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老一輩學者季公羨林日前逝世,昨天上午在北京八寶山公墓舉行了遺體告別式。
季公最該為人景仰的事,竊以為,是他身為共產黨員,身在國內,卻毅然寫出了《牛棚雜憶》,把個人經歷「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悲慘遭遇,樸實地告訴了世人。 讓人們都看到了,在某些社會、政治條件之下,人性的墮落,人的悖逆人道,可以淪於怎樣一個可笑、可怖、可恥、可悲的境地。
這幾天又讀了一些季公的文章,對這位身心雖遭殘害,卻以堅忍不拔的精神,熬過「十年浩劫」的老學者,敬意不禁又增幾分。
季公生前要求辭謝人們加在他頭上的「國學大師」、「學界泰斗」和「國寶」三頂「桂冠」,好歸於真正的自由。
其實,「桂冠」這玩意,一如外號,自己是摘不掉的;因為不管本人願意不願意、承認不承認、答應不答應,別人倘要接著那樣「獻冠」下去,本人大抵也沒什麼轍。 面稱時,固然可以扭過頭去不答應,顧左右而言他。 但在本人不在場時用作背稱,本人就無從過問了。 因此,季公這「大師」、「泰斗」和「國寶」三頂桂冠,實則無法有效摘除,以至還被愛戴他的人,「擅用」於告別式的輓聯中:
文望起齊魯通華梵通中西通古今至道有道心育英才光北大
德譽貽天地辭大師辭泰斗辭國寶大名無名性存淡泊歸未名
輓聯中雖有「辭」字,實際卻是辭不掉了。 這些「桂冠」,大抵也只能隨中華文化和黨國歷史的永存,讓他老人家的在天之靈,被動地、無可奈何地戴下去,戴到天荒地老了。
對泱泱大中華而言,季公的獲獻三頂「桂冠」,顯示的其實並非全然正面的意義。 從其中一個角度看,這說明了中國文化人才匱乏,非常嚴重。 倘若中國滿地盡是大師、泰斗、國寶;也就是說,率土之濱,到處都有像季公這樣的人才,那麼季公頭上被動戴上的,當然再無所謂「桂冠」,他也就不必苦心孤詣,要著意為文,鄭重懇求「摘帽」了。
可惜的是,中國雖大,國土約為季公昔日留學的德國的27倍,人口約當16比1, 差距不為不大。 可是在這偌大的中國,像季公這樣的學者,比例上僅屬寥寥,可謂鳳毛麟角、碩果僅存,可能要比德國黑森林裏的野貓,和四川臥龍保護區裏的四足「國寶」,還要稀罕。
今天,學者作為一個籠統的職業類屬,在季公曾經留學的德國,大抵並不罕見,因而無大異於普通人;但在中國,由於教育事業起步晚近,「發展遲緩」,又多遭政治干擾和摧殘,學者因此成了珍稀物種,每每受到過度的景仰和崇拜,而成為「學術寄生物」的攀附對象。 學者一旦在學術界獲得尊崇,近處也就必然出現畢恭畢敬、唯唯諾諾、馴貼殷勤、巧言令色的晚輩。 這種晚輩,季公在《牛棚雜憶》裏描寫得很清楚了,俾逢因緣際會,他能一夜變色。
由於所受教育質量不高,這種「變色龍」不一定都能洞悉自己的本性和異能,因而不會感到半點噁心或羞慚;捫心自省,只會自覺忠心耿耿;一旦要變起色來,必當理直氣壯、義無反顧。 只要主上不仁,欽賜時機,就算對象老弱病殘,為了一己之私,他們還是會毫不猶豫地大義棄師,把該揪出來的還揪出來,把該迫害的還予殘酷迫害,絲毫不會手軟。
莫非這也是季公要卸掉百年「樹冠」的原因之一?為的好讓這類「學術寄生物」,再也無從攀援。
季公在他的文章裏把中國人(似乎單指漢人)和德意志人民比較,他說:「德國人民……爲人正直,淳樸,個個都是老實巴交的樣子。在政治上,他們卻是比較單純的。真心擁護希特勒者佔絕大多數。」
