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1/29

山不在高

從小就聽慣了我母親的一句口頭禪:「正一係有自唔在,攞苦厘辛!」此「禪」出處不明,也歷來未從別的說廣府話者口中聽聞,包括我父親。「自在」和「辛苦」兩個狀態詞無端變成了動賓短語,並拆開顛倒,加插動詞成分,語法錯謬,其妙莫名!但話語的意思卻很清晰簡單了,不過就等於罵我「賤骨頭」。

「辛苦」與否,似乎很難說,因為往往比較主觀。至於這「自在」,根據我母親的定義,就是沒事成天價窩在家裏,哪裏都不去亂竄。這麼個「自在」,如今另有個新的叫法,就是「宅」。我從小總愛幹些很花精神力氣的事情,就是不愛這種「宅自在」。記憶所及,我確信自己生來就是這麼一副賤骨頭,倘要「問責」,「責任人」倒該是我媽她自己了。正是供奉觀自在菩薩的她,把我帶到這個處處有苦頭、難得「宅自在」的世界來。我總不樂意「關」在家門裏樂享「自在」,沒準正是得自她的遺傳。

我確實很難否認自己是塊徹頭徹尾的賤骨頭。剛負重走完了整條70公里的鳳凰徑,接著的週末竟又背了常規裝備出去了。

途中遇到一班正在野外訓練的中學生,看到我馱個大背包,都連聲驚嘆「好犀利」。我回應「好濕碎咋」,並告訴他們上星期我上鳳凰山頂時背包比現在還要重5公斤。這班年輕人雖也知道鳳凰山,卻全都沒去爬過。我說鳳凰山海拔934米,恰是兩個蚺蛇尖疊起來的高度。可惜對於年紀尚輕的他們來說,近在眼前的這蚺蛇尖嘛,也都還是一件陌生的事物。

走沒多久,迎面來了一雙年輕男女,我又聽到了那句讓我聽膩了的話:「你好厲害呀!」這是出自一個年輕女子之口。我回應說:「厲害什麼呀!窮當益堅,老當益壯罷了!」隨行的男伴說:「您一定是經常出來的吧?」我說:「對呀,這是我的週末恆常生活方式。我這就叫野營嘛,這是真正投入大自然的唯一途徑。光在山徑上來去匆匆體會不出大自然的美,非得住在山林裏。」

他們是從深圳過來的遠足者,看似一雙情侶。這北方口音的美貌女子又問我晚上是不是住在沙灘上。我說非不得已絕對不會在沙灘上紮營。於是聊開了,就讓他們看一些照片。他們也有露營的經驗,那是在深圳的西涌,但交通很不方便,當局管理又不好。我心裏想:如果讓我去西涌,我寧可把時間和金錢都省了,也許就到大嶼山的東涌,或者新界的南涌走走算了。

到達山裏天剛入黑,得第一時間到小澗去設置引水管,隨即打水。我把照相機帶在身邊,盼著走運看到夜行動物,不要錯失照相的機會。前不久有一次我去打水,也是天剛入黑,但聽得澗畔陡坡高處的樹叢裏有響動,我拿額燈朝聲源照去,由於太遠,小灌木叢太茂密,沒看到什麼。可是那沙沙的枯葉聲響並不停止,反倒越來越接近了。聽這動物行動緩慢,猜想是個豪豬。沒多久牠就走出了濃密的灌木叢,從陡坡上慢慢斜著走下來。這時我看清楚了,那不是個豪豬,卻是一隻赤麂(本地一般叫黃麖)。我的額燈照著牠,牠卻毫不介意,竟走到了澗畔的小塊平地上,再遲疑地、迂迴地走過來,眼睛反射著燈光,亮晶晶的。這赤麂體長不滿兩呎,渾身是棕紅色而帶閃亮光澤的貼體短毛,模樣十分可愛。也許牠喜歡燈光,又或者是好奇,竟走到了跟我距離不足兩米的地方。我盼牠再走近一些,一邊卻後悔沒把照相機帶在身邊。

這時候也許風向突然改變了,把我的氣味吹送過去,只見牠立馬定睛仰頭,隨即發足狂奔,騰越小澗,瞬間消失在漆黑之中。這麼近距離看到這種極度害怕人類的野生動物,是我歷來僅有的一次了。去年有一次白天在營地看到牠在樹林裏覓食,牠透過林木的間隙瞥見了我,就立刻回身奔逃,一邊連聲吠叫。

