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10/09

北大精英的一篇文章引起的聯想

2003年底,一位朋友從萬維網上給我抄送了幾篇文章,大概認為精采,不容錯過。 有些我讀後深有所感。 其中一篇很有意思,篇名“懷念故人”,談及作者阿憶的幾位已故師長、偶像學者,和早逝的同窗,憶述了一些在他們生前,跟他們交往的情景,和會面的印象。文章行文樸素,情感真摯。
然而,細味這篇文章,讓我產生一些特殊的感受,不吐不快。於是不免胡言亂語,嘀哩嘟嚕就在鍵盤上打了一大堆,目的只在回贈朋友,本來無意發表。 近來由於要在blog上胡謅,把這篇舊文也翻了出來。 到網上搜尋一下,在北京大學的網頁中,找到了這篇內涵深邃的文章,再讀一遍,比照一下,發覺幾乎原文依舊,幾年來未作修訂。 我一時有些感慨,於是略改拙文,發表於此,希望感興趣的朋友先到網上細閱該文,然後回來看我的胡言亂語。
據網上資料,作者畢業於北京大學中文系,無疑是中國社會主義高等教育培養出來的‘精英’。 文章的字裏行間隱含和突顯的個人思想和價值觀,多少反映了國家高等教育,在知識分子意識形態塑造上起到的作用。

作者在文章 (以下或稱‘憶文’) 的第一節裏說,“早在上中學的時候就知道,北大的燕南園是片聖人居住的別墅區”,又說語言學泰斗王力先生熟練操縱的第七種語言——越南語,學的時候已經72歲,這讓他“無法不自慚形穢”。 而四卷《古代漢語》,“為王先生帶來了驚人的版稅收入”,高年級學生帶他們去“拜謁王力先生,路過燕南園南邊的工商銀行時,說…這銀行半數的存款是王先生一個人的”!
如果作者的遣詞用語都是正面的,並不隱含絃外之音,那麼作者對王力先生的崇拜,以至尊為聖人,很可能就是因為王力先生非凡的語言能力,就是因為王力先生驚人的版稅收入! 因為“憶文”裏並沒有述及王力先生的高風亮節,沒稱頌王力先生行為世範。 這種型態的尊崇,可以說是一般的單純個人崇拜。
抑不知作者今天是否仍對先師尊崇如舊,倘若清明節到墓前致祭,是不是還會不敢稍忘階級觀念,不敢稍忘自己的卑微,甚至用上‘跪謁陵寢’之類的字眼來作表述?

‘憶文’稱王力先生為‘北大聖人’。 聖,《說文》的解釋是“通也”。 這個詞,在古漢語裏本來並沒有今天所說的,借譯洋文divine, holy, sacred, saint等詞的‘神聖’的意思,甚至沒有道德節操崇高的涵義,大抵只是說的理解能力非常高,聰明絕頂,有大智慧,能明白十分深奧的道理,一個頂一萬個,這樣罷了。 孔子說:“若聖與仁,則吾豈敢!” 又說:“聖人吾不得而見之矣。得見君子者,斯可矣。” 大抵用的這個原義,可見就連那所謂‘仁’,都沒有包括在內。 可是經過了歷代封建統治者和特權知識階級的厚貼金、絕對化,詞義就變得高不可仰,深不可測,寬不可狀,遙不可及,竟至於變成了一個帶有迷信色彩的字眼。 ‘憶文’裏把王力先生稱為‘聖人’,倘若還用《說文》的本義,該是不至大謬不然的。 然而,此詞似乎不能回復古義了,除非作者寫的並非現代語體文。
今天在現代漢語詞彙裏的所謂‘聖人’,無論指的是中國的,還是外國的歷史人物,不管用於文化範疇,還是宗教領域,一般都是指的人死之後,被當代或後世的統治階級、宗教組織,認定具有崇高的道德品格,在言行上堪作楷模,甚至死後顯現聖蹟,而予以追封賜諡,敕令子民或教徒必須敬畏崇拜的神聖人物。

