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4/29

野物、寵物雜談

穀雨之後半旬的這個週末沒有下雨,不但不下雨,還稍微出了些太陽。我這野地人前一陣子讓雨淋得有些膩煩了,這兩天穹蒼終於掙扎著放點晴,真不錯!

然而太陽之下,此前久雨的後遺症卻發病了,而且發起來有些凶險,就是嗜血亡命的那個蚊子,群出拼死叮人。這種「野物」多得難以置信,走在沼地旁和樹林裏,牠可是撲面而來,連驅蚊劑都不怎麼管用,每秒鐘就要起碼打死一個,幾乎保不落空!牠叮上了乾脆視死如歸,可說是吸不著血毋寧死!只消輕輕一摁,就能把牠摁死,可怕極了。莫非蛤蟆們都深知環境污染嚴重,嫌這蚊子有毒,不再以為恆餐,放棄捕食,至讓牠猖獗乃爾?

還好我的營地在半坡上,遠離堪稱蚊子溫床的遠足山徑和熱門營區,加之風大,乾脆連個蚊香都省下來了。儘管煮晚飯時灶火產生大量的二氧化碳,也不過就誘來那麼幾個罷了,不花多少工夫,我就逐一把牠們打完。

然而,這可是個蟲子的季節,而蟲子並不只有蚊子一種。營地上蚊子可說不多,毛蟲卻不可云少!這是一種渾身長著剛毛、長逾拇指的黑褐色毛蟲。牠不以樹葉為食,而吃寬葉草,因此不在樹上棲息,卻在草中出沒,蠕行起來一拱一拱的,滿身剛毛直豎,難看死了,見之叫我立馬打個寒噤,胳膊和後頸長出雞皮疙瘩。

此蟲其實與世無爭,不像蚊子那樣出來叮人,牠吃飽了草就把身子捲起來睡覺,用剛毛保護自己,有如刺蝟,在草地上並不容易發現。受到驚擾牠就醒來逃跑,在草上亂拱,這才是最嚇人的情景。還好我有妙法對付,就是用特為夾小塊廢物而專門削製的又長又粗的「筷子」,把他們一一搛起,扔得遠遠的,聊為治標之策。當然在這野地上我是客,牠是主,牠沒來咬我、叮我,我自然無權只為了牠長得難看,而像打蚊子那樣無情加害。幸得筷子之助,我輕易一一友善處理,再不小心,充其量不過就損牠幾條剛毛罷了。

筷子之為物妙乎哉,可說是我華夏文明精粹之中的一個絕項,就那麼兩根細細的竹子或小棍子,再簡單沒有了,在野外幾乎隨時隨地都可以做得出來,不費時,卻省事。除了扒飯搛菜,任何不宜拿手指頭去碰觸的小塊東西或小蟲子,都可以輕易處理,包括野地上常見的臭甲蟲、蜈蚣、蛞蝓、毛蟲甚麼的。

這看著叫人毛骨悚然的毛毛蟲,確實讓我在營地上不能完全放鬆,這晚上就先後處理了五六條。可是百密一疏,我忘了把帽子高高掛起,卻撂在了門廳一側擺放雜物的尼龍墊蓆上,沒想到夜裏就有一條爬了上去,藏身帽邊的夾層之間,睡覺了。第二天我竟又粗心大意,懂得仔細檢查鞋腔,卻忘了檢查帽子,就隨手把它戴在頭上。頓時但感左側帽邊略有異動,按之隆起一塊,軟中帶硬,硬裏含脆,脆而有聲,我立即意識到那是毛蟲,照例先打一個寒噤,繼而長出雞皮疙瘩,連忙把帽子摘落在地!果然一猜而中,那是一條相當肥大的,猜想將要成蛹,所以覓地藏身,只是找錯了門,誤闖我的帽子!

我在一番驚惶之後,慶幸沒讓那些有毒的剛毛給扎著頭皮,引起過敏,可說是不幸中之大幸!

野地上到處都是毛蟲的食物,除了這寬葉草,周圍的桃金娘樹叢,更是多種蛾、蝶幼蟲的「糧倉」。不過這些樹棲毛蟲不但食性專一,絕不下地吃草,並且一般不會對帽子發生興趣,儘管把帽子掛在樹上,就算牠爬上去了,也只是「路過」罷了,不會久留,以為藏身之所。