我看不見得。 德國人那種老實,恐怕是超脫於世故之外的老實,略可謂之反璞歸真。 這是因為德意志人民在近代所經歷的種種社會鬥爭,要比中國普羅漢人的豐富得多。 中國漢人直到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後二十年,也就是文革時期,大部分還只屬文盲的農民階級,只知道天天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而「工人階級」、知識分子,也大都新近來自農民家庭。
季公又在另一篇回憶他留學德國的文章裏說,有一個長得很漂亮的年輕姑娘對他說,如果能為希特勒生孩子,那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
這一切,顯而易見,都是教育的結果。 在納粹主義的教育下,為數不過六七千萬的德意志人民接受了服從領袖、不容懷疑的愛國、愛黨價值觀,一生一世,忠貞不渝。
德國的國運到了季公留學期間的「第三帝國」時期,已然經歷過了不少次的社會變革,當時的德意志人民,肯定要比三四十年以後才懂得「全民大煉鋼」、「畝產萬斤糧」的中國工人階級和貧下中農的素質高出許多,政治意識也肯定遠較成熟和世故。
另外,早在卡爾˙馬克思要鬧革命的年代,德國社會的階級構成,已然大異於中國;像一個世紀以後的中國農民那樣,困厄於絕境的老百姓,大抵在當時的德國,比例並不夠多,因而形不成革命氣候和力量。
馬克思參與了沒有成功的「資產階級革命」,因而被逐出普魯士,流落倫敦。 他要讓共產主義在德國實現的理想,反倒有賴納粹頭子希特勒「間接」地、「局部」地替他做到了。 可是100多年之後,馬克思卻成了中國的一尊「神明」。 這尊新造「神明」非同小可,祂雖不承香火,也不受跪拜,卻叫滿臉油煙的孔聖人、太上老君、佛祖和關聖帝君都一一瞠乎其後;褻瀆祂,罪屬反革命,可處死刑,刑前可受殘虐。
儘管在第三帝國時期,獨裁者希特勒瘋魔全國,但作為統一的內在精神砥柱,德意志民族信奉了十幾個世紀的羅馬基督教(天主教),和馬丁路德創立的,其時已有400多年歷史的抗羅宗基督新教,仍然暗中有效。 《新約聖經》裏所描述的耶穌,作為入世而不惜為信徒勇敢犧牲的教主,生前言行一致地「非以役人,乃役於人」,這在規範信徒的行為上,要遠比中國傳統信仰的「菩提本無樹」,或者「丹成上九天」之類,能起的現實正面意義要大得多了。 偉大的無產階級革命導師馬克思把一切宗教不加區分地貶為「精神鴉片」,無疑是極端的偏頗。
德國得益於產業革命的種種成果,在季公所處的「第三帝國時期」,基本已經相當發達,這時只有侵略他國的條件,卻無民族內鬥的誘因。 而失去國土的猶太人適逢其會,作為異族和異教徒,又被認為出賣耶穌,如今掌握德國的經濟命脈,引來妒恨,於是不幸成了希特勒及其信徒要殘酷屠殺的對象。
中國的國運可不一樣,它的社會階級分化嚴重,農民和上層社會之間的階級差距有逾天壤。 原來只有一個孔夫子,像個教主般,跨階級地坐鎮人們心坎之龕,辛亥革命之後,改朝換代,皇帝退位了,卻出不來一個能夠「安內攘外」的領袖,接著來了五四運動,乾脆把孔聖人的文宣王都給廢掉了。 這時正在極度苦難之中的數億農民,和農民之外的各個社會階級,都惶惶然不可以終日,頓成無主孤魂,亟需一個能代替皇帝的領袖,以為信靠、膜拜的對象。 這是人類歷經數十萬年的進化,而寫在了基因裏頭的,對神祇、領袖崇拜的本能。
就在這個節骨眼上,大漢民族正好孕育出來一個亙古未見、出類拔萃的群眾領袖、革命精英,他就是毛澤東!毛氏把那什麼秦皇、漢武、唐宗、宋祖,一概不放在眼內,還取笑成吉思汗,「只識彎弓射大鵰」,熟知《三國演義》和《水滸傳》的普羅大眾正需要這樣一個英雄給大家當領袖,「真命天子」於是順理成章地成就了大業!