多年前我還有一次類似的經歷,那次向我的燈光走過來的不是赤麂,卻是一隻果子狸。果子狸走起來步態流線圓滑,兩隻反光的眼睛就像兩盞小燈,在空氣中漂浮似的,有趣極了。

今天不走運,想看的沒看到,不要看的卻看到了。搭帳篷時發現一條大黑毛蟲,在地上拱著,難看死了,不知從哪裏鑽出來。這麼冷的天氣,所有別的蟲子都絕跡了,牠還以幼蟲的型態出來地上爬來爬去,真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也許牠在枯葉堆裏休眠,我洗手淋著了牠。

我用一雙「特製筷子」把毛蟲夾起來扔進了樹林裏去。這時卻看到另一違反物候的現象,就是營側的一棵楓樹,它那殘留的幾片紅葉都還沒完全掉光,嫩葉卻已經長出來了。

翌日晨起8點,氣溫只有10度,吹著和緩的西北風,帶來陣陣燒柴草的煙火味。這我不能掉以輕心,連忙爬到高處的「觀景台」去張望一番,慶幸了無所見,大抵來自山後村落的人家。稍後就再也聞不到了,於是放心。可這時林木樹梢上的風勢漸趨清勁,雖然頂篷似乎還無須撤收,並且勉可在帳外煮飯,但得躲進門廳裏吃。

下午去爬山,又從全無「山徑之蹊」的陡峭坡脊爬到山岡上去。但見聯群結隊登蚺蛇尖的遠足者不少,山徑上的大小團隊絡繹不絕。我無意上去湊熱鬧,就從另一道人們「為間不用」的坡脊撥莽爬下來,到沙灘去。途中不時坐下來看看海山景色。我這又是獨佔一座山頭,孤孤清清的享受到了真正的野外空間。我想:山不在高,只要能給我充分的大自然空間,就是一座好山。咱這美麗的香港野外,這種好山還真有的是。

2011/01/22

又踐爛頭山

在霜凍和強烈季風的預警下,我大清早離城,出發去大嶼山,又一次要做一件愚不可及的傻事,就是鳳凰徑70公里負重全逆走。為防巴士班次失準,我提早在6點鐘出門。

甫到巴士站,就來車了,上車坐了六七分鐘,發覺方向不對,這車分明是掉過來開了,慌忙去問司機。司機說這車不去碼頭。我說這不是71路嗎?他說是71路。我說71路不是去碼頭的嗎?他說不去。我說這是改了路線了嗎?他說改了已經一年多了。

我這出城的鄉巴佬,上車時大意了,只瞟一眼它的路線號,卻沒留意隨時有可能改變的終點站名。我沒趕上一輛照舊去碼頭的94路,也沒趕上一輛同樣地照舊去碼頭的91路,偏要趕上一輛唯一改了路線的71路!

出師不利!這無疑是大凶之兆。行程理應就此作罷,趕快回去睡覺,以避大厄為是。可我偏不服邪,照去不誤。於是下車再坐一程。這也倒真順利,還是一到車站就來車,可這次一點不錯了,是94路,再看終站名,清清楚楚,正是中環碼頭。

這終點站固然不錯,可是路線走向卻也改了,加之天還沒亮,我認不得路,竟然不能肯定是否已經到了碼頭。就怕它也是一條循環線路,錯過下車,又把我拉回原地。慌忙摁鈴,同時請教車上僅有的另一乘客,那是一位巴士員工。他冷冷的說這就是碼頭了。下去一看,對了,這不,碼頭果然就在附近,只是汽車走向跟從前不一樣罷了。

所謂滄海桑田,年輕時我在這中環出沒近20年,如今竟然變得這樣陌生!

