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7/31

茅塞子心

前兩天在美國首都華盛頓舉行的「中美戰略與經濟對話」開幕式上,奧巴馬總統「斷章取義」,引用了《孟子》的幾句話,他說:

"Thousands of years ago, the great philosopher Mencius said, "a trail through the mountains, if used, becomes a path in a short time; but, if unused, becomes blocked by grass in an equally short time."

大概完全沒有學過漢語的奧巴馬,他所引用的典故,出自《孟子˙盡心下》,原文據《十三經注疏》為:

「山徑之蹊間,介然用之而成路;為間不用,則茅塞之矣。……」

這段文字還有一種可能的斷句方式:

「山徑之蹊,間介然,用之而成路;為間不用,則茅塞之矣。……」

古人之智,可從這麼幾句2300多年前孟子所說的話看出來;但是古人之愚,亦可從這麼幾句今天難有確解的話感受出來! 只因古書不用標點符號,有時產生游移句讀,造成異解;加之詞義變化,往往衍生更多的異解。 迄今,似乎還沒有任何學者把孟子的這幾句原話的句讀確考,讓我們可以肯定,孟子究竟怎麼說。

早在殷商的甲骨文裏,標點符號這玩意,就已經存在了,可古人就是一直不懂得有效地運用它! 斯亦可謂「其愚不可及也」矣!

「為間」一詞,在這裏大致沒有異議,因為另見《藤文公上》:『夷子憮然為間曰:「命之矣。」』這大概是「頃刻」的意思,把「為間不用」解作「短時間不使用」,倒是無可懷疑的。而前面的單字「間」,似乎就不一樣了;要理解為「之間」的意思,似乎比較合理。

在《孟子》裏,似乎在單字詞後用「間」,複字詞後用「之間」。這也許跟詞句的節奏感有關。 而「之間」的例子比較多:

《梁惠王》:「七八月之間旱」;《公孫丑上》:「則塞於天地之間」;《藤文公下》:「引而置之莊岳之間數年」;《離婁上》:「父子之間不責善」;《離婁下》:「七八月之間雨集」;《告子下》:「傅說舉於版築之間」;《盡心上》:「利與善之間也」;《盡心下》:「君子之厄於陳、蔡之間」。

至於單音節「間」用作「之間」義,除「山徑之蹊間」,就只有《離婁下》「齊人有一妻一妾」章中的一例了:「卒之東郭墦間」。二者看似是相同的用法。

可是,「介然」這個關鍵詞可就沒那麼清晰易解了,它在《孟子》全書裏只用上一次,因而無以比照。此詞也見諸周秦典籍,如:

《荀子˙修身》:「善在身,介然必以自好也」。傳統解作耿介。但看似有擇善固執、持之以恆之意,倘以為孟子的句意,並無不通。又如:

《老子》:「使我介然有知,行於大道,唯施是畏」。若按傳統解作忽然,而以為孟子的用法,恐怕就有些費解了。

罷了,我這終極愚昧的古國野人,實在不值當因為人家絕頂聰明的異邦總統,隨口徵引了孟子的幾句尚無確解的話,而去搜索枯腸,苦思三番!

然而,我好學之心未死,還是要妄圖透徹理解孟子的這幾句話。 而孟子既不能重生,我這必然也只能是徒勞罷了。

勉力求知而徒勞,這是常有的事;但這一回嘛,卻竟因而又多讀了一些《孟子》的章節,倒也不能謂之一無所得;何況我還看出了奧巴馬「斷章取義」的高招:他竟然懂得選用這麼一段可以掐頭去尾、裊裊然若有絃外之音的典故,而拿來奉敬我國領導人,叫他們如嚼甘草,嚥後回味,久之難忘!

我說,奧巴馬的這些漢學家幕僚們可真有道行。

這位合眾國大總統引用的《孟子˙盡心下》的這一章全文是這樣的:
孟子謂高子曰:「山徑之蹊間,介然用之而成路;為間不用,則茅塞之矣。今茅塞子之心矣。」

這是孟子用比喻來「教育」他的老門生高子的話,大抵責備他學道未篤,而半途而廢,乃至有點死心眼、不明理。 我猜孟夫子的意思是說:

山上有小徑的地方,因了人們不斷地走動,就能形成明顯的路;一旦沒人走了,不多久,茅草可又長起來,這路可就給堵了。現在茅草已經堵上你的心眼了!