有那樣的一個一黨專政的共和國,有那樣的一個「只爭朝夕」的最高領袖,有那樣的一批野心勃勃、忠心耿耿的追隨者,有那樣的素質太不高而碩大無朋的民族,於是「社會主義新中國」的一連串政治運動、派系鬥爭,就理所當然地彼落此起了。 政治運動多了,左傾右傾習慣了,人們接受了派系鬥爭的洗禮,其本領也就越來越高強,手段就越來越巧妙,靈魂也隨之越來越墮落,國運終於迎來了成熟的歷史時機,醞釀出來了一個驚天地、泣鬼神,亙古未見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 「文革」癌潰疽爛之後,貶稱「十年浩劫」。
有人說,歷史是會不斷重演的。這種說法似是而非。 人們看著歷史事件似曾相識,類比之下,型態、性質相似罷了。可是型態、性質相近的歷史事件,在當局者來說,在適逢其會者來說,往往看不出有什麼關聯、暗示,而形不成有效的警惕作用。 「十年浩劫」過去了,它絕對不會重來,但是只要國民素質保持長久不高,國家政治保持長久不開明,說不定什麼時候,連「所見略同的英雄」們也不可預見的時機一旦成熟,別樣的不可思議的浩劫,還是有可能發生的。
這其中最關鍵的是國民素質。 國民的素質不高,而有龐大的黨派,而又有「派性」,危險就存在了。
季公在《牛棚雜憶》裏提到了人的「派性」。 「派性」也好,「黨性」也好,其實都來自「群性」,就是集體意識,是人類共有的通性。這就是為什麼會有部落、社會、民族、國家、聯邦。有了這些,族群就能有效繁衍。 可是,人類個體除了有「派性」、「黨性」、民族性,他還會有個性。個性和「派性」、「黨性」、民族性之間要取得平衡,在必須取捨的關鍵時刻,懂得以良知為準則,判辨是非,定奪何去何從。 這,就是正義、平衡的教育之道。 失衡而不正義的教育,往往要試圖滅絕個性。 這種逆天而行的試圖,雖然永遠不可能實現,但在枉費心機的過程中,卻必定造成黨國、民族的大災劫。
正義、平衡的教育,不應是教條的強掗,不僅是知識的灌飼,不只是悉心培育一批實用的精英接班人,更不能只為統治集團的利益服務。
教育,是要培養天性狡黠、愛欲貪婪的人,讓他們學懂運用文明的手段達到私心的目的,而不必貪贓枉法,作姦犯科:貪財的可以從容不迫地撈得鉅財,戀色的可以溫文爾雅地漁得絕色;不必鋌而走險,淪落草莽,為梟作寇,擄掠姦殺。 讓他們學懂狡黠、貪婪雖為本性,而自尊、自重亦當存乎良知;學懂不必變態為邪魔、饕餮,學懂尊重善良、老實的人們的「和平共生權」,而不把對方視作獵物、草芥,予以捕殺、蹂躪。
教育,也要培育天性善良、居心老實、資質平庸、言行戇直的人們,讓他們學會看透狡黠、貪婪的人的假面、聽懂他們的謊言、讀通他們的私心、悟出他們的計謀。
現在人們都知道,自然界的生態不能失衡。人類社會的「生態」也不能失衡。人類社會如果光有天性善良、居心老實、資質平庸、言行戇直的人,而沒有狡黠、貪婪的人,它的社會「生態」就要失去平衡,發展就難以持續和進步。
但是,失衡而質量低的教育,能配合落後的社會現實,把狡黠、貪婪的人武裝成為假面、謊言專家,助他們把包藏私心、完善計謀的伎倆,鍛煉嫻熟;卻同時把善良、老實的人培養成膽小怕事、懦弱無能,把平庸、戇直的人捏塑成愚昧無知、冥頑不靈。 倘若人民普遍有這樣的素質,社會就要時刻處於人禍的邊緣上了。 而人禍,往往比天災慘烈;有些天災,又可因人禍而生。
謹以此文紀念季公羨林。
2009/07/15
從學者教育家季公羨林辭世談到中國人民素質
上星期六,中國的學術界痛失了兩位碩果僅存、學富五車的老一輩學者教育家,一位是哲學、世界宗教、佛學和儒學學者任繼愈,另一位是古文字、古史、佛史學學者季羨林。兩位人瑞學者都於同一天在北京病逝,時間相距僅約四小時。
季公羨林生於1911年,也就是辛亥年。就差那麼一點就活上100歲,也就到了辛亥革命100週年了。
季公早年留學德國,獲哥廷根大學 Georg-August-Universität Göttingen 哲學博士學位,一生從事學術研究,範疇很廣,包括:佛教梵文、巴利文、印度古代文學、新疆古代吐火羅文、德國文學、佛教史、唐史、中印文化交流史、中西文化交流史等等。 博學者,斯之謂也歟!