今天在中國,不管在哪個領域,大概都不會產生聖人了。 但中國卻有天主教,在天主教的神聖國度裏,也許要當別論。 十年前,印度加爾各答天主教會的德蘭修女Mother Teresa逝世。她在那裏為痲瘋病人、貧民、賤民和孤兒鞠躬盡瘁了大半生。 她逝世後不久,就被羅馬教廷列為‘聖品’,進入‘封聖’程序,目前已通過了‘beautification’, 被尊稱為真福德蘭(台譯德蕾莎)Blessed Teresa, 往後一旦顯現了教廷認為足夠的‘聖蹟’,就會正式成為天主教聖人,尊稱為加爾各答的聖德蘭Saint Teresa of Calcutta (Kolkata)了。 到那時候,中國的天主教徒,就會多了一位值得效法的聖人。
當然,要像印度城市街角上整天坐著,蓬頭垢面,赤腳裸身,給人祝福,索取盧比,而美元也不拒絕,但少給就有可能開罵的,也叫‘聖人’的‘聖人’,又屬另類。

《現代漢語詞典》【聖人】條的解釋有二: 1.舊時指品格最高尚、智慧最高超的人物,如孔子自漢朝以後被歷代帝王推崇為聖人。 2.封建時代臣子對君主的尊稱。
在今天,在現代漢語的觀念裏,管王力先生叫個聖人,不管從哪個角度看,該都不算很合適,儘管他是一位絕頂聰慧,對社會、文化有很大貢獻的語言學家,儘管他收過驚人的版稅,住過北大別墅區,能說七種語言。

五千年來,除了帝堯、帝舜、夏禹、商湯、周文王、周武王、周成王和周公旦,中國就只有一位盡人皆知的聖人。 那就是畢生沒收版稅一個子,沒住別墅半個區,沒學語言七大種的孔夫子。 孔夫子編篡、修訂、寫作的典籍,也曾被稱為聖經。 從前,到孔聖人畫像前得叩拜,甚至上香,讀聖經要正襟危坐,畢恭畢敬。 今天一般指耶穌誕辰的聖誕,原來就是指的孔子誕辰,現今奉儒道為宗教者仍用此義。
然而,孔子的聖人稱號,並非來自他當時的學生,也非來自歷代缺乏教育的一般老百姓,或者飽讀詩書的讀書人的尊奉,而是正如《現代漢語詞典》的釋義所說,“被歷代帝王推崇”所致。
漢武帝劉徹罷黜百家,獨尊儒術。 但孔子被漢朝皇帝首度追封,卻在武帝之後,而且僅至公、侯的爵位。 到了唐朝,玄宗追封他為‘文宣王’。 宋真宗時升格為‘至聖文宣王’。 到了元朝,再升一級,蒙古皇帝鐵穆爾竟然追封他為‘大成至聖文宣王’。 到了滿清皇朝,順治皇帝愛新覺羅福臨就更進一步,賜他‘大成至聖文宣王先師’的封號。 大抵孔子的‘聖’,在皇帝眼裏,已然遠遠超越了堯、舜、禹、湯、文、武、成王和周公,而達到了千古的極至,正所謂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了。
雖然托孔子的洪福,弟子顏回被尊為‘復聖’、曾子為‘宗聖’、孫子子思為‘述聖’、子思門人的學生孟子為‘亞聖’,但似乎都只是徒具虛名而已,實際上沒有‘聖’到哪裏去。 至於文學範疇裏詩聖杜甫的‘聖’,似乎和詩仙李白的‘仙’不相伯仲,乾脆夠不到至聖、亞聖一類‘聖’的範疇了。 而和‘詩聖’層次相若的‘聖’,據說還有‘武聖’、‘書聖’、‘畫聖’、‘茶聖’、‘酒聖’、‘藥聖’等等,真要這麼‘聖’下去,恐怕‘聖’之不盡,而至於‘濫聖’了呢。

