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浪嘴的桃金娘

上週末我又到了大浪嘴，照舊把營紮在俯瞰卵石灘的半坡小原上。

那兩天風平浪靜，頂篷一直支起來，不但安然無恙，還擋了好幾場陣雨。然而天色就是不美，儘管在不下雨的時候，天空一直堆滿厚厚的雲彩，不露一線藍天。早晨也看不到日出。更沒有像天氣預報說的那樣炎熱；不但不熱，還挺涼快的，白天帳裏能呆，晚上睡覺得用睡袋。

以我這野地人的觀點看，這片小原營地有個主要缺點，就是一年四季常吃大風，一般灌木乾脆無法生長，夏天沒有能擋烈日的樹蔭。惟其無樹，向東遠眺，視線了無障礙，越過小原「地平線」上細草的剪影，一直望向南海的海平線，景觀堪謂無與倫比！

可惜這兩天不但晴不起來，海面又如常有薄霾，天邊但見渾沌朦朧，看不出多少妙處。 不過這也並非全然不好，進出深圳鹽田港的各種大小輪船，在朦朧的視野之中，看上去顯然沒那麼礙眼。

小原上雖說沒有樹，其實卻又是有的，那是長不到足以稱為樹，只與短草齊高的小型灌木，包括桃金娘。

桃金娘本地粵語叫岡棯、山棯或棯仔，指的是它的果實。它是香港野外很普遍的原生小灌木，每年五六月間是盛花期，和野牡丹重疊，野外山坡上開得奼紫嫣紅一片，十分燦爛。

桃金娘雖說普遍，卻並非隨處可見，那是因為它高不過兩米，不能在濕潤肥沃的林地上，和一般樹木分庭抗禮，只能在貧瘠的、土質酸性的坡地上生長。

我的好幾處營地，周圍都是桃金娘，每到盛花季節，可說住在「桃園」裏，和這燦爛而嬌媚的「桃娘」共度晨昏，照映日月，別有一番野趣。

大浪嘴的向風坡地一年到頭禁受強勁海風的侵凌，除了短草和一些高不盈尺的小樹，竟然還有不少的桃金娘。

桃金娘雖說是小灌木，在別處山坡上一般都長得比人高些，可到了這種自然環境惡劣的坡地，它卻屈而不伸，不跟強風硬拼，而與短草相依存，雖然顯得單薄低矮，開起花來更不似在山上那樣花團錦簇，卻畢竟能夠開花結果，完成大自然之母派予的最神聖任務。

這時正值桃金娘的花季。我的帳篷旁邊有一棵很小的獨株，只開著一個「孤朵」。可它儘管只是孤零零的一朵，卻照樣傲然綻放，不減絲毫美豔，甚是可愛。我在草上走動，總要提防不慎把它踩著，無意摧花。

這朵小花開在草叢之中，離地面不過幾厘米，讓我這審美標準扭曲之甚的野地人看在眼裏，感到有點格格不入，也大異於生長在別的山地上的同類。然而，這倒突顯了它那頑強的適應能力。

這一棵矮得無可再矮的「小桃」，已然委身在雜草叢中，沒想到附近竟更有甚者！有一棵索性長在人、牛並踐，連一根草都長不出來的秃徑上。它那單薄而半枯的枝榦，已然被踐踏得臥倒地面，其上只有幾片破裂不全的小葉；主根已斷，只有支根半綹，尚藏土中，卻竟泰然自若，開花如儀；真給自然之母添光彩，且叫我這缺乏適應能力的動物界現代智人深愧不如！

臨海崖邊的草坡上，還有不少的桃金娘小叢，全都植株單薄，高不盈尺，零零星星地開著花。這是我所見過最接近海平線的桃金娘開花了。

大灣

好幾年沒在大灣灘畔紮營了。上週末忽然想到要去「懷舊」一下，於是又選用了中部殘丘上面的那一小片草地。這殘丘雖小，高不滿二十米，暫踞其上，視野開闊，了無障礙，海灣全景一覽無遺。

未盡美者，藍天白雲之下，薄霾常在，遠景略嫌不夠清晰；加之營地旁邊低矮的灌木叢中，一如既往，是人們棄置廢物的「藏寶洞」，因而也是蚊子的上佳「養殖場」。這裏蚊子之多，不可勝數；其飢渴、猖獗的程度，真有點駭人！牠不但恪守「常規」，叮人不遺餘力，還強添額外專項，飛進耳朵裏來碰你幾下壁，嗡你幾個嗡，叫你不勝其擾，十分難受。