沒事了!我要坐的是6點50分去梅窩的渡船。儘管白花十幾分鐘坐了一趟錯車,還是早到碼頭20分,無礙從容登船。渡船準時啟航,乘客寥寥。我獨佔二層船尾,看到了煙霾厚重的維多利亞海港日出。

大約7點40分下船,隨即進入山徑。一路上風大得讓我有些擔憂,多處看到粗大的樹椏被吹折掉落,而那林濤的洶湧澎湃,著實讓我心裏不踏實。

那風也很冷,儘管負重爬坡,我還是得把外衣穿上。可一旦到了一些背風的地帶,卻又渾身發熱,汗如泉湧,得趕緊脫去外衣。如是者穿衣、脫衣無數次,才得走到了貝澳。

接著是沒完沒了的引水道旁步道。這裏的風刮得更厲害了,我甚至不敢走近步道邊緣,怕被吹得失去平衡,掉到引水道去摔死。沿途所見「燒烤地點」上所有廢物桶裏的黑色塑料垃圾袋,都已被強風翻出,在桶口之上狂亂飛舞,有的甚至已經破爛不堪。而塑料袋裏倘有廢物,自然都早已不知所終了。

這是星期六的上午,雖然引水道旁有不少郊遊設施,可是今天似乎誰都不來了。偶爾只看到一些維修引水道的外包(「外判」)工程公司的人員。可是也有例外,我看到一位父親,推著嬰兒車,載了小兒子出來散步;還有一個少年出來遛狗。可這兩者都是洋人。

下午1點45分,我到達羅箕灣營地,這裏有清潔的山澗引水,我於是可以吃上這次旅程的第一頓了。為了方便快捷,這當然不可能是米飯,而是方便麵。配菜只有熟雞蛋,蔥頭和不辣的大辣椒。我選擇了一處有矮樹叢給擋風的營地,匆促設灶為炊。

餐後迅速行進,不久到了石欖洲營地上方,但見山徑上側的山坡焦黑一片,一望而知是近期遭了山火。猜想若非縱火者所為,就是吸煙者所致了。吸煙者竟也有遠足的興致,這是我不能理解的悖理現象。

快到石壁東灣時遇到一批遠足者,有人對我的巨型背包感到好奇,問我重量和行程,我如實相告,他們似乎都將信將疑。我說今天晚上要在牙鷹角紮營,他們更是難以置信了。

不久到了石壁水庫的壩上車道,水庫的洩洪漏斗附近正進行維修工程,那裏的觀景坪被封閉,我不能像前次那樣在那裏留影了,只能在人行道上照一個。由於風大,水庫的水面並不如常平靜,而且揚起了一些小型的翻白浪頭。

遠望水庫北面,天壇大佛背靠的獅子頭山的高坡上,有一塊面積很大的滑坡,和多處較小的。為此山坡林地上的鳳凰徑第4段已於2009年遭永久封閉,明天傍晚從羗山道到昂平高原,我只能走公路了,當然也就不能在木魚山腰的唯一澗源取水,帶到鳳凰頂上去了。

看來大佛對其背靠多年的山體,未能增益其靈氣,乃至無法避免那樣的自然災劫,讓不少依附其上的眾生遭到橫禍。

這真是名副其實的「爛頭山」!看著這些十年之內難以自然恢復完整植被的生態空白,我慶幸在滑坡發生的同年1月把這一段走過了,並且在木魚山腰的小澗旁煮麵條和打水,因而此次緣慳,並不感到太大的遺憾。

走昂平公路是明天的事,現在且先折入聊勝於車道的引水道旁步道,走向狗嶺涌。沿途遇到好幾批遠足者,大抵略微有感於我的孤詣傻勁,都給我加油鼓勵和忠告。

日落前到了狗嶺涌,我沒忘了前次腳底疼得不能繼續走下去的難堪情景。那次被迫折入海灣,在營地停駐度夜,翌晨方得繼程。但這一回可不一樣了,這時兩足狀態良好,無須在此耽擱了。我確信可以一氣走到預定的牙鷹角營地。這也就是說,我背負30公斤,這一天之內,從早晨到晚上,走過了41公里。而從狗嶺涌到牙鷹角,這今天的最末一段,原來竟是最不好走的。

儘管難走,走得較慢,3個多小時之後,我還是安然走完了。晚上9點半前,到達了牙鷹角營地。一切無恙,只是感到又冷又餓,有點不知該先幹甚麼。稍微想了想,終於決定先洗手,更衣、添衣之後再洗臉,然後設灶為炊,安撫胃腸,至於搭帳篷的程序,當可排在最末。一切安頓、歸置好之後,再擦身更衣,然後睡覺。