估計一個星期以後,桃金娘就要開花了。桃金娘的花蕊和花瓣,都是一些毛蟲的口糧,花瓣又是金龜子和有些甲蟲的食物。

除了桃金娘,營地周圍還有不少野牡丹。野牡丹的花期要比桃金娘早一些,這時候就有些植株開得很燦爛了。野牡丹雖然無毒,可它的葉面長滿了茸毛,也許有防蟲的功效,因而沒有毛蟲願意吃它的葉子。我作為一介「倮蟲」,區區茸毛防不了我,我拿野牡丹的葉片作搌布,洗擦炊具和食器上的油,效用奇佳。

在這野地上有野牡丹,那是假牡丹;也有野豬、野牛,卻是真的豬、牛。看來這「野」字是有些濫用了,連我這略識之無的,都自稱為野人。

有些人家裏養寵物,貓、狗固是寵物,四腳蛇、蟒蛇也能是寵物,就連不能抱在懷裏的突眼睛大肚皮金魚、五彩小蝦米,一概都能是寵物。看來這寵物一詞也被濫用了。

還好未聽聞把毛蟲叫寵物的。

其實那也是有的!這貓、狗之類,正是寵物「毛蟲」。

「毛蟲」一詞,在古書上原來並非說的鱗翅目昆蟲的幼蟲,卻是指的有毛的溫血動物,比如貓、狗。蟲字古義泛指動物。人沒有很多體毛,就叫個倮蟲。鳥是羽蟲,龜是介蟲,魚是鱗蟲。《大戴禮記》說:「毛蟲之精者曰麟,羽蟲之精者曰鳳,介蟲之精者曰龜,鱗蟲之精者曰龍,倮蟲之精者曰聖人。」古人顯然格物未精,不知道聖人也不過就是體毛脫光的「毛蟲」。

蚯蚓、蛞蝓之類也沒長毛,如果把牠們誤認作倮蟲,而「精者」為聖人,那可怎麼得了!

我家沙發底下住著個「介蟲之精者」,曰龜,原籍巴西,我敬而尊稱為老佛爺,勉可算是我妹妹的「寵物」,因為並非那麼寵愛有加。這龜原有兩隻,其一也許體格較弱,年前被自然淘汰掉了。前不久老佛爺得了眼疾,我妹妹帶牠到一所「寵物醫院」去看病,診金和藥費共花六百多塊錢。還好牠並非黑市身價高達幾萬的金錢龜,而院方也顯然並不知道,此物非同凡響,屬「介蟲之精者」,仍按一般爬行綱的標準收費,否則不堪設想,沒準診金要在千元以上!

去營地途中,遇到一位每逢週末總給村狗送糧的志願者,他告訴我,為免村中狗群繁殖過剩,他把那些雌狗送去「絕育」。可是動個手術不省錢,差不多得一千塊。

狗之於麒麟,猶雞之於鳳凰,等而下之,顯而易見。不過,儘管狗當不上「毛蟲之精者」,卻懂得低眼看人高,好歹算個有靈性的動物。一千塊錢,我看該是可以了。

年前我上表弟家去給姑夫拜年,適逢表弟婦的一隻卷耳貓難產,馬上要送去急診,因在晚上,找不到一向信賴的那位「家庭獸醫」,就大老遠到了一家開設夜診的寵物醫院。臨時被召回院的洋獸醫在奄奄一息的孕貓肚皮上摸了半天,並作了透視檢查,卻無法即時把病情診斷出來,說要讓孕貓留院觀察。這麼一來,表弟夫婦對這位陌生的洋獸醫當然無法產生信心,於是決定不留院,寧可冒險回家耽擱一晚上,翌日上午再帶孕貓去找熟悉的「家庭獸醫」。離開前按單付費,那是整整1,500元錢。翌日孕貓做了手術,幸保平安,可憐胎裏的幾隻小貓,未出娘胎,就得趕緊插隊輪迴去了。

近聞城市大學將要開辦本地首個獸醫學系。此時不開,更待何時!現今城市人家中生活苦悶,畜養寵物者有增無已,這可是個前景不可限量的服務產業呢。試想想:摸摸一隻自己拔光羽毛的鸚鵡,和牠來幾句對話,然後開給一點抗生素、維生素什麼的,酌收六百大元,這活計不俗吧!

