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5/17

葉公好龍

漢語成語真是千奇百怪,有所謂「葉公好龍」。

這龍,絕非六千多萬年前繁衍得子孫昌盛,卻冷不防地球吃了一顆隕石,因為禁受不了氣候陡變而走向絕滅的恐龍,牠跟龍馬、鳳凰、麒麟、白澤、貔貅、饕餮、狻猊、鯤鵬什麼的,大致一樣,都出於人腦,而非自然,也就是無中生有,永存不滅!

可是《說文解字》的許慎卻竟言之鑿鑿,煞有介事:「鱗蟲之長。能幽能明,能細能巨,能短能長;春分而登天,秋分而潛淵。」所謂縮龍成寸,大抵原於此吧。

嗬,真不得了耶!無疑絕世靈蟲。有謂「神龍見首不見尾」,但此蟲歷來既不見首,亦不見尾,不像恐龍那樣,「登天」之後六千餘萬年,仍有實物化石,或者物化實石,不時成堆出土,以供後世好事的自然科學家們驗證。

這位子虛烏有的靈蟲,儘管未嘗物化,因而無石,卻能以無形勝似有形,虛擬優於實物,繪影繪聲,神異無倫,且能與歷代帝王的精魄交融鑞合,而成二位一體,然後君臨天下。略考之,原來我「倮蟲」始祖伏羲與女媧,正是龍身人首的神物。如此看來,西方的美人魚、獨角獸、人頭馬、火鳳凰等等,大抵望塵莫及!

至於好龍甚於寵物的那位葉公,本姓羋(音米),沈氏,名叫諸梁,字子高。是楚國的大夫,據說自僭稱公,而其封地在葉邑,故謂葉公子高。

南宋王應麟《困學紀聞》卷十裏收錄的《莊子逸篇》有這樣的內容:

「子張見魯哀公不禮士也,託僕夫而去,曰:『臣聞君好士,故不遠千里而見。君之禮士也,有似葉公子高之好龍:室雕文,盡寫以龍,於是天龍下之,窺頭於牖,施尾於堂。葉公見之,棄而還走,失其魂魄,五色無主。是葉公非不好龍也,好夫似龍而非龍也。今君非不好士也,好夫似士而非士者也。』」

西漢劉向《新序•雜事五》裏也有顯然源自同一出處的故事,只是行文多了一些細節,並且個別句語意思有出入:

「子張見魯哀公,七日而哀公不禮。託僕夫而去,曰:臣聞君好士,故不遠千里之外,犯霜露,冒塵垢,百舍重趼,不敢休息以見君。七日而君不禮,君之好士也,有似葉公子高之好龍也。葉公子高好龍,鉤以寫龍,鑿以寫龍,屋室雕文以寫龍。於是天龍聞而下之,窺頭於牖,施尾於堂。葉公見之,棄而還走,失其魂魄,五色無主。是葉公非好龍也,好夫似龍而非龍者也。今臣聞君好士,不遠千里之外以見君。七日不禮,君非好士也,好夫似士而非士者也。詩曰:『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敢託而去。」

有人猜測,這是儒家之徒為了醜化葉公,而無中生有,杜撰一則小故事來編派他。實情如何,於今大抵無從稽考。不過《論語》裏記述了葉公的一些見解,確實跟孔子的儒道大異其趣,孔門三千,有些個弟子瞧他不順眼,大抵是理所當然的事吧:

「葉公語孔子曰:『吾黨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證之。』 孔子曰:『吾黨之直者異於是,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直在其中矣。』」

父親順手牽羊,兒子出來指證,葉公認為是正直的行為;而孔子卻不贊同,主張父子互相為對方隱瞞勾當。

父親順手牽羊而已,並非搶掠、殺人,雖屬不光彩的壞事無疑,畢竟算不上什麼彌天大罪,兒子為之隱瞞,或屬人之常情,而情有可原。然而孔子卻竟視為正直,莫非還要加以褒揚!這可實在偏頗得有些過頭了!

在劉向的故事裏,這個孔子調教出來的子張,似乎有點要讓老師丟臉了。他去見魯哀公,人家不理他,酸溜溜地回家就是了,何必多費唇舌,非要編出一段無稽的「神話」來譏笑對方,煩使「僕夫」去囉唆半天!儘管繪影繪聲,煞有介事,終究廢話一堆,無補於事。

好吧,就說真有其事了,果有那麼一條天龍,這天龍好端端在天上,沒事不睡個懶覺,或者「吹水」抽煙,卻「不遠千里之外,犯霜露,冒塵垢」,只為聽聞地上有個好龍的葉公,要來結交!寧不知這「龍的傳人」還真多了去呢,古往今來,神州大地上誰不好龍?一個個都去嚇唬一下,真龍豈不累壞忙死?天上若更傳聞有個「花公好鳳」,天女們一個個可下凡不下凡?

