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2/27

料峭春寒

今年春節真像過年,大地蒙受了一連好幾天的寒風冷雨,乃得煥發春光。成語有所謂春寒料峭。料峭者,微寒也。但何謂微寒呢?這可把我給考住了。

香港地處熱帶和亞熱帶之間,並有偌大一個南海給氣溫作調節,從來不見嚴寒,再冷,就是降不到零度。但低於十度,也能叫人難受,聊可謂之寒,像這幾天山裏營地的低溫只有6度,再加風雨,當不能還叫料峭吧。

那一天怡然度過第四個野地上的寒夜。一覺醒來,已是大年初六星期五。鬍茬長了不少。鬍茬要長得多,睡眠飽足似是必要條件,猜想與褪黑激素的分泌當有關係。

夜來風停雨止,確實睡得還真不錯,從10點到6點,充足極了。 然而,這可並非全屬好事,沒帶電剃刀,這輕便T形剃刀設計粗劣,快倒是夠快的,可是刮起來疼啊。我人粗而臉皮嫩,受冷之後皮膚已然損傷,強行那麼一刮,哪能不疼!刮後還要難受老半天。

我由此而想到了女的們。女人不用刮鬍子,沒有這種野營時每天得經歷一次的苦惱。隨之我又想到了,乾脆女人一般不喜露營睡帳篷,因為這絲毫沒有安全感,她們只愛住大屋子,越大越喜歡。並且女人最敵視蟲子,幾乎個個都是蟲子殺星。要在野地上睡帳篷,光是處置不速的蟲子一項,就忙不過來,恐怕再也無暇兼顧其他閒情逸致了。女人露營,多半是因為要隨男人出來,勉為其難罷了。

之前一天大年初四,午後趁著風雨稍歇,到悄然無人的長灘上去走一圈。沒想到這雨它才歇復來,而且來者不善,越下越大,更有狂風相伴,助其威勢。風吹雨打,相得益彰。我鑽進那露兜樹叢裏竟也躲它不過,唯有走到附近一個小營的大頂篷下,借避其鋒為吉。

這700米長灘和灘畔是熱門營區,此時就僅存此營了。營者共只三人,一雙年輕男女同宿一帳,當是情侶或夫妻吧;另外一人用個單人帳篷,小得似乎容不下一張褥子。兩頂睡帳緊緊地靠攏在一起,略有些微互為屏障,互擋寒風的作用。我看那頂單人帳篷實在太窄小了,要讓我睡這樣的小帳,我寧在家裏發呆,乾脆不出來過節了。

原來他們大年初一就來了。今年的正月初一,正值時興的西俗「情人節」,是愛侶們的神聖大節,不得等閒視之。這雙年輕男女選擇以露營方式度過這個「情愛之節」,猜想或有不要隨俗,不願在城裏轉悠、吃喝、湊熱鬧的意思。

我來時在坡上所見,除他們之外,附近還另有一營,但熬過一夜風雨之後,在大年初三早上撤走了。

我誇這三位年輕人還真挺頑強的。當時氣溫大概只有8度,風可大呢;低溫之下,風雨交加,自然分外寒冷。在此營所在的那片草地上看不到海,除了周圍的露兜樹叢,和沙土上的豆科植物,無可足觀者。風雨之下,長困營地,節日裏也沒個燈籠點綴一下;儘管他們帶來了照相機和攝錄機,在這樣的天氣之下,所能拍得的,大抵只有朦朧和無聊罷了。 風雨之為物,有時確實有些討厭。

他們那張相當厚實的耐風大頂篷,在勁風之下,不斷被動碰在柱子上,一側靠邊緣處扎破了,豁開了一個大口子。這時頂篷被吹得上下騰揚,霍霍亂響,叫人看著、聽著,心裏很不踏實,就怕它不知甚麼時候要挺不下去,撕裂成兩半。

這張臨危狂舞的頂篷對他們來說,就如睡帳一樣重要;風儘管再大,除非開拔,無論如何不能撤;更不能被刮走、刮毀,否則無處為炊,難以開飯。 這時單男營者還在吃方便麵,猜想是午飯之後的下午補充便餐。百無聊賴之中,寒風冷雨之下,似乎唯有吃喝,最能振奮身心。

