介卑微野人如我者,只要不垂涎於燕唾、鱘卵、日鮑、和牛什麼的,不僭入御膳級餐殿,不流連「米三星」食肆,多半都能頓頓吃飽,終年不餓。反倒為要遵行養生之道,非但強制不吃過飽,還要積極避免多享「精食」和「細膾」之類呢。

少吃細調精烹的肉,多吃蔬菜,於今是盡人皆知的保健之道。然而我這野人卻總覺得,蔬菜一般味道單調,沒有魚、蝦、禽、畜之肉的鮮美。一塊豬排,無論是煎,是炸,還是烤,儘管不施調料,它都能出美味;一棵大白菜,要不和在鮮肉裏,憑你再怎麼變著法子來燒,它還是只能味同嚼蠟。

據我個人的偏見,大白菜固是不行,鍋裏一炒,淨會出水。廣東白菜也不過爾爾,清炒的話,連我這野人都不怎麼願吃,熬熟的就更不是味道了。江南小白菜雖然要好吃一些,但在本地卻又不是隨時可以買著。我既沒有足夠資財去改吃白松露什麼的,不愛吃白菜,還能吃白啥!

幸而天無絕人之路,這世上偏還有一種叫洋白菜的珍物讓我得嚐,此物它奇怪,似乎一年到頭,供應源源不絕;切條下鍋一炒,竟然香甜可口。我尤其愛把那紫洋白菜跟這青洋白菜混炒一鍋,擱點蒜頭和香菜以增味,僅此足以下飯。

香菜是芫荽的通稱,有的地方叫胡荽,此地又叫「芫茜(茜讀作西)」,一般還誤叫「炎茜」。它的莖葉「香味」強烈,一般只用為作料,可是並非人人都愛吃。

我小時候就最不喜歡它的特殊氣味,母親做菜有時會用上它,這我不能反對,只得在搛菜時予以迴避,或者把它挑出來棄置一旁。可是很奇怪,不知道在什麼時候,彷彿僅在一夜之間,此物竟爾變成了我最喜歡的增味配菜之一!如今只要菜裏擱上一點,一如那朝天椒,我的胃口就會大開,倘不知道克制,就要把飯量倍增,明明已經吃飽,卻還不願停口。

難怪佛、道兩家都各有所謂「五葷」,指的都是有濃烈的特殊氣味,能提升胃口的配菜。胡荽是道家的五葷之一,修道者戒吃。我猜正是因為它的香味能促進食慾,讓道人們胃口大開,吃多了身體發胖,難以維持仙風道骨之故。試想如果吃得像時下好些胖乎乎的名僧一樣,得道飛升時豈不格外費勁!

氣味強烈的作料之中,我最喜歡香菜了;對於薑、蔥、蒜等,倒無所謂。 我雖也「不撤薑」,但卻少用,甚至連蒸海魚都可以沒有它,唯「煲蕃薯糖水」非得投進最少一大塊。

「煲綠豆沙」就不要薑,而得用芸香了。 芸香之名不見於本地粵語,一般呼為「臭草」,甜品店又忌諱這個臭字而改叫「香草」。未煮的芸香那股子氣味固可謂之香,也未嘗不能說是臭,因而有臭草之名。但和綠豆煮到一鍋裏,經過足夠火候,的確它就能變得很好聞了。沒擱芸香的「綠豆沙」,氣味略嫌平淡。這種原產歐陸的奇草,在粵地似乎就只有這個風味吃法,此外再無他用。不過,有時為發揮「創意」,我會拿它煎湯沖咖啡;它的香味雖然不能媲美上好的香莢蘭,但卻便宜得多了。

香莢蘭又叫香子蘭,本名 vanilla, 在中國通稱香草。本地粵語詞彙衰頹,日趨貧乏,只知道擬音呼為「渾喱旯」,有國際奶品公司卻又書作「呍呢拿」。

年前喝速溶咖啡喝得太膩,感到再喝不下去了,就去超市買來香莢蘭調味劑,便宜得很,可是滴進咖啡裏一嚐,和理想距離太遠了!這是化工合成的香味精,鼻前聞聞還可以,喝下去可是很不過癮哪!於是到處尋找真品,果然找到了,原來就那麼幾個豆莢,但卻售價不菲,讓我只好放棄。結果買來了以酒精為溶基的提取液。此液確實像話,每次用上若干就好,果然讓我的速溶咖啡增添幾分香醇,但這「若干」可是不便宜,小小的一瓶得花100多塊錢,但卻用不上很多次。 罷了!此而後,我這野人再不奢嚐香莢蘭。 好些朋友建議我到某某國際連鎖咖啡店去喝「真咖啡」,他們都不明白,我並非為喝咖啡而生存,只是不愛喝茶和白開水罷了。

香莢蘭和芸香都只有芳香,吃下去似乎對身體不起什麼作用。那薑的氣味一點不香,可它卻有明顯藥效。我覺得,薑似有擴充膀胱容量的效用。從前,我常在睡前喝下兩三碗高辣度的「老薑蕃薯糖水」,能一夜安眠而不必起來上廁所,但至今無法查明或悟出其中道理。

辣椒的辛辣大異於薑,薑能用於煮廣東「糖水」,辣椒卻不行,對於我的口味,它只能跟鹹味融和,卻不和於甜。我不喜歡甜的辣椒醬。

傳統一般以甜、酸、苦、辣、鹹為「五味」,而辣其實不算一種味覺,因此實際只有「四味」。近年加上日本人確立的「鮮味」,那就還是「五味」了。其實人的味覺遠非這麼簡單,這是個粗疏的大概齊罷了。而其中苦味又很曖昧,這種味覺的作用,原要避免吃下有毒植物,但我華夏漢傳醫術,卻發展出「良藥苦口利於病」的深邃智慧。我小時候苦藥可是吃得不少。

而今作為「野人」,我雖仍能吃苦,但還是不愛苦,也不愛酸和澀。可是真奇怪,有一種水果又酸又澀,我卻總也吃不膩,野營時常帶去,那就是西柚。西柚這水果好,它本來就是酸的,不會像橙子那樣,買著酸的要生氣。

野外有一種果子,嚼之既酸且澀,嚼後卻留餘甘,是所以叫餘甘子。人們都說餘甘子能止渴。我少有渴的時候,因而從未測試它的止渴功效;它的酸澀,也叫我產生不了很大的興趣,遠不如對山棯的喜愛。偶爾摘來嚼嚼,為的體驗野外生活風味罷了。可近年我想出了一個食用此果妙法,不但免嚐其苦澀,並且完全「提取」它內涵的甘美。

我這妙法很簡單,把餘甘子清洗乾淨之後,裝進玻璃瓶,用鹽水泡漬,在冰箱裏放上幾個星期,製成齁鹹極酸的漬汁。飲用時以小量母液對開水,擱些糖,喝起來酸絲絲的,可口極了,竟不帶半點澀味,嚥後卻仍有餘甘,還另添一種芳香,這是從粗糙的果肉上嚼不出來的。

這種醃漬法,此前我還以為是我這野人的小發明。前不久野營時和兩位萍水相逢的「灘釣」營者談起,原來他們都懂得此法,但不置於冰箱,並且旨在食用果肉,而非飲用漬汁。然而,經過醃漬的果肉,我覺得還是不怎麼好吃,也吃不出來那種特殊的香味。

餘甘子因有藥效而被採食,在內地漸漸成為一種經濟作物,有農民專門種植,現在偶爾可在此地菜市買到。

說到這本地郊野隨處可見的餘甘子,不禁讓我想起了完全不見於本地的銀杏。 銀杏原產中國長江流域,先後引種朝鮮、日本和世界各國,在內地城鄉幾乎到處可見,包括粵北。它和擅長把環境弄髒的文明人類相處了幾千年,泰然耐受各種可怕的污染,卻能活上千年,至今在繁華鬧市的街角道旁傲然挺立。可是很奇怪,自然野生的銀杏群落,反倒萎縮泰半,於今甚為稀罕。

銀杏通稱白果,屬溫帶落葉喬木,所以不見於香港。 它是碩果僅存的孑遺植物,自然史上和絕滅已久的恐龍同期,於今銀杏綱裏就只有銀杏目,銀杏目裏只有銀杏科,銀杏科裏也就只有這個銀杏屬了。此屬億年以來進化停滯,卻能旺盛繁衍至今,贏得了活化石的稱號,與大熊貓齊名,真是自然界的異數。

白果近年名聲大噪於中外,也許因此而產量激增,該是新法大量栽植的結果;本地市價明顯降低,質量反倒比前穩定了。白果不易保存,容易發霉、變壞、乾癟。記得從前買白果毫無保障,買來一斤,去殼之後,往往能有一半是壞的。如今市面常見已經去殼的,雖然貴些,卻能保證不會「敗絮其中」。

有些人不吃白果,強吃甚至會吐。我倒是很喜歡吃,但以前只會在做潮州「芋泥」、「煲芋頭糖水」,或者我母親「煲白粥」、「雞蛋腐竹糖水」時用上,現在乾脆偶爾弄鍋「白果飯」吃吃,覺得味道、口感都不賴。

白果雖然很有營養價值,但含毒素不止一種,據說一頓不可多吃,生吃尤其危險。可我有時把它煮熟或烤熟作零食,也嘗一次吃上幾十顆,僥倖從未感得中毒徵候,是否真的絲毫沒有中毒,那就無法確言了。

2009/11/21

寒來暑往,不收不藏

咱這南粵饕餮有「饞言」:「秋風起,三蛇肥」。 蛇到了秋天,就要把個肚腸吃得鼓鼓囊囊的,好催肥蹲膘,準備冬眠。是所謂「寒來暑往,秋收冬藏」。香港雖然地處亞熱帶,由於冷天尚有低溫,多半的蛇還是會冬眠的。蛇們冬眠前覓食比較積極,因此能迅速蹲膘,成了人們補身的上品。

人們過冬,似乎同樣以催肥蹲膘為上。因此有一種生活現象比較突出,我姑且謂之曰:「嘴到深秋分外饞」!那秋風一起,受本能驅使,人們不但食慾大振,還會貪吃較肥的肉。 人的動物本能有它的合理目的,就是要攝取多些脂肪,貯存在身體各部,好利於越冬存活。這是漫長的進化過程中,透過自然選擇形成的生存本能。

從史前到古代,於大多數的人類個體而言,食物從來並非唾手可得,尤其在荒年的冬天。秋季倘能多吃,養得肥肥胖胖,要熬過冬寒,再迎春暖,就比較有保證了。因此,人們都遺傳了這個有利越冬存活的「肥基因」,它不但讓人看到肥蛇之類饞涎滿口,必烹之為羹而後快;飽食之後,還效肥蛇儘量少作活動,以減低消耗,為的積攢多些脂肪,以備後用。

多吃而少活動,這就是粵語的所謂「懶蛇」了。 白馬非馬,依然還是馬;懶蛇非蛇,原來竟是人。人們偷懶,本地俗話謂之「蛇王」。 一般自認愛好戶外活動的人,到了冷天,多半都會化作「懶蛇」,「冬藏」起來「蛇王」。

上週末雖然氣溫驟降,我在郊外還能遇上好些還沒「冬藏」的人們,也看到一條不知道懶不懶的真蛇,正是不久前看到過的那種銀環蛇。此蛇毒液屬神經毒素,毒性比眼鏡蛇還要強烈很多倍,也比專門菜館的「三蛇」裏頭的金環蛇更可怕;但牠習性夜行,晝伏夜出,少有機會和人遭遇,性情也不兇猛,因而絕少有人被牠咬著。

我雖從小就常常看到蛇,卻沒學來這「懶蛇」之道,無所謂「秋收冬藏」。 我認為,香港畢竟是個氣候溫和的地方,實際沒有真正的冬天。我到野外去活動,因而可以不避寒暑,由3.5度到35度,於我都是最適氣溫。 這股傻勁,我琢磨,也許源於年輕時一次難忘的經歷:

當年我第一次爬上了西嶽華山,是在零下五六度的冬日;那一天早晨,在山腰青柯坪的道觀客舍一覺醒來,但見雪花紛飛,天地齊白;一路攀登,北峰以上,沿途只見到幾位守觀道士,再無登山或下山的人。我在一片朦朧之中,摸到了海拔2155米的南峰,其時全國10億人口,肯定就只我一人立足於這靈山之顛了。這種機緣,此後再不可得。 時至今日,一年365天,山上總是一批又一批的中外遊客,乘坐索道吊車到北峰,或者徒步登山而來;暴雨或大雪它固然封山不讓冒險,否則總是漫山遊人,摩肩接踵,絡繹不絕。前幾年冬天我故岳重遊,只見這岧嶢太華,不但幾無積雪,竟還添上一番我這野人不能想象的新氣象:到處的鐵鍊上拴滿了有情男女的「愛鎖」,隨地可見有錢人們丟棄的「遺物」!

我本自命喜好「挑戰」四時,熱不畏山,冷不怕水,也許當年雪天裏受到西嶽靈氣的感染,從此更愛上了苦寒的冬日;我一向不在乎大師傅悉心烹調的珍饈美味,也許那一次在冰覆雪蓋的華山上,吃過了每頓僅獲配給一大碗、稀溜溜而味同嚼蠟的木樨紅豆粥之後,從此更易滿足於「獨力自煮」的「無品」飯菜。說笑罷了,哪有這種荒謬了邏輯!

反正經此華山一役,我那催肥蹲膘的生存本能似乎大幅削弱。 如今歲入深秋,看到了蛇,一不聯想到蛇羹,二不聯想到冬藏。斯亦可以謂之有悖天道。這全真聖境的西嶽,我這野人大抵是白爬了。

香港地處亞熱帶,冷季低溫降不到冰點,日平均氣溫在10度以下的日子,鮮能維持3天以上,與溫帶地區相較,根本沒有真正的寒冬。但短促至只有兩三天的「準冬日」,偶爾還是會讓那冷鋒從西伯利亞迢迢千里送過來的。於我這個野人而言,這種曇花一現的「冬天」,就顯得特別「珍貴」了。

在短促的「準冬天」的週末,人們大都窩在家裏,或則圍爐取暖,或則興高采烈地吃一頓豐盛的涮鍋子,以為幸福假日家居的無上享受。當然也有人約請親朋下館子,大撮一頓蛇羹盛饌之後,回家蜷縮在溫暖的被窩裏,探出頭來看電視。這些城市人的幸福避寒妙法,於我從來都是不可思議的事。我乾脆跑到野外去「接寒」。此地品味高尚而懂得享受的人們,管這種異端行為叫「犯賤」。

上週末我在野地上算是迎接了今年「準冬天」的前奏,傍晚到翌日清晨,北風送來了14度的低溫。 這個溫度相比當年我在華山上經歷過的零下5-6度,當然不能謂之冷,最多只能說是涼罷了。確實我還洗的「澗水浴」。冰涼的澗水,略可「振奮」人心!

那天由於出門較晚,我在入黑之後才到達營地,只見位置較低的小草坪上有一團黑糊糊的東西。看清了,原來是一條碩大的直角瘤牛。牠摺曲著兩條前腿,頭朝矮樹叢,匍匐在草坪一角,讓其「牛後」迎接呼呼北風。這龐然大物並未睡覺,嘴巴輕輕地嚼著,顯然正在反芻。 牠的肚皮大得像懷孕後期的母牛,看來吃下的草可不少。確實這小小的草坪真像剛被剪過了似的,而周圍還有幾泡拉下不久的牛糞,有一泡還落在通往我的營地的蹊徑口。我說沒關係,反正我也用不著這塊草地,牛先生您請自便得了。完了不妨多嚼些草,否則幾天新涼之後,這草就都要枯黃,吃起來不香不脆了。

我不免讚嘆:這牛牠了不起!牠的祖先被人拴起來畜養,勞役了幾千年,犁田推磨的苦日子牠熬過來了;如今主人們都發了,不要牠,牠照樣能在原野上存活,日子還似乎過得挺閒適的,而且從來不會餓成像印度的「聖牛」那樣皮包著骨。冷天裏草稀了,牠就湊合著吃樹葉,連有毒而帶刺的馬纓丹,也能照吃不誤。

這就是本地野化了的「解放耕牛」,牠的存在是我們這幽美的郊外的一大特色。 牠固無「牛棚」可住,終歲流浪,卻全然不怕風霜雨露,也無懼「牛鬼蛇神」,真是好樣的!

不過,這好樣的牛,生活在這一帶似乎是比較幸福;但據網上資料,在大嶼山、元朗等地生活的牛群,卻常常受到人們的迫害。

此刻和這條「野牛」同踞一坡,我這「野人」可該自慚形穢,自愧不如了,不但對魑魅魍魎之類未能放下警覺,遇到惡蟲毒蛇之類,也不敢掉以輕心;倘若缺個「可攜窩棚」,自問難以像這位牛先生一樣,安心在草坪上無遮無蔽地露宿一夜。由此可見,儘管是已經局部「野化」了的人,也就不過爾爾,遠不如這解放耕牛的無所畏懼。

緬想我們人類的先祖,在茹毛飲血、穴居野處史前時期,冬天只能裹著獸皮,藏身山洞裏,睡在枯葉、乾草堆上,熬過一個復一個的漫漫冬夜。就是酷寒的冰河時期,他們都是那樣度過了。

今天我這南方「野人」有個「可攜窩棚」,裝備齊全,既有讓我睡得舒適的自動充氣枕頭和褥子,和保溫良好的睡袋,也有只排碳、不冒煙的丁烷灶,可以在睡前從容燒鍋澗水,沖杯速溶咖啡享用則箇,然後再悠然進入夢鄉。

我就愛這野外的寒夜,它跟在市區和家裏大異其趣,外面北風呼呼,在帳篷裏聽著,別有一番妙趣。但風太大了可不行。這一天山坡上的北風雖不算大,卻足以叫我只設禿帳,不敢張搭頂篷,為免吹得霍霍作響,吵個徹夜難眠。

營地上的風要太大了,比如刮起了七級狂飆,就會盡失「風趣」,而帶來「風險」了。這種時候,往往就該把營遷進樹林裏;自然,先得評估一下,附近的大樹有沒有倒下來、或者斷枝打在帳篷上的可能性。

度過了新涼的一夜,星期天早上我下坡到小澗去洗臉、打水,只見小草坪上的那條大孤牛還趴在那裏悠然倒嚼,看來一夜並未挪窩。這也難怪,冷天將至,是該趕緊催肥蹲膘了。 我去摸了一下牠的肩峰,但感溫熱而柔軟,上面帶光澤的毛雖然粗,卻滑溜得很,撫摩著挺好玩。 這時牠該已在那裏呆上超過15個鐘頭了,倒像人們星期天在家裏幸福地賴在床上睡懶覺!可這位牛先生享受牠的慵懶星期天,並不需要一個床,也不用被子,乾脆連個屋子都不要! 牠的體毛不厚,可此地的冷天再冷,牠還就那樣度過了。

這瘤牛不但不怕冷,牠也耐熱。 人類不智,沉溺奢靡,未來生物、礦物資源耗盡,「地球暖化」無法逆轉,物種必然陸續絕滅,其時走獸早沒有了,飛鳥也絕跡了,森林都禿了,就只剩下這草。草不怕熱,瘤牛也不怕熱,而瘤牛只要吃草。由此可以推想,牠或可成為人類造孽的受惠者,和倖存的末世精英人類,在草原、草山上相依為命。

牛先生,草瘦,您儘著吃!我們人類的未來全靠您了!

