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2/27

料峭春寒

今年春節真像過年,大地蒙受了一連好幾天的寒風冷雨,乃得煥發春光。成語有所謂春寒料峭。料峭者,微寒也。但何謂微寒呢?這可把我給考住了。

香港地處熱帶和亞熱帶之間,並有偌大一個南海給氣溫作調節,從來不見嚴寒,再冷,就是降不到零度。但低於十度,也能叫人難受,聊可謂之寒,像這幾天山裏營地的低溫只有6度,再加風雨,當不能還叫料峭吧。

那一天怡然度過第四個野地上的寒夜。一覺醒來,已是大年初六星期五。鬍茬長了不少。鬍茬要長得多,睡眠飽足似是必要條件,猜想與褪黑激素的分泌當有關係。

夜來風停雨止,確實睡得還真不錯,從10點到6點,充足極了。 然而,這可並非全屬好事,沒帶電剃刀,這輕便T形剃刀設計粗劣,快倒是夠快的,可是刮起來疼啊。我人粗而臉皮嫩,受冷之後皮膚已然損傷,強行那麼一刮,哪能不疼!刮後還要難受老半天。

我由此而想到了女的們。女人不用刮鬍子,沒有這種野營時每天得經歷一次的苦惱。隨之我又想到了,乾脆女人一般不喜露營睡帳篷,因為這絲毫沒有安全感,她們只愛住大屋子,越大越喜歡。並且女人最敵視蟲子,幾乎個個都是蟲子殺星。要在野地上睡帳篷,光是處置不速的蟲子一項,就忙不過來,恐怕再也無暇兼顧其他閒情逸致了。女人露營,多半是因為要隨男人出來,勉為其難罷了。

之前一天大年初四,午後趁著風雨稍歇,到悄然無人的長灘上去走一圈。沒想到這雨它才歇復來,而且來者不善,越下越大,更有狂風相伴,助其威勢。風吹雨打,相得益彰。我鑽進那露兜樹叢裏竟也躲它不過,唯有走到附近一個小營的大頂篷下,借避其鋒為吉。

這700米長灘和灘畔是熱門營區,此時就僅存此營了。營者共只三人,一雙年輕男女同宿一帳,當是情侶或夫妻吧;另外一人用個單人帳篷,小得似乎容不下一張褥子。兩頂睡帳緊緊地靠攏在一起,略有些微互為屏障,互擋寒風的作用。我看那頂單人帳篷實在太窄小了,要讓我睡這樣的小帳,我寧在家裏發呆,乾脆不出來過節了。

原來他們大年初一就來了。今年的正月初一,正值時興的西俗「情人節」,是愛侶們的神聖大節,不得等閒視之。這雙年輕男女選擇以露營方式度過這個「情愛之節」,猜想或有不要隨俗,不願在城裏轉悠、吃喝、湊熱鬧的意思。

我來時在坡上所見,除他們之外,附近還另有一營,但熬過一夜風雨之後,在大年初三早上撤走了。

我誇這三位年輕人還真挺頑強的。當時氣溫大概只有8度,風可大呢;低溫之下,風雨交加,自然分外寒冷。在此營所在的那片草地上看不到海,除了周圍的露兜樹叢,和沙土上的豆科植物,無可足觀者。風雨之下,長困營地,節日裏也沒個燈籠點綴一下;儘管他們帶來了照相機和攝錄機,在這樣的天氣之下,所能拍得的,大抵只有朦朧和無聊罷了。 風雨之為物,有時確實有些討厭。

他們那張相當厚實的耐風大頂篷,在勁風之下,不斷被動碰在柱子上,一側靠邊緣處扎破了,豁開了一個大口子。這時頂篷被吹得上下騰揚,霍霍亂響,叫人看著、聽著,心裏很不踏實,就怕它不知甚麼時候要挺不下去,撕裂成兩半。