頂篷下面是用細而硬的竹竿和麻繩紮作而成,並不十分穩固的桌子和條凳。單男營者說,此來背負的重量是34千克,恰恰和我一樣,看來這批竹竿和頂篷所佔比例不小。但頂篷已經用上好些撿來的竹竿和木條,以為輔助支柱,否則無以頑抗這樣強勁的北風。

他們的灶位,設在低矮沒有門帷的尖頂小帳之內。小帳搭在頂篷一側的邊緣上,和兩頂睡帳隔著桌子相望。這跟我營的把灶台設在「門廳」裏,可謂大異其趣。他們用的都是需要打氣的加壓汽油灶,在這樣的低溫之下,火力比我的丁烷灶強多了。不過,我著眼不在火力,卻在儘量高效用火,少排碳氣。他們乾脆沒有擋風板,而灶位小帳一面敞開,側風長驅直進,火力大半散溢無效。在這樣的半露天環境下,就有擋風板,實際也並不管用,只會被風掀開,甚至捲走,給炊事徒增麻煩和危險。

我在簡便條凳上坐下,跟那位分屬「營長」的年輕營者聊了半晌,雨勢漸漸竟有些消退了,他就要起來加固頂篷。我於是告辭。那雙男女早進睡帳多時了,大抵頂篷之下,讓寒風吹得難受,要進帳躲它一會。

我並不急於回營,卻到沙灘去觀浪。但見白浪滔滔,一條條逕向灘岸撲來,卻被陣陣勁風迎頭痛擊,擊得粉碎而生出團團白沫,逆向噴射,隨風散逝,彷彿飛機穿過雲層時機翼上掠過的霧氣,只是形態更為壯觀。我索性爬到長灘北端的岩石上去看個夠,越看越出神,沒忘了這狂飆和拍岸驚濤的危險,卻忘了有多冷。可憐我這野人,並沒有高效禦寒的天蠶內衣、羊毛衫和攀山服,身上幾層盡是單薄的棉質混紡。

這陣陣疾風痛擊翻白浪頭的情景,煞是好看,怎麼也看不完;不過我還是得走了,要上鄰灣去轉悠轉悠。

香港郊野的最可愛處,我認為在於山水的小巧玲瓏,和地貌的變化多端;不像國內外很多地方,就是一個勁的大,大得可怕;車上半日,極目倘非淨是無際的平野,就是還沒離開一座大山脈,或者一片河谷,景觀千篇一律,讓人多看膩煩。而且別想去擁抱她,因為她的身形實在太大了,儘著一摟,就只能摟到她的一根手指頭。

這時我一手拎著無法戴牢的帽子,一手拿著照相機,一陣風似的就到了不足一公里外的南向小港灣。但見整片灣畔台坪杳無人影。這也是個熱門營區,在這春節期間,天氣好的話,不少營者會多待幾天。如今天公鬧情緒,人們自然都提早走個精光。 此時但見一處草坪上,竟有棄置破帳兩頂,斷桿一束,和新鮮蔬菜一大堆。這些營者走時的狼狽情狀,略可想見。

我走到了前一周末飽受滂沱之苦的半坡草坪,雨就稍歇了,可那風卻還是不住從山脊上刮下來,刮得到處都是落葉,一不留神,人還要像樹木一般被搖撼得打晃呢。

大年初二我來時,確實沒有料到天氣能壞成這樣。雖然已然下著微雨,我還是興高采烈地,特意到約翰和珂麗雅夫婦的村舍去串門聊幾句。只見我專門給他們製作的春聯已經糊在門牆上了,20厘米見方的字體,看來大小恰到好處。珂麗雅硬要送我一盒名貴香茗,大概以為謝禮。我不得不受,就怕她要改送「紅包」,減我野人「雅趣」。夫妻二人穿著一身雪山戶外服,隨我到半坡營地,冒雨幫忙搭帳篷。

翌日大年初三,夫婦二人原來還到海裏去游泳呢。當然他們有保溫良好的滑浪衣,全然無懼水冷風寒。下午他們又上山坡來訪,還帶了一暖瓶弄好了的咖啡和一大瓶烘餅,還有一大袋野豬拱出來的,帶泥團的寬葉草。珂麗雅說海水很冷。我說早晨營地氣溫只有6度,此時也就不過8度,海裏怎能不冷!他們既有滑浪衣,水冷只傷嘴臉皮膚罷了,那風浪才真有些叫人害怕。

珂麗雅又說她一晚上讓那狂風的怒號,吵得沒法安睡,還誑說擔心我跟帳篷一塊被風捲走。我說憑那麼個7級風就能把我刮掉,我哪還有資格再當野地人!天氣預報是4到5級的風,我看夜裏就刮得超過6級,瞬時陣風當有7級。在這種風雨交加的環境下,我只得把帶來的一切,都放進帳篷裏,並把「門廳」闢作廚房。我又在「廳中」冒險點亮燈籠,庶幾春節氣氛不讓寒風吹滅,不叫冷雨淋熄!