2009/11/14

重訪蚺灣

沒踏足蚺蛇灣差不多四年了。因為那裏僅有的幾小片營地都不好,山澗水質也不佳。 但如果要從容地去爬爬那頗有氣勢的蚺蛇尖北脊,或者繞行海岸去看看「天蠶石」和「劍龍石」,在蚺蛇灣紮營還是不錯的。

第一次來此是很久很久以前了。那時候山徑幾乎不能通達。我背著重荷,幾經艱辛沿澗側牛蹊爬下山谷,鑽過叢林,走過沼地,弄得渾身泥濘,傷痕累累之後,總算在天黑之後到達可以紮營的澗畔草坪;只見那裏早已搭滿了帳篷,原來全屬消防人員;他們並不攀山越嶺而來,而是由海路「進佔」;看到我背個巨包從山上下來,都說難以置信,不但讓我挨著他們紮營,還要請我吃飯。我雖非孤僻成性,卻酷愛「野人空間」,謝過他們,逕自去覓得一片淺狹草坪,連忙安營砌灶。 走時我不再採取原路,而是硬闖上坡,沿原有製冰廠的引水管,到高流灣去坐船。誰知此行異常險惡,沿途大部分時間只能彎腰鑽行,或者匍匐攀爬,竟比來時艱苦幾倍!

多年之後,水務署敷設輸水管,從北潭坳配水庫供水到塔門洲,管道的一小段從山坳順山溝而下,足堪權充蹊徑,往後到訪此灣就較易通行了。

四年前和友人來此,到達營地已經很晚。友人的文明水平略微過高,帳篷要和樹叢保持距離,於是我們唯有選用最大的一片草坪,友人把帳篷搭在中央;我既已充分「野化」,樂與樹木作伴,寧可偏處草坪的西北隅,讓帳篷緊貼叢林,一則較有野人定義的安全感,二則翌日午後可享樹蔭。

誰知深夜就寢之後,竟來了一支野外訓練營的師生隊伍,他們師生一氣,男女同聲,不但七嘴八舌,吵吵嚷嚷,久久不疲,不亦樂乎,對荒郊夜晚的幽靜毫不在乎,還把帳篷挨著我這朋友的小小「蛾繭」搭將起來,大有建立「圍村」之概。我看情勢不對,只得馬上起來,提議遷營。友人卻偏去告訴這些後來者,百步之外還有可用的營地,試圖暗示他們大可享用別的空間,不必和我們硬擠一塊。可是對方「領導人」顯然並不領情,大抵認為同在一片草坪上,大家「背靠背,臉對臉」,「生理之聲」相聞,多親切呀,沒啥不好,對我這友人的示意,乾脆懶怠作出任何反應。

無可選擇之下,友人唯有同意我的建議。我們於是把營北遷到十丈之外、被樹林包圍的一片淺狹的小草坪。友人的「蛾繭小帳」佔用了較開闊的位置,我帳就索性嵌入灌叢,騰出僅有的空地,讓「野廚」的頂篷可以搭在兩帳之間。

這片小草坪雖然淺狹,倒也有些好處,它三面被「風水林」包圍,獨處一隅,免受別人打擾,且雨天裏疏水良好,又能躲避大風,因而我曾使用多次。可是此番重來,這片故地竟已不復存在;不但早已「退草還林」,還變成了一片泥淖,滿佈著野豬或野牛的蹄印,乾脆無可立足處。 看來這是支澗改道所致。 眼見這滄海桑田的情景,我不免感到有些悵然。至於早年使用過的別的幾片分布澗流兩岸的水邊草坪,俱已徹底「還林」,如今可謂完全不可使用,甚至不能穿越了。

我先逕直走到海邊,約略勘查了一下,確定了那裏的草地情況更壞,才又回來,還把帳篷搭在大草坪的西北角上,然後匆忙處理了周圍琳瑯滿目的新老廢物,務使不致過度污染觀瞻,破壞野趣。這麼一折騰,吃上晚飯時已近深夜。看來今天不會再有來者,料將得以獨享整個海灣和谷地,儘管我營所佔不過十來平方米。

誰知飯沒吃完,卻聽得山徑上傳來人聲。不一會果然來了三人,步響甚大,所戴額燈都特別明亮。幸而來人無意分享我營所在的大草坪,而要到海邊僅有的那塊小草地上去。沒準他們都有所聞,去年盂蘭節後一天,從深圳過來遠足的一個日本人,登蚺蛇尖途中脫隊失蹤,搜救人員連日漫山遍野苦尋不獲,過了一個星期,才在這片草坪一側的密林裏,憑氣味找到了他的屍體。

翌日早上,從海路又來了另外兩位露營者,也都把帳篷搭在海邊的草地上,正是先來三人選地的旁邊。中午我去游泳,順便上他們營地去串了個門,只見昨天深夜才來的三人已把帳篷收攏,正在太陽之下煮著方便麵,說是吃過之後就要開拔了。他們在海灣逗留不過12小時,我說何必來去匆匆!而其中一人竟說:昨夜剛來就想馬上回去了! 這一位,看來過得很不愜意,大抵是陪友出遊的吧。

這也難怪。他們的營地環境確實再差沒有了。要我非用此坪,我大抵睡不著覺,寧可連夜翻山,多走兩三個鐘頭,到別的地方去!

這片狹小的草地就在沙灘旁邊,周圍有些露兜樹,臨灘一側是一片蔓生的豆科植物。草地土質差劣,大量含沙,中心部分由於常受帳篷覆蓋,因而草被得以保留完好,其餘地面都在半禿狀態,顯然是過度使用所致。好幾處乾脆完全失去了草被,沙土暴露出來;那沙土呈粉末狀態,灰色而乾鬆,顯然並非自然形成,而是長期摻合了多樣的污染物和各種灰燼,且被不斷地踐踏所致。這讓我看著感到十分噁心。

這片草地景觀不俗,紮營其上,整個海灣盡收眼底;可是不堪近看,簡直可說是個垃圾岡,不但周圍盡是積年的廢物,在它的一端流入沙灘的小澗末段更是「藏污納垢」的淵藪,不堪臨近,不忍卒睹!不遠處的一棵樹上還掛著一個破爛的小型魚網,網上滿是半乾的小魚和小螃蟹,看似棄置不久。

早上坐了小船到來的兩位營者要去釣魚來做菜。中午我去游泳時,他們其中一人就在沙灘淺水處用魚竿拋絲而釣,以沙蠶作餌。真沒想到,不但大有所獲,還釣得長逾30厘米的大魚。 這魚尾巴上有個大斑點,我不認識,他們說是「星鱸」。 不一會,接續地又釣到了好幾尾。 後來還把一尾送給了一個路過的遠足者。在淺海裏站在沙上就能釣到這麼大的魚,我倒真的從沒見過!

我游泳回來,他們二位要請我吃魚,這是卻之不恭的事,我當然敬受不辭。他們說這不是上佳魚品。可煎好的魚排香極了,我吃在嘴裏,不但相當美味,還挺有嚼勁的呢。

慚愧了!作為一介野人,我不但堅決不釣魚,也沒幫忙宰魚,就只知道吃魚。 他們說,可惜忘帶紅酒。我說幸好沒帶,否則非要請我喝一杯,於我是豬嚼黑松露,暴殄天物!

二位不但請我吃了這現釣、活宰、即煎的鮮魚,還邀我同享他們冰箱裏的牛排和法國春雞,晚上就要烤了吃。原來他們準備的是三人的份量,可是有個朋友臨時因故不能來,也沒料到「漁獲」能有那麼豐盛。我這野人因而平白吃上了現釣的鮮魚和城裏的佳餚。

額外多吃了那麼些美味,也許有點上火,傻勁大盛,我決定回程從海邊攀上高流灣半島的山脊,取道往赤徑沙頭的「茅塞」蹊徑,而不經由蚺蛇坳和大浪坳。

2009/11/07

荒山秋月夜

本地俗話說:「一節淡三墟」。重陽節的「長週末」過後,隨來的這個「常週末」,郊野就顯得格外冷清了。當然我這是僅就野營而言。 傍晚來時經過熱門濱海營地所見,帳篷確是絕無僅有;但一年一度的「毅行者」麥理浩徑全走籌款活動的日子迫近,在週末兩天「抱佛腳」式出來練習的參加者們,恐怕還是不少吧。

途中也遇到好些來自內地的成群年輕遊客,看到我的「可攜窩棚」,都感到訝異。在內地,一如在香港或者一些別的國家,不文明的人,人們也許見多了,「野人」嘛,該還是難得一見吧。

香港郊野風景之美,近年名聞中土;人們慕名而至,大老遠南下一遊,強行勻出時間,倉促遠足一天;這肯定不能細細體味其中妙趣,我認為有點可惜。有些女的還走得疲憊不堪,愁眉苦臉的攔徑而坐,看來不但意興闌珊,恐怕兩條或只適於鬧市閒逛的纖纖玉腿,不免還要痠疼兩三天吧。

要真正欣賞香港的小山、小水、大自然之美,原來光有一雙美腿,而缺乏持恆鍛煉是不行的。可是絕大多數城市人的兩隻腳都走不遠,縱然自謂愛好遠足,未必那麼真確,多以事忙為藉口,而效葉公好龍罷了。幽美而樸素的香港郊野,或可因此倖免迅速崩壞,誰曰不宜?

如我所料,今天晚上,我又得以獨踞一平方公里游目能見的野地,在岡巒環抱的谷坡上,靜享恬謐的荒山明月夜。不過我沒帶來穆索斯基的《荒山之夜》,我覺得它雖不嚇人,也不怎麼好聽。

時維農曆九月十四,營地上氣涼風靜,晴空嬋娟明媚。 這荒坡月夜之美,是此刻懶洋洋地窩在家裏,或者鬧哄哄地吃著館子的人們,不管怎麼樣都無法想像的。或竟大都丁點不感興趣。這好比說,縱有蛇妖美若嫦娥,倘使書生性好斷袖分桃,就不必惹來頑僧大施邪法,弄得古剎不寧了。呦,說到哪裏啦!

當然這所謂美,可是再主觀沒有的個人感受了。 我想,我這百頃荒山的一輪皓月,不唯美不過多數人心目中海鮮畫舫裏璀璨的燈光,恐怕甚至美不過幹成了一番大業的寶島第一陳氏放風練跑時,那十丈操場裏的片刻晨曦!呵,語無倫次,都比到哪裏去了呀!

人的美感,一無限象,二無限值;既可提升,也能消降,亦可扭曲。

這時已近十點,晚飯雖沒煮好,卻在微火緩燜階段,飯面順帶蒸著的,竟是必含防腐劑的京產回鍋肉!慚愧了,這跟畫舫裏堂皇上桌的一盤龍蝦,相去何其遠也!

還沒圓透的月亮已到中天,顯得格外明媚,灑給營地一片幽輝。 我連忙又去照了幾個。心中忽生一個主意:回去拿個中秋節的營地夜景,貼上一個特寫的明月,「偽造」一幅相機照不出來的「銀盤高掛」,當作繪畫,以為「熒屏佈景」,敢情好玩,豈曰不宜?

這月亮它確實奇怪,不過就是一個毫無生氣的死衛星罷了,可它的引力卻是地球生命之源不可缺少的要素;有些動物的繁殖,至今和它的圓缺週期同步。千百年來,這再單調不過的一輪明月,給人們帶來的文學和藝術靈感,可謂無窮無盡;它高高掛在天上,卻能增進人們對腳下大地的愛惜。 當然,對於極端「市化」了的文明人群,恐怕就絲毫不起作用了。

我這愛月的野人往往又要這麼胡思亂想:假若在朔日前後坐了火箭,到那「靜海」去旅個行,度個週末什麼的,住進太空大圓罩裏的七星級酒店頂層豪華望空套間,在非日非夜、半明半暗之中,淨看著我們這個相當於13個月亮的渾藍龐然巨球,在漫天星海裏緩緩地轉動著、轉動著,一時半會肯定興致勃勃,嘆為觀止。可待上24小時,不免就要感到膩了。接著多看24小時還是那樣,必然就要悶死。唯有穿上太空衣出去走走。可那「靜海」,比地球的荒漠何止荒蕪百倍!但有一片死寂。永遠面向地球的這一塊相當於我國面積兩倍的月「地」,在地球微弱的藍光「照耀」之下,實在沒有丁點值得觀覽的景緻!

但我一時還沒溜入「太虛幻境」,未得乘箭飛升,跟廣寒宮裏美麗的嫦娥,和宮外可憐的玉兔,依然相去差不多40萬公里。

然而於此翹首遠瞻,這被隕星砸得麻臉、讓太陽曬得刷白的月亮,掛在這荒山的夜空之上,和野地生意盎然的自然環境融成一體,格外可愛,不愧得名嬋娟。

月夜本來不過就是個月夜,可這荒山野營的月夜,卻與華街鬧市、廣廈豪庭、名園雅墅、客舍山莊的月夜大異其趣。這其中夜境的幽美,更不是家裏陽台上憑欄觀月所能體驗。

這時米飯和一碟罐頭小菜燜好,讓它一旁擱著,待會降到五六十度,就是我這暫宿「可攜窩棚」的野人今宵的熱源和營養了。當然,還要煮鍋羹湯,好補充一路上出汗失去的鹽。

戴著額燈,不時就有趨光的飛蟲,滿臉上飛撲而來了,似要提醒我,這裏是牠們的地盤。遠處海裏波濤澎澎,和近處坡下澗水淙淙都隱約可聞,跟營地上零星的蟲鳴,合奏著無調性、無旋律的天籟交響曲。


萬籟俱寂的情景,還待冷天氣溫降至十度以下,恰又趕上風靜浪平,方可領略。 可是如今「全球暖化」方興未艾,這裏地處亞熱帶,往後十度以下的低溫,恐怕是要日見其少了。

2009/10/31

幾個登高節

秋入重陽,日落後山坡上迎來陣陣清風,感到絲絲涼意;洗過了讓人打寒顫的「澗水澡」之後,還得多穿一件T恤。 看著那小半邊月亮漸漸西沉,竟又想起了馬致遠的《雙調˙夜行船˙離亭宴煞》的兩句:「想人生有限杯,渾幾個登高節?」

要登高,還待後天,從我營所在的陡坡往上爬,迂迴登上海拔只有468米的蚺蛇尖,就跟散步似的。 這座小山,我爬過三十多遍了,但甚少在重陽節。

馬致遠這一位詞曲大師,每到秋來,在酒醉之前,酒醒之後,大抵就知道嗟嘆「愁無奈」,或者仰問蒼天「酒病花愁何日徹」了。我看,或可敬而稱之曰「暈愁(不是運籌)學大師」吧。 他的那個叫《十二月》的一套十二首「小令」,讓我又想到了柴可夫斯基的鋼琴獨奏套曲《季節》。 我對俄羅斯文化沒有什麼認識,可柴氏的《季節》我第一次聽就能充分欣賞;我在漢文化裏泡了一輩子,但馬氏這《十二月》卻至今未能讀通。 音樂之為物,妙乎哉!

柴可夫斯基的《季節》雖叫季節,卻由獨立的十二首短曲組成,而其中《九月》的「序詩」是「打獵」,《十月》是「秋歌」;「打獵」好像聽不出死狐的哀恨,「秋歌」似寄幾分落葉的悲愁。可我今天沒帶上這塊唱片,不能借這兩章來應景了。但既想到了柴氏,姑且拿他的D大調弦樂四重奏,來作這個秋夜的催眠曲吧。 此曲的第二樂章「如歌」的旋律,琴音寄送的該無丁點秋意,卻是扣人心弦的絲絲哀愁,聽來能叫人閑淚盈眶。我特意重復專聽這一章,直到睡意漸濃。

星期天早上,乾爽清涼的東北季風果真到臨,不但帶來一片視野濛濛,還把一張頂蓬吹得霍霍作響。午間風靜,涼意煙消雲散,暑熱卻又回來了。

遠眺長灘,夜來添了好些帳篷;近岸海面波翻浪湧,濤聲很大。

午後灣上只有兩艘不畏風浪的遊艇,錨駐在海灣中部,遠離灘岸。下午竟沒再增添來艇,出我意料之外。大概外海風浪太大。這可好了,我去游泳正合適。

遊艇這種富人的玩具可謂大而無當,海量耗油,瘋狂排碳。兩三艘錨在那裏,略可點綴海灣景緻;但他們往往麇集密佈,大煞風景。

到了海邊,但見從沙灘中部到南端,長達400米的灘沿上,搭滿了一溜帳篷,為數之多,竟是我歷來所未見。因被露兜樹叢和殘丘遮擋,我在坡上只看到寥寥的幾頂,沒想到原來竟有這麼多!其中以「饅頭型」為最多,其次是「蛾繭型」,幾乎全屬禿帳,並不附加擋陽的頂篷;烈日之下,熱沙之上,帳內必達四五十度,躲不進去! 這時在海裏游泳、滑浪的,僅是寥寥。營者多在水邊和沙灘上活動,看來不諳水性者居多,成天對著個大太陽,就只能不斷抹上一層又一層的防曬油了!

但見近處的營帳群中,有些聚攏成組,有些密集排列,互相擠靠,不留空間。 而營者似以洋人為多。

我在海灣北頭下水。那裏兩三百米長的沙灘上空蕩蕩的,一頂帳篷都沒有,大概因為景觀稍遜,方位也不利於看日出,而水中又有礁石吧。我游到了深水處,要數一數這灘上帳篷一共究有多少頂。可是浪頭屢屢擋我視線,而距離也實在太遠了,加上天朗而氣不清,視野欠佳,怎麼都無法數個清楚。 還是後來沿著水邊走過去,把它大略數出來了,約有40個。到了傍晚,又增添了一些新來者,加上搭在灘畔草坪、短岡頂上和岡腰梯地上,沒讓樹叢遮擋的十幾個,整個海灣的帳篷總數,當不在60之下。

翌日重九,我起來晚了,沒看到該是很朦朧的日出;可此山太小,我「蹓早」蹓到了蚺蛇尖上卻又仍然很早。這很好,可免於碰上大批專門來登高應景的人們。 今天天氣不錯,午後上來的人必然絡繹不絕,擠個水洩不通,那種熱鬧,不是我這野人的喜好。

我在頂上只看到一個六七歲的男孩和他爸爸,還有爸爸的媽媽,正在那裏照相。聽他們的廣州話口音,似是內地來客。男孩要讓奶奶把他抱上測量柱去照一個,奶奶力氣不逮,再試而徒勞,還是那位爸爸幫上了忙。過不了一會他們就下山了。稍後我在非常崎嶇陡峭的坡徑上超越了他們。只見那位奶奶走在前頭,父子倆手牽著手,平行走在十步之後。那爸爸是戰戰兢兢、小心翼翼地走著,小男孩卻一邊走著一邊哼曲子,輕鬆著呢。在這段破爛而滿佈碎石的坡徑上,這算是個罕見的情景了。

野地上的恐懼

跟別人談到野營,對方往往會問:「深山野嶺冇蛇嘅咩?」

「深山野嶺點會冇蛇!」我回答。

「噉你唔驚嘅咩?」對方或會接著問。

「唔驚。」我說。

這肯定不是真話,「蛇喎,唔驚就假」!

