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初相識的人往往會問:你住哪裏?子曰:「毋友不如己者」,莫非是要查測對方經濟階級的高低,看看值不值得交朋友?
這一天,我住大浪嘴。
我這個帶著「可攜窩棚」的流浪者,住到了這貧瘠的荒原上,不是一堆優質的交友材料,顯而易見。這不,就連原上吃草的野牛們,都不怎麼理我;牠們沒有恣意在我的帳篷旁邊拉屎,算是很給面子了。
大浪嘴是香港每天日出最早的地方。小島東平洲雖然要比它更在東面一丁點,但那裏的太陽要從深圳的大鵬半島上探出頭來,在大浪嘴卻能看到旭日從海平線上升起。
當然也不能把話給說絕對了。這僅是從「理論」的角度上說罷了,實際常因大氣污染,霾層濃厚,一年之中,儘管在大晴天,除非完全受清新的南海氣流支配,否則真能看到太陽貼近海平線上冒出來的日子,可謂絕無僅有。
這一天算是不錯了,霾層雖厚,海天無垠,而旭日朦朧,畢竟日出時的仰角不算太高,可以還叫日出,而我這野地人也只能感到滿意了。
東北面隔海10公里外就是深圳的大鵬半島,毗鄰的鹽田港是深圳開發區的重點之一。鹽田港集裝箱碼頭每週運作7天,每天24小時。它的燈火徹夜通明,加之霧霾造成的高程度散射,多年前我看獅子座流星雨時光害還不嚴重的大浪嘴,如今可是非比往昔了。
我照舊甘冒「大風」險,把營紮在最能吃風的半坡小原上。坡下的白泥頭低地共有三處熱門營區,這個週末竟爾蕩然再無一帳,難免有些寂寞了吧。可以肯定,整個小半島大約1平方公里的野地,這個週末就只有我這一營了。
星期天上午我到短岡上去走走,只見成群的黑鳶飛到我的頭頂上來盤旋,好像對我有些好奇。不少燕子也在那裏飛來飛去,似乎無懼黑鳶的捕獵。可牠們飛得離我稍遠,聽不到翅膀乘風發出的嗖嗖之聲,這讓我有點失望。
我走下短岡,沒多久就到了半島的端端上,大浪嘴一名指的就是這個端端。在這裏向東南方眺望,眼前再無陸地阻擋,可以看到長長的南海海平線,視角幾乎有180度。要看海,這裏是一處理想的地方。
可是美中略有不足,由於地處大鵬灣海域,寬約10公里的海面是航道,在這裏不但24小時都能看到進出鹽田港的集裝箱遠洋巨輪和轉運躉船;岸邊也成了內地漂浮垃圾的「雜散地」,難於降解的廢物,隨處可見,尤其在石灘上。那裏且有一個仍帶大鐵桿和鐵環的橙色巨型塑料破浮標,由於體積龐大,儘管遠看,依然十分礙眼,上次我把它拽進露兜樹叢裏去了。此來赫然又在水邊「擱淺」,想是被風浪捲出樹叢。為了照相好看一些,我唯有又把它拽進樹叢,並投入好些大塊的卵石以「壓倉」。但這裏既以大浪為名,風浪之大,自然不比尋常,就算整個破浮標填滿了大石頭,下次再來,難保又看到它躺在水邊,還得又拽一次。不過這沒什麼,反正我吃飽了撐著!
但這裡的廢物之中,也有頗受營者們「歡迎」的「物種」,比如木頭、竹竿、泡沫塑料箱子等可以利用的物料。人們多撿竹木去燒火,泡沫塑料箱子則當桌子,用過之後總是原地棄置,讓它盛接雨水,好養蚊子。
我從不生篝火把這「離離原上草」給燒壞,也對蚊子的輪迴不生善心,不予支援,只會撿幾塊厚實的木板,好充灶台和小桌子。年前我還撿來一個裝工業洗衣粉的大塑料桶,用以盛水,已經用上好幾年了;用後覆置小樹叢裏存放,上壓木板和大石,至今絲毫未有降解的跡象。可見中國製造的器物,不乏耐用經年者。
我把個破浮標安置好了之後,猶有餘力,就趁那潮水還未漲得太高,陸橋依然露出,趕忙去攀上白泥頭東面岸邊的那塊巨型陸連巖體。這塊巖體早晚會因大浪對陸橋的侵蝕,而完全脫離海岸,自成小島,一如南面端端上的長嘴洲。
從巖體頂上回望營地,別有一番景緻。這座巨巖雖然引人入勝,我來此十多次了,卻從未見過有人爬上去。此前我也只爬過一次,是整整十年前的千禧元旦日。先別說這嚇人的滔滔白浪不住逕向巖體四周撲來,光打那陡直的巖壁爬上去爬下來,就夠驚心動魄的。可一旦到了巖頂上,卻又捨不得下來了。但不及時下來不行,白浪一旦漫過陸橋,那可得在上面呆上好幾個鐘頭,待它潮退;或者狼狽涉水,冒險頂浪。這可是有可能送命的,決非智者所為,於我這愚不可及的野地人,也非一件好玩的事。
在這裡好玩的事還真多著呢,其一是看牛們吃草。牠們來到小原上,在我的營地附近專心致志地嚼著鈉、碘含量該是很高的短草,這就特別好看。我在一旁默然觀賞,不免又發遐想:
這牛嘛,世界各地都有,可牠的命運卻是那麼迥異。在印度牠名為聖牛,沒有多少人會剝牠的皮、吃牠的肉,可牠卻連根草都吃不上,總餓得只剩個骨架子,過著小偷一般的生涯,到處被人喝斥、轟趕。
在非洲牠們天天活在獅子和鬣狗群的恐懼之中,讓主人天天驅趕著到處流竄,就是無法找到肥美的草原。都餓得骨瘦如柴,只剩下個㿜皮囊了,這母的還得擠奶,擠個沒完。
在日本牠們被關起來強迫聽音樂,強迫洗澡、按摩,最後竟然不得善終,得向付得起錢的人們,奉獻出一片一片切得薄如蟬翼,貴逾鈔票,帶均勻脂肪的肉。
在我們這裏可好了,牠們不必偷竊攤販的蔬果瓜豆什麼的,到處有終歲吃不完的草,大可儘著嚼,不會被轟趕;牠們自由自在,不用關起來,既不必聽音樂,也不用洗澡;不但不擠奶,也不會被宰。
來到了大浪嘴,如果看不到像樣的大浪,那就該算是未能盡興了。星期天晚上刮了一夜強勁的東風之後,星期一早上那大浪就都來扣岸了。雖然還不算十分大,看上去倒也湊合。
這浪雖然好看,但它卻有壞處,就是浪花裏的小水點讓強風帶上岸來,鹽分於是沾附在帳篷上。收帳篷時我手上都沾了帶鹽的濕氣。這倒好了,我的帳篷此前有一次沾了夜露回來,忘了即時開包晾乾,防水塗層於是長滿了霉菌,再也無法清除。這鹽分或可幫忙殺霉,減緩霉蝕的惡化。
身在大浪嘴,我既愛看牛,也愛看浪,看著看著,時候就不早了。從大浪嘴到北潭坳,那是10公里的腳程,得走3小時以上。因傍晚才起行,三分之二的路程走的是夜道。走夜道有很多好處,其中之一是常可看到夜行動物。這一天晚上看到的是一條漂亮而好奇的青竹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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