在中國近代史上,孔子‘大成至聖文宣王先師’的封號,由於被捧得太高、太玄,被竊用得太濫、太謬,以至成了暴君酷吏欺壓平民百姓、殘父暴夫控制子女妻媳的神祇偶像,曾幾何時,竟被激進學者、革命分子和熱血青年錯認作禍國殃民的罪魁禍首,給假借虎威的狐狸當上了替罪羊,而被無辜打倒,無理批鬥,歷時竟達六十年。
不過,如今孔子早已恢復名譽,一年四季,又在廟裏廟外受祭享供了。 本文初稿的那年秋天,曲阜孔廟迎來一群韓國女大學生,穿戴周代服飾,獻古舞以致祭祀。
證諸孔子的言行錄《論語》(雖則述而不作)、北方韻文總集《詩》(雖則有所芟刈)、編年魯國歷史《春秋》(雖則意含主觀褒貶),孔子確堪被尊為聖人、萬世師表,而且也肯定是一位對華夏政治文化有偉大貢獻,亙古無匹的學者。 只要翻閱《論語》,把它讀明白了,必然深受感動,肅然起敬!
然而在中國特定的政治、社會體制、文化、教育型態的一座座大山之下,把孔子尊為不可超越的‘至聖’,也就等於給一切可能的社會發展寫上句號,等於給予封建統治階級以實施愚民政策的大便利了。
我猜想,這也正是為什麼咱們遠在春秋時代,已經出了像孔子這樣一位偉大先進的教育家,連顏回那麼窮的年輕人都有上學的機會,而兩千多年後的今天,咱們竟還有讀不上書的孩子!
中國的知識分子,在孔子的年代稱為‘君子’ ——也就是‘有德者’,孔子拿來和沒受教育,未讀詩書,不識禮樂的‘小人’——也就是‘無德者’ ——對舉。 《論語》裏就有“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之歎。 雖說孔子有教無類,畢竟那時候,赤貧如顏回者,大抵就跟咱們今天山區農村裏,普遍營養不良的兒童沒有兩樣,銀子固然拿不出來了,要在緊絀的食用裏,攢下幾塊乾豬肉,當個學費交上去,怕也並不容易。 因此,要接受教育,成為‘君子’,對窮家子而言,談何容易!

兩千五百多年來,中國的教育無疑有所發展,畢竟走過了兩千多年的歷史征途嘛,哪能原地踏步! 但發展卻是可恥的緩慢。 進步最神速的,不在教育本身,卻在它的一個附屬部分:科舉考試制度! 中國封建皇朝的科舉制度,層級分明,實施嚴格。 可是因為沒有像樣的教育制度,和合理的教育方針和理想去配合,從來就拔擢不出真正有能之士。 雖則如此,那精心設計的考試方式,卻足以挑選擅長模仿、迎合上意、從不功高蓋主的庸才。 這些庸才,庸固是庸,卻畢竟是才,是可用之才,尤其為聖君明主充當聽話的忠臣,就再合適不過了。 倘若滿朝文武,盡皆超越天子的精英,皇上的睿智聖明豈不白搭! 怎麼還能叫個‘聖上’! 偶爾‘聖上’竟是個倒行逆施的昏君,庸才正堪做其貪汙腐敗的佞臣了。
由於教育沒有得到與時俱進的應有發展,選賢舉能又從未在又偏又狹、不公不義的科舉考試制度之下實現,宋朝以來,整體社會發展有如逆水行舟,不進而退,一代差似一代。 到了清朝末葉,竟至於大大落在了西方世界的後頭,為我長發其祥的偉大中華,在列強的覬覦下,寫成了一頁又一頁的喪權辱國百年史!

近代教育的具體概念,大抵要到日本明治維新之後,從東洋輸入‘教育’ 一詞,才開始在中國漸漸為讀洋書的人們所知。 此詞源出《孟子˙盡心》:“君子有三樂……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樂也。” 日本人擷以翻譯西文的education一詞,大大擴充了原詞詞義。
說到中國的教育,絕對不能不提的,就是中國兩所最早的大學:其一是‘憶文’作者的母校北京大學,另一所就是清華大學。

北京大學的前身是京師大學堂,成立於1898年,比開羅大學晚約1,000年,比牛津大學晚約700年,比東京大學晚約20年。 戊戌變法,光緒皇帝大抵從東洋回來的留學生那裏學懂了教育應為何物,於是要廢除科舉,興辦學校,任命吏部尚書孫家鼐為管學大臣,籌辦大學堂,詔准了梁啟超起草的《京師大學堂章程》。 大學堂的創校宗旨是:‘中學為體,西學為用,中西並用,觀其會通,無得偏廢’。 創校時首任總教習(相當於今天的校長)是美國傳教士丁韙良William Alexander Parsons Martin. 可是戊戌維新不敵守舊勢利,僅歷百日而失敗,梁啟超倉皇逃出國外。 慈禧太后也許因為害怕列強不滿,魔掌不敢盡伸,對大學堂網開一面,總算沒有查辦,但改任張百熙為總教習。 辛亥革命成功,中華民國建元,京師大學堂於1912年改稱北京大學,嚴復為校長。