緊接上文的另一節,也提及了這個門生高子:

『高子曰:「禹之聲尚文王之聲。」 孟子曰:「何以言之?」 曰:「以追蠡。」 曰:「是奚足哉?城門之軌,兩馬之力與?」』 意思是:

高子說:「夏禹的音樂比周文王的音樂美妙。」孟子說:「為什麼這麼說?」高子說:「因為夏禹的鐘鈕都像蟲蛀似的,必是奏樂多了的緣故。」孟子說:「這又何足為據呢!城門下的車軌那麼深,能證明那些拉車的馬特別有力氣嗎?」

這一處,孟子作為老師,大抵要啟發他的這個齊國門生,讓他對事物的推想不要太簡單,可他卻要選擇打個難懂的比方。我看,這個不怎麼樣的老門生,儘管回去琢磨老半天,未必能琢磨出夫子深長的寓意。

愛作比喻而善用比喻,大概是孟夫子教學法裏的重要一環。

這位美國總統和我國領導人打交道,他何經不引、何典不據,偏要引用孟子以老師的身分,教導、啟發他的一個不怎麼樣的門生的訓話! 我國領導人倘若當時不知所云,回去吩咐手下把書一查,讀到了裁掉的這最末關鍵一句,竟是:「今茅塞子之心矣」,難免一番滋味湧心頭。

這位思、辯敏捷的半黑人總統背後的漢學家幕僚們,存的究屬何種心思,我天生愚昧,也缺線性邏輯訓練,當然無能猜透了。 但是,他的演講,我倒稍為聽過一些,總覺得,雖不像他的前任布什,樂以胡說八道為常態,但也並不多有特別高妙之處。 可是這一回,這位哈佛法學博士引我華夏經典,卻似乎起著點振聾發聵的作用,讓我略微茅塞頓開!

《馬太福音》裏記載,作為救主的耶穌,在講完「播種寓言」之後,添上一句:「有耳的,就應當聽!」如今這位耶穌的信徒沒大沒小,仿效耶穌講寓言倒也罷了,竟還學我孟夫子的舌! 篤信無神論,常給下級訓話的我國領導人,對這區區耶穌教徒的「寓言」,如果充耳不聞,我看,也該是理所當然的吧。

2009/07/20

紀念季公羨林,試談「十年浩劫」

中國老一輩學者季公羨林日前逝世,昨天上午在北京八寶山公墓舉行了遺體告別式。

季公最該為人景仰的事,竊以為,是他身為共產黨員,身在國內,卻毅然寫出了《牛棚雜憶》,把個人經歷「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悲慘遭遇,樸實地告訴了世人。 讓人們都看到了,在某些社會、政治條件之下,人性的墮落,人的悖逆人道,可以淪於怎樣一個可笑、可怖、可恥、可悲的境地。

這幾天又讀了一些季公的文章,對這位身心雖遭殘害,卻以堅忍不拔的精神,熬過「十年浩劫」的老學者,敬意不禁又增幾分。

季公生前要求辭謝人們加在他頭上的「國學大師」、「學界泰斗」和「國寶」三頂「桂冠」,好歸於真正的自由。

其實,「桂冠」這玩意,一如外號,自己是摘不掉的;因為不管本人願意不願意、承認不承認、答應不答應,別人倘要接著那樣「獻冠」下去,本人大抵也沒什麼轍。 面稱時,固然可以扭過頭去不答應,顧左右而言他。 但在本人不在場時用作背稱,本人就無從過問了。 因此,季公這「大師」、「泰斗」和「國寶」三頂桂冠,實則無法有效摘除,以至還被愛戴他的人,「擅用」於告別式的輓聯中:

文望起齊魯通華梵通中西通古今至道有道心育英才光北大
德譽貽天地辭大師辭泰斗辭國寶大名無名性存淡泊歸未名

輓聯中雖有「辭」字,實際卻是辭不掉了。 這些「桂冠」,大抵也只能隨中華文化和黨國歷史的永存,讓他老人家的在天之靈,被動地、無可奈何地戴下去,戴到天荒地老了。

對泱泱大中華而言,季公的獲獻三頂「桂冠」,顯示的其實並非全然正面的意義。 從其中一個角度看,這說明了中國文化人才匱乏,非常嚴重。 倘若中國滿地盡是大師、泰斗、國寶;也就是說,率土之濱,到處都有像季公這樣的人才,那麼季公頭上被動戴上的,當然再無所謂「桂冠」,他也就不必苦心孤詣,要著意為文,鄭重懇求「摘帽」了。

可惜的是,中國雖大,國土約為季公昔日留學的德國的27倍,人口約當16比1, 差距不為不大。 可是在這偌大的中國,像季公這樣的學者,比例上僅屬寥寥,可謂鳳毛麟角、碩果僅存,可能要比德國黑森林裏的野貓,和四川臥龍保護區裏的四足「國寶」,還要稀罕。

今天,學者作為一個籠統的職業類屬,在季公曾經留學的德國,大抵並不罕見,因而無大異於普通人;但在中國,由於教育事業起步晚近,「發展遲緩」,又多遭政治干擾和摧殘,學者因此成了珍稀物種,每每受到過度的景仰和崇拜,而成為「學術寄生物」的攀附對象。 學者一旦在學術界獲得尊崇,近處也就必然出現畢恭畢敬、唯唯諾諾、馴貼殷勤、巧言令色的晚輩。 這種晚輩,季公在《牛棚雜憶》裏描寫得很清楚了,俾逢因緣際會,他能一夜變色。

由於所受教育質量不高,這種「變色龍」不一定都能洞悉自己的本性和異能,因而不會感到半點噁心或羞慚;捫心自省,只會自覺忠心耿耿;一旦要變起色來,必當理直氣壯、義無反顧。 只要主上不仁,欽賜時機,就算對象老弱病殘,為了一己之私,他們還是會毫不猶豫地大義棄師,把該揪出來的還揪出來,把該迫害的還予殘酷迫害,絲毫不會手軟。

莫非這也是季公要卸掉百年「樹冠」的原因之一?為的好讓這類「學術寄生物」,再也無從攀援。

季公在他的文章裏把中國人(似乎單指漢人)和德意志人民比較,他說:「德國人民……爲人正直,淳樸,個個都是老實巴交的樣子。在政治上,他們卻是比較單純的。真心擁護希特勒者佔絕大多數。」

我看不見得。 德國人那種老實,恐怕是超脫於世故之外的老實,略可謂之反璞歸真。 這是因為德意志人民在近代所經歷的種種社會鬥爭,要比中國普羅漢人的豐富得多。 中國漢人直到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後二十年,也就是文革時期,大部分還只屬文盲的農民階級,只知道天天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而「工人階級」、知識分子,也大都新近來自農民家庭。

季公又在另一篇回憶他留學德國的文章裏說,有一個長得很漂亮的年輕姑娘對他說,如果能為希特勒生孩子,那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

這一切,顯而易見,都是教育的結果。 在納粹主義的教育下,為數不過六七千萬的德意志人民接受了服從領袖、不容懷疑的愛國、愛黨價值觀,一生一世,忠貞不渝。

德國的國運到了季公留學期間的「第三帝國」時期,已然經歷過了不少次的社會變革,當時的德意志人民,肯定要比三四十年以後才懂得「全民大煉鋼」、「畝產萬斤糧」的中國工人階級和貧下中農的素質高出許多,政治意識也肯定遠較成熟和世故。

另外,早在卡爾˙馬克思要鬧革命的年代,德國社會的階級構成,已然大異於中國;像一個世紀以後的中國農民那樣,困厄於絕境的老百姓,大抵在當時的德國,比例並不夠多,因而形不成革命氣候和力量。

馬克思參與了沒有成功的「資產階級革命」,因而被逐出普魯士,流落倫敦。 他要讓共產主義在德國實現的理想,反倒有賴納粹頭子希特勒「間接」地、「局部」地替他做到了。 可是100多年之後,馬克思卻成了中國的一尊「神明」。 這尊新造「神明」非同小可,祂雖不承香火,也不受跪拜,卻叫滿臉油煙的孔聖人、太上老君、佛祖和關聖帝君都一一瞠乎其後;褻瀆祂,罪屬反革命,可處死刑,刑前可受殘虐。