大灣雖然只長700米，但卻短小精悍，不像國內外很多大而無當的十里長沙那樣，極目所見，盡皆堂皇別墅、多星酒店、消閒華村和耗鈔聖所。這裏只有一片樸素的大自然，面向南海茫茫，背靠青山隱隱，看不到半間房舍、一輛汽車。灘畔平坦而寬敞的棄耕農地，大部分不在郊野公園範圍，沒準都攅在了房地產巨賈手上，卻又無門蓋成別墅村，無法闢作高球場。其中散布各處的好幾片旱地，幸未被這裏「盛產」於沙土上的露兜樹、野豆等鹽碱植物侵佔，而能保持草坪狀態，歷來是能夠負重遠行的露營者的熱門營地。

不過，這其實算不上是上好的營地，因為一則蚊子太多，二則整個海灣沒有半點可用的天然水源，只有一條穿越灣畔荒田，從東灣上源蓄水池引水到山後鹹田村的輸水管。管道在大灣中部岔出一個水龍頭，一般營者只能在這個水龍頭上打水。這是大灣營區的最大缺陷。

灣上這個唯一的供水龍頭從前出水甚猛，此來卻變得細弱無力，大概是因為年久失修，全長兩三公里的管道多處破裂漏水所致。如果村民無意花錢更換或修補破舊的管道，而索性接上政府的自來水系統，那麼大灣的「順道供水」恐怕就要永久斷絕，人們要到這裏來露營，就得走遠道去打水了。要真是這樣，我看倒也不無好處，人來得少了，蚊子「養殖」就可望回復到接近自然的水平，庶幾不至那麼猖獗。

這時我既暫居蚊子世界，無計可施了，營地上唯有點燃蚊香，以抗侵擾。可是一旦要去洗澡，那可是夠苦的。水龍頭周圍滿佈垃圾，旁邊茂密的棘叢裏乾脆就是各種廢物的「千年降解場」。污水在低處淤積成洼，或在不透水的廢物上面存留，於是成了孑孓的「育嬰床」。

這裏除了蚊子，還有一種體形扁平的吸血蠅，牠不斷飛過來蜇人，蜇得你疼極了，並且牠可是夠多的，一掌打下去能打死兩個，但不不管怎麼使勁打，似乎就是打不完。我記住了，往後再要到這裏來露營的話，打水或洗澡時，還以加穿長袖上衣和長褲子為宜。

「蚊害」當是遊人和露營者「遺物」對環境造成的最惡劣影響。但是這裏的廢物，卻非僅此「遺物」一項，還有大量的「祖國贈品」。

大灣在大鵬灣口的西岸，大鵬灣內蓬勃發展的沙頭角、鹽田、小梅沙、南澳等地的「投海」垃圾，不可估量，難免都會隨潮水漂浮而來。這一次我在營地上使用的「桌子」，就是用灘上撿來的廢棄木條拼湊而成的。人們往往撿來泡沫塑料箱子充作桌子，用後原地棄置，讓它存水滋育蚊子。我每見完好的塑料箱子，必拿竹竿或石頭把它戳破、砸破，以斷孑孓活路。倘若真有因果報應，來生要輪迴為旱死的孑孓，我也在所不惜。

此來灘上的垃圾實在太多了，多得說它怵目驚心，並不為過。隨著大鵬灣岸的進一步開發，從那邊水域飄過來的這些「物質富裕和精神文明水平的指標」，看來只會與日俱增。

這原是世上少有的美麗海灘，何堪竟至腌臢若此！

我又異想天開，但願人人都有我的這個怪習慣：就是不能容忍眼前有垃圾。如果我要在沙灘上逗留，就會不惜花上好些時間，先把方圓十丈清理一番，撿去所有礙眼的廢物。我不能容忍在優美的海灘景色之中，附加一隻破鞋。

可這一天的上午，我只盡情游泳，不在沙上觀景，儘管到處廢物琳琅，我都視而不見，沒去撿。

大灣還有一個瑜中之瑕，就是遊艇愛在這裏麕集。夏季的星期天或別的假日下午，天晴而又風平浪靜的話，整個海灣就會擠滿各式各樣的大小遊艇，有時多至三四十艘，錨泊得密密麻麻。香港陸地雖小而水域遼闊，它們可去的海灣真是夠多的，可這遊艇很奇怪，偏愛擠到一塊湊熱鬧。