據一些動物心理專家說,蛇是人類和所有靈長類不必後天學習,就懂得害怕的爬行動物。猴子和人類一樣,看到了蛇,哪管牠咬人不咬,先不理牠有毒無毒,馬上就會躲開,這是一種本能反應,完全不必經過思索。一般認為,這是漫長的進化過程裏,透過自然選擇形成的本能恐懼心理,是為ophidiophobia, 有利個體在自然界裏的存活。

這其中的道理似乎很簡單:假若有些原始人類天生不怕蛇,遇到了蛇不知道保持距離,那麼他們在長成之前,被毒蛇咬死的機會就很大了;這就無法把不怕蛇的「膽子」遺傳下去,因此,能繁衍到今天的人類,個個都帶著怕蛇心理的基因組合。

不但怕,還要厭惡牠,憎恨牠呢。如果沒有經過自然、環保教育的薰陶,膽子大的,還要殺牠,一如古時孫叔敖殺掉兩頭蛇;膽子小的呢,就一年到頭家裏窩著,儘量避免到室外去。

男人要殺蛇,女人愛殺小蟲子。這兩者的道理是一樣的。蓋因蟲子之為物,也非盡屬好惹的,比如那蜘蛛,除了「野化」家居環境,其中有些還長著毒牙,會蜇人,有些甚至能致人於死。這就不難理解,為什麼《西遊記》把個蜘蛛精寫得那麼壞了。

我打從有記憶以來,就害怕蜘蛛,一如怕黑。 怕黑心理摻合了從大人那裏聽來的「鬼怪傳說」,於是衍生了怕鬼的心理。這其中究竟哪些恐懼內容是與生俱來的,哪些是在母親懷抱裏後天習得的,這我一時還無從確考。

儘管到了青年時期,出去遠足、野營,對從小就見慣了的絡新婦,還是很害怕,總要跟牠保持距離,就怕被牠咬上一口。後來我終於從圖書上讀到了,牠原來是無毒的,並且根本不會咬人;儘管這樣,我還是不敢去碰牠。偶爾不慎撞破了牠的網,讓牠爬到了脖子上,我就會嚇得魂飛魄散! 還要再過好些年,經過多番「肌膚接觸」之後,我跟這長腿的「繞絲新娘」,才算真正交上了朋友,完全消除了根深柢固的恐懼。

當然,走在人跡罕至的林徑上,牠那面積特大的蛛網要擋我去路,如果無法迴避,我還是會暫為之敵,強行給牠毀網,請牠到一邊去重織一個的。

絡新婦的網絲較別的蛛絲粗得多,而且韌性、黏性都很強。 牠的網也特別大,往往粘滿了各種大小蟲子,偶爾有的綑綁嚴實,死去多時。因此每逢走在林徑上,我手上必執短枝,以充「網拂」,不住在面前揮動著,好給頭臉「開路」,以免被它罩個正著,黏糊糊、臭烘烘的,噁心一場,還得花大半分鐘去清理。

我對於同屬節肢動物的蛾、蝶的幼蟲,也就是毛蟲的恐懼,可是更為根深柢固了。這種「心理障礙」,我至今不能克服。一條五彩斑斕的枯葉蛾幼蟲,能叫我的心房立馬多跳幾下子,同時胳膊長出雞皮疙瘩。

其實這毛蟲的可怕,遠不如上面開章所說的蛇;毒蛇可以致命,毛蟲不過螫得皮膚紅腫和痛癢,最多引致全身皮膚過敏的免疫反應罷了。說起來倒也奇怪,我遇到毒蛇,往往沒有像看到有些毛毛蟲那麼害怕。

最近難得「邂逅」了本地毒性最強的毒蛇,也就是銀環蛇。 銀環蛇粵語叫銀腳帶,牠和金環蛇――也就是金腳帶「齊名」。 雖被歸屬眼鏡蛇科,但牠的頭部卻不像一般毒蛇那樣呈三角形。牠性情溫馴,除了捕獵小動物,不會無故發動攻擊。可牠卻是非常危險的毒蛇,毒液要比眼鏡蛇還要厲害得多,一旦被牠咬了,可說凶多吉少。

毒蛇不可以貌相,海水不可以斗量。這有劇毒的銀環蛇不會輕易開口咬人,儘管受到侵擾、挑釁,牠的反應往往只是迴避和逃跑,據說一般只有在被抓、被踩的情況下,才會發狠咬上一口。反倒是那小小的青竹蛇的脾氣十分壞,人若膽敢在牠跟前礙眼,牠就會引頸啄噬,相當兇狠;但是牠的毒液的毒性並不太強,只咬一口,一般不會致人於死。

有一種大蛇既沒有毒,也很溫馴,卻相當危險,那就是蟒蛇。 這大蟒,本地叫蚺蛇,也寫作蝻蛇,讀作「楠蛇」。由於牠性情溫馴,身上斑紋好看,有些人弄來幼蟒,養在家裏作寵物,並不在意牠身體能長成龐然大物,但卻不長靈性。 牠雖然吞不下一個成年人,但把畜養牠的「奇癖」主人絞傷、絞殺,在西方卻是偶有所聞。

年前的一次野營,在一處叢林澗畔,入黑之後,我照到了大蟒吞食小牛的可怕情景。在我照相的差不多一個小時裏,不幸失去孩子的母牛躲在附近的樹叢後面不住哀號,不願離開,卻又不敢走近。這情景讓我感到很難過。猜想母牛大概知道發生了不幸而可怕的事,沒準牠心裏寄望我這個野人幫牠把蛇趕走,讓牠可憐的孩子逃出「魔口」。

2009/10/24

趨禽近獸

在山徑上,一個遠足隊伍迎面而來,有人跟我打招呼,接著聊了幾句。
於是有人問:「自己一個人呀?」
我回答:「係啊。慣左咯。」
又有人說:「唔怕悶咩?」
我說:「我成世人都仲未學識寫個悶字。」
有個女的說:「一定係有人喺嗰便等佢嘅。」
我說:「人就冇嘞。約好左一隻蜘蛛精,同埋一隻狐狸精就真。」
那個女的說:「真係想愴你個心啊!」

我這沒準真是性心理失衡導致的妄想。也委實想得太美了吧,怎麼就從來不會想到肥豬精、水牛精什麼的!小時候聽大人們說,一切樹木鳥獸,都能成精。 我家附近就曾有過一棵木瓜精。

鳥獸成精,這是無稽美談,不宜說得太較真了。

我既身為野人,倒是喜與老實、平凡的鳥獸打交道。但自由的鳥獸不比已被馴養的家畜和寵物,似乎不屑和我這低級人類同林;見我來了,總要慌忙逃遁,避之唯恐不及。

在營地看到鳥獸的蹤影,聽到牠們的鳴叫,感覺上有別於遠足途中的倏忽一瞥,或者偶爾幾聲。我或會這麼理解:這是要從陌路相逢,升格為暫時的鄰里之誼了。 每每有幸看到了一隻果子狸,或者聽到了一個夜貓子什麼的,心中就有一絲欣悅。

在這堅尼指數榮踞世界第一位、尺產萬斤銀的繁華都會,我竟不知道該去攀龍附鳳,圖謀大業,卻自甘墮落,淪為野人,走入荒郊,趨禽近獸,可謂不肖之甚矣乎!

我固是不肖,可人家山禽野獸看到了我,多半還有些不屑呢。 第一個不屑與我為伍的就是那野豬。在我所常到的山林,牠的蹤跡可說無處不在。我說,不過只是個豬罷了,有什麼了不起! 可牠就是不歡迎我靠近,最多只能遠觀。多少年來,我一直無法給牠照得一張清晰的照片。

還有那林鳥。牠在樹上,任憑我怎麼躡手躡腳走到樹下,牠似乎都能察覺,噗的一聲就飛走了。就牠不飛走,那距離往往還是太遠了些;沒有遠攝鏡頭,照了也是白照。

但偶爾我會走運。上週末我把營紮在叢林深處的一片小草地上,帳篷上面是茂密的樹冠。夜後飛來了一隻綠色翅膀的鳩鳥,似乎不畏燈光,就棲息在樹冠下面的一條藤蔓上。我拿小手電照牠,牠竟泰然自若,並不飛走,我於是用閃光燈照得了幾幀。

且別說這長著天使的翅膀,能飛上高枝的鳥牠不屑與我為伍,就是那些只知道在地上蹦,卻又蹦不遠的癩蛤蟆,牠也不怎麼瞧得起我,每每讓我逮著,卻怎麼也不肯馴貼就範。 不就照個相嘛,也不把你怎麼樣!

癩蛤蟆牠笨,有一回我要練夜視能力,摸黑在山徑上走,忽覺一腳踩在個軟東西上,連忙停步,亮燈一看,竟是個癩蛤蟆!心裏感到難過,此後甚少再摸黑夜行。野外癩蛤蟆雖不多,偶爾營地會走來一個,傻乎乎的跳到我眼前,我伸手一逮,如探囊取物。

癩蛤蟆本名蟾蜍,人們大都認為牠長得寒磣,可我總覺得牠一點不難看,起碼比青蛙體面;渾身的疙瘩就特有趣,那副憨樣也很可愛;抓在手裏,那種冷冰冰,軟綿綿,而又疙里疙瘩的感覺,真的很奇妙。

當然,我這所謂癩蛤蟆的可愛,自不能跟有些人們的可愛事物相提並論,信手拈來,就好比說那細腿豐胸的lengmode系列。

Lengmode屬高檔文明族群,足堪譽為女神而請進大學講壇,能把莘莘學子導入「花心輕拆,露滴牡丹開」的微觀憧憬,促進打破殘存的、對pleasure of emotion explosion and emotional intensive moment的惶惑,從而激發本能目的驅動的唯商品消費社會的高階人生遠瞻所必須的昇華型思慮方式的基礎邏輯建構……

嗐呀,請別誤會,「唔係好深」;野人畢竟只能是野人,確實是廢話連章,不知所云!

還是老實著點,回到本題上去吧。 我這所謂可愛的癩蛤蟆,且別說牠要請進大學講壇,好像連中小學的生物實驗室,至今還是牠的本家青蛙的天下。

我愛聽蛙鳴。癩蛤蟆的叫聲不叫蛙鳴,而牠好像也乾脆不會叫。 蛙鳴旺盛的野地多屬沼澤,不能紮營。

我雖說喜聽鳥獸的鳴叫,但夜裏杜鵑徹夜在那裏「哀啼」,於我卻是最難忍受的自然噪聲。可以想像,在寧靜的荒山之夜,這杜鵑的啼聲嘹喨而清脆,牠能一夜叫個不停:高貴姑娘!高貴姑娘!每隔幾秒,就叫一遍;既不知疲累,也不致沙啞。嗐!杜宇先生,人家lengmode女神的狂慕者,全都讓你給比下去了!

說起來覺得有些蹊蹺,過去一年,好像沒聽到多少杜鵑的叫聲;以往常叫我苦惱的夜啼,就更是絕無僅有。但願這並非禽流感造成的結果,也不是因為本地和北邊生態環境迅速惡化,讓牠失去棲息地。

杜鵑夜啼可讓我徹夜難眠,夜行獸類走近帳篷,也能叫我從夢中驚醒。 上週末的營地是一片野豬林,夜裏驚醒了三次,就是因為這可惡的野豬。牠在林裏走動,除了發出沙沙的聲響,牠嗅覓樹根的鼻息也很大,十尺之外,能叫我驚醒,讓我的「野心」感到幾分不踏實。

牛一般不會在夜裏活動,可在冷天的月夜,牠就有可能通宵吃草了。如果牠在夜裏要到帳篷旁邊來享用夜宵,我往往就會被欻欻的嚼草聲吵醒,非得出帳把牠趕走,否則無法續眠。可牛的脾氣倔極了,這會把牠轟走,待會牠又回來了,一如巴士上播放的女體「出位」廣告。

光纖網上答友人

嶺上欣無電氣送涼風,
身勞而意暢;
四體迫單心,
依然力逮攀靈嶂。

城中喜有光纖傳妙趣,
曲樸卻情真;
九言添五字,
縱使詞工號野人。

2009/10/17

舅舅在老人院

我舅舅長期患哮喘,偶因嚴重發病而短期住院。退休後回家鄉生活,按時回港複診,每次都領取多種而大量的藥物,包括很佔空間的類固醇噴劑,得捎個大提包把藥裝回去。

舅舅家鄉的空氣雖然不見得比香港清新,可他的哮喘發病卻比在港時少了,而且似乎每次發起病來都比較輕。他的生活過得愜意,我們都感到安慰。

可是好景不常,幾年前接續中風兩次,第一次雖然比較輕微,左臉和左手手指從此麻痺不癒。第二次可是相當嚴重了,說話和吞咽機能,以及右側肢體都受累,在內地醫院裏癱瘓了一個月。 我們把他接回香港來就醫,逾半年的日子裏,先後進出了5所公立醫院。 開頭狀況十分惡劣,24小時臥床,個人衛生、飲食等一概不能自理。在我們面前,他多番痛哭,天天嚷著要死。

出院後舅舅住進了老人院,需要24小時高度護理,可是情況甚為不穩,惡化頻密而常送醫院;因被搬來攆去,他的那條壞臂的肩關節,竟讓粗心大意的醫護人員弄至脫臼!

年來多番折騰之後,舅舅的情況略有好轉,漸趨穩定,除了右上肢永久完全失去功能,其餘都稍有恢復,能用匙子自己進食糊狀飯餐;拄著四腳手杖,可短暫蹣跚步行;原來瘦減之甚的肚皮,竟也漸次恢復了八成的飽滿。 可他還是偶爾埋怨活得太難受,總要賭氣說:還不如死了!

這是不難理解的。除了中風引起的多種後遺症,他身上別的頑疾也不少,包括帶狀疱疹發病之後導致的永久神經痛楚,另外前列腺的問題讓導管和尿袋成了身體的一部分。他的肺臟和氣管都很弱,時患感冒、肺炎和氣管炎,常會咳嗽。加上吞咽功能不良,每每被口水嗆得咳個死去活來,睡著了也會嗆醒。

還有很讓他苦惱的,就是說話的機能受累。 他的話語十分含糊,有時我耐心聽上三四遍,也無法聽明白他的意思;讓他接著說,他反倒會嘎然而止;我再問他,他就是不肯再開口,以沉默表達難受和生氣。

和舅舅同室的住院者之中,有一位並非老人,只在中年,是個大塊頭。 他中風後做了手術,鑽開顱骨取出血塊,術後創口骨塊壞死,形成很大的凹陷。 這大塊頭原已移民美國,中風後回港,至今不能走路,也失去說話能力,高興的時候,只能模仿著吐出一些易於發音的單詞;家人多方鼓勵,在攙扶之下,偶爾或能短時站立,略走幾步。 此君在吃的方面比較執迷,非但院裏的定餐他不要吃,還得讓妻子和妹妹給他捎來漢堡和什麼可樂之類,常因不能如願而鬧情緒。在這種時候我要跟他打招呼,他就會漠然瞥以冷眼,不予回應。

毋庸贅言,對於有中風病歷的人,尤其是有「魚米之鄉遺傳特質」的廣東人,漢堡之類,該是可免則免的「花旗美味」。 這一類食物,西方人如果嗜之成癮,儘管吃得成了120公斤的龐然大物,多半還能活著走來走去;倘是廣東人,恐怕上不了90公斤,就要長臥不起,甚至性命難保了。 對於這位大塊頭,也許親人和本人都有共識,認為無所謂了吧;在一段相當長的時期裏,偶爾看到他在享用這些「花旗美味」,一邊嚼著,一邊展現短暫的滿臉欣悅。

另有一位同室老人,給我的印象最深刻,他雖然兩腿似有壞疽,但行動自如,常常獨自上街。他的皮膚非常黝黑,終歲穿一身「黑膠綢」(薯莨綢,又叫拷綢)衣褲,腳上總是趿拉著髒舊不堪的黑布鞋;熱天捲起褲腿和衣袖,顯得格外肋遢;冷天穿的棉襖,就更倍加肋遢了。 我每見他一邊走著,一邊喃喃自語,說的淨是罵人的話。讓我最常聽到的是:「哼,冇錢有鬼得閒理你嚕!」

有一天,我發覺有一陣子沒看到這位老人家了,於是隨口問問舅舅,才知道他已經不在了。舅舅告訴我,他前不久送進了醫院,就死在裏面了。 根據舅舅聽來的、無從證實的消息,這位老人無親無故,孑然一身,從前在水果批發市場(「果欄」)工作,因為財產超過規定限額,院費自付,不獲社會福利署資助。可他沒能活到把財產用完,死後銀行帳戶遺下四十多萬的存款。 我問舅舅,這遺產沒有繼承人,有關方面怎樣處置? 舅舅答不上來,卻又沒說不知道。

舅舅歷來是個非常孤僻的人,在老人院裏越發不茍言笑,從來不和任何住院者交往。他天天坐在那裏,或在長廊上蹣跚練步,總是目不斜視,不發一言;他的眼睛都不好,可耳朵卻很靈,聽來不少「院聞」,有時會扼要地告訴我。 有些故事讓我驚訝,有些讓我納悶,也有些讓我難過。

對於這家一般規格的老人院,舅舅並不滿意,待久了憤懣難免就積累起來了,於是跟護理員和保健員都發生衝突;我們根據他的不滿向院方反映,他認為會招來報復,可是把我們都給罵了,讓我們乾脆把他送回老家去,要死在那裏。我為此好一陣子不去看他。 看來在那裏他也真要待不下去了,我們只好讓他換個新環境,轉到另外一家。 這是一家新開業的,裝修和設備新穎,可是規模很小。轉過去沒住上兩個月,舅舅就主動要求轉回來了,因為相比之下,這一家新的更不行。至今過去了兩三年,可他還是念念不忘,偶爾要跟我「重溫」那三個月裏的苦日子。 那裏幾乎沒有空間讓他走動,勉強為之,要不碰到別人,就要碰到輪椅,或者便盆;吃飯不能有自己的獨立小桌子,而跟大夥共用大圓桌,吃著吃著,對面就會有人沒命地咳嗽起來,一發不可收拾,噴得桌面全是口水和飯菜;過一會這邊又會有人打噴嚏,擤鼻子;一邊吃著一邊打,一邊打著一邊擤;打個不停,擤個沒完;那邊還會有人失禁拉屎,護理員原處處理,弄得臭氣薰天。

這時我或會若有所悟:人們一生奮鬥,終年勞累,拼命聚財,不就是為的有朝一日,要在自己的大宅院裏悠然幸福地終老,讓身邊隨時都能圍攏著至孝兒孫,可以從容使喚三語傭人、專科護士,召來醫學院教授「私症」級大國手,還有「邃穴」級風水上師? 想到這裏,心中徒生兩分惶恐、三分惆悵;自知歲月蹉跎,悔之晚矣。

每當舅舅又再提起這些讓人噁心的經歷,我就只能蹙眉賠笑,硬塞進去幾句不能開解他的話。

網上贈答

《浪淘沙》答友人

曉澗瀅淙淙,
汲負囊中。
蹊行十里繞蔥蘢。
古陌荒塍忻會友,
聚遣遊蹤。

煮豆仰蒼穹,
喜接清風。
今宵月滿九州同。
送罷君航歸逖野,
徑上匆匆。


之二

渡海浪重重,
熾日濛空。
當年故樹憾慳逢。
似鯽遊人迎面過,
摒我清風。

歲月也匆匆,
皓首如蓬。
殷祈再晤此山中。
切莫恓惶尋樂土,
誤入江東!


《采桑子》贈友人

平生未識詞歌妙,世務孜孜,世務孜孜,偶近靈山怠賦詩。
而今漸識詞歌妙,亟欲為之,亟欲為之,字得鏗鏘意又移!