儘管在第三帝國時期,獨裁者希特勒瘋魔全國,但作為統一的內在精神砥柱,德意志民族信奉了十幾個世紀的羅馬基督教(天主教),和馬丁路德創立的,其時已有400多年歷史的抗羅宗基督新教,仍然暗中有效。 《新約聖經》裏所描述的耶穌,作為入世而不惜為信徒勇敢犧牲的教主,生前言行一致地「非以役人,乃役於人」,這在規範信徒的行為上,要遠比中國傳統信仰的「菩提本無樹」,或者「丹成上九天」之類,能起的現實正面意義要大得多了。 偉大的無產階級革命導師馬克思把一切宗教不加區分地貶為「精神鴉片」,無疑是極端的偏頗。

德國得益於產業革命的種種成果,在季公所處的「第三帝國時期」,基本已經相當發達,這時只有侵略他國的條件,卻無民族內鬥的誘因。 而失去國土的猶太人適逢其會,作為異族和異教徒,又被認為出賣耶穌,如今掌握德國的經濟命脈,引來妒恨,於是不幸成了希特勒及其信徒要殘酷屠殺的對象。

中國的國運可不一樣,它的社會階級分化嚴重,農民和上層社會之間的階級差距有逾天壤。 原來只有一個孔夫子,像個教主般,跨階級地坐鎮人們心坎之龕,辛亥革命之後,改朝換代,皇帝退位了,卻出不來一個能夠「安內攘外」的領袖,接著來了五四運動,乾脆把孔聖人的文宣王都給廢掉了。 這時正在極度苦難之中的數億農民,和農民之外的各個社會階級,都惶惶然不可以終日,頓成無主孤魂,亟需一個能代替皇帝的領袖,以為信靠、膜拜的對象。 這是人類歷經數十萬年的進化,而寫在了基因裏頭的,對神祇、領袖崇拜的本能。

就在這個節骨眼上,大漢民族正好孕育出來一個亙古未見、出類拔萃的群眾領袖、革命精英,他就是毛澤東!毛氏把那什麼秦皇、漢武、唐宗、宋祖,一概不放在眼內,還取笑成吉思汗,「只識彎弓射大鵰」,熟知《三國演義》和《水滸傳》的普羅大眾正需要這樣一個英雄給大家當領袖,「真命天子」於是順理成章地成就了大業!

有那樣的一個一黨專政的共和國,有那樣的一個「只爭朝夕」的最高領袖,有那樣的一批野心勃勃、忠心耿耿的追隨者,有那樣的素質太不高而碩大無朋的民族,於是「社會主義新中國」的一連串政治運動、派系鬥爭,就理所當然地彼落此起了。 政治運動多了,左傾右傾習慣了,人們接受了派系鬥爭的洗禮,其本領也就越來越高強,手段就越來越巧妙,靈魂也隨之越來越墮落,國運終於迎來了成熟的歷史時機,醞釀出來了一個驚天地、泣鬼神,亙古未見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 「文革」癌潰疽爛之後,貶稱「十年浩劫」。

有人說,歷史是會不斷重演的。這種說法似是而非。 人們看著歷史事件似曾相識,類比之下,型態、性質相似罷了。可是型態、性質相近的歷史事件,在當局者來說,在適逢其會者來說,往往看不出有什麼關聯、暗示,而形不成有效的警惕作用。 「十年浩劫」過去了,它絕對不會重來,但是只要國民素質保持長久不高,國家政治保持長久不開明,說不定什麼時候,連「所見略同的英雄」們也不可預見的時機一旦成熟,別樣的不可思議的浩劫,還是有可能發生的。

這其中最關鍵的是國民素質。 國民的素質不高,而有龐大的黨派,而又有「派性」,危險就存在了。

季公在《牛棚雜憶》裏提到了人的「派性」。 「派性」也好,「黨性」也好,其實都來自「群性」,就是集體意識,是人類共有的通性。這就是為什麼會有部落、社會、民族、國家、聯邦。有了這些,族群就能有效繁衍。 可是,人類個體除了有「派性」、「黨性」、民族性,他還會有個性。個性和「派性」、「黨性」、民族性之間要取得平衡,在必須取捨的關鍵時刻,懂得以良知為準則,判辨是非,定奪何去何從。 這,就是正義、平衡的教育之道。 失衡而不正義的教育,往往要試圖滅絕個性。 這種逆天而行的試圖,雖然永遠不可能實現,但在枉費心機的過程中,卻必定造成黨國、民族的大災劫。