我竊踞殘丘上面，離水邊總有三四十米，只要海裏浮著幾艘遊艇，我還是不免感到侷促。因此，我要去游泳，總選擇上午遊艇出現之前，或是傍晚海灣清場之後。

蚺蛇尖

我總愛爬蚺蛇尖。這麼些年來，大概上去過三四十次了吧。


最近一次又從東灣澗谷的一條坡脊爬上去，算是野營回程的餘興。這是人跡罕至，連野牛都不多走的坡脊，因為坡上既沒有肥美的草，上段又很陡，而且碎石滿途，牛蹄容易出溜。牛們頗有靈性，也許比我更懂得愛惜生命，太危險的蹊徑，牠們自然不愛走。


我既不像牛那樣有四條腿，肩上竟又馱著個恰好是我自己體重百分之五十的背包，要爬到這海拔468米、以山徑崎嶇和坡度陡峭見稱的蚺蛇尖上，這當然不可輕率妄行。如果把它視作散步鬧著玩，可是愚不可及的事。


我雖並不肯定自己的靈性不低於牛，卻敢於自命理性必在野牛之上，充分明白爬上這樣的山坡，必得倍加謹慎，既不能出溜打滑，也不能踩空失衡，否則難免連累搜救人員緊急出勤，勞師動眾奔這山裏來！至於有救沒救，徒勞與否，還不保證有個定準呢。


雖然背負重荷，這一段山程還是走得非常順利。由於沿途不斷照相，並不匆促，因而毫不感到吃力；不知不覺，就到了米粉頂旁的山岡上，切入了主山徑。這時蚺蛇尖被雲霧遮敝，略微增添一點登臨的情趣。


天氣可算是很不錯了，雖然略有薄薄的煙霾，遠景不算很清晰，倒也並不太壞。到了山頂，但見腳下雲煙飄緲，一團一團的來去匆匆，而形態隨風變幻，山下景物時隱時現，讓我看得出神，久之捨不得離去。

美中不足的是：峰上蚊子之多，竟然遠勝我半坡營地；謂之百倍，未為誇張！這除了讓我驚嘆這種頑劣蟲子超凡的適應能力，還慨嘆人們就是不知道愛護環境，扔得廢物滿山，至讓這微型吸血小鬼有機可乘，恣意滋生，拼死叮人！

這盛產蚊子的小小蚺蛇尖上的雲煙飄渺，雖則讓我神往，當然還比不上崇山巨嶽巔上雲海的壯觀。可是崇山巨嶽我每週肯定上不去一次，這蚺蛇尖嘛，不消半個下午，就能背了30公斤的野營裝備從營地爬上來，悠然觀賞可愛的自然美景，然後從容下山。這可正是區區小岡小巒的優勝之處。還有呢，莫道它小，極目所見，方圓幾公里卻盡是野地，既看不到一個農戶的莊園，也沒有富人的別墅、權貴的特級療養院什麼的。我就愛這小小的蚺蛇尖！


人們攀蚺蛇尖，一般多經由大浪坳和蚺蛇坳，從南脊登上；下山多取道東脊，經由米粉頂到東灣或大浪嘴方向。

我最喜歡的登峰路徑，卻是蚺蛇灣澗谷東側的北坡山脊。


此徑腳程最短，因而也就最陡。從海平面走到468米的峰頂上，水平距離不足1千米，平均坡度超過30度。接近峰頂的一小段隱沒密林之中，更是陡得嚇人，要在60度以上，非用雙手抓緊了兩旁的小樹，無法往上攀爬。

在這北脊300多米的高程上，西面是一片陡直的岩壁，看著讓人神往；由此仰望，蚺峰顯得特別崢嶸。


如果換個角度，從蚺蛇灣灘岸上翹首遠瞻，在這北脊烘托之下，蚺峰尤其顯出氣勢，儼然一座大山。這裏幾乎看不到人跡對表土植被的破壞，唯見一片養目的墨綠，讓人看著心曠神怡。


蚺蛇尖雖有大山的氣勢，卻無大山的冷傲，儘管有些陡峭嶙峋，卻不拒絕人們的親近。兩腿稍經遠足訓練的人，從這邊爬上去，打那邊走下來，花不上半天的時間。


從高流灣半島的小岡上眺望，蚺蛇尖卻又顯得那麼小巧玲瓏，誘使人們迫不及待要去和它親暱擁抱一番。


蚺蛇尖的可愛，還讓我生起異想天開的妄念：倘使這西貢半島面積能有十倍那麼大，像蚺蛇尖那樣峻峭的山也有十來座，而其中半數更高兩三倍，冬日再給結些霧凇，下點小雪，那就可以謂之完美了！

可惜完美不是自然常態。我這白日做夢，偶來那麼一場，雖然無傷大雅，卻也無濟於自然現實，亦未足以自娛，徒勞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