這張臨危狂舞的頂篷對他們來說,就如睡帳一樣重要;風儘管再大,除非開拔,無論如何不能撤;更不能被刮走、刮毀,否則無處為炊,難以開飯。 這時單男營者還在吃方便麵,猜想是午飯之後的下午補充便餐。百無聊賴之中,寒風冷雨之下,似乎唯有吃喝,最能振奮身心。

頂篷下面是用細而硬的竹竿和麻繩紮作而成,並不十分穩固的桌子和條凳。單男營者說,此來背負的重量是34千克,恰恰和我一樣,看來這批竹竿和頂篷所佔比例不小。但頂篷已經用上好些撿來的竹竿和木條,以為輔助支柱,否則無以頑抗這樣強勁的北風。

他們的灶位,設在低矮沒有門帷的尖頂小帳之內。小帳搭在頂篷一側的邊緣上,和兩頂睡帳隔著桌子相望。這跟我營的把灶台設在「門廳」裏,可謂大異其趣。他們用的都是需要打氣的加壓汽油灶,在這樣的低溫之下,火力比我的丁烷灶強多了。不過,我著眼不在火力,卻在儘量高效用火,少排碳氣。他們乾脆沒有擋風板,而灶位小帳一面敞開,側風長驅直進,火力大半散溢無效。在這樣的半露天環境下,就有擋風板,實際也並不管用,只會被風掀開,甚至捲走,給炊事徒增麻煩和危險。

我在簡便條凳上坐下,跟那位分屬「營長」的年輕營者聊了半晌,雨勢漸漸竟有些消退了,他就要起來加固頂篷。我於是告辭。那雙男女早進睡帳多時了,大抵頂篷之下,讓寒風吹得難受,要進帳躲它一會。

我並不急於回營,卻到沙灘去觀浪。但見白浪滔滔,一條條逕向灘岸撲來,卻被陣陣勁風迎頭痛擊,擊得粉碎而生出團團白沫,逆向噴射,隨風散逝,彷彿飛機穿過雲層時機翼上掠過的霧氣,只是形態更為壯觀。我索性爬到長灘北端的岩石上去看個夠,越看越出神,沒忘了這狂飆和拍岸驚濤的危險,卻忘了有多冷。可憐我這野人,並沒有高效禦寒的天蠶內衣、羊毛衫和攀山服,身上幾層盡是單薄的棉質混紡。

這陣陣疾風痛擊翻白浪頭的情景,煞是好看,怎麼也看不完;不過我還是得走了,要上鄰灣去轉悠轉悠。

香港郊野的最可愛處,我認為在於山水的小巧玲瓏,和地貌的變化多端;不像國內外很多地方,就是一個勁的大,大得可怕;車上半日,極目倘非淨是無際的平野,就是還沒離開一座大山脈,或者一片河谷,景觀千篇一律,讓人多看膩煩。而且別想去擁抱她,因為她的身形實在太大了,儘著一摟,就只能摟到她的一根手指頭。

這時我一手拎著無法戴牢的帽子,一手拿著照相機,一陣風似的就到了不足一公里外的南向小港灣。但見整片灣畔台坪杳無人影。這也是個熱門營區,在這春節期間,天氣好的話,不少營者會多待幾天。如今天公鬧情緒,人們自然都提早走個精光。 此時但見一處草坪上,竟有棄置破帳兩頂,斷桿一束,和新鮮蔬菜一大堆。這些營者走時的狼狽情狀,略可想見。

我走到了前一周末飽受滂沱之苦的半坡草坪,雨就稍歇了,可那風卻還是不住從山脊上刮下來,刮得到處都是落葉,一不留神,人還要像樹木一般被搖撼得打晃呢。

大年初二我來時,確實沒有料到天氣能壞成這樣。雖然已然下著微雨,我還是興高采烈地,特意到約翰和珂麗雅夫婦的村舍去串門聊幾句。只見我專門給他們製作的春聯已經糊在門牆上了,20厘米見方的字體,看來大小恰到好處。珂麗雅硬要送我一盒名貴香茗,大概以為謝禮。我不得不受,就怕她要改送「紅包」,減我野人「雅趣」。夫妻二人穿著一身雪山戶外服,隨我到半坡營地,冒雨幫忙搭帳篷。