其時風靜,約翰又建議幫我把頂篷支起。我說還是罷了,省得它夜裏又再大刮起來,叫我得在深宵爬出帳篷,冒著風雨狼狽收撤。我說這禿帳它還算耐雨,怕的只是太陽。可太陽他老佛爺嘛,且莫說恐怕有好一陣子出不來了,這兩天苟能露臉,準曬不熱我的帳篷。

夜裏果又如我所料,霪雨不止,罡風不息。此後一連幾天,直到大年初六星期五的晚上,一張頂篷始終閒置於後門帷內,一直沒有支起來。這季風實在太可惡了,隨時都會突然來犯,狂刮半天。前次在此,一天之中把張頂篷三搭三撤的苦惱經驗,我記憶猶新呢。

星期三大年初四的夜晚,越發風雨交加起來了。氣溫還只是6度,看來不會再降,讓我驚喜。本來打算次日初五開拔回城,但仰望雲天,審情度勢,料難一夜「變天」;與其冒雨狼狽逃遁,不如再耐幾時,看這風雨究能把我這野人怎麼樣!況且我還忘不了遠山上的吊鐘花。過年前在別處看到了初開的第一朵,這時花期將盡,怎捨得不去辭別!於是決意多呆兩三天,且看天氣能否好轉。

這一夕的淒淒風雨,倒真沒有把我怎麼樣。漫漫寒夜裏,我雖沒睡得太好,可我畢竟裝備齊全,帳中確然堪說溫暖舒適。在風聲、雨聲和濤聲之中聽音樂,其趣無與倫比。還不止此,忽爾萌生雅興,連忙掀被亮燈,翻身執筆,作起詩來呢。

由此可見,一介野人不可不懂附庸風雅,否則數日霪雨,難免憋壞帳中,此後沒事寧願窩在家裏,高床挺屍,足不出戶,那可豈非無罪而自囚!

大年初五早上風雨稍歇,午前我去清理一片叢林裏的狹小台坪,以備霎時真個要來一場暴風雨,我營尚有方寸寶地可以遷入,在林木叢中暫時立錐迴避,不必負隅頑抗,冒撞天公,或者棄帳離山,倉皇逃遁。

這一片淺狹林地的西側有一棵大樹,被藤蔓糾纏得無法舒展,樹冠萎縮泰半,幾乎已被茂盛的藤蔓枝葉完全覆蓋,以致細條甚少,只剩主榦和稀疏的粗枝。若不仔細檢視一番,還以為它已經死了。這藤蔓在我看來雖然可惡,可它畢竟還是無辜的;它並無心肝脾肺,擁殺他物只為存活。可它卻是冷酷無情的,再高大、再茂盛的樹,一旦被他擁抱、糾纏上,定然慢慢枯死於無聲無息之中。我在大樹下面的巨石上呆坐良久,想了又想,就是想不出來兩全其美的措置。

我又想到約翰他們村舍瓦頂一角長著一棵不知名的小樹,樹雖短小而根深柢固,侵入房頂結構。因為投鼠忌器,不得刨根,只能鋸掉樹榦;可鋸掉之後它又再長出新條,堪比榕樹的頑強。夫妻二人和房主都為此一籌莫展,無計可施。這確實是叫人苦惱的事,畢竟這並非無害的「當路筍」或「礙門枝」。

我清理林地,雖然幹勁十足,但畢竟並非鐵人,力氣豈能無盡!幹得腰、臂有些痠了,還得回營休息,沖杯咖啡喝喝。不知是何時分,卻肯定日子仍在大年初五。

山下600米外的灣畔營區那一營三客,乘午間雨歇之機,從容收拾,在下午開拔撤走了。儘管一路上他們還要淋雨,黃昏料必抵家,可以重享乾爽、明亮、溫馨和舒適的家居良夜了。嗯,黃昏?不對,這種天氣之下,哪裏還有黃昏!有的僅是佔據一整白晝的「灰昏」罷了。

這「灰昏」未盡,寒雨又來。老天爺要哭鼻子,我這野人怎奈祂何!唯有重施故技,躲進帳篷成一統,任它搭搭與抽抽!

