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7/15

從學者教育家季公羨林辭世談到中國人民素質

上星期六,中國的學術界痛失了兩位碩果僅存、學富五車的老一輩學者教育家,一位是哲學、世界宗教、佛學和儒學學者任繼愈,另一位是古文字、古史、佛史學學者季羨林。兩位人瑞學者都於同一天在北京病逝,時間相距僅約四小時。

季公羨林生於1911年,也就是辛亥年。就差那麼一點就活上100歲,也就到了辛亥革命100週年了。

季公早年留學德國,獲哥廷根大學 Georg-August-Universität Göttingen 哲學博士學位,一生從事學術研究,範疇很廣,包括:佛教梵文、巴利文、印度古代文學、新疆古代吐火羅文、德國文學、佛教史、唐史、中印文化交流史、中西文化交流史等等。 博學者,斯之謂也歟!

季公出生在那個山河破碎年代的農民家庭,而能有這樣非凡的學術成就,晚年被譽為「國學大師」、「學術泰斗」、「國寶」,當可謂之學術界的異數。

文革期間,季公身為北京大學教授、共產黨員,當然不能逃過這順天時、應國運、彰人性的「國家級」慘烈大迫害。他度過了生不如死的「十年浩劫」,「在自絕於人民的邊緣上」懸崖勒馬而倖免於難。 1978北京大學劫後復課,季公倖存復出,此後再無政治風浪,淡薄坦蕩地度過了煥發華彩的學術三十年。

我是中國人,大師也是中國人,可大師的學養之於我的無知,相去何止億兆光年! 竊立季公門牆之外,雖望其門縫、牆隙,究竟何者為門縫、何處是牆隙,我大抵不能辨識。 既如是,本該沒有什麼資格說些什麼,也該沒有多少可說的話。

但季公是北京大學教授,又曾任北大副校長,屬中國社會主義教育系統的殿堂級人物,我祖系雖出書香門第,而今我作為一介基本不算受過什麼教育的渾沌蠢物,偏對國家教育有些看法,偏對中國的知識分子有些期望,偏對我國國民智愚懸殊的現狀有點發急,因此,禁不住還要略微嘟囔幾句。 季公一生平易近人,在天之靈想不會怪我僭越狂妄。

季公既是學者、教授,也是一位作家,原來也寫過不少讓我讀得懂的文字,譬如《牛棚雜憶》。 我最愛試圖理解這人類歷史上僅有的、荒天下之大謬的「十年浩劫」,尤其是其中殘酷批鬥、虐殺無辜者的人性基礎,這,我或許勉可搭上碴。

不承想到網上一瀏覽,偏又讀到了季公寫於差不多十年前的一篇文章《千禧感言》,其中一節讓我頓生感慨。 文中說,「中國公民中某一些人素質不高」,有「隨地吐痰的壞習慣」,當時特別為了50週年國慶而「打扮得花團錦簇」的首都,在歡慶之後不到一個月,「花壇和草地遭到破壞、踐踏,煙頭隨處亂丟,隨地吐痰也不稀見。還有一些破壞公共設施的現象」。

季公的文章說,他「不了解,這些人是何居心」。 他認為,「過去主要靠說教….用處不大….必須加以嚴懲。捉到你一次,罰得你長久不能翻身」! 他主張效法新加坡!

但此後多年,北京城管當局一直沒有採納季公「罰得你長久不能翻身」的獻策,只在舉辦「京奧」的前兩年,對隨地吐痰、亂丟煙頭等多項不文明行為,處以最高50元的罰金。 除了罰款,另加全面開動宣傳機器,教育市民「講文明、樹新風」。 這倒也似乎在「京奧」期間有過一定的效果,在世界來賓面前,免於在這吐痰、扔煙頭的蠅頭小事上,丟失國家體面。 可是,隨著盛會曲終人散,這古已有之,於今為烈的「國粹雅行」,卻又在首都捲土重來,「擲地有聲」,彼落此起,故態復萌了。

這位皓首窮經的學術大師,儘管一生從事教育事業,親身培育過不少國棟之苗,卻似乎還是有些「不了解」「中國公民中某一些人素質不高」的根本原因,不知道這些隨地吐痰、亂丟煙頭、破壞公物的人究竟「居心」何在。 像季公這樣一位才德兼備的老學者,還是會認為「加以嚴懲」,「罰得你長久不能翻身」,是值得提出來的解決問題方法!

我竊忖,季公留學德國,當知德國大小未及我國雲南一省,人口和四川相若,卻多有可跟博雅的季公比學問的學者,而沒有可跟隨地吐痰的中國百姓比素質的國民。 在中世紀以前還被羅馬人視作野蠻人的德國人民,今天普遍不愛隨地吐痰、扔煙頭,這並不是「加以嚴懲」可以得到的效果。

其實這些「素質不高」,有不文明行為的老百姓,並沒有什麼深不可測的「居心」,多半只是因為受教育太少,而同時教育的質量和教師的素質又太不高,因而沒有習得文明人的基本準則和內涵,欠缺文明人的面貌,做不出文明人的行為,這樣罷了。 中國固然有像季老這樣的學術巨擘,但畢竟稀如鳳毛麟角;社會上更多的是學識粗陋,自尊薄弱的老百姓。 這種現象,我姑名之曰「智愚懸殊」,而它的難兄難弟,正是貧富懸殊。

缺乏良好的教育的人們,眼見社會到處充斥著不公平、不正義的現象,他們不理解,心裏只會想:老實真誠、奉公守法會讓自己吃虧。 一部分缺乏自覺的人,自然對社會不生歸屬感,不會視社會為家園,更不會愛人如己,甚至還對社會懷有或輕或重的怨恨、敵視情緒。

有這樣「不高」的素質,而沒有暴力傾向的老百姓,如果被壓迫、被欺負,感到無助、無奈,卻又不能吭聲、無處宣洩,除了無的放矢,發發脾氣,用髒字罵罵人之外,吐痰解恨似是「生活兵法」的上上之策,類屬阿Q式的「精神勝利法」。 有些人就是口中根本沒有痰,都要故意在他瞧不順眼的人面前,愣吐一口唾沫,好贏片刻痛快,以補心理失衡。 我相信,這些人,不管屬於哪一類,如果心理未至完全崩壞,回到家裏,決不會在自家屋裏把痰亂吐。

至於有暴力傾向的人們的表現,可就難以逆料了。有的可能躲在陰暗的屋角裏虐待親人,有的更會到外面去做出驚天動地的血案,甚至找上一些無辜者同歸於盡。

人民缺乏良好的教育,為政者施加嚴厲的懲罰,企圖杜絕不文明的惡劣行為,這必然事倍功半,甚至徒勞;同時又會「激活」人的反抗本能,促進這些「不文明」的人們「行事」的衝動。「出擊」時,他們會提高警覺,加倍謹慎。 偶爾給逮著一次,罰金之後,往往不知改悔,只生怨恨,事後難保不會額外多幹十次!

顯而易見,要提高公民的素質,「說教」固是枉然,嚴懲只能治標,只有實施良好的教育,是治本的上上之策。 毋庸贅言,這是其中一樁世界上最難辦到的大事情,很多國家都把它辦砸了。

但願中國的教育家和為政者們早日徹悟:聽任智愚懸殊的社會現實長久存在,不是為政之道,不是教育之道,更不是國家長治久安的吉兆。

謹以此文悼念兩位學者教育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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