翌日大年初三,夫婦二人原來還到海裏去游泳呢。當然他們有保溫良好的滑浪衣,全然無懼水冷風寒。下午他們又上山坡來訪,還帶了一暖瓶弄好了的咖啡和一大瓶烘餅,還有一大袋野豬拱出來的,帶泥團的寬葉草。珂麗雅說海水很冷。我說早晨營地氣溫只有6度,此時也就不過8度,海裏怎能不冷!他們既有滑浪衣,水冷只傷嘴臉皮膚罷了,那風浪才真有些叫人害怕。

珂麗雅又說她一晚上讓那狂風的怒號,吵得沒法安睡,還誑說擔心我跟帳篷一塊被風捲走。我說憑那麼個7級風就能把我刮掉,我哪還有資格再當野地人!天氣預報是4到5級的風,我看夜裏就刮得超過6級,瞬時陣風當有7級。在這種風雨交加的環境下,我只得把帶來的一切,都放進帳篷裏,並把「門廳」闢作廚房。我又在「廳中」冒險點亮燈籠,庶幾春節氣氛不讓寒風吹滅,不叫冷雨淋熄!

其時風靜,約翰又建議幫我把頂篷支起。我說還是罷了,省得它夜裏又再大刮起來,叫我得在深宵爬出帳篷,冒著風雨狼狽收撤。我說這禿帳它還算耐雨,怕的只是太陽。可太陽他老佛爺嘛,且莫說恐怕有好一陣子出不來了,這兩天苟能露臉,準曬不熱我的帳篷。

夜裏果又如我所料,霪雨不止,罡風不息。此後一連幾天,直到大年初六星期五的晚上,一張頂篷始終閒置於後門帷內,一直沒有支起來。這季風實在太可惡了,隨時都會突然來犯,狂刮半天。前次在此,一天之中把張頂篷三搭三撤的苦惱經驗,我記憶猶新呢。

星期三大年初四的夜晚,越發風雨交加起來了。氣溫還只是6度,看來不會再降,讓我驚喜。本來打算次日初五開拔回城,但仰望雲天,審情度勢,料難一夜「變天」;與其冒雨狼狽逃遁,不如再耐幾時,看這風雨究能把我這野人怎麼樣!況且我還忘不了遠山上的吊鐘花。過年前在別處看到了初開的第一朵,這時花期將盡,怎捨得不去辭別!於是決意多呆兩三天,且看天氣能否好轉。

這一夕的淒淒風雨,倒真沒有把我怎麼樣。漫漫寒夜裏,我雖沒睡得太好,可我畢竟裝備齊全,帳中確然堪說溫暖舒適。在風聲、雨聲和濤聲之中聽音樂,其趣無與倫比。還不止此,忽爾萌生雅興,連忙掀被亮燈,翻身執筆,作起詩來呢。

由此可見,一介野人不可不懂附庸風雅,否則數日霪雨,難免憋壞帳中,此後沒事寧願窩在家裏,高床挺屍,足不出戶,那可豈非無罪而自囚!

大年初五早上風雨稍歇,午前我去清理一片叢林裏的狹小台坪,以備霎時真個要來一場暴風雨,我營尚有方寸寶地可以遷入,在林木叢中暫時立錐迴避,不必負隅頑抗,冒撞天公,或者棄帳離山,倉皇逃遁。

這一片淺狹林地的西側有一棵大樹,被藤蔓糾纏得無法舒展,樹冠萎縮泰半,幾乎已被茂盛的藤蔓枝葉完全覆蓋,以致細條甚少,只剩主榦和稀疏的粗枝。若不仔細檢視一番,還以為它已經死了。這藤蔓在我看來雖然可惡,可它畢竟還是無辜的;它並無心肝脾肺,擁殺他物只為存活。可它卻是冷酷無情的,再高大、再茂盛的樹,一旦被他擁抱、糾纏上,定然慢慢枯死於無聲無息之中。我在大樹下面的巨石上呆坐良久,想了又想,就是想不出來兩全其美的措置。