之二 答友人

蔥林綠野堪遊逸,溢興成詩,溢興成詩,韻調參差且自怡。
輕詞淡曲抒懷志,豈有閑時?豈有閑時?四體皆勤樂暢思。


之三 答友人

人間自古違天道,幸勿成癡,不懼成癡,反璞歸真為致知。
逍遙日日難逃老,遊也孜孜,樂也孜孜,莫再蹉跎奮學詩。

2009/10/10

己丑中秋野營記趣

今年的中秋適逢週末,天氣不壞,一如所料,本地郊外露營活動相當「旺盛」。國慶日在中秋前兩天,但不相粘連,並且之前一天還是漫天雲雨,因此只能像一般的單天假日,野外所見,僅是些三五成群的遠足者,可謂疏落。 在這個擁有人口 700 萬的國際都會,像我這樣的野人,於是又復得享靜謐幽美的「荒山月夜」。

國慶日傍晚我到了營地,在半坡上遠眺長灘,但見千米之外只有一營,紮在隔斷南北大小二灘的短岡上。那裏是往來二灘其中一條跨岡捷徑的高點,遠足者往往在烈日之下,於此駐足觀景。 愛好結交朋友的露營者,在這些「野外通衢」上紮營,似乎就再合適不過了;一如諸葛孔明沒把草廬蓋在深山裏,卻在劉備易於「三顧」的地方。

我既非諸葛,也不住草廬,只合迴避熱鬧,把小營紮到這野豬山裏來。來時在營地前十步之外,就赫然聽得兩頭野豬,先後在茅、蕨、矮樹叢中發出尖吼,隨即飛奔逃竄。猜想牠們要不正在那裏刨根為食,就是正在酣眠,卻被我這不速之客驚醒了。牠們的本能反應是那麼快,立刻「豕突」逃竄,反過來把我給嚇了一跳;定睛一看,再也不見丁點影蹤。 營地附近到處可見牠們刨出來的土坑,坑旁的土堆上,偶爾還有大塊的石頭,讓我在有需要時可以搬去使用。 我心中佩服,這野豬的能耐,可真不小。

野豬怕人,是因為人要捕獵牠。 野豬盜吃田裏、院中植物,刨坑翻土,破壞嚴重;而牠的肉也許比較可口,被一些人視為「野味」,因而歷來遭人捕獵。

如果遇到的是牛,牠就不會大驚小怪了,吃草的依舊吃草,發呆的接著發呆。這是因為這一帶的「解放耕牛」,幾十年來,從未遭到人們的捕獵。 牛不盜吃田裏的莊稼和庭院中的花木,人似乎也不對牠的肉特別感到興趣,因而人、牛之間覿面無仇,相安無事,雙方狹路相逢,只要保持丁點距離就好了。牛雖體型龐大,又愛走在人的徑路上,而步伐緩慢,但一般懂得暫時靠邊,給人讓路。牛的長相也似乎要比野豬略勝一籌,如果不能討人喜歡,至少並不惹人生厭,尤其是牛犢,兩眼水靈,憨態可掬。

但世事總不能一概而論,前不久我到了沙頭角的荔枝窩,谷地草坪上的幾條牛看到我,雖還相距甚遠,卻馬上沒命地四散奔逃;頓時地上蹄聲隆隆,空中眾鳥驚飛。 幾乎可以肯定,那裏的牛常被捕獵,因而知道躲人。我注意到了,草地上果然牛糞不多。 牛少了,草地就會迅速「退草還林」,難怪我沿用很多年的澗畔營地,沒來不過兩年,就已隱沒在荊棘叢莽之中;在這光天化日之下,竟然無法通達! 我既來之,必欲安之,當然不會輕易放棄,於是毅然用刀,花了一個多鐘頭,領教了包括馬甲子和野薔薇在內的十餘種有刺植物,承受了雙手廿餘處的刺傷和剌傷,總算免於途窮折返,而終能故地安營。

我這個不吃牛肉和牛黃的野人從來都知道,牛之為用實在太大了,不僅僅在於提供牛奶和牛皮。 這一役,讓我對這些只需吃草的龐然大物,越發增加幾分喜愛。

這時我身不在荔枝窩,但見幾百米以外的一塊寬敞的灘畔熱門草坪營地上,群牛正在吃草,其中有黑的,有赭的,有棕的,也有褐的。很明顯,這也是一個黃牛和瘤牛的混種群體。

今天雨後初晴,晚來雲開見月,山裏變得清涼。好極了,終於迎來了一個「野眠」的良夜,也約略應了這中秋之景。 翌晨風起,把頂篷刮得霍霍作響,一度讓我要去把它撤下來。正要撤,風勢卻又緩了些。 度過了一個略有秋意的早晨,沒到中午,暑氣卻又重來,雖熱而乾燥,不至太悶。 遠看茫茫大海,視野比不上前一天那樣清晰了,近岸處浮泛著幾片不美的異物,似是紅潮;於是決定不去游泳,改為爬山。反正那浪也不夠大! 遠處短岡上的禿帳不知在什麼時候已經撤走了。 我想,今天不是假期,難得可以享用這麼個豁蕩的長灘,何必歸心似箭,趕著在大毒日頭之下,匆匆回城!

在我的主觀印象裏,很多露營者的經歷都是這樣:出發候車興致勃勃,山徑爬坡苦不堪言,到達營地奄奄一息,喧嘩半宵徹夜難眠,翌日起來沒精打采,回程途中鴉雀無聲,車上坐穩立馬打盹。

夜來漫天雲彩,蔽得嬋娟朦朧,料非觀月的良辰,於是稍聽短曲,隨尋秋夢。 短曲雖短,卻還頗長,那是柴可夫斯基的降B小調第一鋼琴協奏曲。 每逢秋至,每聽此曲,尤其是第一樂章的開章段落,我總感到悲從中來。我無論如何聽不出來,像我國鋼琴神手郎朗彈此曲時,他的顏面表情所傳達的那種陶醉於幸福之中的飄飄然、美滋滋。 音樂之為物,奧矣乎!

聽罷悲慘一生的柴氏的協奏曲,果得黯然入夢。 秋思雖薄而雜夢多。 誰知雜夢不得到曉,矇矓之中,竟聽得隆隆巨響,原來一架直升飛機繞經我營上空,飛臨灘畔營區,久之不去,大抵意圖降落。 我於是拉開帳幔,欲看究竟。但見此時雲散天清,月明如鏡,時當十五日丑時初刻,西曆是10月3日01:30時。 那吵噪之物亮著探照燈,在灘畔低地盤旋良久,終於找到了一塊草坪作為著陸點,隨即緩緩降落。 著陸後發動機依然運轉,約略可見有人在機身外忙碌活動,至於究是執行拯救任務,還是夜間訓練,由於實在太遠了,我幾乎什麼都看不到,當然無從猜透。 又久之,這擾人清夢的機器終於飛走了。我反正無須趕著歸帳續眠,於是趁這良機,又把明月賞看一番,並且照了一些難得的月夜情景。

中秋日上午要離營,背了六七公升的上源澗水,步行一個多小時到赤徑去,為的會晤月前約好了的老同學和嫂夫人,還有另一位把妻子撂在了家裏的老朋友。 我們沿岸徑走到內港西面的草坪去生火為餐。 徑上遇到一位廢物清掃人員,雖在這佳節假日都得辛勤幹活,卻高高興興地主動跟我們打招呼。 沿途遊人絡繹不絕,幾處澗口草坪都成了「帳篷新村」,好不熱鬧。北坑澗口西岸的一溜營帳,互相緊密擠靠著,略有「圍村」房舍排列的古風;有的帳前掛著綵燈,頗能點綴節日氣氛。

在赤徑的遊逛不過爾爾。黃昏把老同學送上了小渡船,回營已近六點半,月亮早已出來了。但見長灘上添上了不少帳篷,分屬十餘營,有的聚攏成群,也有的孑然孤立。灘畔草坪和短岡的矮坡梯地上也略見疏落的營帳叢和孤帳。 晚一些,也許在晚餐之後吧,月色之下,好幾處的篝火就在沙灘上點亮了,而營者們也開始鬧騰起來。我營遠離這片寬闊的「臨時遊樂場」,受擾不大,倘帶上耳機,聽個貝多芬的《月光奏鳴曲》之類,就連喧嘩帶濤聲都一概聽不進耳朵裏來了。

露營,在我的概念裏,該是為的要遠離喧囂,去親近、擁抱大自然,接觸各種各樣可愛的生命,享受野外的幽美和靜謐。因此,就是說話,也該儘量小聲。 然而本地一般的露營者之中,把營地視為嘉年華會狂歡場者大抵不少,於是要發噪聲的發噪聲,須遺廢物的遺廢物;到處添污染,隨意搞破壞。

這時長灘中部的一堆篝火,突然閃光膨脹,隨之傳來一聲隆然巨響,接著還有一陣喧嘩。猜想這是些只懂胡鬧,而缺乏環保意識的年輕人,故意把個還沒用罄的丁烷瓶扔進了火堆裏,聽其爆炸以為樂。

沒多久,灘上的另一堆篝火燒得更旺,把這一堆比下去了。圍攏篝火的這一班營者們沒有製造爆炸,卻發出更大的噪聲。 猜想這大概是個某類群體的「意志訓練營」,或是大學某系,或是集團某部吧,要在這中秋之夜,向這圓缺有時的明月發誓,必在多少年之內,撈得個人的「第一桶黃金」,諸如此類吧。 一個女的透過喊話筒大喊口號,讓營員們跟隨呼喊,每當她那喊話筒朝向山裏,我就聽到一句可能不屬任何人類語言,當亦毫無意義,而旨在訓練服從行為的語音綴串。比如說:「mbhanzh koiv thurjein goenghueh!」她喊一句,營員們就齊聲跟著也喊一句。也不知一共喊了多少遍。在我難免帶偏見的記憶裏,好像是沒完沒了,不止百遍!

我沒帶上耳機聽音樂,因為畢竟距離很遠,噪聲衰減甚大,而且既聽不出意義來,就構不成很大的滋擾。另外四下不住傳來可愛悅耳的蟲鳴,不值當做「堵此而失彼」的事。

此時又來了漫天雲彩,把個皓月給遮了。 看來,賞月雅興到此為止。 於是靜下心來,賦詩一首,以回敬老同學在佳節之日,到荒村來會面的高誼,俟次日回城,好透過電郵傳送。由於遷就同學的身體狀況,今天的活動形式和我這野人的冀望略有距離,因而特意用了「違黏」的頸聯首句,綴成七律,以表未足:

己丑中秋日晨自逖野營地至赤徑晤同窗伉儷賦失黏律句以贈

晴空烈日故人來,棘蔭烹羹傍古陔。
豈憶幽坪眠綠草?應思狹岸踏蒼苔。
樂享繁華君福厚,甘投野樸我懷開。
君歸廣廈迎秋月,我返荒營練賦才。

2009/09/28

小港山村

久違了。 又來到了這地貌幽邃,景色秀美的小港灣。

一位「村民」扛著一根枯樹榦,迎面而來,友善地跟我打招呼。他看到我的背包,有點驚訝:「嘩,揹噤多嘢!」 我照例回應:「諧!苦命啊!如果好似你地噉有間別墅喺呢度,我都唔駛揹住噤大垢嘢隨山走啦!」 我美稱「別墅」,略帶浮誇,其實說「村屋」就好。

回想初次到這幽美的內港谷地來露營,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時候村前四五公頃的水稻田雖已棄耕,卻還在半沼澤狀態,還沒有轉化為今天這樣的旱地草坪。而當年的村家往往會對露營者存有猜疑,因此我也無意入村打擾。我在村後山裏澗岸上,僥倖覓得一小片茅草稀疏的平地,於是在淙淙澗流聲中住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爬到山坡上去觀景,才發覺這原來竟是一片「塋地」。唯此「塋」並非彼「營」。大抵原來的墳塋都已遷葬,遺留在松林下面的,只是些空穴和棄碑。

再過些年,我才懂得借用村前山澗下游兩岸發育良好的草坪。此後幾次再想重訪那片墳山營地,由於灌木叢和矮竹林長得非常茂密,無法穿越,已經「不復得路」了。這一次溯澗再訪,依舊無跡可尋。

1980到90年代,郊遊和露營的人們對「保持郊野清潔」幾乎全無意識,人跡所至,廢物琳琅。每一次我來到這些綠草如茵的棄田上,都無法找到一片「淨土」,總得花上好些時間,在選地上視線所及的範圍,把看得見的廢物清理淨盡,才安心去搭帳篷。

近年情況大有改善,有關當局在近便處設置好些附有四輪的大型垃圾箱,讓那些絕對不會把「遺物」帶走的人們,可以「投其所棄」。而人們似也漸懂公德,愛好隨處遺留大量垃圾者僅屬少數。 儘管如此,零星的廢物,如煙頭、紙巾、塑料瓶、塑料袋、鋁罐等,還是隨處可見。 這一次我在營地的周圍,還是花了大約半個小時,撿來了一大堆,其中不乏已經棄置多年,降解逾半的塑料廢物,也有「未用即棄」的好幾包刀叉、盤子和杯子。

人們確實很奇怪,自己露營時產生的廢物,或會顧及公德,投進垃圾箱,但前人遺下的,儘管在帳篷周圍星羅棋布,「遍地開花」,卻都可以視而不見,聽任和營地景物「共存共榮」,並不視為有礙觀瞻。

這一次我選取了離山徑和澗流稍遠的梯地草坪。雖然沒有特別優美的景觀,卻臨近小沙灘,便於去游泳;由於位置偏處一隅,當可免受遠足遊人的打擾。

幾年前選用的是梯地下面不遠的濱海草坪。這片草地很寬闊,雖然位處水邊,卻看不到海,那是因為被高大茂密的露兜樹叢屏蔽了;而露兜樹叢之外,還有大片的紅樹林,覆蓋整片澗口東側的灘涂。露兜叢雖然遮了海景,在冷天卻可充當天然屏障,擋住凜冽的北風。 要到小沙灘的話,只要往東走到頭,那裏有個豁口。 這本是一處四季皆宜的理想營地,可如今是不能再用了,因為它已經變成了鹽鹼地,坪上的植被生態都改了。看來近年屢被大潮淹浸,乃至有此變化。

傍晚到碼頭去走一圈,赫然看到鐵欄上釘附兩塊政府告示鋼板:「公眾碼頭內不得紮營」。印象之中,從前這個小碼頭確實是個紮營「聖地」,每見一溜帳篷,緊密排列在棧橋上有鐵欄的一側,營者們泡杯麵的泡杯麵,游泳的游泳,釣魚的釣魚,打紙牌的打紙牌,玩遊戲機的玩遊戲機;鬧嚷嚷,樂融融;有如家居,旁若無人。我雖能大致猜想這些「營者」們畏草坪而愛棧橋的心理基礎,卻還是禁不住暗自發笑,想到了上海還有喜作房頂露營的異人呢。 人的喜好,總是那麼百花齊放,各適其式!

這個傍晚,沒有人在碼頭的棧橋上露營了。大抵不一定是「不得紮營」的政府告示牌起到了作用,只是今天並非「長週末」,而時令又還沒到露營季節罷了。再過些天,到了中秋節,可就難說了。

這時碼頭上只有幾個墨魚釣客,和幾條以吠聲歡迎我的村狗。這釣墨魚的活,我此前還真沒見過,今天算是大長見識了:原來不需魚餌,只用一些七彩斑斕的假蝦。我想這倒並非不好,雖然墨魚無辜上釣受死不能免,釣客們卻不必因用魚餌而須額外殺生,也許可以少積一點「惡業」。

我對釣烏賊不感興趣,在碼頭上看過小港灣的夜色和晚霞,就要回營了。 途中在澗口路燈下遇到了一位獨行者,他站在徑旁看魚,雙手不住轟著飛蟲。我們於是聊了幾句。 他有一艘獨木舟,從家附近出海,划了大約十公里的海程到這裏,在澗口露兜叢間的一小塊草坪上紮營。他說上次來此,到處都是帳篷,十分嘈雜,沒想到這次卻很清靜。談不上一會,他的電話鈴響了。我於是回營做飯。

翌日星期天,上午我要去游泳,這才發覺從前到小沙灘的蹊徑,已經不能走通了。於是又想起了孟子教訓弟子的話:「山徑之蹊間,介然用之而成路;為間不用,則茅塞之矣」。我只好花了一個多小時,打通穿越叢林的蹊徑;並且搬來幾十塊石頭,在必經的沼地上,砌成一串踏腳點。 我這才可以從容往返小沙灘。 飯後去游泳,但見隔海的岸徑上遊人絡繹不絕,談笑不休;而碼頭上人更多了,分不清是候船者,還是釣魚客。 游過泳,去看看水邊生態,照到了樣子有趣,喜歡上岸的彈塗魚。

下午到村前村後去走一圈。 村左緊挨山坡的人工小澗裏,遊人丟棄的廢物似乎較從前略少,澄澈的流水裏有小魚小蝦。早年村邊公廁的髒物和污水,都排放到這小澗裏,如今這舊式廁所已經廢棄多年,隱沒林木之中。澗水似已再無污染,當比村右大澗下游更為潔淨。

小山村左前方犄角上,是一間獨處一隅的老村舍。從草坪上遠看,它大半隱蔽在樹籬後面,和茂密的樹叢相掩映,只有古舊的瓦壟房頂清晰可見。房前的院子和大草坪之間有好幾米的高差,當是造田時移去土石所形成。院子和草坪之間的通道是一條有二三十級台階的曲徑;院門設在草坪上,只有半截的院扉敞開著;簡陋的門框和拱券上,滿附著茂盛的攀援植物。門外只看到台階和房頂,而看不到院子。台階是石砌,高矮長短參差,縫間長著青草,顯得素雅而自然。院扉前面不遠處,有一個並不顯眼的小池塘。滿池盡是睡蓮,這時正開著花;花冠很大,重瓣粉紫而花芯亮黃,嬌豔可愛;花下團葉田田,貼附在水面上,彷彿要跟池畔肥美的寬葉小草競綠。

2009/09/19

致老同學電郵片段一束

(問候)

好些日子沒侃了。
時光倏逝,有如白駒過隙。
大概忙過了你今年的暑期國際天倫之聚了。 尊體運展大善吧?
我這野人,命下牛馬,無甚作為,但如既往,週末總要背個「可攜窩棚」,強冒酷暑,到那山隅海角,去和鳥獸蟲蛇打交道。近來曬得黑不溜秋的,倘去非洲歸宗認祖,當無被逐之虞。
涼秋將至,賢兄享何妙趣?