寵物之為寵物,在現今發展先進的地區,常可享有人類標準的醫療「福利」,但得付出無可商議的代價,就是失去動物本有的自由。且別說鸚鵡被腳鐐鎖在棲木上,50年來不讓飛翔,不讓走動,就拿我家有相當行動自由的老佛爺為例好了,牠「老人家」終日只能在屋裏非常有限的範圍之內爬來爬去,最多爬進水盆去泡個半天,有「記憶」以來連條小河都沒見過,自然吃不上活魚蝦什麼的,也沒經歷過收縮四肢和首、尾,氣死餓豹子的無上快感。

野物可不一樣。動物暫且不說,就說我帳旁的這些野牡丹,雖然它無腿無翅,卻有偌大一片天地,太陽不出則已,一出盡日曬;雨露不下則已,一下綠油油。

回看我家的幾棵「園藝植物」,包括桂花、含笑、茉莉、月季,終年只能對著北半邊的天空,除了夏至前後,全天得不到日照,下雨也澆不著幾片葉子,怪可憐的。可是說也奇怪,不說也奇怪,它就是能開花,並且常常一起開個熱鬧!那桂花和茉莉,尤其香得叫我聞著有些不忍,略有效法清人龔自珍解放「病梅」,把它們移植到野地上的衝動。

可是細心一想,這都是些「園藝花木」,相當於動物界經過人類馴養的「寵物」,也像很多城市嬌兒,一旦到了野地上,面對周遭千百種無情的野生物種,就會顯得毫無競爭能力,無法繁殖固然不用說了,就連長久存活,也不能保證。香港雖然沒有梅,卻有桃,可我就從沒見過野地上有「野桃」。當然也沒有「野桂」。但是在我家裏,十五年來,那桂花就從原來的一株,分根而成了今天的四株,並且株株四時開花,開得繁密馥郁。

營地山外古村裏的洋村民約翰和珂麗雅夫婦,他們的小院子一角,有一棵來自夏威夷的南洋杉,種在盆裏,高不及人,枝椏層層分明,而呈環狀對稱,十分可愛。約翰說它在盆裏長不高。但在人本價值的觀賞角度看,這肯定要比種在外面的野地上強多了。若在野地上,必然年年禁受颱風吹襲,縱然長得高大,卻枝椏不全,失去優美的對稱形態。不妨問問這棵在原生地可以長到幾十米高的南洋杉,它自己的意願如何。可它默然無語,並不回應。

同樣的問題,大概就不好拿去問我另一營地周圍的楓香樹了。可以猜想,沒有一種生物甘願被別的物種強奪性命,但也不會樂意為了保證存活而失去自由。那裏的楓香長期被魚藤和別的攀援植物纏繞和覆蓋,有的已經枯萎,有的折斷泰半,有的拔根而倒,有的正在走向死亡。如果要問願意不願意當棵「寵物樹」,它們也必然難以抉擇。

讓人振奮的是,這些無助的楓香之中,確實也有突破了魚藤的封鎖,抽出新條,傲指長空,一枝獨秀的。

2010/04/16

山鳥和林鼠

野營時,暫住山林聽鳥唱,一樂也。山鳥雖然未受聲樂訓練,歌詞也缺乏創意,可牠一般唱得倒也質樸自然,頗堪賞聽。但亦有口沒遮攔,唱不擇詞的,未免讓人聽著有點厭煩。

且聽這一位牠怎麼唱:「焗焗煲飯喉噙呝(約格切,一般寫作吃或吔)!焗焗煲飯喉噙呝!………」

喂雀兄呀雀兄,我煮一餐飯半個鐘頭,焗足三個字,食起上黎三扒兩撥,確係快咗些少,但點都唔算得係喉噙喎。請你唔好生安白造,夾硬作啲野出黎,亂唱一通得唔得?

跟著那邊遠遠的有一位竟然唱道:「黎,黎,黎個親親。親親我!親親我!黎,黎,黎個親親。親親我!親親我!………」

嘩,噉都得!得唔得咖?我思疑怕唔係幾得喎。況且何必沈迷啲噉嘅片刻親熱呢,長久和諧至係真感情咖馬。

隨之又有另一位歌者登場,仍唱粵語,歌詞更離奇了:「素,素,素,素,素!啄(讀琢)少肉!素,素,素,素,素!啄少肉!………」

諧呀多謝一番忠告喇!其實我根本唔多食肉。而且我唔似得你噉,有把尖嘴,我淨得棚牙咋,食肉只係識召(或寫作嚼),唔識啄咖!

你唱曲娛賓,隨便唱點風花雪月、無病呻吟什麼的,不也就完了嘛!此鳥牠不,牠認了真了,還要寓教育於娛樂,硬掗素食主張呢。還不只此,牠徹夜通「鳴」,擾人清夢,叫你夜半驚醒,難得安眠,討厭有逾蚊子、蒼蠅,可恨不下當頭棒喝。

此鳥已然討厭,卻原來還有更討厭的呢,就是那四聲杜鵑,牠也常會通宵達旦地唱個不停。可牠唱腔凡俗單調,唱詞內容又空洞無物,唱來唱去,不外一句:「執好包袱!執好包袱!執好包袱!……」

拜託杜宇賢兄,可否挪個窩,到隔壁那個山溝裏唱去,此刻我還想睡一會,包袱還真沒拾掇好,明天――明天沒準風雨淒淒,後天才走呢!