中國的第二所大學是清華大學,它的前身是清華學堂,是辛丑條約的國恥副產品。 當時清廷腐敗無能,不斷受到列強的欺侮。 1900年庚子,號稱‘刀槍不入’的義和團闖進帝都,砸了各國公使館,導致八國聯軍攻佔北京,搶掠燒毀皇家的圓明園。 清廷被迫於1901年簽訂辛丑條約,賠償給十四個受損的國家。 其後美國在羅斯福總統任內(Theodore Roosevelt),於1909年開始退還庚子賠款的未付餘額10,785,286.12元,並指定用作開辦學校,和派遣赴美留學生。 清廷於是專設‘遊美學務處’,修建‘肄業館’,作為赴美留學生的預備學校。 學校於1911年竣工啟用時改稱清華學堂,因校址原為惇親王的賜園‘清華園’。 1912年中華民國成立,改叫清華學校,1928年升格易名為清華大學。

中國的正規高等教育發展了那麼一個世紀,目前還只能在捉襟見肘的窘境裏緩慢地摸索前進。 它的特點,除了貫徹精英主義,就是逕向唯經濟主義傾斜。 今天,在貧富懸殊越演越烈,兩極分化越來越嚴重,人們盲目迷信學歷、文憑,因而到處學廠、學店林立的中國社會,竟有不少家裏太窮的女大學生,因為要掙扎向上,‘讀書致富’,而當上三陪小姐,掙錢交付昂貴的學費,並且趕上城市突飛猛進的消費主義生活方式!
前幾年,更有所謂的藝術學校,把女學生送到外省的夜總會去當陪酒女郎,還美其名為畢業實習。 那個所謂的校長在電視台記者面前,竟然恬不知恥,振振有詞,說什麼社會就是一個大染缸,女學生早晚都得出去親身體驗,晚一點不如早一點,云云!
至於僅僅9年的義務教育,前幾年教育部副部長吳啟迪曾說,要‘力爭2008年達到百分之一百的普及率’。 明年就是2008年,能不能達到目標,看來哪位精英領導都說不準。
中國的教育,包括高等教育,有一個政治使命,就是要為偉大的社會主義祖國,培養革命接班人。 可是在運營上,這高調卻再也唱不響了,實際上和封建時代的‘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十年窗下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的功利主義思想,仍然藕斷絲連,一脈相承,依舊擺脫不了實用主義低階理念的桎梏。 有的地方沒有大學,要籌款辦一所,如非高檔騙局,就不倫不類地說什麼‘今天教育,明天經濟’! 有的農村分得捐款,盜竊挪用之餘,蓋了小學校,為了鼓勵農民讓孩子入學,還只能喊著‘讀書致富’的宣傳口號。
在精英主義的高等教育制度之下,教育實踐跟普及教育的原則理念背道而馳。 這當然也能夠透過極度的競爭,一如科舉時代的所謂‘文戰’,有效地篩選、培養出一批又一批的專業精英、考試‘狀元’,源源不絕地為國家經濟建設注入新血。
這些暫未形成或組成階級的專業精英、考試‘狀元’,因為享受著人們普遍對希罕的知識分子及其文憑的肯定,以至崇拜、迷信,乾脆早就自命為新生‘貴族’了。 既然在皇朝覆滅將近百年以後,還要自命為‘貴族’、‘狀元’,那就不可能不自覺優越,不自視高人一等了。