正義、平衡的教育,不應是教條的強掗,不僅是知識的灌飼,不只是悉心培育一批實用的精英接班人,更不能只為統治集團的利益服務。

教育,是要培養天性狡黠、愛欲貪婪的人,讓他們學懂運用文明的手段達到私心的目的,而不必貪贓枉法,作姦犯科:貪財的可以從容不迫地撈得鉅財,戀色的可以溫文爾雅地漁得絕色;不必鋌而走險,淪落草莽,為梟作寇,擄掠姦殺。 讓他們學懂狡黠、貪婪雖為本性,而自尊、自重亦當存乎良知;學懂不必變態為邪魔、饕餮,學懂尊重善良、老實的人們的「和平共生權」,而不把對方視作獵物、草芥,予以捕殺、蹂躪。

教育,也要培育天性善良、居心老實、資質平庸、言行戇直的人們,讓他們學會看透狡黠、貪婪的人的假面、聽懂他們的謊言、讀通他們的私心、悟出他們的計謀。

現在人們都知道,自然界的生態不能失衡。人類社會的「生態」也不能失衡。人類社會如果光有天性善良、居心老實、資質平庸、言行戇直的人,而沒有狡黠、貪婪的人,它的社會「生態」就要失去平衡,發展就難以持續和進步。

但是,失衡而質量低的教育,能配合落後的社會現實,把狡黠、貪婪的人武裝成為假面、謊言專家,助他們把包藏私心、完善計謀的伎倆,鍛煉嫻熟;卻同時把善良、老實的人培養成膽小怕事、懦弱無能,把平庸、戇直的人捏塑成愚昧無知、冥頑不靈。 倘若人民普遍有這樣的素質,社會就要時刻處於人禍的邊緣上了。 而人禍,往往比天災慘烈;有些天災,又可因人禍而生。

謹以此文紀念季公羨林。

2009/07/15

從學者教育家季公羨林辭世談到中國人民素質

上星期六,中國的學術界痛失了兩位碩果僅存、學富五車的老一輩學者教育家,一位是哲學、世界宗教、佛學和儒學學者任繼愈,另一位是古文字、古史、佛史學學者季羨林。兩位人瑞學者都於同一天在北京病逝,時間相距僅約四小時。

季公羨林生於1911年,也就是辛亥年。就差那麼一點就活上100歲,也就到了辛亥革命100週年了。

季公早年留學德國,獲哥廷根大學 Georg-August-Universität Göttingen 哲學博士學位,一生從事學術研究,範疇很廣,包括:佛教梵文、巴利文、印度古代文學、新疆古代吐火羅文、德國文學、佛教史、唐史、中印文化交流史、中西文化交流史等等。 博學者,斯之謂也歟!

季公出生在那個山河破碎年代的農民家庭,而能有這樣非凡的學術成就,晚年被譽為「國學大師」、「學術泰斗」、「國寶」,當可謂之學術界的異數。

文革期間,季公身為北京大學教授、共產黨員,當然不能逃過這順天時、應國運、彰人性的「國家級」慘烈大迫害。他度過了生不如死的「十年浩劫」,「在自絕於人民的邊緣上」懸崖勒馬而倖免於難。 1978北京大學劫後復課,季公倖存復出,此後再無政治風浪,淡薄坦蕩地度過了煥發華彩的學術三十年。

我是中國人,大師也是中國人,可大師的學養之於我的無知,相去何止億兆光年! 竊立季公門牆之外,雖望其門縫、牆隙,究竟何者為門縫、何處是牆隙,我大抵不能辨識。 既如是,本該沒有什麼資格說些什麼,也該沒有多少可說的話。

但季公是北京大學教授,又曾任北大副校長,屬中國社會主義教育系統的殿堂級人物,我祖系雖出書香門第,而今我作為一介基本不算受過什麼教育的渾沌蠢物,偏對國家教育有些看法,偏對中國的知識分子有些期望,偏對我國國民智愚懸殊的現狀有點發急,因此,禁不住還要略微嘟囔幾句。 季公一生平易近人,在天之靈想不會怪我僭越狂妄。