這天上飛的你固然莫奈牠何,地上爬的有時你也拿牠沒辦法。此中還有一種最討厭的小動物,就是那林鼠。林鼠牠神出鬼沒,常作騷擾,無所不吃,什麼都咬,非但十分討厭,且是最難應付的呢。只除了狠下心來出此絕招:敬備毒餌恭候。這,我可是出不了手哇。

上回我把被雨水沾濕和泥濘弄污的褲子搭在背包頂,然後讓背包靠在枯樹榦上。夜晚牠爬上去把褲子咬破了兩處,口子一大一小,又在背包頂上拉下四顆鼠糞。也許覺得新發現的這一處所溫暖舒適,於是拉屎為記,改天再來查看,倘糞粒還在,就可確定這裏安全牢靠,回去考慮把鼠窩遷過來。但以糞粒為記,此舉完全不講衛生,噁心死了!

這還沒完呢,牠還咬破了我夾在矮樹枝上的廢物袋,把空罐子裏含大量高質膽固醇的油脂全部「違章回收」了去。

這一回我這野地人可學聰明了,把廢物袋高高掛在一根下垂的斷藤末端。我琢磨牠要再來「回收廢物」,得先在漆黑之中爬到樹上,繞個大圈子,再沿唯一正確的那條的藤蔓爬下來。料牠鼠腦如豆、鼠目寸光,未必懂得走對那麼迂迴曲折的途徑。

我雖以貌取鼠,卻實在並不以為這就是萬全的妙策!可我畢竟有些懶惰,心存僥倖,乃至低估了這林鼠的智慧,就是沒有在藤端和塑料袋之間,接上一根長長的、滑不留爪的細銅絲。

早晨五點,果然不幸而料中,在荒謬無聊的夢境中聽到響動了。忙爬起來,扯開兩重拉鏈,鑽出睡帳,從帷縫探出頭去,把額燈一照,眼前景象真可謂之嘆為觀止!此耗忒行!只見透明塑料袋早被咬破兩處,牠正在塑料袋裏的罐頭空听上大快朵頤,看到了燈光,大抵心知情勢不妙,在那裡著慌折騰起來呢。

說時遲,那時快,我連忙扯開門帷,舉起照相機,把鏡頭對準這「違章廢物回收單幹戶」,心想此番雖然百密一疏,讓牠成事泰半,再勝一回合,當算個二比零,但若攝得「違章回收」實證,聊可補此塞翁之失。

然而,我怎麼都沒有想到,照相機的鏡頭在這關鍵時刻,竟要誤我正事,濾鏡上凝結了一層薄薄的露水,有如磨砂,讓我無法拍攝!

此來不虞天氣預報有詐,山裏夜以繼日地煙雨、霧霾並襲,整個週末連一秒鐘的太陽都見不著,無處不是濕漉漉的!我當知道樹林裏的濕度肯定不在百分之百以下,就該別把鏡頭蓋上,乾脆讓它一直暴露在水氣之中,庶幾不至突然打開時凝結露膜。

這時我的照相機不能隨開隨用,眼巴巴看著這「耗記回收單幹戶」倉皇從破口逃出,再沿細藤爬到大樹的高枝上,頃刻之間逃之夭夭。我失望之餘,出帳察看,奈何鼠蹤已杳,樹上只有漆黑一片!真是逃之夭夭灼灼華,之子已歸碩鼠家。

再看廢物袋中,空罐子裏原有不少的殘脂剩醬,幾乎已讓牠「回收」淨盡!我看那些邊緣非常鋒利的听蓋都並未掀開,罐口都依然朝上,而此林耗並無長舌,何以舔光罐內油、汁?!我不禁有些目瞪口呆,唯有驚嘆罷了。

經此一役,只好亡羊補牢,在藤端和塑料袋之間接上一根細銅絲,重新懸掛。然後回到帳中門廳裏坐定,拉上門帷,只留小口,靜靜地窺伺,以期這「耗記回收單幹戶」飢腸未飽而復來,讓我攝得特寫。我等著等著,可牠就是再也不來犯險。等到五點五十分,帳側楓樹上的知了都睡醒了,我才確認白等一場。

這是這一天第一隻叫起來的黑蟬。隨後僅在短短三四十秒之間,整片樹林裏的「合唱團員」都加入了各個「自由聲部」,縱情唱和,有如按鈕摁下,煙火齊發似的。而這噪鳴忒吵,吵得連山下幾百米外海裡的濤聲,都幾乎完全被掩蓋了。