‘憶文’的第六節裏,作者記述了“有個東北來的新生…毫無北大學生那種與生俱來的狷傲”。 這也就是說,北大學生都有“與生俱來的狷傲”!
由於教育資源匱乏,考試淘汰制度非常嚴酷,能脫穎而出的‘精英’,經過幾年黌宇現實的薰陶,偶而還跟權貴公子攀個哥們,直接間接感受到了權力的無比誘惑,於是理所當然地形成牢固的人以等分價值觀。
那些由考試‘狀元’出身的‘跳階’貴族,因為個人能力得到過分的肯定、迷信,個體等級意識特別亢進。 就是同朝為精英,也要從學府的排名、專業的高低、家族的貴賤、財富的多寡來評比一番。 不那樣,就是平均主義!
這裏所說的個體等級意識,衍生自動物的繁殖本能,是賴以傳宗接代的種群繁殖機制的重要組成部分。 它是具有發達的大腦,有觀察學習能力的群居性哺乳動物的一個特徵,尤其在靈長類的複雜群體關係裏得到高度發展。 它也是個體和種群的自然選擇機制之一。 在人類高度制度化的競爭環境裏,它一方面得到鞏固,一方面受到抑制。
從西方文明發展出來的教育理念,主張向教育對象從小灌輸正義平等價值觀,正是要抑制、平衡這些雖然有理,卻又無情的自然選擇機制;疏導由它衍生的人際矛盾,舒緩競爭的激化;削弱它在人類行為上的支配作用,減少赤裸裸的弱肉強食自然現象;以免釀成人為的社會災難。
而精英教育,卻恰恰反其道而行,名正言順地,對這種動物本能起到了肯定、鞏固、矯飾、擴大的作用。 精英高等教育培養出來的考試‘狀元’,自然而然地,時時刻刻意識到自己在群體之中的優越地位,分分秒秒不忘去拿別人來和自己評比(sizing up), 好確定自己的位置:誰在自己之下,比自己低幾等?誰又在自己之上,比自己高幾級? 因為身為受過精英教育的‘狀元’,主觀評比的結果,理所當然地,把大多數人都給比下去了,因此不免沾沾自喜、洋洋得意,越評越過癮,每比輒飄然。
‘憶文’第五節的一段記敘:“駱一禾的詩我沒有一首喜歡,但我仍然著迷地想知道他的事情”,“仔細端詳駱一禾”,就是這種主觀自覺評比的一些形式,也是好奇心的誘發媒之一;也就是說,假如沒有源自male rivalry的本能sizing up, 對這位詩人駱一禾,作者多半是會不屑一顧的。
群居性哺乳動物的個體等級意識,在強者一方,往往還有另外一面看似相反的表現,就是甘於一時的降服,順從更強者。 這無他,就是為的明哲保身,不作無謂犧牲;伺機再起,爭取繁殖機會。這是源自所謂‘爬蟲腦’的一種類智慧求生本能。
‘憶文’裏說的‘參拜長者’,‘除了畢恭畢敬之外,別無選擇’,固是中國儒家傳統尊師重道的一件外衣,而做成這外衣的料子,就正是求生本能。 敢仿效洋人的輕恭薄敬者,學業成績沒準就會被無故打折了!這犯不著哇。
另外,由於精英主義高等教育是教育金字塔的尖頂,頂上精英為數不多,新生‘貴族’們往往會有鶴立雞群,一覽眾山小之概,在獨倡文戰,不尚武爭,物競天擇潛在化,才能型態單一化的太平盛世,考試精英們鄙視弱者的時候多,順從強者的求生本能卻少有浮現的機會了。 因此,偶爾眼前出現一個讓精英們評斷為遠比自己強,以至於心悅誠服的‘高大形象’,他們還是會毫不猶豫地驚為天人,乃至五體投地,頂禮膜拜,其謙卑服從的程度,比起那些沒受多少教育的一般小百姓,往往還會有過之,無不及。 這是因為精英們自視既高,自覺是罕有的優越貴族個體,如今竟爾遇上比自己更勝一籌,罕有十倍的精英中之精英! 難免百倍感動,千倍臣服! 這是寫在了遺傳基因裏的生存、繁殖秘笈。
作者的敬拜幾位‘先聖’,我看就是這種心理的表現。 至於他在文章第八節裏憶述的那位死前“朝泥身土偶行跪拜大禮”的女同學,就更進一步,把自己的卑微,毫無保留地,呈獻在莫能逾越,無可捉摸的,超然於血肉精神、生老病死之外的神祇佛陀的壇前座側了。