再者,葉公子高從未見過真龍,怎會想到牠的廬山真面目竟是如許難看,跟那帶鉤上、鑿印上和屋牆上的「虛龍」迥然大異?天龍「在天之靈」,怎會丁點沒有自知之明,未跟葉公通氣之前,就貿然下降,非唯懶得像孫大聖那樣變個法,「縮龍成寸」,更且鬼鬼祟祟地「窺頭於牖」,「施尾於堂」。這豈不成心要把個葉公嚇死?身為天物的真龍何其愚蠢乃爾!

順便也說說這位子張大爺吧,他在孔子門下學了一點「干祿」,想在魯哀公那裏謀個官職,卻似乎忘了夫子的教誨:「多聞闕疑,慎言其餘,則寡尤」。此公顯然不懂得「慎言」了,求官不遂就埋怨魯君,胡言亂語,嘲笑葉公,譏諷天龍,跟咱這裏的怒熊大爺豈不一般見識,幼稚可笑!他苦苦學來了「干祿」之道,卻一生沒能出仕,這或是原因之一。

孔門弟子之中,除了子張,子路似乎也不怎麼瞧得起這位葉公。

《論語‧述而》:「葉公問孔子於子路,子路不對。子曰:『女奚不曰,其為人也,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云爾?』」

看來,反倒是孔子本人,似還不輕易瞧不起人,頗在意葉公對自己的看法,但門生不答理人家,態度顯然不很恰當,一點禮貌都不懂,他身為老師,不可能不批評他一兩句,《論語》沒有記載,該是疏漏了吧!

葉公好畫龍、雕龍,卻害怕真龍而被嘲笑,子張和孔門師徒對畫龍、雕龍和真龍是否喜愛,不得而知。《論語》通篇沒有一處提及龍,但卻有鳳:「子曰: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夫!」

上古傳說,龍馬背負祥瑞之圖,從黃河出水。孔子顯然信以為真!這「龍馬精神」的龍馬,既能出於河,當可歸諸龍的一種吧,猶如應龍、蛟龍、虯龍、螭龍、蟠龍之類。

當今之世,這些龍種似已絕跡殆盡,唯獨新種「人龍」隨處可見。這不是說的本地粵語對排大隊的另一說法,而是說的取名用這龍字。

此刻隨意想到的,就有「李公好龍」。好龍的葉公只有一位,李公卻起碼有二。其一是英年早逝的武打明星布魯斯‧李。這位李公給自己取名叫小龍,儘管名字有點飄渺,可他那一身武術,卻甚了得,並不虛無!

還有一位好龍的李公,就是鼎鼎大名的新加坡前總理李光耀。這位總理沒給自己改名,卻把龍字用在他兒子的名字裏,謂之顯龍。顯龍,無非是要彰顯「龍的文化」,以祈光宗耀祖之意。

這位子承父業,也當上了總理的「人龍」,是否人如其名,是所謂「人中之龍」,那是見仁見智;可此公現時是世界上俸祿最高的總理,就華人傳統觀念而言,已然顯赫之甚,足堪光耀門庭而有餘了。

厚祿養廉,據說是新加坡共和國對付貪腐的妙法,行之而有特效。世界公認,韓國、台灣、香港和新加坡這所謂「亞洲四小龍」之中,新加坡的公務員隊伍最為廉潔,韓國和台灣則大致保持了不良傳統。連前總統都因貪腐而關進大牢的台灣小寶龍,現任總統馬英九,名字裏原來也隱含一個龍字:此馬今日坐鎮台北而不馳騁,卻生於英屬九龍而不居留。看來無妨借古代傳說而附會一下:既有「龍馬」,台灣社會或可長治久安!

這既是個好龍的文化圈,台北尚且有龍,北京焉能無龍!前任北京市長,現任中共北京市委書記的鼎鼎大名裏頭,恰恰也有個龍字,這一位官爺就叫郭金龍!

不過,我總覺得,有些人的名字裏頭有「龍」,跟另外一些人叫個阿「金」、阿「財」、阿「貴」、阿「水」之類,基本沒有兩樣,「意境」略嫌浮淺了,卻又不如「七斤」、「初九」、「帶娣」來得樸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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