罷了,這「耗記回收戶」夜間作業,白日休息,這時天都開始亮了,我再瞎等橫豎無用,不如下次請早!還是重回臥帳,再睡兩個鐘頭是正經。

還好我這叢林營地暫時只見林鼠一隻,倘若像蚊蠅那樣,出沒成群,那可非施毒餌不可。為防牠竄進門廳裏來翻瓶倒盒,拉屎撒尿,並留下泥濘爪印,我把塗上樟腦油的樹葉放在各「要衝」上,但願牠老人家不喜歡而卻步。晾衣服、掛鍋子的尼龍索兩端也都塗了樟腦油,希望此法有效。

有效與否,雖然未得確證,畢竟牠並未再闖門廳,似乎也沒爬到鍋蓋上。

這林鼠的討厭,不僅僅在於牠要偷偷「回收」餘油剩汁,而是牠愛夜裡「幹活」,其響動擾人清夢;加之不講衛生,隨處拉屎、撒尿,並留下腌臢的爪印,而鼠糞、鼠尿、鼠蚤和鼠蜱都可能帶著一些鼠傳病菌,十分可怕。

因此,儘管他在生肖之中行大,而從基因結構的角度上看,牠和靈長類的關係,又比所有別的哺乳動物都要密切,我這野地人還是敬而遠之,寧可跟個癩蛤蟆交朋友。

「耗記廢物回收戶」你可收斂著點,下次我來,只怕未必還是這麼個野人之仁。尚祈好自為之,為盼!

2010/04/10

野地過清明

剛過去的星期一是清明節,和基督教的耶穌復活節重疊,讓這「長週末」假期增至5天。掃墓、旅行之外,少數喜歡大自然的人們,還會去郊遊或露營。然而由於天氣不佳,我所見的一些熱門營區,並不如預期那麼熱鬧。猜想不少人乾脆取消了露營計劃,也有些人把營期縮短,提早回家休養生息去了。

這不清明節了嗎?怎麼這天氣反而那麼不清不明啊!

清明一詞,字面上再清晰明白不過了,就是清澈明朗的意思。這當然是說的天氣。又有所謂政治清明,這卻是修辭上的比喻了,其反義無疑該是「污濁黑暗」。

此詞定為一個節氣的名稱,正是說的天氣清澈明朗。可是歷來清明節香港的天氣往往並不真的那麼清澈明朗。今年和復活節重疊,迎來的卻是一連幾天的陰晦,並有風雨和霧霾,略應唐詩「清明時節雨紛紛」的景象。清明當天野地上霧霾增厚,翌日越趨濃重,天氣上的「清明」蕩然不存,唯見渾沌一團的「濁黯」罷了。

「卦象日曆」明明預示,「耶穌受難日」的星期五「忌移徙、入宅」,我還是背了我的「可攜窩棚」,「移徙」到了野外,安營入帳,犯其大忌。還不只此呢,清明那天「忌栽種」,可我卻再犯一忌,在我的一處常用的營地上,補種了二十幾撮前一天特意下山撿回去的寬葉草。

也許正因二度犯了卦忌,有違天道,乃得連日的濁黯天氣和那紛紛細雨,未能盡享野興。

每隔幾年,清明和復活節就會走到一塊,加之清明前一天本來還有個寒食節,那麼短短數日之間,竟就連過三節了。這就突顯了內涵豐富的漢文化,和西方文化融合,在增進人們生活姿采方面起到的作用。

寒食節下午我到山後小村附近的棄田去撿些野豬坌出來的寬葉草,並上洋「村民」約翰和珂麗雅夫婦的度假村舍去串門。珂麗雅跟我談起了清明和重陽這春秋二祭之別,她不諳漢語,沒想到竟還知道寒食和重陽二節的典故。

這重陽秋祭離清明春祭尚遠,況且所涉方士費長房,此君不但練就了「縮地」仙術,一日之內能置身千里之外數處,又能驅趕土地公!竟有這麼個神人?確實難以讓人置信!我雖暫居野地,土地公沒準就在咫尺,可一時半會還是找不到他老爺爺來求證一下,能打哪裡談起?這重陽登高的典故,唯有暫且略過罷了。

寒食節關於介之推和晉文公的傳說不含「玄之又玄」的內容,這比較好談,但是卻要讓我憤怒了。那姬重耳焚木召功臣,倘是真的,可謂匪夷所思、愚不可及而暴虐無道;而這介之推竟抱樹燒身,也未免太憨、太倔、太小氣了吧!但憨倔小氣,罪不至死,這樣無辜被害,實在叫人頓足捶胸!我說,古時做個不在乎名利的人,活著固然艱難,要死,竟也死得那麼悲慘!