季公出生在那個山河破碎年代的農民家庭,而能有這樣非凡的學術成就,晚年被譽為「國學大師」、「學術泰斗」、「國寶」,當可謂之學術界的異數。
文革期間,季公身為北京大學教授、共產黨員,當然不能逃過這順天時、應國運、彰人性的「國家級」慘烈大迫害。他度過了生不如死的「十年浩劫」,「在自絕於人民的邊緣上」懸崖勒馬而倖免於難。 1978北京大學劫後復課,季公倖存復出,此後再無政治風浪,淡薄坦蕩地度過了煥發華彩的學術三十年。
我是中國人,大師也是中國人,可大師的學養之於我的無知,相去何止億兆光年! 竊立季公門牆之外,雖望其門縫、牆隙,究竟何者為門縫、何處是牆隙,我大抵不能辨識。 既如是,本該沒有什麼資格說些什麼,也該沒有多少可說的話。
但季公是北京大學教授,又曾任北大副校長,屬中國社會主義教育系統的殿堂級人物,我祖系雖出書香門第,而今我作為一介基本不算受過什麼教育的渾沌蠢物,偏對國家教育有些看法,偏對中國的知識分子有些期望,偏對我國國民智愚懸殊的現狀有點發急,因此,禁不住還要略微嘟囔幾句。 季公一生平易近人,在天之靈想不會怪我僭越狂妄。
季公既是學者、教授,也是一位作家,原來也寫過不少讓我讀得懂的文字,譬如《牛棚雜憶》。 我最愛試圖理解這人類歷史上僅有的、荒天下之大謬的「十年浩劫」,尤其是其中殘酷批鬥、虐殺無辜者的人性基礎,這,我或許勉可搭上碴。
不承想到網上一瀏覽,偏又讀到了季公寫於差不多十年前的一篇文章《千禧感言》,其中一節讓我頓生感慨。 文中說,「中國公民中某一些人素質不高」,有「隨地吐痰的壞習慣」,當時特別為了50週年國慶而「打扮得花團錦簇」的首都,在歡慶之後不到一個月,「花壇和草地遭到破壞、踐踏,煙頭隨處亂丟,隨地吐痰也不稀見。還有一些破壞公共設施的現象」。
季公的文章說,他「不了解,這些人是何居心」。 他認為,「過去主要靠說教….用處不大….必須加以嚴懲。捉到你一次,罰得你長久不能翻身」! 他主張效法新加坡!
但此後多年,北京城管當局一直沒有採納季公「罰得你長久不能翻身」的獻策,只在舉辦「京奧」的前兩年,對隨地吐痰、亂丟煙頭等多項不文明行為,處以最高50元的罰金。 除了罰款,另加全面開動宣傳機器,教育市民「講文明、樹新風」。 這倒也似乎在「京奧」期間有過一定的效果,在世界來賓面前,免於在這吐痰、扔煙頭的蠅頭小事上,丟失國家體面。 可是,隨著盛會曲終人散,這古已有之,於今為烈的「國粹雅行」,卻又在首都捲土重來,「擲地有聲」,彼落此起,故態復萌了。
這位皓首窮經的學術大師,儘管一生從事教育事業,親身培育過不少國棟之苗,卻似乎還是有些「不了解」「中國公民中某一些人素質不高」的根本原因,不知道這些隨地吐痰、亂丟煙頭、破壞公物的人究竟「居心」何在。 像季公這樣一位才德兼備的老學者,還是會認為「加以嚴懲」,「罰得你長久不能翻身」,是值得提出來的解決問題方法!
