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2/03

罵國

請別錯看了,這不是所謂的「國罵」,這是罵國。也就是罵的中國。不但罵的中國,還罵的中國統治集團,罵的中國領導人,罵的所有中國人;而所謂中國人,大體指的漢民族,包括香港華人。

這罵國的,當然不是我,我還遠遠不夠格,也不是指的今天在英國劍橋大學向咱們溫家寶總理破口大罵,還拿髒鞋拽他的那個粗野小子,而是說的另有別人。

這一位他寫了一本暢銷書,把自己的祖國和同胞罵個體無完膚。

但罵之何益呢? 我往好處猜想,是希望給讀者一點刺激,讓他們生氣,讓他們反省。當然還有可能基於別的動機,因為這祖國的國運走到了今天的地步,你歌頌它,書一定賣不出去;罵它呢,反倒會有市場。 果其然一點不差,這罵國之書,竟成了暢銷書,與教人炒股的不遑多讓呢。

可這長於管控意識形態的內地當局,可謂愚不可及,竟把這罵者的書給禁了,當然不但禁不能絕,還給日後解禁,醞釀大暢銷的機會呢。

當年罵國罵得最兇的要數魯迅了。他被派到日本留學,在影片上看到了日本侵略軍在東北殘害我國同胞,抓去遊街殺頭,而別的民眾竟在一旁冷漠地看熱鬧。 魯迅受到了很大的刺激,於是棄醫從文,企圖以筆桿子救治同胞的靈魂。五四運動之後,1921年,他揪出了一個愚昧無知的阿Q, 給他立個「正傳」,冷嘲熱諷一番之後,還是把他送去刑場槍斃了,以「大團圓」作終篇。

魯迅對阿Q的無情嘲諷,當然是指桑罵槐,拿個愚昧無知的可憐小人物來「鞭撻示眾」,完了來個詼諧滑稽的戲劇性槍斃,間接控訴了那個到處充斥腐爛惡臭的社會。然而這小小的阿Q何辜,值得魯迅那樣苛待他?!他何嘗算個大奸大惡!他的愚昧無知,不過只是沒有受過任何教育罷了。 而當時的魯迅,已然放洋留學回國,在教育部裏做事,也在大學裏兼任教員。中國的讀書人,對待愚昧的小老百姓,就只能是這個心眼了,六分鄙視,三分憐憫,一分同情。

作品發表至今快90年了,中國人之中,還像阿Q那樣極度愚昧無知的人物或許絕無僅有,但因缺乏教育而文化素質低下,缺乏思考能力,無力反省和改進的各階層老百姓,恐怕多而又多吧。

現如今,有一位自覺有良知的,香港前殖民地高等教育培育出來的知識分子於是不耐煩了,要拿這萬年古國和西方做個無條件的徹底比較,於是先拿一面照妖鏡往自己臉上一湊,看真了,哎呀慚愧了,竟然自覺面目猙獰,裏外何其大異西方人!於是感到無地自容!

我的一位老同學愛讀書。最近他來電郵告訴我,正讀這本名為《來生不做中國人》的書,大抵希望我也看看,好跟他討論。

我雖久矣不逛城中日見其少的書店,卻也彷彿聽聞此書「大名」,可是並不知道具體內容。我於是到網上去搜尋了一下,卻找到了作者的網誌。

從網誌上的自我介紹,得知作者鍾祖康「生於1960年代中期香港一個傳統的貧農家庭」,是「香港第一個高調以文章公開聲援台灣獨立建國的香港華人」,因而被厲斥「喪心病狂鼓吹台獨……比台灣島內台獨分子的言論更為囂張、荒謬和無恥」。 2003年作者隨挪威籍妻子移民挪威。

我沒有看過這本書,不得妄評。這裏只學著點犬儒腔調,僅就書名胡謅一下。

「來生不做中國人」這句話徹底表達對中國、中國文化和中國人的絕望,是一句怨蒼天、唾國人的悲誓。

漢文化原來沒有「來生」,佛教傳入中土之後,受盡苦難的人們才知道原來眾生可以輪迴,人死可以投胎。這些無從用理性去質疑的宗教信念,和漢地固有的各種原始鬼、神、仙、精之說相結合,於是成為沒受教育的苦難黎民的精神支柱。這所謂因緣果報的簡單觀念,助他們「想通」困惑,既然前世造孽,自當今生受苦,不應怨天尤人。這種雖則無稽,卻根深柢固的信念,支撐他們天天勉力苟延殘喘,垂死走完痛苦的一生,好把血汗擠搾淨盡,對確信前生積了厚德、今生享盡榮華的居上位者們,作出悲慘的奉獻,不思反抗、懶得吭聲。

也就是說,「上輩子做了壞事,才被罰做中國人的」,活該,無可如何了,這就認了吧!