不過,這種疑點重重、牽強荒誕的傳說,怎麼古人就都相信了呢?我百思不得其解。我猜這介之推之死,只是意外,並非真的求仁得仁,大抵平時缺乏運動,逃火時冒失有餘而矯健不足,沒準竟像隻瞎兔子一樣撞在棵大樹上,昏了過去,因而沒能逃過大劫,乃至活活燒死。

根據那些並不那麼可信、卻又難證虛假的早期傳說,晉文公有愚行在前,復施苛政於後,竟飭令無辜百姓隨他禁火冷食,徒增害病的危險。倘這都是真的,斯亦無道之甚者乎!這姬重耳也委實太可惡了。莫非正因此公懂得治愚民以虛仁,而尊周室以假義,最終乃得成就霸業?

這寒食的故事還沒完呢。到了三國時候,那被後世稱為奸雄的曹操,卻為人民的健康著想,曾下令禁止寒食,違者重罰。我說:這就像話了嘛!

基於注重衛生,也基於這無從證實的「介之推典故」實在過於莫名其妙,我當然不過寒食節,而如常煮飯、「煲」我的野地「老薑番薯糖水」和「臭草綠豆沙」。

約翰和珂麗雅當然也不過寒食節,他們讓我喝熱咖啡和吃花生糖果。我奇怪他們那裡怎麼總有吃不完的糖果。前次我們由野豬和村狗談到寵物,我說笑:「你要養個寵物,你就沒有自由了;你要有個妻子,你也沒有自由。只除了這妻子名叫珂麗雅。」珂麗雅連忙說:「好,好!我都聽見了,我都聽見了!再說什麼都太遲了。以後我不會再給你弄咖啡了!」這一回她竟又忘了。

珂麗雅提醒我:這糖果很硬!可是對於我這雖然不在戌年出生,卻甚愛啃骨頭的野地人,在足數32顆「原裝」牙齒之間,至今還沒有甚麼糖果可以稱得上是硬的。傍晚走時珂麗雅拿保鮮袋另裝了一些塞給我。至此,這一天我的攝糖量估計已經超標過甚,帶回營去的這些不能就吃了,得封裝在寬口塑料瓶裏,以防夜裡林鼠竊食。這林鼠牠本領高極了,不管是細枝條、藤蔓和粗繩子,牠都能爬,食物光吊起來並不保險,還得蓋封得嚴嚴實實。

幸好這樹林裏就只這林鼠須要特別防備,餘的都是些無害的小動物。這一次看到了一條小蟒蛇,和一個癩蛤蟆。這癩蛤蟆在我灶台前的石縫裡傻兮兮地呆著,若有所思,有趣極了。

但也有不那麼有趣的動物,那是黑蟬。這黑蟬的鳴聲不如還沒「出土」的蚱蟬響亮,可是牠多呀,一塊唱起來可是夠吵的,吵得我聽不到燜飯時的鍋巴聲,煳了。

飯煳了,那卡拉毆剋鳥還來贈興呢,牠唱道:「阿婆鍾意豬腳,chew it, chew it! 阿婆鍾意豬腳,chew it, chew it!」

我連忙走出頂篷,躡手躡足的要過去看看這奇鳥的廬山真面目。鳥沒看到,卻嚇跑了一隻黑蟬。這黑蟬一邊飛,一邊還叫著:「唔知~~~唔知~~~唔知~~~……」同時在我的頭頂上,撒下了一泡尿。還好牠只吸樹汁,未至太臊。

清明日的下午,在海天一色的灰濛濛之中,我又下山到長灘去蹓達。但見沙灘上只餘幾頂帳篷,不成氣候了。而營者全屬洋人。我大漢族人都上哪裡去了!此時雖然沒有刮大風,卻甚陰涼。只見兩個洋青年赤著上身,在一頂小小的禿帳旁蹲著,沙上刨了個淺坑,燃氣灶放在坑裏,正煮東西。憑目測估計,他們的全部裝備,包括看不見的背包和寢具,總重量不會超過20千克,二人分擔,每人10千克,不及我的三分之一。

我看,這該叫個「簡便露營」吧。猜想晚上把背包和衣物當作枕頭,渾身粘著沙子鑽進睡袋,噴點驅蟲劑以防沙蚤之類,二人緊靠對方,兩個鼻子相距不足50厘米,在互換氣息,互通有無之間,大抵就能飄然進入甜美的夢鄉了。這一天晚上還下雨呢,非連兩雙髒鞋都往帳裏擱,那就不用細說了。雖然背包哪裡都擱過,鞋更是連公廁尿槽上的鐵箅子都踩過了,還有狗屎、牛糞……料都無礙二人獲得高質量的安眠。