我竊忖,季公留學德國,當知德國大小未及我國雲南一省,人口和四川相若,卻多有可跟博雅的季公比學問的學者,而沒有可跟隨地吐痰的中國百姓比素質的國民。 在中世紀以前還被羅馬人視作野蠻人的德國人民,今天普遍不愛隨地吐痰、扔煙頭,這並不是「加以嚴懲」可以得到的效果。
其實這些「素質不高」,有不文明行為的老百姓,並沒有什麼深不可測的「居心」,多半只是因為受教育太少,而同時教育的質量和教師的素質又太不高,因而沒有習得文明人的基本準則和內涵,欠缺文明人的面貌,做不出文明人的行為,這樣罷了。 中國固然有像季老這樣的學術巨擘,但畢竟稀如鳳毛麟角;社會上更多的是學識粗陋,自尊薄弱的老百姓。 這種現象,我姑名之曰「智愚懸殊」,而它的難兄難弟,正是貧富懸殊。
缺乏良好的教育的人們,眼見社會到處充斥著不公平、不正義的現象,他們不理解,心裏只會想:老實真誠、奉公守法會讓自己吃虧。 一部分缺乏自覺的人,自然對社會不生歸屬感,不會視社會為家園,更不會愛人如己,甚至還對社會懷有或輕或重的怨恨、敵視情緒。
有這樣「不高」的素質,而沒有暴力傾向的老百姓,如果被壓迫、被欺負,感到無助、無奈,卻又不能吭聲、無處宣洩,除了無的放矢,發發脾氣,用髒字罵罵人之外,吐痰解恨似是「生活兵法」的上上之策,類屬阿Q式的「精神勝利法」。 有些人就是口中根本沒有痰,都要故意在他瞧不順眼的人面前,愣吐一口唾沫,好贏片刻痛快,以補心理失衡。 我相信,這些人,不管屬於哪一類,如果心理未至完全崩壞,回到家裏,決不會在自家屋裏把痰亂吐。
至於有暴力傾向的人們的表現,可就難以逆料了。有的可能躲在陰暗的屋角裏虐待親人,有的更會到外面去做出驚天動地的血案,甚至找上一些無辜者同歸於盡。
人民缺乏良好的教育,為政者施加嚴厲的懲罰,企圖杜絕不文明的惡劣行為,這必然事倍功半,甚至徒勞;同時又會「激活」人的反抗本能,促進這些「不文明」的人們「行事」的衝動。「出擊」時,他們會提高警覺,加倍謹慎。 偶爾給逮著一次,罰金之後,往往不知改悔,只生怨恨,事後難保不會額外多幹十次!
顯而易見,要提高公民的素質,「說教」固是枉然,嚴懲只能治標,只有實施良好的教育,是治本的上上之策。 毋庸贅言,這是其中一樁世界上最難辦到的大事情,很多國家都把它辦砸了。
但願中國的教育家和為政者們早日徹悟:聽任智愚懸殊的社會現實長久存在,不是為政之道,不是教育之道,更不是國家長治久安的吉兆。
謹以此文悼念兩位學者教育家。
季公羨林生於1911年,也就是辛亥年。就差那麼一點就活上100歲,也就到了辛亥革命100週年了。
季公早年留學德國,獲哥廷根大學 Georg-August-Universität Göttingen 哲學博士學位,一生從事學術研究,範疇很廣,包括:佛教梵文、巴利文、印度古代文學、新疆古代吐火羅文、德國文學、佛教史、唐史、中印文化交流史、中西文化交流史等等。 博學者,斯之謂也歟!
季公出生在那個山河破碎年代的農民家庭,而能有這樣非凡的學術成就,晚年被譽為「國學大師」、「學術泰斗」、「國寶」,當可謂之學術界的異數。
文革期間,季公身為北京大學教授、共產黨員,當然不能逃過這順天時、應國運、彰人性的「國家級」慘烈大迫害。他度過了生不如死的「十年浩劫」,「在自絕於人民的邊緣上」懸崖勒馬而倖免於難。 1978北京大學劫後復課,季公倖存復出,此後再無政治風浪,淡薄坦蕩地度過了煥發華彩的學術三十年。
我是中國人,大師也是中國人,可大師的學養之於我的無知,相去何止億兆光年! 竊立季公門牆之外,雖望其門縫、牆隙,究竟何者為門縫、何處是牆隙,我大抵不能辨識。 既如是,本該沒有什麼資格說些什麼,也該沒有多少可說的話。
但季公是北京大學教授,又曾任北大副校長,屬中國社會主義教育系統的殿堂級人物,我祖系雖出書香門第,而今我作為一介基本不算受過什麼教育的渾沌蠢物,偏對國家教育有些看法,偏對中國的知識分子有些期望,偏對我國國民智愚懸殊的現狀有點發急,因此,禁不住還要略微嘟囔幾句。 季公一生平易近人,在天之靈想不會怪我僭越狂妄。
季公既是學者、教授,也是一位作家,原來也寫過不少讓我讀得懂的文字,譬如《牛棚雜憶》。 我最愛試圖理解這人類歷史上僅有的、荒天下之大謬的「十年浩劫」,尤其是其中殘酷批鬥、虐殺無辜者的人性基礎,這,我或許勉可搭上碴。
不承想到網上一瀏覽,偏又讀到了季公寫於差不多十年前的一篇文章《千禧感言》,其中一節讓我頓生感慨。 文中說,「中國公民中某一些人素質不高」,有「隨地吐痰的壞習慣」,當時特別為了50週年國慶而「打扮得花團錦簇」的首都,在歡慶之後不到一個月,「花壇和草地遭到破壞、踐踏,煙頭隨處亂丟,隨地吐痰也不稀見。還有一些破壞公共設施的現象」。
季公的文章說,他「不了解,這些人是何居心」。 他認為,「過去主要靠說教….用處不大….必須加以嚴懲。捉到你一次,罰得你長久不能翻身」! 他主張效法新加坡!