(談田園和荒野)

賢兄年輕時背誦元曲《田家》為樂。我從三歲到初中時期,乾脆就過的田園生活;少年時自己在樹林邊上蓋了一所木頭鐵皮小房,並開墾、耕作小園圃,挖池養魚,種桑飼蠶。那時候喜歡范成大的田園詩,還有陶淵明的《歸園田居》。記得上國文課,讀歸有光的《項脊軒誌》時,格外感覺有味道。
但這村落田園的環境,畢竟人工成分太多,離我心目中的「自然」稍遠。
唯有野營,我能依靠雙肩一脊兩條腿,一顆「野」心一瓶水,頂寒冒暑,負重遠行,跋涉走到荒野,「住」在淺澗茂林側畔,野草山花叢中,與日月星辰朝夕相望,和鳥獸蟲蛙時刻相聞,中間全無牆垣、籬笆的阻隔。
這其中幽情妙趣,有時讓我難抑雅興,往往會在月光之下、蛩唱之中,寫下這樣的詞句:

歸山野居—仿古詩戲逐陶淵明句
雖無厭俗韻,性固愛邱山。生墜塵網中,荏苒度華年。似鳥戀茂林,如魚思邃淵。遨遊綠野際,跋涉遠園田。窕阪盈千畝,紮營只一間。濃蔭充後簷,蜂蝶舞篷前。暫居且為村,烹炊乃人煙。麂吠茅蕨中,禽鳴楓樹顛。翠坪無囂雜,帳外有餘閒。素日樊籠裏,每暇返自然。

天仙子—步張先詞韻
洋調數章篷裏聽,曉夢始酣禽噪醒。好春能遇幾多回?持攝鏡,蒐流景,往事繫愁休記省。紅日疾沉山早暝,花下灶明蛾舞影。密紗輕幔小熒燈。風忒定,濤難靜,思有醴醪歌莽徑。

七律—野營觀月聽巴赫協奏曲
雲催月上晚坡斜,野莽孤篷暫作家。露重風輕撩靜翠,心酣意醒沁幽華。鬧喧蛩唱融嘉樂,冷淡蟾輝透密紗。不羨姮娥居玉闕,欲尋村老問桑麻。

這種詩詞,可是古人寫不出來的,因為他們不可能有我們現代人的經歷。

可我很明白,倘若沒有我們祖先幾千年來對大自然做成不可逆轉的改造和破壞,倘若沒有代價沉重、而料難清付的現代科技,我肯定過不上我的這種「野人」生活。倘使沒有紮實專門、精巧輕便的裝備,倘使沒有安全無害、午發夕至的郊野,我要親近自然之母,最多就只能當個「田家」了;對於一般的「田家」,村外的荒野,往往是魑魅魍魎、虎豹熊羆出沒之所,白天或可攜刀槍穿越,天黑就不宜逗留了。


(談「婦女穿褲子有罪」曠世奇案)

信教而走火入魔,輒出這種怪事。
在這種教條僵化,政教不分,人民缺乏教育,奉行宗教極端主義和男性權力主義的國度,政治和精神統治者們,唯有還用這樣的邪刑惡法,來控制人民,特別是女性的思想和行為。
面對人性幾乎徹底解放的西方,強制本國婦女把身體包裹嚴實,把一切可能引起男性遐想的事物,都排除在視線之外,大抵是他們抗衡西方影響,保住歪曲了的教旨的最後伎倆。
但這僅是無數愚昧殘暴的統治行為中的一個小環節,是大海裏的點滴而已。
一個國家的宗教極端主義發展到了這種地步,婦女天天在「道德警察」虎視眈眈之下生活,而這些「道德警察」之中,又常有姦淫婦女的道德敗類。生存對於這些婦女而言,真難哪!


(談「記者因『指手劃腳,涉嫌煽動』而被毆被捕」奇案)

新疆當局的舉措,又一次赤裸裸地暴露了今天中國文化和政治的落後面貌。權力的賦予和運用不當,只是個表徵,關鍵還在教育。這些惡人如果被褫去「惡權」,不能再騎在人民頭上,他們只會去當地痞流氓,為非作歹。唯有搞好教育,讓惡人學得文明的存活方法,他們才會不必加害善良的老百姓。



(回應同學「千里訪故人」)

唐詩有:故人具雞黍,邀我至田家。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待到重陽日,還來就菊花。
此間只有:「野人」無雉豕,會友赤泥沙。群帳溪邊聚,孤桅海上斜。開懷臥草莽,思古論桑麻。朗月回家賞,歸航趕落霞。


(回應同學引孫星衍聯:莫放春秋佳日過,最難風雨故人來)

「野人」道:
寧放春秋佳節過,何堪風雨故人來!

你看我這是「野人無雉豕」,既不獵野雞,也不捕野豬,當無酒肉以饗「舊雨」,更端不出來孫星衍題聯所在的「來今雨軒」所供應的「紅樓菜餚」了。
《紅樓夢》作者曹雪芹晚年貧病交加,活不到 50歲。他長期捱餓而營養不良,當是致病主因。可他書中描述的賈府貴族餚饌,近年卻被「開發、研製」出來。現在願意掏腰包的人們,包括營養過剩的癡肥者,都可到北京中山公園內的「來今雨軒」品嚐這大觀園裏的「紅樓盛宴」。曹雪芹雖在九泉捱餓,看到這佳餚美饌一道一道的上桌,亦當撫腹抿嘴,嚥津含笑,而無復贅說「假語村言」了。


(同學謂有俗話說:縱有廣廈千百間,一人難睡兩張床)

賢兄想法有些迂腐! 既有兩張床,堪云「豪」了,就不妨也「放」它則箇;一個人睡不了,兩床併攏,找個美貌仙子一塊睡呀!

可是,我作為一介野人,仙子之類不切實際。只好這般說:

何需廣廈與龍床!野地孤篷醉月光。十里天然堪自樂,欣眠曠袤覽蒼茫。

我去野營,荒坡雖逾千頃,我所竊踞小坪,寬不盈丈,決不多佔。居停期間,整個山坡成了我的院子;一旦拔營,一切歸還自然如故。

倘在世界上別的城市,這種景觀絕佳的野地,必已成為鉅富和財閥們的私有財產,東一叢、西一撮地蓋滿了別墅和大宅院,或高消費度假設施。

富豪們謀得鉅產,失去主觀人身自由和安全感,只懂得買來土地,築起大宅、院牆,遍植監察閉路電視,終年把自己困禁在裏頭;甚至在走出建築物之前,必先通知保安人員。

嗐,又來說貪! 貪婪是人的天性,出自本能。完全沒有貪慾的人固然也是有的,這種人在高度商貿化、分工細碎的社會裏存活,一般比較吃虧。有些人貪慾過度,失去控制,卻對自己、親人和族群帶來禍患。因文化在複雜的人類思想上的作用,同時也因遺傳的作用,貪慾的本性兩極分化,有的人變成貪得無饜,有的人卻對錢財毫不在乎。

世上沒有自然形成的無貪慾社會,卻有自然貪慾被偽善的為政者人為地、非理性地抑制的社會。這些偽善者本身一般極度貪婪,卻假借種種名義,包括「社會主義」,「公有」了人民的財產,再暗地裏侵吞、私享。久之人民的積極性蕩然無存,社會經濟變成一潭死水,於是驀然驚醒,覺悟此路不通,改弦易轍,放縱人民走向另一個極端。現今中國經濟的高速發展,起碼有一半的動力來自放縱貪慾。


(談賈寶玉)

《紅樓夢》裏的賈寶玉不足為法之甚矣乎!此人癡絕於情,倘讓他活到老,也只能是痛苦一生。縱茫然出家,當上和尚,哪能長遠地真個四大皆空!

曹雪芹貧病交加而早逝,沒能親自給賈寶玉收拾殘局,讓高鶚、程偉元等人竄改、續補了《紅樓夢》,誠曹氏身後之大憾也!

賈寶玉血氣方剛,受原始本能驅使,強求其所不能得,只知道胡鬧,在病態社會裏的病態家族的病態人際關係中,他無法處理自己的病態多情,不但間接害死了那個弱不禁風、亟需一個大男人去呵護的林黛玉,也摧毀了自己,給病態家族增添病態。當然他是個受害者,固可說是少不更事,情有可原,但也確是有些愚不可及。

台灣之蓮

據報道,台灣前副總統呂秀蓮創辦的「台灣心會」,聯同「國家展望文教基金會」,邀請包括「扁案」委任律師在內的一些法律界人士,13日下午開了個座談會,討論判決是否公平。

呂秀蓮和陳水扁有相同的法律學歷,都畢業於國立台灣大學法律系司法組。 她和陳水扁共事八年,卻完全不涉其中弊案;雖然同仇敵愾搞台獨,卻沒有同心同德共貪腐;可謂「出汙泥而不染」,當無愧於她以為名的蓮。 據周敦頤的《愛蓮說》,蓮之為物,「中通外直,不蔓不枝」,是「花之君子者也」。

座談會上,呂秀蓮雖然指摘特偵組濫權和選擇性辦案,以之比作從前的「警備總部」;也批評法官沒有「在法定權責內好好發揮」,反而去徵引古詩,「不知是要扮演老師、牧師還是上帝」! 但她卻為自己和陳水扁「曾經帶給台灣人這麼多希望」,而「走到今天,看見這樣的局面」,感到「痛心疾首」;她認為陳水扁和家人,「真的太對不起大家了」,希望他們「深切、鄭重地跟大家再道歉一次」。

這位前副總統真可說是再天真爛漫沒有了,難怪她對陳氏家族八年來肆無忌憚的所作所為,似竟了無所知,全無所覺。

「台灣之子」既出身律師,又當上了台灣歷史上首任非國民黨籍的中華民國總統,足堪反哺老母、光宗耀祖而有餘,而竟貪腐、詭詐乃爾,哪還可能尚存良知!哪還可能在乎廉恥!就算他再「深切、鄭重地」道歉十次,恐怕也只能是演戲、「作秀」,而不會是真心的吧。

當年以第一名的優異學業成績畢業於台大法律系的「台灣之子」,他的狡黠,可謂到家了耶。正直的呂秀蓮給他做了「八年的輔佐」,何竟完全沒有覺察出一點蛛絲馬跡? 看來,她該不是明明看到了,卻因某些原因視而不見,聽之任之的吧。

陳水扁不但狡黠、詭詐,並且貪婪過甚。倘使他知道適可而止,懂得收斂,不把饕餮巨口張得太大,當不至自投絕路;儘管給逮住了,也不至被處「極刑」。 也許,他對自己的「優秀」過度迷信,以為台灣一島,無論敵我,盡皆愚氓,可以讓他的謊言蒙騙的蒙騙,玩弄的玩弄。

從他當初被逮時的興高采烈,和第二次收押時的絕食抗議,可以看出,此子對他八年艱苦經營的「台獨民意」似乎期望過高,乃至估計錯誤,以為挺扁者聲勢必然非常浩大,執政黨礙於民意,肯定莫奈他何,甚至無法將他有效審判。 這也許正是他敢於留台迎戰,不思及早潛逃出國的原因之一吧。

事到如今,就連競選和在任期間的親密戰友呂秀蓮,都為此子的不肖而潸然淚下,「痛心疾首」地聲言不挺他的「貪腐」了。 大抵她想:阿扁「貪腐」該是真的吧。

不過,法律這玩意忒神奇,孰真孰假,有罪無罪,隨時可以顛倒。何況這個絕頂狡黠的陳氏,本身還是精通法律的哦! 老實、正直的台灣老百姓們只能耐心地走著瞧,靜候上訴發展。

2009/09/12

恭喜台灣!

台灣的前「第一家庭」四大弊案一審終結,出身於國立台灣大學法律系司法組的陳水扁,以貪污、洗錢、受賄、偽造公文諸罪成立,罰金2億;其妻吳淑珍罰金3億;夫妻二人並獲判無期徒刑,褫奪公權終身。 陳氏了無悔意,戰志旺盛,大抵早知粗心大意在前,以致栽倒執政敵黨的手心裏,鐵案既已鑄成,奇蹟無望,索性拒絕出庭聽判,謀求二審出擊再戰。

到台北地方法院門外去抗議,反對「非法」判決的挺扁者聲勢並不那麼浩大。大抵綠營主體已有現實共識,「考量」這個前總統「奸勢」已去,所作所為無從腆顏抵賴。就連黨魁蔡英文,也未敢強挺。

陳水扁繼承革命家孫逸仙博士創立的中華民國正統,當上台灣最高領導人,管治這偏安的寶島之上的 2,300 多萬人口,卻串謀家族成員,在任期間鑄成弊案四大宗,換來卸任後的牢獄生涯。 此君律師出身,聰明絕頂,奈何愛「財」若渴,肆無忌憚!

陳氏雖然否認自己是中國人,大抵還是炎黃後裔,今以「台灣之子」和「台灣之恥」的雙重身分,為我偉大中華,鑄成了啟示海峽兩岸、貽笑寰宇諸洲的鉅案,傲然進入史冊,貢獻不為不大。

歷史上這百年老店國民黨以貪污腐敗著稱於世,台獨民進黨的陳水扁上台時,人皆以為此子身家清白,或可一新人們的耳目,在肅清貪腐上不必留情;誰知此君一仍中華傳統為政者的舊貫,明說肅貪,暗裏速腐;在位期間,政績乏善足陳,斂財卻是無量。

豈料「好景不常」,兩屆之後,政黨又得輪替,民進黨下野,國民黨重掌政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偵辦了這一籮筐的前「第一家庭」弊案;不怕貽笑寰宇,不惜干擾黨國貪腐者們的財路。這或能在往後台灣政壇的反貪腐上有所促進,該是值得擁護的司法舉措。

謹此恭喜台灣!

法律並非科學,有罪無罪,往往僅差一線。 此案的司法審訊,恐怕瑕疵不少,值得身為哈佛法學博士的馬英九有空仔細鑽研一下,好讓腦筋多所活動。

中國為政者的貪污腐敗,可謂文化承傳的主要一環,也是歷來「中國特色政權」賴以維持、鞏固的基礎力量。 當今大陸優越的共產主義官場,其貪污腐敗的規模和組織,陳氏家族要與比擬,可謂小巫見大巫,望塵莫及。

陳氏聰明絕頂、狡黠非凡,這一次固是算計失誤,陰溝裏翻了遠洋船,但這幾宗弊案的總贓款,決不止案情披露的總金額。按常理推想,必當還有漏偵的鉅款,存藏別處。 有朝一日,或因司法漏洞推翻原判,或減刑改判,或獲得民進黨籍總統特赦,他老人家就可以在有生之年,或永離台灣,或返回家鄉,和家人安享在位期間艱苦經營所得的豐碩成果了。 大抵可以無須任何證據地想當然,這個恬不知恥、聰明狡黠的「台灣之子」,和他的親族、子孫後代,往後百世的存活繁衍,可無後顧之憂。

僅這一點,也都值得恭喜台灣!

排除一切文化上的考慮,僅就身為一員最優秀的最高等靈長類動物而言,對於祖宗遺傳下來,再由他遺傳下去的優秀基因,「台灣之子」陳氏的所作所為,可云十分成功,無恥無愧!

2009/09/05

野地浮生

老同學的電郵裏「忽然」(原文) 引了幾句元曲,那是貫雲石的《【雙調】水仙子――田家》,寫的作者退隱田園,過著樂、醉、愁、閑的澹逸生活。

此曲成套共四首,其中二首抄在下面:

「綠蔭茅屋兩三間,院後溪流門外山,山桃野杏開無限。怕春光虛過眼,得浮生半日清閑。邀鄰翁為伴,使家僮過盞,直喫的老瓦盆乾。」

「布袍草履耐風寒,茅舍疏齋三兩間。榮華富貴皆虛幻,覷功名如等閑,任逍遙綠水青山。尋幾箇知心伴,釀村醪飲數碗,直喫的老瓦盆乾。」

作者貫雲石,本名小雲石˙海涯,以父名首字為姓;是畏吾兒人,今天叫維吾爾族。 少年善騎射,能持長矛騰越迎面疾馳的兩匹「惡馬」,而騎在第三匹之上,並且運矛「生風」。 成長後不但精通漢文,還是一位詞曲家。官至翰林侍讀學士。壯年稱病辭官,退隱江南,只活了38歲。

我這現代中國香港特區「野人」,要比這位600多年以前的維吾爾族江南詞曲家,除了已然多活好些「枉」年,其餘大抵望塵莫及,比如騎射,比如喝酒,比如作曲,比如書法。

我們這裏既無田園,我當然住不上「茅屋」,只有狹小低矮的「可攜窩棚」,美其名曰帳篷,週末背到野外去,隨「峪」而安。

香港不在溫帶,固然沒有杏,遑說「野杏」;棄村偶見孤桃,開花、結果盈樹,但畢竟有限,不成景物;當然更無「山桃」裝點荒坡。

然而,山上有的是土產野花桃金娘,聊應一個桃字;每逢開花時節,可是一片爛漫,堪比「桃源」。這是初夏的景致了。 這時候,到了八九月,是桃金娘的果熟季節了。它的漿果土名叫「山棯」,雖然果皮粗厚而稍澀,小核多且硬,吃起來甚是牙磣,可如果懂得嚼法,倒能淺嚐其中香甜;倘吃上一大碗,必飽無疑,乾脆可以省下一頓飯了。不過,我雖屬野人,還得提醒自己注意:在郊野公園內不得採摘。

野營,我雖暫宿「可攜窩棚」,倒也略有「門前」、「院後」之致,有時「門外溪流院後山」,有時相反。但香港山林幽邃,重巒疊嶂並不稀見,因此層次更深的,還屬通常:那是「溪上有溪山外山」。這是我最愛的野營勝境。

至於春光,在這南海邊陲的亞熱帶氣候區,它往往不得彰顯;本地春天短促,春意盎然的日子希罕,因而叫人特別珍惜;三四月裏,一旦這山野間隱隱然略泛春意,我總不會放它「虛過眼」。

「半日清閒」嘛,在我來說,可謂難得了。到了野外,可忙死呢。稍微爬個小山回來,或者游個泳回來,又或者到山下熱門營區去串個門回來,就得半日。我還得聽曲呢。這曲不是元曲了,卻是洋曲。元時像貫雲石那樣的「胡兒」漢化當非主流,現今崇洋媚外卻是華夏常態,聽洋曲算不得什麼了。

洋曲多半冗長,聽之可是夠忙! 拿上星期天早上為例,我聽了些普契尼歌劇裏選出來的詠嘆曲,和羅西尼的弦樂奏鳴曲,以及莫札特的第21和23鋼琴協奏曲,還有柴可夫司基的小提琴協奏曲,耳朵還沒累,肚子還沒餓,就到了酷熱難當的中午了。

午後澳大利亞人約翰和妻子珂麗雅來訪。他不住我營附近,不算個「鄰翁」,租了山後小村裏的一間老村舍,以為度假居所。他們只帶來了澳大利亞咖啡和牛奶,還有土耳其糖果,卻沒有「村醪」,我們自然不必「喫的老瓦盆乾」。

約翰和珂麗雅雖然居港多年,都知道被敬稱「鬼佬」、「鬼婆」的大義所在,也交上了不少華人朋友,卻對本地「鬼節」習俗不甚了了;為了適時應景,我給他們詳細地介紹了。還順便談到了輪迴、羯磨。完了還得去游泳呢,好在這茫茫大海裏,度過片刻實實在在的「浮生」。

由此可見,野人遜於田翁,儘管可以也唱它一句曲:「任逍遙綠水青山」,卻總也「清閑」不下來。

身為野人,就是不怕這野地上的瞎忙活。 這不,又得出發了。出發之前,聽得電台的新聞報道,新疆烏魯木齊的漢族民眾示威仍未平息,武警封閉街道。 新疆維吾爾自治區,正是這位元朝詞曲家貫雲石的故鄉。

2009/08/29

盂蘭節隨想

盂蘭節將到,我喜愛的野外的週末夜晚,通常顯得格外寧靜。

由新聞報道得知,台灣的「在野」,邇來卻似乎相當熱鬧。 民進黨的高雄市長陳菊,和該黨南部執政縣市長共七人,聯名邀請達賴喇嘛,到台灣主持超度、祈福法會。

月初颱風莫拉克給台灣南部帶來水災,數百村民罹難。 這時候適值盂蘭節,請高僧超度、祈福,應景合時。可是世界忒大,高僧何眾,而藏傳佛教和漢傳佛教又在很多方面大異其趣,民進黨人偏去邀請他們定義為「外國和尚」的西藏大喇嘛來台訪問,其中政治目的和宗教涵義的輕重配置,大抵任隨揣測,雖不中,亦不遠矣。

我看不管怎麼說這都是好的。 竊忖民進黨人大抵因為沒有「精神領袖」,精神生活苦悶,才會孕育出陳水扁這樣的一個總統。

因救災不力而大失民心的馬英九,以大喇嘛來台「為往生者超度,為生存的災民祈福」,同意給他發出簽證。

北京明顯理解海峽彼岸最高對口人物的處境和苦衷,除了低調地指責了「民進黨的一些人」,並沒有批評馬英九。

對於馬英九,在這樣的情勢之下,除了同意達賴喇嘛來台,確實沒有什麼別的選擇;也正是在這樣的情勢之下,他可以不必顧慮北京的反應。

因了這次天災,和馬英九的失誤,並民進黨人的「別有用心」,還有北京的無可如何,這位「大海上師」結得了訪台的巧緣。

但願大喇嘛真能為傷痛的災民帶來安慰,而不致引起寶島佛教界的猜疑。

說到盂蘭節,每年從農曆七月初一到十五的夜裏,香港一些老舊住宅區的道旁溝側,零星可見人們蹲著擺祭,焚燒紙衣、紙錢,向餓鬼施食。 祭後,米飯、芽菜、豆腐、桂圓等撒了一地,而遺下香燭的竹骨和紙灰、紙屑、水果等,並不清理。

在佛教還沒傳入,還沒有盂蘭節的25個世紀前,孔子回答弟子樊遲的疑問時說過:「敬鬼神而遠之。」後世人們大抵服膺這「遠之」之道,並不把不幸的餓鬼邀請來家,親切關懷地贈衣施食,而是到下水道旁隨地擺祭,把食物撒落骯髒的街面。

這些布施焰口的食物,總是一夜遺留原處,等待翌日市政清掃人員的大掃帚和小板車。

餓鬼固然飢餓,大抵並非全無尊嚴,滾到陰溝鐵箄子上的桂圓,它們就是不屑去撿。

冀求免於禍祟的心理,人皆有之;但把芽菜、豆腐、桂圓等撒落陰溝旁、髒土上,就能免受餓鬼侵擾,就能積德,這樣的民間「智慧」,怎麼竟能承傳至今!