然而夜裏風聲竟然轉弱,雨也越下越稀疏,乃至不再抽抽搭搭了。看來此番一夕「變天」,並非無望;明日或可去登遠山,賞吊鐘。晚上心境甚佳,把詩作成,謄抄完整:

春節野營客至——用杜甫韻 誌大年初三約翰與珂麗雅伉儷寒雨天中攜烘餅及咖啡由山外村舍跋涉上坡來訪 庚寅正月初五夜於帳篷中

春營日日皆風雨,豈奈林濤伴客來。
莽徑多蕪宜慎踐,帳帷久閉始方開。
嚐君烘餅猶鮮味,饗我咖啡勝淡醅。
抱膝歡談堪暢飲,雖無美酒已傾杯。

這首詩沒有記述的,是珂麗雅帶來的附泥團的幾簇寬葉草,早已經種好了。

翌日大年初六星期五,清晨山裏依然只有6度。天色已略微好轉,但時而仍有小雨。由於山地仍甚濕滑,只好打消離營遠行,去觀吊鐘的計劃。於是還去幹活。

當然得去幹活,而且野活之多,不必細說。 野營於我並非一種嗜好,卻是生活方式。既要過生活,哪能不幹活! 我非天生強健,這幾天在凜冽的北風中,用徹骨的澗水沐浴,身體未至著涼,大抵可以歸功於這種生活方式的鍛鍊。

過完這一天就到了大年初七,正是周末。早晨七點半,依舊漫天烏雲,但那雲彩不夠「團結」,之間偶爾「有隙」,讓太陽得機短暫露臉;儘管只是曇花一現,卻足以兆示,延綿一周的淒淒風雨,已經完結。我於是把閒置多日的頂篷搭起來。

下午我到遠山去賞吊鐘。果然花期將盡,加上連日狂躁風雨的蹂躪,真可說是滿目凋零,有點不堪賞了。但卻還能看到幾簇才剛綻朵的,嬌美玲瓏,甚是可愛,讓我覺得不枉此行。

我於是記起了幾年前作的一首詩:

詠吊鐘花
嬌妍爛漫意玲瓏,早發新春送舊冬。
不懼寒風如劍刃,偏迎冷雨若刀鋒。
纖纖舞蝶無緣見,懇懇勞蜂有幸逢。
傲立崖坡臨碧海,瓊瑤掛得半山紅

也許這時氣溫還太低了些,或者花期已過,我沒能看到蜜蜂的蹤影。

這一天晚上,我的燈籠終於可以掛到了帳篷外。

2010/02/12

無聊

據說人們寂寞的時候,就會感到無聊。我愚魯已甚,平生不知道甚麼是寂寞。

據一些有能者說:「無敵是最寂寞」。我這野人了無鬥志,不嗜鬥爭,未入鬥場,敵我觀念薄弱,從來不能辨識何謂有敵,何謂無敵!也許因而未能得嚐寂寞的滋味。斯亦人生憾事乎? 至於這所謂無聊,以其層次略較寂寞為低,我倒還算領略其中一二。

這不,此時此地,冷雨下個不停,儘管身為野人,也不好強行到帳外去輕走妄動,庶幾不致輕蔑天公的無上威嚴;因此,還以安分地呆在頂篷範圍之內,聽天由命為是。我因而感到有些百無聊賴。

百無聊賴之中,我竟有所聯想,想到這就算個山野中的「天牢」,也就是老天爺假天雨設獄,囿我於山中方寸之地,讓我感此百無聊賴!「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

罷了,罷了!幸而這自我膨脹半途而廢,未至貽笑山裏的鳥獸蟲蛇。可這大腦之為物妄乎哉!隨之卻又想到了,我這山中無聊真的不能算個甚麼!人家為了捍衛某些政治理念,挑戰苛政、強權而被投囹圄,動輒褫去半生自由的那些勇毅的志士仁人,那種遭際才真的慘極而無聊呢。我不免想到了南非的訥爾森˙孟德拉。

