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7/31

茅塞子心

前兩天在美國首都華盛頓舉行的「中美戰略與經濟對話」開幕式上,奧巴馬總統「斷章取義」,引用了《孟子》的幾句話,他說:

"Thousands of years ago, the great philosopher Mencius said, "a trail through the mountains, if used, becomes a path in a short time; but, if unused, becomes blocked by grass in an equally short time."

大概完全沒有學過漢語的奧巴馬,他所引用的典故,出自《孟子˙盡心下》,原文據《十三經注疏》為:

「山徑之蹊間,介然用之而成路;為間不用,則茅塞之矣。……」

這段文字還有一種可能的斷句方式:

「山徑之蹊,間介然,用之而成路;為間不用,則茅塞之矣。……」

古人之智,可從這麼幾句2300多年前孟子所說的話看出來;但是古人之愚,亦可從這麼幾句今天難有確解的話感受出來! 只因古書不用標點符號,有時產生游移句讀,造成異解;加之詞義變化,往往衍生更多的異解。 迄今,似乎還沒有任何學者把孟子的這幾句原話的句讀確考,讓我們可以肯定,孟子究竟怎麼說。

早在殷商的甲骨文裏,標點符號這玩意,就已經存在了,可古人就是一直不懂得有效地運用它! 斯亦可謂「其愚不可及也」矣!

「為間」一詞,在這裏大致沒有異議,因為另見《藤文公上》:『夷子憮然為間曰:「命之矣。」』這大概是「頃刻」的意思,把「為間不用」解作「短時間不使用」,倒是無可懷疑的。而前面的單字「間」,似乎就不一樣了;要理解為「之間」的意思,似乎比較合理。

在《孟子》裏,似乎在單字詞後用「間」,複字詞後用「之間」。這也許跟詞句的節奏感有關。 而「之間」的例子比較多:

《梁惠王》:「七八月之間旱」;《公孫丑上》:「則塞於天地之間」;《藤文公下》:「引而置之莊岳之間數年」;《離婁上》:「父子之間不責善」;《離婁下》:「七八月之間雨集」;《告子下》:「傅說舉於版築之間」;《盡心上》:「利與善之間也」;《盡心下》:「君子之厄於陳、蔡之間」。

至於單音節「間」用作「之間」義,除「山徑之蹊間」,就只有《離婁下》「齊人有一妻一妾」章中的一例了:「卒之東郭墦間」。二者看似是相同的用法。

可是,「介然」這個關鍵詞可就沒那麼清晰易解了,它在《孟子》全書裏只用上一次,因而無以比照。此詞也見諸周秦典籍,如:

《荀子˙修身》:「善在身,介然必以自好也」。傳統解作耿介。但看似有擇善固執、持之以恆之意,倘以為孟子的句意,並無不通。又如:

《老子》:「使我介然有知,行於大道,唯施是畏」。若按傳統解作忽然,而以為孟子的用法,恐怕就有些費解了。

罷了,我這終極愚昧的古國野人,實在不值當因為人家絕頂聰明的異邦總統,隨口徵引了孟子的幾句尚無確解的話,而去搜索枯腸,苦思三番!

然而,我好學之心未死,還是要妄圖透徹理解孟子的這幾句話。 而孟子既不能重生,我這必然也只能是徒勞罷了。

勉力求知而徒勞,這是常有的事;但這一回嘛,卻竟因而又多讀了一些《孟子》的章節,倒也不能謂之一無所得;何況我還看出了奧巴馬「斷章取義」的高招:他竟然懂得選用這麼一段可以掐頭去尾、裊裊然若有絃外之音的典故,而拿來奉敬我國領導人,叫他們如嚼甘草,嚥後回味,久之難忘!

我說,奧巴馬的這些漢學家幕僚們可真有道行。

這位合眾國大總統引用的《孟子˙盡心下》的這一章全文是這樣的:
孟子謂高子曰:「山徑之蹊間,介然用之而成路;為間不用,則茅塞之矣。今茅塞子之心矣。」

這是孟子用比喻來「教育」他的老門生高子的話,大抵責備他學道未篤,而半途而廢,乃至有點死心眼、不明理。 我猜孟夫子的意思是說:

山上有小徑的地方,因了人們不斷地走動,就能形成明顯的路;一旦沒人走了,不多久,茅草可又長起來,這路可就給堵了。現在茅草已經堵上你的心眼了!

緊接上文的另一節,也提及了這個門生高子:

『高子曰:「禹之聲尚文王之聲。」 孟子曰:「何以言之?」 曰:「以追蠡。」 曰:「是奚足哉?城門之軌,兩馬之力與?」』 意思是:

高子說:「夏禹的音樂比周文王的音樂美妙。」孟子說:「為什麼這麼說?」高子說:「因為夏禹的鐘鈕都像蟲蛀似的,必是奏樂多了的緣故。」孟子說:「這又何足為據呢!城門下的車軌那麼深,能證明那些拉車的馬特別有力氣嗎?」

這一處,孟子作為老師,大抵要啟發他的這個齊國門生,讓他對事物的推想不要太簡單,可他卻要選擇打個難懂的比方。我看,這個不怎麼樣的老門生,儘管回去琢磨老半天,未必能琢磨出夫子深長的寓意。

愛作比喻而善用比喻,大概是孟夫子教學法裏的重要一環。

這位美國總統和我國領導人打交道,他何經不引、何典不據,偏要引用孟子以老師的身分,教導、啟發他的一個不怎麼樣的門生的訓話! 我國領導人倘若當時不知所云,回去吩咐手下把書一查,讀到了裁掉的這最末關鍵一句,竟是:「今茅塞子之心矣」,難免一番滋味湧心頭。

這位思、辯敏捷的半黑人總統背後的漢學家幕僚們,存的究屬何種心思,我天生愚昧,也缺線性邏輯訓練,當然無能猜透了。 但是,他的演講,我倒稍為聽過一些,總覺得,雖不像他的前任布什,樂以胡說八道為常態,但也並不多有特別高妙之處。 可是這一回,這位哈佛法學博士引我華夏經典,卻似乎起著點振聾發聵的作用,讓我略微茅塞頓開!

《馬太福音》裏記載,作為救主的耶穌,在講完「播種寓言」之後,添上一句:「有耳的,就應當聽!」如今這位耶穌的信徒沒大沒小,仿效耶穌講寓言倒也罷了,竟還學我孟夫子的舌! 篤信無神論,常給下級訓話的我國領導人,對這區區耶穌教徒的「寓言」,如果充耳不聞,我看,也該是理所當然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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