難道這是因為「港」傳佛教沒有「精神領袖」,人們思想缺乏規範之故? 那就不妨希望達賴喇嘛能夠早日到訪香港。

2009/08/22

台灣風水

可怕的風水,讓我久之無言。

這當然不是說的那個衍生於「無極、太極、兩儀、八卦」之妙、奏效於謀財、續命、轉運、升官之道、早已蔚然成風、或已成為一種產業的「玄學風水」。

小時候我妹妹讀課文,似乎讀來讀去總也讀不熟,背不上來,因此要不斷重複沉吟,把我這個耳朵沒有活門的人給煩個半死。依稀記得,好像有這麼兩句:「空氣流動便成風」,「沒有空氣,我們活不了」。

空氣如果不大流動,感覺上沒有風罷了;其氣不減,對流儘管再弱,無礙於呼吸;在炎夏的戶外或許會難受一點,但一般不會有什麼害處。空氣流動太快了可就壞了,那會形成具有摧毀力的大風,比如溫帶、寒帶地區帶雪的暴風、有些大平原上和海面的龍捲風、西半球的颶風和東半球的颱風。

這颱風,它的物質成分正是我們有生以來不停吸進肺裏的空氣,夾帶著我們未出娘胎就渾然充滿身體內外的水。這正是一切生物都不能片刻缺少的自然物,是生命本身的命根子;可是,一旦合夥以颱風的形式刮過來,就要造成破壞,摧毀生命。

8月8日台灣南部就遭到了再可怕沒有的這種「風水」,颱風帶來了暴雨之災,除了造成塌房、斷橋、潰堤和坍方處處,好端端的幾條村落,被山洪和泥石流瞬間吞噬了,數百村民家破人亡。

洪水過去之後,本來優美恬靜,有人家約二百戶的高雄縣小林村消失了,原址完全被泥石覆蓋。全村罹難人口近五百人。

高雄縣甲仙鄉小林村是一條平埔族群的村落。平埔族群泛指聚居平原地區,基本徹底漢化了的原住民。 這些原住民的民族語言本屬南島語系,但早已泯滅,而傳統風俗習慣也大致消失,因此不在「中華民國行政院原住民族委員會」承認之列。

這些村民的先祖,在幾千年前已經定居台灣,但是一直過著部落形式的生活,並沒有建立政權。近代歷經荷蘭、明、清、日本、民國的有效統治,最終同化於歷史上長期歧視他們、把他們蔑稱為「東番」、「熟番」、「平埔番」的漢族。

現如今台灣的「黨國大運」,可說走到了歷史上最文明的時期了,最近又有了一位擁有哈佛法學博士頭銜,因而大可假定其文明水平要比所有前任都高,並且懂得積極緩解兩岸對峙關係的總統;而冷酷無情的老天爺,卻不讓這些村民安享文明和太平之福,無端遣來一陣颱風、一場洪水,把他們活生生地和家園一塊掩埋在泥石堆裏!

《道德經》有這麼兩句:「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

身為2,300多萬人口的總統,馬英九危難意識薄弱,似乎乾脆沒有想到老天爺能有那麼殘酷,也沒有意識到自己能有那麼麻木不仁;颱風莫拉克已然挾暴雨犯境,台灣南部和東部正受水患之苦,這位總統,在視察中央災害應變中心之前,竟還去喝了一頓喜酒!災難發生之後,對痛失親人和家園的災民,又沒有及時動員救援,慢條斯理的;相關部門的官爺過節的過節,理髮的理髮。

這位曾當台北市長,並且即將兼任中國國民黨黨主席的總統大人,災後兩天終於來到了台東一條被洪水沖毀的山村,視察災情,慰問村民。

一個非常激動的婦女跪下來說:「我們票都投給你,為什麼我們要見你,變得這麼難啊」!「他們一直把我拉出去,不讓我見你」!

馬英九冷靜的回應竟然是:「我不知道你要見我」。「慢慢講,這不見到了嗎」?「他不知道你要做什麼。我過來了」。

好一句「我不知道你要見我」!還有「這不見到了嗎」,出自民選精英總統之口,對於這個一時還無法接受頃刻失去親人的殘酷現實,因悲慟至極,按捺不住激動情緒的山村婦女,何異於乾脆嗆她一頓:我身為元首,這時候夠忙的,哪能人人都見,你想想是不是?

精英畢竟就是精英,尤其我華夏精英,總有難掩精英情緒和嘴臉的時候。惟其如此,他大抵在別的方面懂得自尊自重,不會像阿扁那樣,做出那麼些不要臉的事吧。 因此,對於這位馬總統,人們大可不必求全責備,促其辭職了。

有人說,寧要貪腐的總統,不要無能的總統。這是失去理性的氣話吧,不能當真。

網上一瀏覽,竟還看到有人批評災民跪地陳情,說是「奴性」的表現。我泱泱大中華,莫非由於文明古舊,因而還有這號人,竟至無情乃爾!

這讓我想起了,去年汶川大地震的山區災民,向人民解放軍的直升飛機救援人員跪拜的情景。 歷來活在苦難之中的小老百姓,多半沒受過什麼教育,平時就知道按祖傳習俗,跪拜和供奉鬼神、精靈之類,以表敬畏、順從,以祈准予存活、保佑平安;在遭逢這種突如其來的大災難,劫後餘生,但感悲慟、惶恐而無助,一時情急,跪下來乞求援手,這是不難理解的。 如果這種舉動沒有達到現代文明的標準,就當責成統治階級和教育當局的相關「公僕」大員,著令加強施予普及、良好的教育,好讓這些小老百姓,能早日提高文化素質,學懂無須跪拜精英人物的理論依據。

小林村此次罹受的,或非純粹不可避免的天災。倘是由於水利工程的設計或操作不善,直接或間接導致那麼巨大、迅猛的洪水和泥石流;又或者由於玩忽職守,「輕敵臨陣」,懶怠疏散村民,導致罹難者眾多;那麼那些相關部門的官爺,當非僅僅謝罪、去職足以向憤怒的老百姓交代。

願生者節哀,死者安息!

2009/08/15

病梅

我華夏文哲古典珠璣處處、卷帙浩繁。 社會名人在話語中插入幾句深邃雋永的古文、詩詞,除了表示本人尊敬古人,對國學感興趣,大抵還有富其言辭,擴其意境的功效。

隨著中國經濟發展蒸蒸日上,就連外國政壇人物,都懂得往我們的故紙堆裏尋寶相奉。 前不久美國總統給中國領導人「訓話」,引了幾句《孟子》,雖然並非古文原句,而翻成英語,以接近完美的美國口音道出,還是讓我不禁茅塞頓開,確信西方並非只對我們的風物、古董、政治、財經有興趣。

最近香港泛民主黨派因爭取2012「雙普選」事,提出「五區總辭,變相公投」的社民連黃,和以「五區各辭其一」作回應的民主司徒,在媒體上「過招」、「唱和」之中,徵引了清朝思想家龔自珍的詩句。這引起了我的一點興趣。

根據網上資料,社民連黃引了龔自珍《己亥雜詩》的兩句,以贈民主司徒:

「一事平生無齮齕,但開風氣不為師。」

司、黃二氏都曾為「人之患」,這「師」,看似和原來用義不一樣,當予引申、擴充為「統領義師」之意,方能完美解讀。

社民連黃徵引此詩,看似揶揄對手未能「開風氣」之先,卻好「為師」,難免招人「齮齕」。

民主司徒身為「教育專業人員」,當然敏於悟而善於辭,於是毫不示弱,截取了另一首龔詩的前三句,以酬贈社民連黃:

「不是逢人苦譽君,亦狂亦俠亦溫文。照人膽似秦時月」。並加解說:「秦時月」就像「專制獨裁的中國」。 這話有些離奇,也多少對什麼都沒幹的月亮有點不尊重了吧。

有此能耐,把前人詩句曲解、歪喻,用於政爭對策者,當今此地,恐怕唯有民主司徒一氏了。 不過,讚譽社民連黃「亦俠亦溫文」,斯屬「巧言」了吧。為人師表,斯習可戒。

秦時月,距今不過二千餘年,較諸今天的月亮,大抵除了表面增加不少殞星坑之外,該沒有發生多大的變化。月亮它不像地球,咱這可憐的地球,二千多年來,受盡人類污染、破壞,已然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了。

我沒有民主司徒豐富的想象力,無法把今天的中國政權,和「秦時月」聯繫到一塊。但我想到了秦時的暴政,還是認為秦始皇帝這傢伙,不是個什麼好東西;儘管「祂」是個亙古未見的軍政奇才,儘管「祂」確實建立了一些豐功偉績。 可「祂」的奇才,正是扼殺百家爭鳴的鐵腕;「祂」的功績,正是障礙多元發展的天塹。

今天的中國,雖仍迷於「一黨專政」的滔滔國運之中,黨中精英懷抱經濟成果,陶然自醉;平心而論,畢竟和秦時的「寡人專政」,不可同日而語了。這個「一黨」,愛之者眾,當比秦時的「寡人」,多有民意基礎。

儘管如此,中國政府時有不得人心的倒行逆施。邇來竟擬出台一項叫「綠壩˙花季護航」的苛政。 可是,在普遍民意的齮齕沸騰之中,有關當局寸步難行;原定月前開始強制所有新購電腦必須安裝的這套過濾軟件,終於變成了可以自由取捨的贈品。 此前明顯是為了加強網絡管控,而苦心孤詣設計出來的「護航」計劃,終於迎不來它的「花季」,而凋謝於蓓蕾階段。

由此可見,儘管今天中國人民還不能享受真正的政治民主、充分的人權和自由,而「一黨專政」仍舊依據大大落後於「世界先進水平」的《共和國憲法》有效運作;無法無天、迫害忠良、貪污腐敗的各級官員依然充斥全國「專政」機關,但這今天的「專」,卻明顯大不如前,大抵再也不得過甚妄為了!

這明顯是要叫個「濾霸」的網絡管控軟件,大抵當局還是深知眾怒雖犯,不宜在定名上過於高調,於是諱之曰「綠壩」,好佯作親和。 這黨,它就是要處處給人民做主,把一切當局認定「有害」的資訊,都徹底濾個淨盡。 其實內地網絡早有「防火長城」森嚴的關防,對資訊流通的限制,雖無秦時「焚書」的慘烈,大抵多少有點異曲而同工之妙吧。

今天的中國政權,對人民意識形態的管控,還是無意放鬆;網絡上有限度的虛擬世界,處處設置「邊防禁區」,並且放養「河蟹」,嚴予箝制。

這讓我又生聯想,想到了龔自珍的一篇題為《病梅館記》的好文章:

江寧之龍蟠、蘇州之鄧尉、杭州之西溪,皆產梅。或曰:梅以曲為美,直則無姿;以欹為美,正則無景;以疏為美,密則無態。固也。 此文人畫士,心知其意,未可明詔大號,以繩天下之梅也;又不可以使天下之民斫直,刪密,鋤正,以殀梅、病梅為業以求錢也。梅之欹、之疏、之曲,又非蠢蠢求錢之民,能以其智力為也。 有以文人畫士孤癖之隱,明告鬻梅者:斫其正,養其旁條;刪其密,夭其稚枝;鋤其直,遏其生氣;以求重價。而江、浙之梅皆病。文人畫士之禍之烈至此哉!
予購三百盆,皆病者,無一完者。既泣之三日,乃誓療之,縱之,順之;毀其盆,悉埋於地,解其棕縛。以五年為期,必復之全之。予本非文人畫士,甘受詬厲,辟病梅之館以貯之。 嗚呼!安得使予多暇日,又多閒田,以廣貯江寧、杭州、蘇州之病梅,窮予生之光陰以療梅也哉?

此文翻成語體,就是說:

江寧(今南京)的龍蟠、蘇州的鄧尉、杭州的西溪,都產梅花。有人說:梅花以枝榦彎曲為美,挺直就沒什麼丰姿了;植株歪斜為妙,端正就沒什麼景致了;枝條稀疏為佳,繁茂就沒什麼美態了。這是固有的標準。 這都是文人、畫士心中的看法,卻又不好坦白說出、照直宣揚,以此作為品評梅花的準繩;又不能叫老百姓把梅樹砍至彎曲,剪得疏落,鋤個歪斜,以栽種活不久、帶病殘的梅花為營生去掙錢。
把梅樹的枝榦弄至歪斜、稀疏、彎曲,並不是沒有知識、只圖掙錢的老百姓,憑自己的智慧、能力去做得出來的。 於是有人把這些文人、畫士們隱諱的獨特痞好,告訴那些種梅的,教他們砍斷正直的主榦,培養橫椏;剪去密條,折掉嫩枝;拿鋤頭刨根,把它扳斜,阻遏生機;這樣就可賣得高價。 因此,江蘇、浙江的梅樹,都有病殘。 文人、畫士為禍之烈,竟能到這樣的地步!
我買來三百盆的梅,都帶病殘,沒有一棵是健全的。我已為它們哭了三天,隨即立誓給它們治療,還它們自由,任它們生長。把盆都砸了,全部移植到地裏,解開了捆綁枝條的棕繩。以五年為期,非得讓它們恢復自然姿態、健全地生長。
我本來就不是文人、畫士,卻甘受辱罵,闢個「病梅之館」來收容它們。 嗐!怎能讓我多些閒空的日子,並且多得荒置的田地,好儘著收容江寧、杭州、蘇州的病梅,用盡我一生的光陰去醫治它們呢?

龔自珍的這篇《病梅館記》很有意思。他要表達的,大抵很清晰了。 但我從中聯想到的,卻非龔自珍這位狂俠的原意,我想:

梅,一如咱們南方這裏的桃,它是木本植物,不管你怎樣把它的樹榦扭曲,把它的根柢裁截,把它的枝條砍斫,只要枝榦尚存,根柢未絕,水土無缺,日照不遮;儘管被人為地弄得歪斜了、扭曲了、稀疏了,只要文人、畫士不縱容蟲子去蛀它,不招惹病菌去蝕它,不調配毒劑去澆它,不排放廢氣去悶它,它大概必能安然存活,並且照樣欣欣向榮,開花結果,繁衍後代,只是不一定長得高大婆娑罷了。 實際上,梅在荒郊,不見得都比「蠢蠢求錢之民」,間接受文人、畫士教唆之後,刻意調弄出來的「病梅」,更能茁壯繁茂。

龔自珍的所謂「病梅」,其實多半並非真的病了,相較之下,中國文人、畫士也曾參與「為禍」而弄出來,型態多變體,變體輒怪異,而遺傳病發病率甚高,完全不能在自然水體裏存活的金魚,反倒更有資格叫「病魚」了。「病梅」絕對可「治」,而「病魚」大抵是沒救的。

這是為什麼呢?植物和動物的根本區別有以致之。 金魚是那樣了,還有錦鯉,還有低眼看人高的狗呢。談不了那麼多了,回來說說人吧。

人的大腦,遠異於動物,包括相當靈慧乖巧,而耳聰鼻敏的狗。 人除了不能缺乏營養,也不能沒有教育,否則智下驢馬,惡勝豺狼。倘若更受如盆、如刀、如鋤、如繩的折磨,後果更是不堪設想;不管設置多少「病人館」,只怕無濟於事。

龔自珍看出「病梅」所患,設館救治、栽培。在他館中的梅,只消幾年光景,想必棵棵壯大繁茂,生意盎然。可他自己有兒名龔橙,據資料所載,品德甚次,行為乖異;倘非身患先天精神毛病,似乎就該是沒有栽培好的結果了。 我這所謂沒有栽培好,是猜想他受了極端偏頗的不完整教育,雖有才,卻無行。 他習得了英語,沒去把西方事物介紹到落後的中國來,卻懂得去和進京的英法聯軍打交道。 我猜他該沒有引領侵略軍去攻城(龔橙)、焚園、劫掠,只是給當個翻譯和顧問罷了。大抵乘國難之機,賺取優厚的酬金。

龔自珍的這篇文章,一般認為暗喻當時的八股文、科舉和婦女裹小腳等病態嚴重的制度和傳統。倘這猜想不錯,我看再貼切不過的,就該是影射裹小腳了。可是,對這叫人噁心的全民族性變態殘虐行為,龔自珍似乎沒敢寫下片言隻字,清晰表明看法。

這篇寫於一百多年前的《病梅館記》是現今內地高中語文的一篇選材。 然而,在嚴密的意識形態管控下實施、接受教育的人員、學生,不也多少暗合龔自珍的「病梅」所喻嗎?

2009/07/31

茅塞子心

前兩天在美國首都華盛頓舉行的「中美戰略與經濟對話」開幕式上,奧巴馬總統「斷章取義」,引用了《孟子》的幾句話,他說:

"Thousands of years ago, the great philosopher Mencius said, "a trail through the mountains, if used, becomes a path in a short time; but, if unused, becomes blocked by grass in an equally short time."

大概完全沒有學過漢語的奧巴馬,他所引用的典故,出自《孟子˙盡心下》,原文據《十三經注疏》為:

「山徑之蹊間,介然用之而成路;為間不用,則茅塞之矣。……」

這段文字還有一種可能的斷句方式:

「山徑之蹊,間介然,用之而成路;為間不用,則茅塞之矣。……」

古人之智,可從這麼幾句2300多年前孟子所說的話看出來;但是古人之愚,亦可從這麼幾句今天難有確解的話感受出來! 只因古書不用標點符號,有時產生游移句讀,造成異解;加之詞義變化,往往衍生更多的異解。 迄今,似乎還沒有任何學者把孟子的這幾句原話的句讀確考,讓我們可以肯定,孟子究竟怎麼說。

早在殷商的甲骨文裏,標點符號這玩意,就已經存在了,可古人就是一直不懂得有效地運用它! 斯亦可謂「其愚不可及也」矣!