我這野地人可沒有這種超凡的隨遇而安、親和一切的能耐。我的睡帳裡就連穿過的外衣褲都絕對不得放置,背包和鞋這些難免到處沾痰染土的物項,就更不用說了。這是為甚麼我得選用帶門廳的帳篷。

看到了這些「簡便露營者」在那裡享受再「簡便」不過的「沙上起居」,又讓我想起了,初中時和同學去露營,有一次打算去釣魚做菜,卻趕上了滂沱大雨,不但釣不成魚,乾脆連頓飯都沒法煮,幾個人全擠在僅有的一頂帳篷裏,苦候老天爺開眼,卻又不知道該先去祈禱。而我們那頂簡陋的帳篷是不帶地席的,那是當時普遍的原始設計。徑流就在帳篷下面淌著,漫過了拼湊起來充當地板的幾小塊膠布。我坐在一包濕透了的大米上,拿毛巾不住擦著頭上和身上滲漏進來的雨水,餓著肚皮,頂著寒意,聞著臊臭,一秒一秒地熬過難受的一夜。可我身旁躺著的一個同學,他的脊背一直就泡在徑流裏,卻能若無其事,安然酣睡到天明!我至今弄不明白這個同學「濕眠奇功」的生理機制。

我總認為,野營倘若沒有帶上充足的裝備,往往只會受罪,而不能從容地樂享野趣。要在營地上過得「富足」,帳篷裏住得舒適,就得首先練就負重跋涉的能耐。此來我的背包就重35千克,比前週末到大浪嘴多3千克。當然這增加的重量,都在食物之上。

營罷回家稱一下體重,可樂了,輕了一千克!背包裏還有一天的餘糧呢。

2010/04/02

我住大浪嘴

一些初相識的人往往會問:你住哪裏?子曰:「毋友不如己者」,莫非是要查測對方經濟階級的高低,看看值不值得交朋友?

這一天,我住大浪嘴。

我這個帶著「可攜窩棚」的流浪者,住到了這貧瘠的荒原上,不是一堆優質的交友材料,顯而易見。這不,就連原上吃草的野牛們,都不怎麼理我;牠們沒有恣意在我的帳篷旁邊拉屎,算是很給面子了。

大浪嘴是香港每天日出最早的地方。小島東平洲雖然要比它更在東面一丁點,但那裏的太陽要從深圳的大鵬半島上探出頭來,在大浪嘴卻能看到旭日從海平線上升起。

當然也不能把話給說絕對了。這僅是從「理論」的角度上說罷了,實際常因大氣污染,霾層濃厚,一年之中,儘管在大晴天,除非完全受清新的南海氣流支配,否則真能看到太陽貼近海平線上冒出來的日子,可謂絕無僅有。

這一天算是不錯了,霾層雖厚,海天無垠,而旭日朦朧,畢竟日出時的仰角不算太高,可以還叫日出,而我這野地人也只能感到滿意了。

東北面隔海10公里外就是深圳的大鵬半島,毗鄰的鹽田港是深圳開發區的重點之一。鹽田港集裝箱碼頭每週運作7天,每天24小時。它的燈火徹夜通明,加之霧霾造成的高程度散射,多年前我看獅子座流星雨時光害還不嚴重的大浪嘴,如今可是非比往昔了。

我照舊甘冒「大風」險,把營紮在最能吃風的半坡小原上。坡下的白泥頭低地共有三處熱門營區,這個週末竟爾蕩然再無一帳,難免有些寂寞了吧。可以肯定,整個小半島大約1平方公里的野地,這個週末就只有我這一營了。

星期天上午我到短岡上去走走,只見成群的黑鳶飛到我的頭頂上來盤旋,好像對我有些好奇。不少燕子也在那裏飛來飛去,似乎無懼黑鳶的捕獵。可牠們飛得離我稍遠,聽不到翅膀乘風發出的嗖嗖之聲,這讓我有點失望。

我走下短岡,沒多久就到了半島的端端上,大浪嘴一名指的就是這個端端。在這裏向東南方眺望,眼前再無陸地阻擋,可以看到長長的南海海平線,視角幾乎有180度。要看海,這裏是一處理想的地方。

可是美中略有不足,由於地處大鵬灣海域,寬約10公里的海面是航道,在這裏不但24小時都能看到進出鹽田港的集裝箱遠洋巨輪和轉運躉船;岸邊也成了內地漂浮垃圾的「雜散地」,難於降解的廢物,隨處可見,尤其在石灘上。那裏且有一個仍帶大鐵桿和鐵環的橙色巨型塑料破浮標,由於體積龐大,儘管遠看,依然十分礙眼,上次我把它拽進露兜樹叢裏去了。此來赫然又在水邊「擱淺」,想是被風浪捲出樹叢。為了照相好看一些,我唯有又把它拽進樹叢,並投入好些大塊的卵石以「壓倉」。但這裏既以大浪為名,風浪之大,自然不比尋常,就算整個破浮標填滿了大石頭,下次再來,難保又看到它躺在水邊,還得又拽一次。不過這沒什麼,反正我吃飽了撐著!