漢族人口之中,虔誠信佛的並不多,可是這種「今生」、「來世」的觀念,卻能代代承傳,幾乎潛移默化到了每一個個體的思想裏,牢不可破。大抵是由於簡單易懂的緣故吧。捱苦捱得難受,隨口就說出來了。記得小時後我媽罵我和弟妹,每每會以「真係前世唔修」這句口頭禪作收束。

似乎這位作者也不能倖免。既然以為書名,看來他也打心眼裏喊著同樣一句話,以身為漢人為可悲、可恥,倘有來世,倘能選擇,也絕對不願做中國人了。我看這很好,倘若人人都不做中國人,中國人口必當減去大半,剩下來的人口就能分配較多的資源,競爭就不會那麼慘烈了。

但這位作者不必等到來生投胎,冒再「被罰做中國人」的風險,他也許上輩子作了足額的好事,就跟很多漢人知識分子一樣,僅在此生的下半輩子,得益於香港殖民地高等教育的培育,他有充分條件可以遠走高飛,適彼樂土。這位作者娶得挪威籍妻子,移民到了斯堪的納維亞半島的那個「人間天堂」。 倘若來生投胎,並不降格為豕,還做現代智人,而地利、人和俱備,那麼獲准解除漢裔,改授高加索人種名額,大抵是意料中事吧。

從作者的網誌文章看來,他大概是一位基督徒。儘管信奉基督了,可他要賣書的時候,還是要利用這種毒性緩慢、毒力持久的佛統陳腔濫調,來吸引讀者。

我這麼想:當你還能說出「來生」這個詞,情緒往往就得到一點宣洩,潛意識就以為讓你受苦的人會在意、會生氣。可我又想:一如罵娘,儘管對方真的生氣了,那又管個什麼用!

由此可見,傳統觀念的力量夠多麼大!靈魂確實不容易救贖。摩西從西奈山下來,把背棄上主而去拜金牛的同胞,整整殺掉三千,恐怕就是為的這個原因。可是不管怎麼樣,人應有宣洩不滿的自由,也有尋找樂土的自由。 還該恭喜這位作者,有幸今生就得以隨妻子離開了他心目中的「人間地獄」!

然而,你儘管恣意惡貶,「地獄」與否,往往是見仁見智的。現在的中國,包括港、澳特別行政區,唯其遠不能稱為公平、正義的社會,卻正是不少既得利益者的「人間天堂」。 那些識時務者、有權勢者、大發達者,也許都會說:這種人雖然不成氣候,走了倒也好,任他滿世界嚷嚷,壞影響肯定要比留下來輕微一些。

對於今天的中國,作者雖然看得那麼絕望,努力要在固有文化的劣根裏頭探挖癰疽,我看他也得承認,一個世紀以來,中國文化是有長足發展的。但是歷史越是長遠,文化越是深邃,改進起來就越是緩慢,越是舉步維艱。 就算再來一次文化大革命,在革命當中被顛倒了的,往後多半都會重新顛倒過來。要從根柢的層次改進文化,只能透過漸進的教育改革和長遠的教育實踐。

然而,教育固然有開放、公平、正義、人道的教育,也有殖民奴化教育,又有競技場式的「精英」教育,更有專為統治階級利益服務、意識形態受管控的教育。這些,都取決於一些關鍵人物的作用,這些人物,要不在最要害的統治階級裏,就是在教育系統裏了。

在社會制度落後的地區,教育制度和系統的變革,如果朝向比較理想的方向發展,往往就要損害既得利益集團成員們的眼前利益,他們當然不會高興。好比說精英教育吧,他是萬中無一的精英,經過千般苦練,百回競技,才得據此高位;倘使普及高等教育,就能把多數公民都培育成為人才,那麼這些精英,還能獨享尊位嗎?

我硬是這麼想,中國的知識分子,可能歷來都是世界上最自私自利的一群。今天,他們有機會接受了有世界市場價值的高等教育,要嘛對當權者唯唯諾諾,安享高官厚祿;要嘛一走了之,奔赴西方理想國。 願意犧牲個人利益,在制度內勉力發揮不受歡迎的作用,冒險爭取點滴變革者,確是絕無僅有。

然而廣大的無知小百姓不能深責他們,他們也是這些未老先衰的教育制度下的病態產物。他們也有苦衷。須知在此地要把一個孩子體體面面地養活大,據說得花400萬港元! 另外,如果過得實在太不愜意了,西方的人間樂土確實又那麼多,那麼吸引人,既有選擇,何必強留於此!這位作者,就隨他夫人去了挪威。

這麼一來,歷史短淺的教育制度長保不義,古老大國和其特區的教育人員代代不肖,培育出來的,自然只能是些只宜用作工具的所謂知識分子。如是者惡性循環,社會不義充斥,資源分配越趨不均,一旦最壞的經濟時機到來,就有可能爆發可怕的動亂了。 然而動亂何足懼哉!只要在機場關閉之前,一飛沖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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