「為間」一詞,在這裏大致沒有異議,因為另見《藤文公上》:『夷子憮然為間曰:「命之矣。」』這大概是「頃刻」的意思,把「為間不用」解作「短時間不使用」,倒是無可懷疑的。而前面的單字「間」,似乎就不一樣了;要理解為「之間」的意思,似乎比較合理。

在《孟子》裏,似乎在單字詞後用「間」,複字詞後用「之間」。這也許跟詞句的節奏感有關。 而「之間」的例子比較多:

《梁惠王》:「七八月之間旱」;《公孫丑上》:「則塞於天地之間」;《藤文公下》:「引而置之莊岳之間數年」;《離婁上》:「父子之間不責善」;《離婁下》:「七八月之間雨集」;《告子下》:「傅說舉於版築之間」;《盡心上》:「利與善之間也」;《盡心下》:「君子之厄於陳、蔡之間」。

至於單音節「間」用作「之間」義,除「山徑之蹊間」,就只有《離婁下》「齊人有一妻一妾」章中的一例了:「卒之東郭墦間」。二者看似是相同的用法。

可是,「介然」這個關鍵詞可就沒那麼清晰易解了,它在《孟子》全書裏只用上一次,因而無以比照。此詞也見諸周秦典籍,如:

《荀子˙修身》:「善在身,介然必以自好也」。傳統解作耿介。但看似有擇善固執、持之以恆之意,倘以為孟子的句意,並無不通。又如:

《老子》:「使我介然有知,行於大道,唯施是畏」。若按傳統解作忽然,而以為孟子的用法,恐怕就有些費解了。

罷了,我這終極愚昧的古國野人,實在不值當因為人家絕頂聰明的異邦總統,隨口徵引了孟子的幾句尚無確解的話,而去搜索枯腸,苦思三番!

然而,我好學之心未死,還是要妄圖透徹理解孟子的這幾句話。 而孟子既不能重生,我這必然也只能是徒勞罷了。

勉力求知而徒勞,這是常有的事;但這一回嘛,卻竟因而又多讀了一些《孟子》的章節,倒也不能謂之一無所得;何況我還看出了奧巴馬「斷章取義」的高招:他竟然懂得選用這麼一段可以掐頭去尾、裊裊然若有絃外之音的典故,而拿來奉敬我國領導人,叫他們如嚼甘草,嚥後回味,久之難忘!

我說,奧巴馬的這些漢學家幕僚們可真有道行。

這位合眾國大總統引用的《孟子˙盡心下》的這一章全文是這樣的:
孟子謂高子曰:「山徑之蹊間,介然用之而成路;為間不用,則茅塞之矣。今茅塞子之心矣。」

這是孟子用比喻來「教育」他的老門生高子的話,大抵責備他學道未篤,而半途而廢,乃至有點死心眼、不明理。 我猜孟夫子的意思是說:

山上有小徑的地方,因了人們不斷地走動,就能形成明顯的路;一旦沒人走了,不多久,茅草可又長起來,這路可就給堵了。現在茅草已經堵上你的心眼了!

緊接上文的另一節,也提及了這個門生高子:

『高子曰:「禹之聲尚文王之聲。」 孟子曰:「何以言之?」 曰:「以追蠡。」 曰:「是奚足哉?城門之軌,兩馬之力與?」』 意思是:

高子說:「夏禹的音樂比周文王的音樂美妙。」孟子說:「為什麼這麼說?」高子說:「因為夏禹的鐘鈕都像蟲蛀似的,必是奏樂多了的緣故。」孟子說:「這又何足為據呢!城門下的車軌那麼深,能證明那些拉車的馬特別有力氣嗎?」

這一處,孟子作為老師,大抵要啟發他的這個齊國門生,讓他對事物的推想不要太簡單,可他卻要選擇打個難懂的比方。我看,這個不怎麼樣的老門生,儘管回去琢磨老半天,未必能琢磨出夫子深長的寓意。

愛作比喻而善用比喻,大概是孟夫子教學法裏的重要一環。

這位美國總統和我國領導人打交道,他何經不引、何典不據,偏要引用孟子以老師的身分,教導、啟發他的一個不怎麼樣的門生的訓話! 我國領導人倘若當時不知所云,回去吩咐手下把書一查,讀到了裁掉的這最末關鍵一句,竟是:「今茅塞子之心矣」,難免一番滋味湧心頭。

這位思、辯敏捷的半黑人總統背後的漢學家幕僚們,存的究屬何種心思,我天生愚昧,也缺線性邏輯訓練,當然無能猜透了。 但是,他的演講,我倒稍為聽過一些,總覺得,雖不像他的前任布什,樂以胡說八道為常態,但也並不多有特別高妙之處。 可是這一回,這位哈佛法學博士引我華夏經典,卻似乎起著點振聾發聵的作用,讓我略微茅塞頓開!

《馬太福音》裏記載,作為救主的耶穌,在講完「播種寓言」之後,添上一句:「有耳的,就應當聽!」如今這位耶穌的信徒沒大沒小,仿效耶穌講寓言倒也罷了,竟還學我孟夫子的舌! 篤信無神論,常給下級訓話的我國領導人,對這區區耶穌教徒的「寓言」,如果充耳不聞,我看,也該是理所當然的吧。

2009/07/20

紀念季公羨林,試談「十年浩劫」

中國老一輩學者季公羨林日前逝世,昨天上午在北京八寶山公墓舉行了遺體告別式。

季公最該為人景仰的事,竊以為,是他身為共產黨員,身在國內,卻毅然寫出了《牛棚雜憶》,把個人經歷「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悲慘遭遇,樸實地告訴了世人。 讓人們都看到了,在某些社會、政治條件之下,人性的墮落,人的悖逆人道,可以淪於怎樣一個可笑、可怖、可恥、可悲的境地。

這幾天又讀了一些季公的文章,對這位身心雖遭殘害,卻以堅忍不拔的精神,熬過「十年浩劫」的老學者,敬意不禁又增幾分。

季公生前要求辭謝人們加在他頭上的「國學大師」、「學界泰斗」和「國寶」三頂「桂冠」,好歸於真正的自由。

其實,「桂冠」這玩意,一如外號,自己是摘不掉的;因為不管本人願意不願意、承認不承認、答應不答應,別人倘要接著那樣「獻冠」下去,本人大抵也沒什麼轍。 面稱時,固然可以扭過頭去不答應,顧左右而言他。 但在本人不在場時用作背稱,本人就無從過問了。 因此,季公這「大師」、「泰斗」和「國寶」三頂桂冠,實則無法有效摘除,以至還被愛戴他的人,「擅用」於告別式的輓聯中:

文望起齊魯通華梵通中西通古今至道有道心育英才光北大
德譽貽天地辭大師辭泰斗辭國寶大名無名性存淡泊歸未名

輓聯中雖有「辭」字,實際卻是辭不掉了。 這些「桂冠」,大抵也只能隨中華文化和黨國歷史的永存,讓他老人家的在天之靈,被動地、無可奈何地戴下去,戴到天荒地老了。

對泱泱大中華而言,季公的獲獻三頂「桂冠」,顯示的其實並非全然正面的意義。 從其中一個角度看,這說明了中國文化人才匱乏,非常嚴重。 倘若中國滿地盡是大師、泰斗、國寶;也就是說,率土之濱,到處都有像季公這樣的人才,那麼季公頭上被動戴上的,當然再無所謂「桂冠」,他也就不必苦心孤詣,要著意為文,鄭重懇求「摘帽」了。

可惜的是,中國雖大,國土約為季公昔日留學的德國的27倍,人口約當16比1, 差距不為不大。 可是在這偌大的中國,像季公這樣的學者,比例上僅屬寥寥,可謂鳳毛麟角、碩果僅存,可能要比德國黑森林裏的野貓,和四川臥龍保護區裏的四足「國寶」,還要稀罕。

今天,學者作為一個籠統的職業類屬,在季公曾經留學的德國,大抵並不罕見,因而無大異於普通人;但在中國,由於教育事業起步晚近,「發展遲緩」,又多遭政治干擾和摧殘,學者因此成了珍稀物種,每每受到過度的景仰和崇拜,而成為「學術寄生物」的攀附對象。 學者一旦在學術界獲得尊崇,近處也就必然出現畢恭畢敬、唯唯諾諾、馴貼殷勤、巧言令色的晚輩。 這種晚輩,季公在《牛棚雜憶》裏描寫得很清楚了,俾逢因緣際會,他能一夜變色。

由於所受教育質量不高,這種「變色龍」不一定都能洞悉自己的本性和異能,因而不會感到半點噁心或羞慚;捫心自省,只會自覺忠心耿耿;一旦要變起色來,必當理直氣壯、義無反顧。 只要主上不仁,欽賜時機,就算對象老弱病殘,為了一己之私,他們還是會毫不猶豫地大義棄師,把該揪出來的還揪出來,把該迫害的還予殘酷迫害,絲毫不會手軟。

莫非這也是季公要卸掉百年「樹冠」的原因之一?為的好讓這類「學術寄生物」,再也無從攀援。

季公在他的文章裏把中國人(似乎單指漢人)和德意志人民比較,他說:「德國人民……爲人正直,淳樸,個個都是老實巴交的樣子。在政治上,他們卻是比較單純的。真心擁護希特勒者佔絕大多數。」

我看不見得。 德國人那種老實,恐怕是超脫於世故之外的老實,略可謂之反璞歸真。 這是因為德意志人民在近代所經歷的種種社會鬥爭,要比中國普羅漢人的豐富得多。 中國漢人直到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後二十年,也就是文革時期,大部分還只屬文盲的農民階級,只知道天天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而「工人階級」、知識分子,也大都新近來自農民家庭。

季公又在另一篇回憶他留學德國的文章裏說,有一個長得很漂亮的年輕姑娘對他說,如果能為希特勒生孩子,那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

這一切,顯而易見,都是教育的結果。 在納粹主義的教育下,為數不過六七千萬的德意志人民接受了服從領袖、不容懷疑的愛國、愛黨價值觀,一生一世,忠貞不渝。

德國的國運到了季公留學期間的「第三帝國」時期,已然經歷過了不少次的社會變革,當時的德意志人民,肯定要比三四十年以後才懂得「全民大煉鋼」、「畝產萬斤糧」的中國工人階級和貧下中農的素質高出許多,政治意識也肯定遠較成熟和世故。

另外,早在卡爾˙馬克思要鬧革命的年代,德國社會的階級構成,已然大異於中國;像一個世紀以後的中國農民那樣,困厄於絕境的老百姓,大抵在當時的德國,比例並不夠多,因而形不成革命氣候和力量。

馬克思參與了沒有成功的「資產階級革命」,因而被逐出普魯士,流落倫敦。 他要讓共產主義在德國實現的理想,反倒有賴納粹頭子希特勒「間接」地、「局部」地替他做到了。 可是100多年之後,馬克思卻成了中國的一尊「神明」。 這尊新造「神明」非同小可,祂雖不承香火,也不受跪拜,卻叫滿臉油煙的孔聖人、太上老君、佛祖和關聖帝君都一一瞠乎其後;褻瀆祂,罪屬反革命,可處死刑,刑前可受殘虐。

儘管在第三帝國時期,獨裁者希特勒瘋魔全國,但作為統一的內在精神砥柱,德意志民族信奉了十幾個世紀的羅馬基督教(天主教),和馬丁路德創立的,其時已有400多年歷史的抗羅宗基督新教,仍然暗中有效。 《新約聖經》裏所描述的耶穌,作為入世而不惜為信徒勇敢犧牲的教主,生前言行一致地「非以役人,乃役於人」,這在規範信徒的行為上,要遠比中國傳統信仰的「菩提本無樹」,或者「丹成上九天」之類,能起的現實正面意義要大得多了。 偉大的無產階級革命導師馬克思把一切宗教不加區分地貶為「精神鴉片」,無疑是極端的偏頗。

德國得益於產業革命的種種成果,在季公所處的「第三帝國時期」,基本已經相當發達,這時只有侵略他國的條件,卻無民族內鬥的誘因。 而失去國土的猶太人適逢其會,作為異族和異教徒,又被認為出賣耶穌,如今掌握德國的經濟命脈,引來妒恨,於是不幸成了希特勒及其信徒要殘酷屠殺的對象。

中國的國運可不一樣,它的社會階級分化嚴重,農民和上層社會之間的階級差距有逾天壤。 原來只有一個孔夫子,像個教主般,跨階級地坐鎮人們心坎之龕,辛亥革命之後,改朝換代,皇帝退位了,卻出不來一個能夠「安內攘外」的領袖,接著來了五四運動,乾脆把孔聖人的文宣王都給廢掉了。 這時正在極度苦難之中的數億農民,和農民之外的各個社會階級,都惶惶然不可以終日,頓成無主孤魂,亟需一個能代替皇帝的領袖,以為信靠、膜拜的對象。 這是人類歷經數十萬年的進化,而寫在了基因裏頭的,對神祇、領袖崇拜的本能。

就在這個節骨眼上,大漢民族正好孕育出來一個亙古未見、出類拔萃的群眾領袖、革命精英,他就是毛澤東!毛氏把那什麼秦皇、漢武、唐宗、宋祖,一概不放在眼內,還取笑成吉思汗,「只識彎弓射大鵰」,熟知《三國演義》和《水滸傳》的普羅大眾正需要這樣一個英雄給大家當領袖,「真命天子」於是順理成章地成就了大業!

有那樣的一個一黨專政的共和國,有那樣的一個「只爭朝夕」的最高領袖,有那樣的一批野心勃勃、忠心耿耿的追隨者,有那樣的素質太不高而碩大無朋的民族,於是「社會主義新中國」的一連串政治運動、派系鬥爭,就理所當然地彼落此起了。 政治運動多了,左傾右傾習慣了,人們接受了派系鬥爭的洗禮,其本領也就越來越高強,手段就越來越巧妙,靈魂也隨之越來越墮落,國運終於迎來了成熟的歷史時機,醞釀出來了一個驚天地、泣鬼神,亙古未見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 「文革」癌潰疽爛之後,貶稱「十年浩劫」。

有人說,歷史是會不斷重演的。這種說法似是而非。 人們看著歷史事件似曾相識,類比之下,型態、性質相似罷了。可是型態、性質相近的歷史事件,在當局者來說,在適逢其會者來說,往往看不出有什麼關聯、暗示,而形不成有效的警惕作用。 「十年浩劫」過去了,它絕對不會重來,但是只要國民素質保持長久不高,國家政治保持長久不開明,說不定什麼時候,連「所見略同的英雄」們也不可預見的時機一旦成熟,別樣的不可思議的浩劫,還是有可能發生的。

這其中最關鍵的是國民素質。 國民的素質不高,而有龐大的黨派,而又有「派性」,危險就存在了。

季公在《牛棚雜憶》裏提到了人的「派性」。 「派性」也好,「黨性」也好,其實都來自「群性」,就是集體意識,是人類共有的通性。這就是為什麼會有部落、社會、民族、國家、聯邦。有了這些,族群就能有效繁衍。 可是,人類個體除了有「派性」、「黨性」、民族性,他還會有個性。個性和「派性」、「黨性」、民族性之間要取得平衡,在必須取捨的關鍵時刻,懂得以良知為準則,判辨是非,定奪何去何從。 這,就是正義、平衡的教育之道。 失衡而不正義的教育,往往要試圖滅絕個性。 這種逆天而行的試圖,雖然永遠不可能實現,但在枉費心機的過程中,卻必定造成黨國、民族的大災劫。

正義、平衡的教育,不應是教條的強掗,不僅是知識的灌飼,不只是悉心培育一批實用的精英接班人,更不能只為統治集團的利益服務。

教育,是要培養天性狡黠、愛欲貪婪的人,讓他們學懂運用文明的手段達到私心的目的,而不必貪贓枉法,作姦犯科:貪財的可以從容不迫地撈得鉅財,戀色的可以溫文爾雅地漁得絕色;不必鋌而走險,淪落草莽,為梟作寇,擄掠姦殺。 讓他們學懂狡黠、貪婪雖為本性,而自尊、自重亦當存乎良知;學懂不必變態為邪魔、饕餮,學懂尊重善良、老實的人們的「和平共生權」,而不把對方視作獵物、草芥,予以捕殺、蹂躪。

教育,也要培育天性善良、居心老實、資質平庸、言行戇直的人們,讓他們學會看透狡黠、貪婪的人的假面、聽懂他們的謊言、讀通他們的私心、悟出他們的計謀。

現在人們都知道,自然界的生態不能失衡。人類社會的「生態」也不能失衡。人類社會如果光有天性善良、居心老實、資質平庸、言行戇直的人,而沒有狡黠、貪婪的人,它的社會「生態」就要失去平衡,發展就難以持續和進步。

但是,失衡而質量低的教育,能配合落後的社會現實,把狡黠、貪婪的人武裝成為假面、謊言專家,助他們把包藏私心、完善計謀的伎倆,鍛煉嫻熟;卻同時把善良、老實的人培養成膽小怕事、懦弱無能,把平庸、戇直的人捏塑成愚昧無知、冥頑不靈。 倘若人民普遍有這樣的素質,社會就要時刻處於人禍的邊緣上了。 而人禍,往往比天災慘烈;有些天災,又可因人禍而生。

謹以此文紀念季公羨林。

2009/07/15

從學者教育家季公羨林辭世談到中國人民素質

上星期六,中國的學術界痛失了兩位碩果僅存、學富五車的老一輩學者教育家,一位是哲學、世界宗教、佛學和儒學學者任繼愈,另一位是古文字、古史、佛史學學者季羨林。兩位人瑞學者都於同一天在北京病逝,時間相距僅約四小時。

季公羨林生於1911年,也就是辛亥年。就差那麼一點就活上100歲,也就到了辛亥革命100週年了。

季公早年留學德國,獲哥廷根大學 Georg-August-Universität Göttingen 哲學博士學位,一生從事學術研究,範疇很廣,包括:佛教梵文、巴利文、印度古代文學、新疆古代吐火羅文、德國文學、佛教史、唐史、中印文化交流史、中西文化交流史等等。 博學者,斯之謂也歟!