但這裡的廢物之中,也有頗受營者們「歡迎」的「物種」,比如木頭、竹竿、泡沫塑料箱子等可以利用的物料。人們多撿竹木去燒火,泡沫塑料箱子則當桌子,用過之後總是原地棄置,讓它盛接雨水,好養蚊子。

我從不生篝火把這「離離原上草」給燒壞,也對蚊子的輪迴不生善心,不予支援,只會撿幾塊厚實的木板,好充灶台和小桌子。年前我還撿來一個裝工業洗衣粉的大塑料桶,用以盛水,已經用上好幾年了;用後覆置小樹叢裏存放,上壓木板和大石,至今絲毫未有降解的跡象。可見中國製造的器物,不乏耐用經年者。

我把個破浮標安置好了之後,猶有餘力,就趁那潮水還未漲得太高,陸橋依然露出,趕忙去攀上白泥頭東面岸邊的那塊巨型陸連巖體。這塊巖體早晚會因大浪對陸橋的侵蝕,而完全脫離海岸,自成小島,一如南面端端上的長嘴洲。

從巖體頂上回望營地,別有一番景緻。這座巨巖雖然引人入勝,我來此十多次了,卻從未見過有人爬上去。此前我也只爬過一次,是整整十年前的千禧元旦日。先別說這嚇人的滔滔白浪不住逕向巖體四周撲來,光打那陡直的巖壁爬上去爬下來,就夠驚心動魄的。可一旦到了巖頂上,卻又捨不得下來了。但不及時下來不行,白浪一旦漫過陸橋,那可得在上面呆上好幾個鐘頭,待它潮退;或者狼狽涉水,冒險頂浪。這可是有可能送命的,決非智者所為,於我這愚不可及的野地人,也非一件好玩的事。

在這裡好玩的事還真多著呢,其一是看牛們吃草。牠們來到小原上,在我的營地附近專心致志地嚼著鈉、碘含量該是很高的短草,這就特別好看。我在一旁默然觀賞,不免又發遐想:

這牛嘛,世界各地都有,可牠的命運卻是那麼迥異。在印度牠名為聖牛,沒有多少人會剝牠的皮、吃牠的肉,可牠卻連根草都吃不上,總餓得只剩個骨架子,過著小偷一般的生涯,到處被人喝斥、轟趕。

在非洲牠們天天活在獅子和鬣狗群的恐懼之中,讓主人天天驅趕著到處流竄,就是無法找到肥美的草原。都餓得骨瘦如柴,只剩下個㿜皮囊了,這母的還得擠奶,擠個沒完。

在日本牠們被關起來強迫聽音樂,強迫洗澡、按摩,最後竟然不得善終,得向付得起錢的人們,奉獻出一片一片切得薄如蟬翼,貴逾鈔票,帶均勻脂肪的肉。

在我們這裏可好了,牠們不必偷竊攤販的蔬果瓜豆什麼的,到處有終歲吃不完的草,大可儘著嚼,不會被轟趕;牠們自由自在,不用關起來,既不必聽音樂,也不用洗澡;不但不擠奶,也不會被宰。

來到了大浪嘴,如果看不到像樣的大浪,那就該算是未能盡興了。星期天晚上刮了一夜強勁的東風之後,星期一早上那大浪就都來扣岸了。雖然還不算十分大,看上去倒也湊合。

這浪雖然好看,但它卻有壞處,就是浪花裏的小水點讓強風帶上岸來,鹽分於是沾附在帳篷上。收帳篷時我手上都沾了帶鹽的濕氣。這倒好了,我的帳篷此前有一次沾了夜露回來,忘了即時開包晾乾,防水塗層於是長滿了霉菌,再也無法清除。這鹽分或可幫忙殺霉,減緩霉蝕的惡化。

身在大浪嘴,我既愛看牛,也愛看浪,看著看著,時候就不早了。從大浪嘴到北潭坳,那是10公里的腳程,得走3小時以上。因傍晚才起行,三分之二的路程走的是夜道。走夜道有很多好處,其中之一是常可看到夜行動物。這一天晚上看到的是一條漂亮而好奇的青竹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