季公既是學者、教授,也是一位作家,原來也寫過不少讓我讀得懂的文字,譬如《牛棚雜憶》。 我最愛試圖理解這人類歷史上僅有的、荒天下之大謬的「十年浩劫」,尤其是其中殘酷批鬥、虐殺無辜者的人性基礎,這,我或許勉可搭上碴。

不承想到網上一瀏覽,偏又讀到了季公寫於差不多十年前的一篇文章《千禧感言》,其中一節讓我頓生感慨。 文中說,「中國公民中某一些人素質不高」,有「隨地吐痰的壞習慣」,當時特別為了50週年國慶而「打扮得花團錦簇」的首都,在歡慶之後不到一個月,「花壇和草地遭到破壞、踐踏,煙頭隨處亂丟,隨地吐痰也不稀見。還有一些破壞公共設施的現象」。

季公的文章說,他「不了解,這些人是何居心」。 他認為,「過去主要靠說教….用處不大….必須加以嚴懲。捉到你一次,罰得你長久不能翻身」! 他主張效法新加坡!

但此後多年,北京城管當局一直沒有採納季公「罰得你長久不能翻身」的獻策,只在舉辦「京奧」的前兩年,對隨地吐痰、亂丟煙頭等多項不文明行為,處以最高50元的罰金。 除了罰款,另加全面開動宣傳機器,教育市民「講文明、樹新風」。 這倒也似乎在「京奧」期間有過一定的效果,在世界來賓面前,免於在這吐痰、扔煙頭的蠅頭小事上,丟失國家體面。 可是,隨著盛會曲終人散,這古已有之,於今為烈的「國粹雅行」,卻又在首都捲土重來,「擲地有聲」,彼落此起,故態復萌了。

這位皓首窮經的學術大師,儘管一生從事教育事業,親身培育過不少國棟之苗,卻似乎還是有些「不了解」「中國公民中某一些人素質不高」的根本原因,不知道這些隨地吐痰、亂丟煙頭、破壞公物的人究竟「居心」何在。 像季公這樣一位才德兼備的老學者,還是會認為「加以嚴懲」,「罰得你長久不能翻身」,是值得提出來的解決問題方法!

我竊忖,季公留學德國,當知德國大小未及我國雲南一省,人口和四川相若,卻多有可跟博雅的季公比學問的學者,而沒有可跟隨地吐痰的中國百姓比素質的國民。 在中世紀以前還被羅馬人視作野蠻人的德國人民,今天普遍不愛隨地吐痰、扔煙頭,這並不是「加以嚴懲」可以得到的效果。

其實這些「素質不高」,有不文明行為的老百姓,並沒有什麼深不可測的「居心」,多半只是因為受教育太少,而同時教育的質量和教師的素質又太不高,因而沒有習得文明人的基本準則和內涵,欠缺文明人的面貌,做不出文明人的行為,這樣罷了。 中國固然有像季老這樣的學術巨擘,但畢竟稀如鳳毛麟角;社會上更多的是學識粗陋,自尊薄弱的老百姓。 這種現象,我姑名之曰「智愚懸殊」,而它的難兄難弟,正是貧富懸殊。

缺乏良好的教育的人們,眼見社會到處充斥著不公平、不正義的現象,他們不理解,心裏只會想:老實真誠、奉公守法會讓自己吃虧。 一部分缺乏自覺的人,自然對社會不生歸屬感,不會視社會為家園,更不會愛人如己,甚至還對社會懷有或輕或重的怨恨、敵視情緒。

有這樣「不高」的素質,而沒有暴力傾向的老百姓,如果被壓迫、被欺負,感到無助、無奈,卻又不能吭聲、無處宣洩,除了無的放矢,發發脾氣,用髒字罵罵人之外,吐痰解恨似是「生活兵法」的上上之策,類屬阿Q式的「精神勝利法」。 有些人就是口中根本沒有痰,都要故意在他瞧不順眼的人面前,愣吐一口唾沫,好贏片刻痛快,以補心理失衡。 我相信,這些人,不管屬於哪一類,如果心理未至完全崩壞,回到家裏,決不會在自家屋裏把痰亂吐。