但此後多年,北京城管當局一直沒有採納季公「罰得你長久不能翻身」的獻策,只在舉辦「京奧」的前兩年,對隨地吐痰、亂丟煙頭等多項不文明行為,處以最高50元的罰金。 除了罰款,另加全面開動宣傳機器,教育市民「講文明、樹新風」。 這倒也似乎在「京奧」期間有過一定的效果,在世界來賓面前,免於在這吐痰、扔煙頭的蠅頭小事上,丟失國家體面。 可是,隨著盛會曲終人散,這古已有之,於今為烈的「國粹雅行」,卻又在首都捲土重來,「擲地有聲」,彼落此起,故態復萌了。
這位皓首窮經的學術大師,儘管一生從事教育事業,親身培育過不少國棟之苗,卻似乎還是有些「不了解」「中國公民中某一些人素質不高」的根本原因,不知道這些隨地吐痰、亂丟煙頭、破壞公物的人究竟「居心」何在。 像季公這樣一位才德兼備的老學者,還是會認為「加以嚴懲」,「罰得你長久不能翻身」,是值得提出來的解決問題方法!
我竊忖,季公留學德國,當知德國大小未及我國雲南一省,人口和四川相若,卻多有可跟博雅的季公比學問的學者,而沒有可跟隨地吐痰的中國百姓比素質的國民。 在中世紀以前還被羅馬人視作野蠻人的德國人民,今天普遍不愛隨地吐痰、扔煙頭,這並不是「加以嚴懲」可以得到的效果。
其實這些「素質不高」,有不文明行為的老百姓,並沒有什麼深不可測的「居心」,多半只是因為受教育太少,而同時教育的質量和教師的素質又太不高,因而沒有習得文明人的基本準則和內涵,欠缺文明人的面貌,做不出文明人的行為,這樣罷了。 中國固然有像季老這樣的學術巨擘,但畢竟稀如鳳毛麟角;社會上更多的是學識粗陋,自尊薄弱的老百姓。 這種現象,我姑名之曰「智愚懸殊」,而它的難兄難弟,正是貧富懸殊。
缺乏良好的教育的人們,眼見社會到處充斥著不公平、不正義的現象,他們不理解,心裏只會想:老實真誠、奉公守法會讓自己吃虧。 一部分缺乏自覺的人,自然對社會不生歸屬感,不會視社會為家園,更不會愛人如己,甚至還對社會懷有或輕或重的怨恨、敵視情緒。
有這樣「不高」的素質,而沒有暴力傾向的老百姓,如果被壓迫、被欺負,感到無助、無奈,卻又不能吭聲、無處宣洩,除了無的放矢,發發脾氣,用髒字罵罵人之外,吐痰解恨似是「生活兵法」的上上之策,類屬阿Q式的「精神勝利法」。 有些人就是口中根本沒有痰,都要故意在他瞧不順眼的人面前,愣吐一口唾沫,好贏片刻痛快,以補心理失衡。 我相信,這些人,不管屬於哪一類,如果心理未至完全崩壞,回到家裏,決不會在自家屋裏把痰亂吐。
至於有暴力傾向的人們的表現,可就難以逆料了。有的可能躲在陰暗的屋角裏虐待親人,有的更會到外面去做出驚天動地的血案,甚至找上一些無辜者同歸於盡。
人民缺乏良好的教育,為政者施加嚴厲的懲罰,企圖杜絕不文明的惡劣行為,這必然事倍功半,甚至徒勞;同時又會「激活」人的反抗本能,促進這些「不文明」的人們「行事」的衝動。「出擊」時,他們會提高警覺,加倍謹慎。 偶爾給逮著一次,罰金之後,往往不知改悔,只生怨恨,事後難保不會額外多幹十次!
顯而易見,要提高公民的素質,「說教」固是枉然,嚴懲只能治標,只有實施良好的教育,是治本的上上之策。 毋庸贅言,這是其中一樁世界上最難辦到的大事情,很多國家都把它辦砸了。
但願中國的教育家和為政者們早日徹悟:聽任智愚懸殊的社會現實長久存在,不是為政之道,不是教育之道,更不是國家長治久安的吉兆。
謹以此文悼念兩位學者教育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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