說到美學大師朱光潛,作者在第二節裏寫道:“但我無論如何無法接受,那位寫過鴻篇巨著的朱光潛,怎麽會是如此矮小的老人。他中西合璧,學富五車,身高卻只有150公分!”
這樣的品人標準,正是群居性哺乳動物個體等級意識,和現代智人的高階價值觀這兩者天衣無縫的結合。
在靈長類動物的族群裏,比如說,和人類有百分之九十八相同基因的非洲大猩猩吧,牠們並沒有發展出來‘中西合璧、學富五車’等優越形式,因此,體型的大小、勇氣和體力的強弱,幾乎就是優越與否的全部標準了。 身材瘦小,自然就是軟弱無能的表徵! 這也正是何以姑娘都傾向喜歡身材高大的小夥,而人們看到瘦小的當權者,就會暗地裏竊笑,否定他的能力,甚至會說:‘望之不似人君,彼可取而代也’。 一個矮墩墩的演員,大抵難有扮演大將軍的機會。
在複雜的現代人類社會,自然本能和物競天擇、弱肉強食的自然選擇機制,因為受到文化的干預,往往會有反自然的現象。 教育內容裏的正義平等、婚姻法裏的一夫一妻,固屬反自然現象;國家民族偶爾冒出一個矮小的偉大領導人,也是反自然現象。 教育搞得越好,教育理念、內容越先進開明,反自然現象也就越多,甚至會變成了常規,就連殘疾人都不會受到任何歧視。

另外順便一提,文章作者畢業於中國歷史最悠久,最菁英薈萃的名牌大學——北京大學的中文系,可他的文章,卻還是有一些念過中文系的人不該有的錯誤:
1) 第4節第3段:“王先生闔然長逝時,恰是他發表長壽宏論的第二年”的‘闔’字誤,‘恰是’大概用得不合適。 ‘溘’誤作‘闔’。闔音合。溘音客,突然的意思。 也許可以簡單地說,‘王先生溘然長逝,是他發表長壽宏論的第二年。’ 要是這第二年可以說‘恰是’,那麼第三年、第四年也可以,這‘恰’字就要變得毫無意義。 如果是第二天,或者同一年,又或者是第二年的同一天,用‘恰’字就不錯。
2) 第5節第3段:“…已出現嚴重的精神障礙,他完全置身於幻象之中”,‘置身’是意識清醒狀態下的自主行為,精神有毛病的人身處幻象之中,是認知不正常,身不由己的病態被動行為。 這裏不宜說“置身於…”,也許可以改用‘活在…’。
3) 第6節第1段:“不恥下問”在這裏應是用錯了。 所謂‘下問’,是指的向地位比自己低下,知識比自己淺薄的人討教。 新生向‘老生’前輩請教,不能說是‘下問’。
4) 第6節第3段:“…一位同學在成都與歹徒搏鬥,遇刺身亡”,這無疑是望文生義。 ‘遇刺’不是說的被利器所刺,而是政治人物之類遭到政治暗殺的意思。 要是一個普通人,被埋伏在陰暗角落裏的仇人,或是仇人僱用的兇手跳出來用尖刀捅死了,也不能叫遇刺。 大人物被匪徒劫殺,也不能叫遇刺。 此詞的詞義非常狹窄,不能隨意引申活用。 這裏的‘遇刺身亡’,改說‘遭到刺殺’就好。
5) 第8節第3段:“集散地”在這裏‘引申活用’,似應加上引號,明示並非不懂原義。
6) 同段:“竟從一個胖子,變成了窈窕女子”,‘窈窕’應是‘苗條’之誤。 ‘窈窕’是形容女子整體地美好,這包括了氣質神韻、容儀體態、服飾穿戴等等,而非單指體型纖瘦。《詩˙關雎》裏的窈窕淑女,不是說的這好女子身材苗條。
7) 第8節第4段:“日子因爲富裕開始顛沛流離”,‘顛沛’是生活艱苦、窮困的意思,和富裕的詞義恰恰相反。
8) 同段:“同學親情”,‘親情’有固定而狹窄的詞義,不能用在同學之間,同學只能說友情。 同學之間可以相親相愛,甚至可以發生愛情,但不可能產生親情。
9) 同段:“正是事業上拼命的季節”,把‘季節’引申,用在沒有更替,不會循環的事物似不合適。
10) 第8節末段:“上桌”,這短語說的好像是一盤小菜,用以指人似不合適。莫非這是個北京流行的口語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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