至於有暴力傾向的人們的表現,可就難以逆料了。有的可能躲在陰暗的屋角裏虐待親人,有的更會到外面去做出驚天動地的血案,甚至找上一些無辜者同歸於盡。

人民缺乏良好的教育,為政者施加嚴厲的懲罰,企圖杜絕不文明的惡劣行為,這必然事倍功半,甚至徒勞;同時又會「激活」人的反抗本能,促進這些「不文明」的人們「行事」的衝動。「出擊」時,他們會提高警覺,加倍謹慎。 偶爾給逮著一次,罰金之後,往往不知改悔,只生怨恨,事後難保不會額外多幹十次!

顯而易見,要提高公民的素質,「說教」固是枉然,嚴懲只能治標,只有實施良好的教育,是治本的上上之策。 毋庸贅言,這是其中一樁世界上最難辦到的大事情,很多國家都把它辦砸了。

但願中國的教育家和為政者們早日徹悟:聽任智愚懸殊的社會現實長久存在,不是為政之道,不是教育之道,更不是國家長治久安的吉兆。

謹以此文悼念兩位學者教育家。

2009/07/07

The Genuine Hero

Now most people are living in parts of the earth no longer capable of sprouting heroes, which many simply don't know how to do without, just as in history. Those who need heroes so desperately have to turn to football geniuses, basketball giants, tennis champions, sparkling movie stars, phenomenal pop music performers, etc. for substitution, and place them in their niches for heroic idols. They worship and feel good.

I saw the Zhang Yimou film 'Hero' on TV. Though it must have been re-aired several times before, this was the first time I viewed it, many years after its release; thanks to my partially working defective Chinese made recorder with a world famous brand name.

The film, with a very simple plot and dialogue, was obviously aimed for the Global audiences, as well as the huge Chinese one, which were similarly so used to cinematographic exaggeration of individual physical capability, to an extent of no limit. Many believe that watching movies with such visual excitement can relieve the stress and strain of everyday city life. I have never been convinced.

People who like this sort of movie, however, may accept such extreme fictitiousness better than that found in the cartoon, as the images captured with every single frame are from real movie stars created by God, and they could be perfect compared to animated figures made up by humans.

'Hero' depicts an assassin from the Kingdom of Zhao, who wants to sacrifice his own life on killing the King of the Kingdom of Qin, who has invaded Zhao. Yet he eventually gives up at the moment he is convinced the realization of the King's military ambitions benefits 'All Land under Heaven (天下)'. He spares the King. In consequence he enjoys a glorious death and a generous burial.

He calls himself Nameless and disguises as a Qin subject. He tracks down the King's assassins and kills them in duels so as to seek for the King's trust and reward of proximity.

In a demonstration to the assassins he challenges to an open duel, his sword is so swift and powerful that its strokes loosen all the tied and piled up scrolls of bamboo slips and collapse all the shelves on which they are stored, along the walls of a library 20 paces by 20 paces, in just no more than half of a second. This implies that given a 10-pace proximity, the King is doomed while still talking, even totally aware of his fate, with a ready sword in hand and a suit of battle armour covering the whole body.

At the end of this series of countless sword strokes that the camera mechanism fails to capture, and thus the audience is not able to see, the shining blade however, still manages to smoothly rest the falling bowl, having sprung up with the swordsman's gentle stamp on the floor at the beginning of the split second, and prevent it from a hard landing under the law of gravity. Yet not a single drop of water is spilled. The peak of each curve of velocity of each of this series of countless smoothly coordinated body movements and sword strokes must be at least a hundred times faster than the speediest fighter jet at its ultimate capability of Mach 3.3. I wonder how the actor Jet Li does it, with his name bearing no more than just one single JET.

Martial art of this extremely extravagant kind seen on the screen is invented solely for the purpose of intoxicating those minds which are very much tired of reasoning, instead of convincing those which are not. This is just one way of entertaining people who subconsciously want to evade reality, and also those whose mind is in a state similar to 'neoteny'.

In reality we don't have anything near this species of imaginary swordsman, which obeys no law of physics and physiology. Yet with the help of technology it can readily be created out of nothing in a moviemaker's mind which is sensually mature but sensibly never, in this moviemaking industry which burns a big lot of money, contributing much to environmental damages and global warming.