我真的無法想象,孟德拉他老人家那一萬個囚牢中的晝夜,究是怎麼挺得過去的!這是站立萬里之外,稍微一想,都能叫人渾身哆嗦,怒火中燒的終極無聊。

萬里是太遠了些。那是社會改革者被不義的強權褫奪自由,繫以纍紲的厄難。我這不過是享有完全的人身、思想自由,山雨之中的半日無聊罷了,豈能和民權鬥士攀比。

於是帳中點亮燈籠,聽貝多芬的第3鋼琴協奏曲。其實這山裏哪來個貝多芬!乾脆也沒有管弦樂團和鋼琴演奏家,可我卻有貝多芬在天之靈看到了非得妒羨不已的小唱片、小唱機和充電池。

如果貝多芬就在海邊,我必冒雨下山去拜個訪;不是要請她老人家在唱片上簽名留念,仰慕大師的虛榮,卻是因為這一刻實在太無聊了些,想找人聊幾句罷了。

可是這位貝多芬哪,我能跟他聊甚麼呢!我乾脆無從想象,他老人家怎麼就能作得出來這樣美妙的樂曲!恐怕也不好問起他的姪子,讓他不高興吧。那就只能說說這二月伊始的滂沱大雨,和這驚蛰前一個月的雷鳴。「今天天氣哈哈哈」的話題,或可牽強扯上他的第6交響曲的快板第4樂章。

此刻我想到了貝多芬,是因為無聊,而恰在聽他的樂曲。當然也會想到蘭蕙的芳芬。只是文章無窮而時光有限,唯有略過不表罷了。

文明成分含量比我這野人為高的人們,在感到無聊,或更有甚者,寂寞難耐的時候,腦袋多半就會渾然一片空虛,只知道去找人作伴。要找的當然不會是200年前的貝多芬,而是當世活人,我姑謂之「樂伴」——也就是同尋歡樂的朋儕。對了,這非得「樂伴」不可;決不能找來「悶伴」,叫這無聊倍增。

跟「樂伴」侃它一大山,或者在城中吃喝一頓、排遣一番,度過半天「歡樂時光」,此前堆滿一心頭的寂寞無聊,可望拋諸腦後。

可是歡樂時刻苦短,酒筵歌席一散,還得各自歸家,寂寞無聊難免又來湧上心頭,直逼眉額,甚至增加強度,叫人越發難受。

這寂寞無聊它忒奇怪,人們越是要用喧囂熱鬧來跟它抗衡,把它沖淡,它就越是提升「濃度」,讓寂寞無聊的人們莫奈它何。

以吃喝玩樂的歡愉方式,去妄圖消弭寂寞無聊,原來並非治本之法。一旦習用此方,反倒要跟它結下頑緣,終身不解。 在一般的情況下,寂寞無聊驅使人們不斷尋覓「樂伴」,忙於應酬「樂伴」、維繫和「樂伴」之間的人際關係,嗜之成癮,於是只懂得在寂寞無聊的深沉苦悶,和吃喝玩樂的浮淺歡愉之間,周復循環地生活,徒然弄得身心疲累,神智空虛。

慚愧了,此刻我擁有的,竟是這幽谷的百頃虛空;而神智嘛,似乎隱約在虛空之中騰逸著。

但也確實有點無聊,雖則如舊不識寂寞為何物。

2010年2月7日於營地

2010/02/06

立春

前天是一年二十四節氣之首的立春。從這一天開始,春天就算重臨大地了。

我母親生前雖然沒有「正規」的宗教信仰,卻虔心敬拜神佛,殷勤祭祀先祖。每逢立春,或在立春之前的除夕夜,必把家裏的神龕整理、擦拭一番,給神主簪花掛紅,並且換上新的紅紙吉利短語,本地粵方言謂之「揮春」。

一年到頭,母親得燒掉不少香燭冥鏹甚麼的。因此每年春節之前,香燭店總要送她一本《通書》,以酬謝她的長年光顧。 這厚厚的線裝《通書》上面,除了提到一些關於自然、社會、倫理和歷史事物的《千字文》,還有很多我看不懂的鬼神之道、陰陽五行之說,並詳載每日行事的宜忌。

母親沒上過學,識字不多,遇到了她認為重要的事情,往往先讓我給她翻查《通書》,擇得吉日而後為之。 雖然她不賭錢,還是忌諱這個「書」字,隨俗強把《通書》叫作《通勝》。