為求第一時間獲得熱量,首先要吃的是高糖的牛奶紅豆甜羹。我帶來了預先煮爛,加了糖的紅豆泥,用時只須摻水煮開,再加奶粉,幾分鐘內就能熱吃了。吃過熱騰騰的高糖豆羹,身體暖和多了,接著就煮麵條。飽餐之後,才搭帳篷安頓。午夜之前便能就寢,時間控制算是完美了。外面雖然徹夜刮著大北風,可我帳中竟得一睡酣甜。

這牙鷹角營地雖是選對了,但其地髒亂醜陋不堪,景觀一無是處。儘管我選用了位置最高,因而也該是歷來用者最少的營位,環境還是相當惡劣,地上的泥土骯髒而浮糙,夾附粗沙子、小石頭、各種廢物碎屑、包括煙蒂、紅酒瓶玻璃碴、吸管、零食包裝紙等等,可以謂之髒土而有餘。咱這市民普遍素質,於此可見一斑。還沒完呢,這營地的地面還凸出從未移去的小塊巖石露頭,儘管拿石塊把鋁合金篷釘打彎了,竟還進不去!

慶幸大北風刮落了不少綠葉,加上原有枯葉成堆,勉可充作鋪墊物,讓我的潔癖得到些許照顧。

雖然如此,這營地還真有一個好處,就是有山坡和叢林給擋風。那風,可真不是鬧著玩的。倘若赤裸裸地向著大海,難免徹夜飛沙走石,髒土刮入帳中。另外,這是「指定營地」,設置旱廁一間,「辦事」不必在狂躁的寒風之中,片刻暴露肌膚。

營地環境雖然髒亂醜陋,可我只在帳中安眠,門幃一旦拉上,便什麼都看不見了。酣然一睡,翌晨8點半才起來。氣溫是8度,不去洗澡的話,不算太冷。

到海灣去走一圈,真不得了,但見滿灘垃圾,不忍卒睹!倘拿我這實際觀感,去印證有關當局給這塊所謂「指定營地」的描述,真讓我啼笑皆非,要說它是天壤之別,或太誇張;「餚糞之差」,也嫌太損;那就不說什麼好了。

話得說回來,確實倘若沒有這塊營地,我真的不知道該到哪裏去駐停。煎魚灣營地不但在禿丘之上,可用水源離營地很遠,並且幾乎枯竭,位處徑旁,長年污染,實在絕對不宜食用。營地既在禿丘之上,這種天氣之下,非得讓大北風給活活刮死!至於萬丈布營地,遠著呢,得走到深宵夜闌,那禿地之上同樣是寸草不生,只有髒土和廢物。唯一的好處是,早晨五點對面山上慈興寺就要傳來清晰的鐘聲,能「繞」人清夢,發人深「醒」,絕對不怕有睡過頭之虞!如果凌晨1點能抵達營地,3點才可以睡覺,5點就要醒來了,這可是大不妙也!

儘管這牙鷹角營地環境不佳,我卻沒有匆促拔營,倒是慢條斯理地磨蹭到了11點半,才繼程去大澳,為的配合鳳凰登頂的時間。太早了,頂上待著無聊。星期天的晚上,那裏管保沒有別的郊遊者,我此來並非要交朋友,入黑之後登頂,就最合適了。

此時先去大澳。不一會就到了番鬼塘,只見道邊鐵絲網內一戶人家的菜圃裏,樹立著土力工程處的一塊鮮紅色「危險」警告牌,其上的「地方特色」中文這麼寫道:「此告示牌附近的地區有山泥傾瀉危險,部份寮屋已被建議清拆,……於八號颱風訊號、山泥傾瀉警告、或暴雨期間,請勿在此等地區逗留。……」原來2008年8月的暴雨,造成「爛頭山」廣泛塌方,並不只獅子頭山南坡一處。

到了南涌村,隨折入通往龍仔的混凝土陡徑,爬坡大約10分鐘之後,就看到一處塌方現場,當時泥石流沖毀和經過的狹長地帶遺下巨石累累,好不嚇人。再往上不遠,當局用鋼柱、纜索和鋼絲巨網封閉了大片的陡坡林地,似乎運用了建造橋樑的纜索錨碇技術,大抵不僅在於封閉偌大一片不安全地帶,還有固定山坡結構的作用吧。