We only have in history something like that stupid and clumsy Jing Ke of Wei. This real assassin was sent by the Crown Prince of the Kingdom of Yan, who factually failed to stab this very King of Qin with a humble dagger wrapped with a map presented to His Majesty, together with the head of a Qin general who had fled Qin.

Not only Jing Ke failed, his friend Gao Jianli who wanted to revenge him also failed, and perhaps numerous other assassins failed too. Despite all those attempts, the King survived to become the First Emperor of 'All Land under Heaven'. He had enjoyed his tyranny for a little more than a decade, before he died probably of mercury poisoning, by taking pills from alchemists. Four years after his death, in 206 BCE, the freshly founded Qin Empire was altogether history. 'All Land under Heaven' came into the possession of Liu Bang the Han leader, leaving the name Qin (Chin) for the western civilization to derive its own names for China from.

The film remedies its simplicity of plot by abandoning the normal straight story telling way of adopting third person selective omniscientism. It instead employs Akira Kurosawa's 'Rashomon' model of individual personae's subjectivism, for the swordsman to tell his versions and lies, and the King his suppositions, through an unlikely conversation between the two.

Sophisticated cinematography with surrealistic scenery and different colour dominations creates a sense of beauty that the viewers can only come back to this type of motion pictures for more.

The title 'Hero' gives an ambiguity. It could either refer to the assassin or the King. The Chinese title, which could be either singular or plural, and is even more ambiguous, keeps it a bit of fun for the audience to decide by themselves. But few come for entertainment would bother to do so, I guess.

The film's depicting the King's having this eerie power, which alters the mind of the unstoppable and most determined assassin, with just a brief dialogue, is not really convincing. The assassin gives up his long fixed goal at the last odd moment, simply because all of a sudden he seems to realize that 'All Land under Heaven' certainly will benefit from being ruled by a king like this singular one.

With the most implausible conversation, the film shows quite so clearly the producer & director Zhang Yimou's intention to advocate his hero, the Genuine Hero, the King of Qin.

It is good enough for the assassin to accept the King as the Genuine Hero capable of exterminating the six kingdoms in order to end their endless warring against each other. This makes historical sense. And there is a significant additional idea: by involving calligraphy in his plot, the assassin finds a point to appreciate the King's decision to eliminate redundant variants of characters circulating across the kingdoms, which cause much trouble in writing and communication. He tells the King he has asked for the calligraphy of one word, namely 'sword', which he presents to the King as a gift, but there are several variants to be chosen from.

According to history, the King of Qin declared himself the First Emperor after having 'unified' all the warring kingdoms within 'All Land under Heaven'. Then he proceeded to what he wanted to do next, ruthlessly. In accordance with all that bit of history we know, he acted as a total tyrant. Unless evidence telling otherwise is excavated, people still perceive one of the most tyrannous rulers in Chinese history.

A ruler's ruthlessness is not to be justified or cancelled out by his achievements through ruthless ruling.

After having 'unified' the warring kingdoms, the First Emperor eliminated the redundant variants of characters; standardized the axle length of carts and carriages, the currency, and also the units of measurements, etc. He dug the Divine Canal and built the Great Wall, by applying servitude upon his subjects of course. But all these do not necessarily imply that his way of tyranny is historically or politically CORRECT, even with the context in that particular stage of civilization taken into consideration.

Besides cruel torturing and severe punishments as a routine of ruling, this tyrant had some 460 Confucian scholars buried alive, and most existing books burnt. He banned all schools of thought, except the Legalist School, which under his manipulation was just a means of ruthless ruling.

The film's applying the term hero is quite so obvious an analogy to glorifying the then King. If the term is meant for the assassin, the King is even glorified more.

The film's portrayal of the King of Qin as the Genuine Hero is not the least subtly conveyed. I perceive something like a parable in there. As the producer and director, Zhang Yimou must have implied ulterior meanings for making up such a historical fantasy, depicting the King as a positive persona capable of moving two deadliest and most determined assassins.

I would say, hero or not, this King was no doubt a GREAT one. To some who have inherited a worshipping gene but lack a faith, he just has to be called perfect, even if he was not really GLORIO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