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人們寂寞的時候,就會感到無聊。我愚魯已甚,平生不知道甚麼是寂寞。
據一些有能者說:「無敵是最寂寞」。我這野人了無鬥志,不嗜鬥爭,未入鬥場,敵我觀念薄弱,從來不能辨識何謂有敵,何謂無敵!也許因而未能得嚐寂寞的滋味。斯亦人生憾事乎? 至於這所謂無聊,以其層次略較寂寞為低,我倒還算領略其中一二。
這不,此時此地,冷雨下個不停,儘管身為野人,也不好強行到帳外去輕走妄動,庶幾不致輕蔑天公的無上威嚴;因此,還以安分地呆在頂篷範圍之內,聽天由命為是。我因而感到有些百無聊賴。
百無聊賴之中,我竟有所聯想,想到這就算個山野中的「天牢」,也就是老天爺假天雨設獄,囿我於山中方寸之地,讓我感此百無聊賴!「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
罷了,罷了!幸而這自我膨脹半途而廢,未至貽笑山裏的鳥獸蟲蛇。可這大腦之為物妄乎哉!隨之卻又想到了,我這山中無聊真的不能算個甚麼!人家為了捍衛某些政治理念,挑戰苛政、強權而被投囹圄,動輒褫去半生自由的那些勇毅的志士仁人,那種遭際才真的慘極而無聊呢。我不免想到了南非的訥爾森˙孟德拉。
我真的無法想象,孟德拉他老人家那一萬個囚牢中的晝夜,究是怎麼挺得過去的!這是站立萬里之外,稍微一想,都能叫人渾身哆嗦,怒火中燒的終極無聊。
萬里是太遠了些。那是社會改革者被不義的強權褫奪自由,繫以纍紲的厄難。我這不過是享有完全的人身、思想自由,山雨之中的半日無聊罷了,豈能和民權鬥士攀比。
於是帳中點亮燈籠,聽貝多芬的第3鋼琴協奏曲。其實這山裏哪來個貝多芬!乾脆也沒有管弦樂團和鋼琴演奏家,可我卻有貝多芬在天之靈看到了非得妒羨不已的小唱片、小唱機和充電池。
如果貝多芬就在海邊,我必冒雨下山去拜個訪;不是要請她老人家在唱片上簽名留念,仰慕大師的虛榮,卻是因為這一刻實在太無聊了些,想找人聊幾句罷了。
可是這位貝多芬哪,我能跟他聊甚麼呢!我乾脆無從想象,他老人家怎麼就能作得出來這樣美妙的樂曲!恐怕也不好問起他的姪子,讓他不高興吧。那就只能說說這二月伊始的滂沱大雨,和這驚蛰前一個月的雷鳴。「今天天氣哈哈哈」的話題,或可牽強扯上他的第6交響曲的快板第4樂章。
此刻我想到了貝多芬,是因為無聊,而恰在聽他的樂曲。當然也會想到蘭蕙的芳芬。只是文章無窮而時光有限,唯有略過不表罷了。
文明成分含量比我這野人為高的人們,在感到無聊,或更有甚者,寂寞難耐的時候,腦袋多半就會渾然一片空虛,只知道去找人作伴。要找的當然不會是200年前的貝多芬,而是當世活人,我姑謂之「樂伴」——也就是同尋歡樂的朋儕。對了,這非得「樂伴」不可;決不能找來「悶伴」,叫這無聊倍增。
跟「樂伴」侃它一大山,或者在城中吃喝一頓、排遣一番,度過半天「歡樂時光」,此前堆滿一心頭的寂寞無聊,可望拋諸腦後。
可是歡樂時刻苦短,酒筵歌席一散,還得各自歸家,寂寞無聊難免又來湧上心頭,直逼眉額,甚至增加強度,叫人越發難受。
這寂寞無聊它忒奇怪,人們越是要用喧囂熱鬧來跟它抗衡,把它沖淡,它就越是提升「濃度」,讓寂寞無聊的人們莫奈它何。
以吃喝玩樂的歡愉方式,去妄圖消弭寂寞無聊,原來並非治本之法。一旦習用此方,反倒要跟它結下頑緣,終身不解。 在一般的情況下,寂寞無聊驅使人們不斷尋覓「樂伴」,忙於應酬「樂伴」、維繫和「樂伴」之間的人際關係,嗜之成癮,於是只懂得在寂寞無聊的深沉苦悶,和吃喝玩樂的浮淺歡愉之間,周復循環地生活,徒然弄得身心疲累,神智空虛。
慚愧了,此刻我擁有的,竟是這幽谷的百頃虛空;而神智嘛,似乎隱約在虛空之中騰逸著。
但也確實有點無聊,雖則如舊不識寂寞為何物。
2010年2月7日於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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