我華夏文明,長發其祥,歷五千載而不衰。大抵因為現已深入訊息膨脹時代,人們每天行事的「宜忌」,諸如好不好去看病,要不要沐浴之類,這些從前只有翻查《通書》,方能找到的資料,如今乾脆都印在日曆上面了,就連寬不過一掌的袖珍版本,也都並無缺漏,毫不含糊。

儘管如此,有一點我認為略有不足,就是忌不忌吃飯,並未列入其中,否則人們或可平添禁食清腸的機會,庶幾於健康略有裨益。

我一介野人,識字比先母多不過幾千,對這些「宜忌」的深哲奧理,至今未嘗通曉,竟爾向來敢於不以為然,對此道成為曆本刊行的通例,斷然不願苟同。正惟如是,此生不獲神祐,毋得富貴,當屬必然。

這種附印「宜忌」的曆本既成通例,我要找個不註明哪一天宜剪髮,哪一天忌出行,卻又有農曆的,可也就難了。

我雖一介野人,可也不能不用日曆呀!於是唯有自製。這傻勁已經成癮有些年了。這不,有電腦的幫忙,何其輕而易舉,小菜一碟罷了。我總拿自己在野外攝得的照片作插圖,編製個人日曆,除了置於「桌面」,還打印出來攜帶使用。

對於日曆,我雖要求免注「宜忌」,卻必得有24節氣。 今年的驚蛰在三月六日,到時在野地上遇到蒼蠅、蚊子之流,大可不必窮加追殺。這驚蛰大小算個節嘛,既然過節,氣氛宜祥和些,忌殺生,這是毋須龜甲和埃清(I-Ching)都能算得出來的。

驚蛰前一個陽曆月—也就是30.44天—是立春。今年的立春在前天的二月四日,是農曆臘月廿一。 大街上看到不少大樓門外已貼上了春聯,散發著節日氣氛。一般所見,都是印刷得細緻精美、五彩繽紛、金光燦燦的傳統通行本。可也有些出奇制勝的「新貨上市」,做得平仄盡拗,僅餘句末二字;貼的人也「順章成理」,乾脆把它貼成左右倒錯,讓人看著彆扭之上,再添彆扭。

我最愛的營地山後是一條百年小村,住著洋「村民」約翰和珂麗雅夫婦。他們的老村房愛貼春聯。今年我特地給他們作了一副,買來不夠長的紅紙續上了,用巨筆把斗大的字寫好了,上週末野營時順便帶過去了。

洋夫婦雖然未通漢語,卻把我打印好了的解說不算個數,非叫我逐字詳釋一遍。約翰仔細地做了筆記。珂麗雅還讓我用南北漢語分別唱誦兩遍。聽後她覺得北方話要比粵語更好聽。她還懂得問我該在哪一天張貼。我說無所謂,但要講究也可以;如果立春在大年初一之前,就在立春那天張貼;如果在大年初一或之後,就在除夕那天。珂麗雅於是連忙去拿來一本小冊子,冊上詳載著24節氣的英語翻譯和解說。她認為最有趣的,竟也是驚蛰這節氣。她當然也喜歡聽蟲鳴,否則不會住到這山間小村裏來。

我專門給他們特製的春聯因為「字大材疏」,沒有包括驚蛰蟲鳴的描寫,卻提到了潮水,因為他們夫婦二人都酷愛滑浪和游泳:

海角潮清居樂土
田家福滿倚春山

全聯的英語解說如下:
Living on this land of happiness, remote and by the clear tidewater,
And next to the spring mountains, are the families of farmers (or ambiguously, is the family by the name of Field) in the fullness of blessedness and blissfulness.

洋夫婦的姓氏是 Field, 正合漢譯為田。而他們在房前種了一片小小的地。這時地裏有白菜、芥蘭和西紅柿甚麼的,青翠而茁壯。他們要讓我帶些回營地去吃。我說不了,他們已經請我吃了這一天的第二頓早餐,而我又沒把wock(鑊)和油帶來,青菜熬了不好吃,可要平白糟蹋了。

夫妻二人謝我送他們這副春聯,我也謝他們讓我有發表的地方。確實除了他們偌大的村房,我也沒有合適的地方,貼上每字 20 厘米見方,高 1.5 米的春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