我又想到約翰他們村舍瓦頂一角長著一棵不知名的小樹,樹雖短小而根深柢固,侵入房頂結構。因為投鼠忌器,不得刨根,只能鋸掉樹榦;可鋸掉之後它又再長出新條,堪比榕樹的頑強。夫妻二人和房主都為此一籌莫展,無計可施。這確實是叫人苦惱的事,畢竟這並非無害的「當路筍」或「礙門枝」。

我清理林地,雖然幹勁十足,但畢竟並非鐵人,力氣豈能無盡!幹得腰、臂有些痠了,還得回營休息,沖杯咖啡喝喝。不知是何時分,卻肯定日子仍在大年初五。

山下600米外的灣畔營區那一營三客,乘午間雨歇之機,從容收拾,在下午開拔撤走了。儘管一路上他們還要淋雨,黃昏料必抵家,可以重享乾爽、明亮、溫馨和舒適的家居良夜了。嗯,黃昏?不對,這種天氣之下,哪裏還有黃昏!有的僅是佔據一整白晝的「灰昏」罷了。

這「灰昏」未盡,寒雨又來。老天爺要哭鼻子,我這野人怎奈祂何!唯有重施故技,躲進帳篷成一統,任它搭搭與抽抽!

然而夜裏風聲竟然轉弱,雨也越下越稀疏,乃至不再抽抽搭搭了。看來此番一夕「變天」,並非無望;明日或可去登遠山,賞吊鐘。晚上心境甚佳,把詩作成,謄抄完整:

春節野營客至——用杜甫韻 誌大年初三約翰與珂麗雅伉儷寒雨天中攜烘餅及咖啡由山外村舍跋涉上坡來訪 庚寅正月初五夜於帳篷中

春營日日皆風雨,豈奈林濤伴客來。
莽徑多蕪宜慎踐,帳帷久閉始方開。
嚐君烘餅猶鮮味,饗我咖啡勝淡醅。
抱膝歡談堪暢飲,雖無美酒已傾杯。

這首詩沒有記述的,是珂麗雅帶來的附泥團的幾簇寬葉草,早已經種好了。

翌日大年初六星期五,清晨山裏依然只有6度。天色已略微好轉,但時而仍有小雨。由於山地仍甚濕滑,只好打消離營遠行,去觀吊鐘的計劃。於是還去幹活。

當然得去幹活,而且野活之多,不必細說。 野營於我並非一種嗜好,卻是生活方式。既要過生活,哪能不幹活! 我非天生強健,這幾天在凜冽的北風中,用徹骨的澗水沐浴,身體未至著涼,大抵可以歸功於這種生活方式的鍛鍊。

過完這一天就到了大年初七,正是周末。早晨七點半,依舊漫天烏雲,但那雲彩不夠「團結」,之間偶爾「有隙」,讓太陽得機短暫露臉;儘管只是曇花一現,卻足以兆示,延綿一周的淒淒風雨,已經完結。我於是把閒置多日的頂篷搭起來。

下午我到遠山去賞吊鐘。果然花期將盡,加上連日狂躁風雨的蹂躪,真可說是滿目凋零,有點不堪賞了。但卻還能看到幾簇才剛綻朵的,嬌美玲瓏,甚是可愛,讓我覺得不枉此行。

我於是記起了幾年前作的一首詩:

詠吊鐘花
嬌妍爛漫意玲瓏,早發新春送舊冬。
不懼寒風如劍刃,偏迎冷雨若刀鋒。
纖纖舞蝶無緣見,懇懇勞蜂有幸逢。
傲立崖坡臨碧海,瓊瑤掛得半山紅

也許這時氣溫還太低了些,或者花期已過,我沒能看到蜜蜂的蹤影。

這一天晚上,我的燈籠終於可以掛到了帳篷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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