季公出生在那個山河破碎年代的農民家庭,而能有這樣非凡的學術成就,晚年被譽為「國學大師」、「學術泰斗」、「國寶」,當可謂之學術界的異數。

文革期間,季公身為北京大學教授、共產黨員,當然不能逃過這順天時、應國運、彰人性的「國家級」慘烈大迫害。他度過了生不如死的「十年浩劫」,「在自絕於人民的邊緣上」懸崖勒馬而倖免於難。 1978北京大學劫後復課,季公倖存復出,此後再無政治風浪,淡薄坦蕩地度過了煥發華彩的學術三十年。

我是中國人,大師也是中國人,可大師的學養之於我的無知,相去何止億兆光年! 竊立季公門牆之外,雖望其門縫、牆隙,究竟何者為門縫、何處是牆隙,我大抵不能辨識。 既如是,本該沒有什麼資格說些什麼,也該沒有多少可說的話。

但季公是北京大學教授,又曾任北大副校長,屬中國社會主義教育系統的殿堂級人物,我祖系雖出書香門第,而今我作為一介基本不算受過什麼教育的渾沌蠢物,偏對國家教育有些看法,偏對中國的知識分子有些期望,偏對我國國民智愚懸殊的現狀有點發急,因此,禁不住還要略微嘟囔幾句。 季公一生平易近人,在天之靈想不會怪我僭越狂妄。

季公既是學者、教授,也是一位作家,原來也寫過不少讓我讀得懂的文字,譬如《牛棚雜憶》。 我最愛試圖理解這人類歷史上僅有的、荒天下之大謬的「十年浩劫」,尤其是其中殘酷批鬥、虐殺無辜者的人性基礎,這,我或許勉可搭上碴。

不承想到網上一瀏覽,偏又讀到了季公寫於差不多十年前的一篇文章《千禧感言》,其中一節讓我頓生感慨。 文中說,「中國公民中某一些人素質不高」,有「隨地吐痰的壞習慣」,當時特別為了50週年國慶而「打扮得花團錦簇」的首都,在歡慶之後不到一個月,「花壇和草地遭到破壞、踐踏,煙頭隨處亂丟,隨地吐痰也不稀見。還有一些破壞公共設施的現象」。

季公的文章說,他「不了解,這些人是何居心」。 他認為,「過去主要靠說教….用處不大….必須加以嚴懲。捉到你一次,罰得你長久不能翻身」! 他主張效法新加坡!

但此後多年,北京城管當局一直沒有採納季公「罰得你長久不能翻身」的獻策,只在舉辦「京奧」的前兩年,對隨地吐痰、亂丟煙頭等多項不文明行為,處以最高50元的罰金。 除了罰款,另加全面開動宣傳機器,教育市民「講文明、樹新風」。 這倒也似乎在「京奧」期間有過一定的效果,在世界來賓面前,免於在這吐痰、扔煙頭的蠅頭小事上,丟失國家體面。 可是,隨著盛會曲終人散,這古已有之,於今為烈的「國粹雅行」,卻又在首都捲土重來,「擲地有聲」,彼落此起,故態復萌了。

這位皓首窮經的學術大師,儘管一生從事教育事業,親身培育過不少國棟之苗,卻似乎還是有些「不了解」「中國公民中某一些人素質不高」的根本原因,不知道這些隨地吐痰、亂丟煙頭、破壞公物的人究竟「居心」何在。 像季公這樣一位才德兼備的老學者,還是會認為「加以嚴懲」,「罰得你長久不能翻身」,是值得提出來的解決問題方法!

我竊忖,季公留學德國,當知德國大小未及我國雲南一省,人口和四川相若,卻多有可跟博雅的季公比學問的學者,而沒有可跟隨地吐痰的中國百姓比素質的國民。 在中世紀以前還被羅馬人視作野蠻人的德國人民,今天普遍不愛隨地吐痰、扔煙頭,這並不是「加以嚴懲」可以得到的效果。

其實這些「素質不高」,有不文明行為的老百姓,並沒有什麼深不可測的「居心」,多半只是因為受教育太少,而同時教育的質量和教師的素質又太不高,因而沒有習得文明人的基本準則和內涵,欠缺文明人的面貌,做不出文明人的行為,這樣罷了。 中國固然有像季老這樣的學術巨擘,但畢竟稀如鳳毛麟角;社會上更多的是學識粗陋,自尊薄弱的老百姓。 這種現象,我姑名之曰「智愚懸殊」,而它的難兄難弟,正是貧富懸殊。

缺乏良好的教育的人們,眼見社會到處充斥著不公平、不正義的現象,他們不理解,心裏只會想:老實真誠、奉公守法會讓自己吃虧。 一部分缺乏自覺的人,自然對社會不生歸屬感,不會視社會為家園,更不會愛人如己,甚至還對社會懷有或輕或重的怨恨、敵視情緒。

有這樣「不高」的素質,而沒有暴力傾向的老百姓,如果被壓迫、被欺負,感到無助、無奈,卻又不能吭聲、無處宣洩,除了無的放矢,發發脾氣,用髒字罵罵人之外,吐痰解恨似是「生活兵法」的上上之策,類屬阿Q式的「精神勝利法」。 有些人就是口中根本沒有痰,都要故意在他瞧不順眼的人面前,愣吐一口唾沫,好贏片刻痛快,以補心理失衡。 我相信,這些人,不管屬於哪一類,如果心理未至完全崩壞,回到家裏,決不會在自家屋裏把痰亂吐。

至於有暴力傾向的人們的表現,可就難以逆料了。有的可能躲在陰暗的屋角裏虐待親人,有的更會到外面去做出驚天動地的血案,甚至找上一些無辜者同歸於盡。

人民缺乏良好的教育,為政者施加嚴厲的懲罰,企圖杜絕不文明的惡劣行為,這必然事倍功半,甚至徒勞;同時又會「激活」人的反抗本能,促進這些「不文明」的人們「行事」的衝動。「出擊」時,他們會提高警覺,加倍謹慎。 偶爾給逮著一次,罰金之後,往往不知改悔,只生怨恨,事後難保不會額外多幹十次!

顯而易見,要提高公民的素質,「說教」固是枉然,嚴懲只能治標,只有實施良好的教育,是治本的上上之策。 毋庸贅言,這是其中一樁世界上最難辦到的大事情,很多國家都把它辦砸了。

但願中國的教育家和為政者們早日徹悟:聽任智愚懸殊的社會現實長久存在,不是為政之道,不是教育之道,更不是國家長治久安的吉兆。

謹以此文悼念兩位學者教育家。

2009/07/07

The Genuine Hero

Now most people are living in parts of the earth no longer capable of sprouting heroes, which many simply don't know how to do without, just as in history. Those who need heroes so desperately have to turn to football geniuses, basketball giants, tennis champions, sparkling movie stars, phenomenal pop music performers, etc. for substitution, and place them in their niches for heroic idols. They worship and feel good.

I saw the Zhang Yimou film 'Hero' on TV. Though it must have been re-aired several times before, this was the first time I viewed it, many years after its release; thanks to my partially working defective Chinese made recorder with a world famous brand name.

The film, with a very simple plot and dialogue, was obviously aimed for the Global audiences, as well as the huge Chinese one, which were similarly so used to cinematographic exaggeration of individual physical capability, to an extent of no limit. Many believe that watching movies with such visual excitement can relieve the stress and strain of everyday city life. I have never been convinced.

People who like this sort of movie, however, may accept such extreme fictitiousness better than that found in the cartoon, as the images captured with every single frame are from real movie stars created by God, and they could be perfect compared to animated figures made up by humans.

'Hero' depicts an assassin from the Kingdom of Zhao, who wants to sacrifice his own life on killing the King of the Kingdom of Qin, who has invaded Zhao. Yet he eventually gives up at the moment he is convinced the realization of the King's military ambitions benefits 'All Land under Heaven (天下)'. He spares the King. In consequence he enjoys a glorious death and a generous burial.

He calls himself Nameless and disguises as a Qin subject. He tracks down the King's assassins and kills them in duels so as to seek for the King's trust and reward of proximity.

In a demonstration to the assassins he challenges to an open duel, his sword is so swift and powerful that its strokes loosen all the tied and piled up scrolls of bamboo slips and collapse all the shelves on which they are stored, along the walls of a library 20 paces by 20 paces, in just no more than half of a second. This implies that given a 10-pace proximity, the King is doomed while still talking, even totally aware of his fate, with a ready sword in hand and a suit of battle armour covering the whole body.

At the end of this series of countless sword strokes that the camera mechanism fails to capture, and thus the audience is not able to see, the shining blade however, still manages to smoothly rest the falling bowl, having sprung up with the swordsman's gentle stamp on the floor at the beginning of the split second, and prevent it from a hard landing under the law of gravity. Yet not a single drop of water is spilled. The peak of each curve of velocity of each of this series of countless smoothly coordinated body movements and sword strokes must be at least a hundred times faster than the speediest fighter jet at its ultimate capability of Mach 3.3. I wonder how the actor Jet Li does it, with his name bearing no more than just one single JET.

Martial art of this extremely extravagant kind seen on the screen is invented solely for the purpose of intoxicating those minds which are very much tired of reasoning, instead of convincing those which are not. This is just one way of entertaining people who subconsciously want to evade reality, and also those whose mind is in a state similar to 'neoteny'.

In reality we don't have anything near this species of imaginary swordsman, which obeys no law of physics and physiology. Yet with the help of technology it can readily be created out of nothing in a moviemaker's mind which is sensually mature but sensibly never, in this moviemaking industry which burns a big lot of money, contributing much to environmental damages and global warming.

We only have in history something like that stupid and clumsy Jing Ke of Wei. This real assassin was sent by the Crown Prince of the Kingdom of Yan, who factually failed to stab this very King of Qin with a humble dagger wrapped with a map presented to His Majesty, together with the head of a Qin general who had fled Qin.

Not only Jing Ke failed, his friend Gao Jianli who wanted to revenge him also failed, and perhaps numerous other assassins failed too. Despite all those attempts, the King survived to become the First Emperor of 'All Land under Heaven'. He had enjoyed his tyranny for a little more than a decade, before he died probably of mercury poisoning, by taking pills from alchemists. Four years after his death, in 206 BCE, the freshly founded Qin Empire was altogether history. 'All Land under Heaven' came into the possession of Liu Bang the Han leader, leaving the name Qin (Chin) for the western civilization to derive its own names for China from.

The film remedies its simplicity of plot by abandoning the normal straight story telling way of adopting third person selective omniscientism. It instead employs Akira Kurosawa's 'Rashomon' model of individual personae's subjectivism, for the swordsman to tell his versions and lies, and the King his suppositions, through an unlikely conversation between the two.

Sophisticated cinematography with surrealistic scenery and different colour dominations creates a sense of beauty that the viewers can only come back to this type of motion pictures for more.

The title 'Hero' gives an ambiguity. It could either refer to the assassin or the King. The Chinese title, which could be either singular or plural, and is even more ambiguous, keeps it a bit of fun for the audience to decide by themselves. But few come for entertainment would bother to do so, I guess.

The film's depicting the King's having this eerie power, which alters the mind of the unstoppable and most determined assassin, with just a brief dialogue, is not really convincing. The assassin gives up his long fixed goal at the last odd moment, simply because all of a sudden he seems to realize that 'All Land under Heaven' certainly will benefit from being ruled by a king like this singular one.

With the most implausible conversation, the film shows quite so clearly the producer & director Zhang Yimou's intention to advocate his hero, the Genuine Hero, the King of Qin.

It is good enough for the assassin to accept the King as the Genuine Hero capable of exterminating the six kingdoms in order to end their endless warring against each other. This makes historical sense. And there is a significant additional idea: by involving calligraphy in his plot, the assassin finds a point to appreciate the King's decision to eliminate redundant variants of characters circulating across the kingdoms, which cause much trouble in writing and communication. He tells the King he has asked for the calligraphy of one word, namely 'sword', which he presents to the King as a gift, but there are several variants to be chosen from.

According to history, the King of Qin declared himself the First Emperor after having 'unified' all the warring kingdoms within 'All Land under Heaven'. Then he proceeded to what he wanted to do next, ruthlessly. In accordance with all that bit of history we know, he acted as a total tyrant. Unless evidence telling otherwise is excavated, people still perceive one of the most tyrannous rulers in Chinese history.

A ruler's ruthlessness is not to be justified or cancelled out by his achievements through ruthless ruling.

After having 'unified' the warring kingdoms, the First Emperor eliminated the redundant variants of characters; standardized the axle length of carts and carriages, the currency, and also the units of measurements, etc. He dug the Divine Canal and built the Great Wall, by applying servitude upon his subjects of course. But all these do not necessarily imply that his way of tyranny is historically or politically CORRECT, even with the context in that particular stage of civilization taken into consideration.

Besides cruel torturing and severe punishments as a routine of ruling, this tyrant had some 460 Confucian scholars buried alive, and most existing books burnt. He banned all schools of thought, except the Legalist School, which under his manipulation was just a means of ruthless ruling.

The film's applying the term hero is quite so obvious an analogy to glorifying the then King. If the term is meant for the assassin, the King is even glorified more.

The film's portrayal of the King of Qin as the Genuine Hero is not the least subtly conveyed. I perceive something like a parable in there. As the producer and director, Zhang Yimou must have implied ulterior meanings for making up such a historical fantasy, depicting the King as a positive persona capable of moving two deadliest and most determined assassins.

I would say, hero or not, this King was no doubt a GREAT one. To some who have inherited a worshipping gene but lack a faith, he just has to be called perfect, even if he was not really GLORIOUS.

2009/06/29

A Kingdom from Above

I frequently can find some time for watching the English language channel of the CCTV – China Central, not closed circuit TV. The programme 'Around China' features individuals who are successful in one sense or another. It is interesting. Every now and then it tells the story of one who gets rich and becomes a millionaire quite so dramatically, by normally struggling very hard. I have an impression that the editors must be very fond of accounting, because figures of the money made and lost are always given.

At other times I watch the CCTV evening news repeated after midnight aired through a local channel. I never think someone can possibly get to know the Middle Kingdom by watching all that news on a daily basis. It does give an image of the nation in certain respects, but obviously not from the perspective and viewpoint of journalism as I know. I see a 'China from above' through the news, a China the authority wants the audience to have in their impression. Though I don't think things work that way, it does have a certain effect of enlightening on me.

China the Middle Kingdom is now still a regime that behaves more or less like a kingdom, a de facto true kingdom without a king. If a subject says something the Court doesn't appreciate, he or she is liable to arrest and punishment.

Now having tuned away from the CCTV, I have just watched a series of all 3 episodes of the BBC programme 'Britain from Above'. A bit surprisingly I found myself somewhat enlightened once again.

Britain is like China, also a kingdom without a king, in a different sense and not for long though. In the programme Britain is viewed aerially from the satellite, the aircraft, the helicopter, the parachute, the paraglider and the hand glider.

They even use the GPS tracker to draw the baffling patterns of movements of school children on their way home from school. This reminds me of my good old lucky school days without a single hour being wasted on meandering and loitering in the dull city streets.

The United Kingdom is a really old country in geological terms. Mother Nature has shaped the islands by flattening the mountains during the course of hundreds of millions of years. Though the Scottish Highlands were once colossal mountains of a Himalayan scale, by the time the human species emerged, the highest ones had already been reduced to an elevation of a little more than a thousand metres.

This island kingdom is also a very old country in terms of civilization. According to archeological findings, the oldest permanent human inhabitation appeared on the islands some 12 thousand years ago. From then on civilization has been shaping the landscape fundamentally and irreversibly, by eliminating most of its pristine flora and fauna, replacing them with many man-made structures, vast patchwork quilt farmlands, and also countless alien species of plants and animals.

These include a group of deer from the Far East, once introduced into the Kingdom as a cuddly pet, now roaming wild in a closed area of the Ministry of Defense. When the military helicopter with the BBC presenter on board flies over the land, the deer take shelter in the narrow tree belt. Through a heat sensitive video camera dangling from the helicopter, the lens captures a deer with her calf hidden under the thick canopy as two bright dots.

England was once heavily forested. Now almost every single square kilometre of it is urbanized, cultivated, or otherwise converted, leaving only small patches and strips of woodland in existence.

This kind of secondary woodland, together with most of the open uncultivated country greens, included in the common lands across England and Wales, is mostly privately owned, if not by the National Trust. Thus setting foot on it could be a trespass. Until the 'Countryside and Rights of Way Act 2000' comes into force in a future time no one knows when, finding oneself in this type of land in England and Wales remains a civil wrong against the owners, and is subject to a lawful response, say, being asked politely to move on.

Due to the fact that every single acre of land has its owner, most people living in England and Wales, the landowners themselves included, do not have much freedom to wander about. Living on a vast flat land not being able to roam beyond roads and trails could be rather boring. I guess that is why some rich people erected structures without any useful function. They just wanted to decorate their land, which is so lack of features. People call this sort of structure folly.

A tower 32 metres high, as shown in the BBC programme, with only the top bit of which in Gothic design, surrounded by a small cluster of big trees, is one of these silly structures. This is the Faringdon Folly. Standing on its roof-top one can certainly look farther than through the window of a farmhouse. On a flat land without a thing like a hill, one cannot enjoy an open and far view unless he builds himself a folly like this. And I think this could imply some fengshui meanings just like digging a hollow under a modern high-rise in Hong Kong does.

Be it 'good fengshui' or bad, I cannot imagine living in such an over-cultivated vast flat land with very little topographical features. I would surely be bored to insanity climbing up a folly all the time, just to look 360 degrees around the same featureless farmland stretching all the way to the horizon! England doesn't have high and sharp peaks even in the Peak District.

Now I could imagine why the Englishmen would need to come all the way across the oceans to acquire some hilly bits of land like Hong Kong.

Thanks to history, the British rule, the rather young geology, and also the small size, in this extremely populous city of Hong Kong, though less than 1% of the area of England, I am able to enjoy venturing out for a brief wild camping during any weekend, if forecasted not to be disturbed by the elements, like those come with a typhoon, of course. I may set out by noon on a Saturday and, before sunset, pitch my tent on a remote scenic hillside after 3 hours' transport plus 3 hours' trek. There I will be seeing no man-made structure like a folly or a power pole sticking up from the greenery. With an additional day I may roam freely about the nearby hills or rocky shores making a loop trip, leaving at dawn and coming back in camp in the dusk.

In England, many scenic places on uncultivated land are privately owned. People are not able to enjoy the 'freedom to roam' on such land yet, if it has not been acquired by the National Trust.

England does have many beautiful places one would love to, and could roam about. For example, there are country parks, and there is the Broads of Norfolk and Suffolk. But these large protected land and wetland are anything but natural. The Broads consists of man-made inland waterways and lakes on an expanse of the flattest lowlands. The Broads is a by-product of peat diggings for fuel during the medieval time. Now there are tourist accommodations everywhere on the Broadland, and pleasure boats all over the tranquil water.

How about wild camping? Yes, and no. Yes, because one can enjoying camping there, if successful in booking for a pitch at the cost of some pounds sterling in a well managed tourist park with all kinds of home-like facilities including hot shower and clean toilet bowl. And no, because there is no wilderness left in the Broads, not in Norfolk and Suffolk, not in the whole East Anglia.

I prefer the Scottish Highlands. Thanks to the 'Statutory Access Rights' everybody enjoys under the 'Land Reform (Scotland) Act 2003', it is now lawful to camp almost anywhere in the Scottish wilderness and uncultivated private land. But it is too treacherous for just hiking about in the Highlands, not to mention sleeping in a tent on the vastness next to the hostile North Sea. In one moment it may be perfectly fine with white clouds floating across the blue sky, but in another it could be replaced by thick dark clouds and rainstorms with destructive roaring gales.

Now I think I know how Sir Murray MacLehose, the late and previous Governor of Hong Kong, loved the then colony he governed on behalf of the Queen. He was a Scottish Highlander who liked hiking. Bearing in his mind must be the negative part of the English experience in ruining and then re-creating nature. So he came up with the idea of conservation of the Hong Kong countryside and wilderness, and he established the first country park for us, some 30 years after England had its first one.

For me, it is hard to imagine living in an English city, where no wilderness can be found nearby. If I were born in one, with the freedom to loiter about only the urban jungle, say, along the streets, to the playgrounds, football pitches, shopping malls, chateaus with a garden, parks with a lake, etc., during my school days, I would never have learnt to enjoy the beauty of the wilderness. I could be very much content with roaming even just about the terrain of the Internet during an extended holiday, confined to less than a couple of square metres for the computer and myself.

I am glad I live in Hong Ko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