大約1小時之後到了龍仔悟園,但見園中美景依舊。我看原來園主的後人大抵至今未「悟」,這面積兩三公頃的園林仍然閉鎖荒廢,無人看顧。入口處的鐵柵欄上有告示提醒人們園內是「私家重地」,要求「閒人免進」。

我在園側截澗為湖的堤壩上稍作逗留,就繼程南去萬丈布。3點15分爬上了海拔490米的靈會山。在我眼裏,這不過只是光禿禿的一個小丘罷了,遠不如西貢只有468米的蚺蛇尖,看不出「靈」之所在。

從靈會山下來,大約1小時15分之後就到了海拔459米的羗山。再走一個半小時,抵達羗山道。隨經深屈道和昂平路到昂平。這幾公里的路程得在公路上與汽車共行,真是再無趣沒有了。幸而此時已屆晚上,進出昂平的汽車並不多。

走在昂平路上,不禁又懷念2008年塌方前7個月我在木魚山南坡只有細弱流水,也是唯一的一條沒有乾涸的小澗旁,煮麵條和打水的情景。隨之我聯想到了1982年華山的塌方事故。當年2月我從洛陽去西安,中途臨時決定下車登華山。取回車票時列車長說這一列是快車,不停華山站,我要去華山只能在孟塬下車,大老遠走過去。我倔意已決,就在距華山站好幾公里的孟塬下了車。登記入山之後的第二天,山裏竟下起大雪來了。當時山上就只我一個不知死活的遊山者了。我要去晚半天,管理當局就要封山,我就進不去,只能望雪輕歎,失望地上西安去了。同年夏天,華山暴雨造成了嚴重塌方,當時山上遊人不少,多人因此罹難。2003年底我再登華山,其時山上已修建了到北峰的索道,無處不是遊人,我印象中的西嶽,從此成了歷史陳跡。

這時我不登華山,我只要爬上海拔不及華山一半的大嶼山鳳凰頂。我一邊緬想回憶著,一邊低首密步,在公路一旁的人行道上默默行進。雖然味同嚼蠟,無趣極了,但卻好走,很快就到了昂平。但見集市、廣場上燈火黯淡,冷冷清清,沒有幾個人影。這是星期天的晚上,其時不過剛過7點。這讓我不禁又想起了從前春節期間到內地旅遊,經歷節日晚上無處不在的冷清情景。

三年前我在木魚山腰的澗源打水,背到鳳凰頂。這一回只能求諸昂平公用廁所洗手盆上的紅內線水龍頭了。在公用廁所裏打水,這當然嚴重違逆我的野營風格,可謂十分不美!可是別無他法了,此去再無水源。於是亮出四個塑料瓶,打水共5.7公升,最大的一瓶1.9公升擱背包口袋原位背上去,其餘三瓶較小的放塑料袋裏提溜著。就怕塑料袋中途要破裂,難免一路上也提溜著一顆心。

這可真不是鬧著玩的呀,出門時背包重量是30公斤,至此吃掉了最多1公斤的食物,那麼這時加上四瓶水,大約就是35公斤了。從昂平到鳳凰頂的高程是500米!我自忖:這堪稱智者不為,愚者嗤笑的謬行!

本來要把負重限制在25公斤之內,跟2008年那次相若,可是由於預期天氣較冷,低溫睡袋多帶了一個,禦寒衣物多帶了一些,麵條也多帶了一些,預製甜品紅豆泥也比較重,背包本身也比從前的重多了,增加的重量於是填補了裁去的常規裝備,還是弄到了30公斤。

此時雖然背負重荷,走進淨是台階的山徑之後,肚子還沒餓,脊背仍在出汗,可戴上手套的兩隻手卻異常冰冷,再也熱不起來了。於是迫不及待要煮麵條。此時倘不吃個飽,待會到了高坡上,體內肝醣枯竭,兩條腿都不願抬起來的時候,盯著陡峭的台階,迎著無情的颯颯寒風,恐怕難以覓地設灶為炊。

於是在一段比較平緩的山徑上,匆匆煮了麵條。吃飽之後,走起來似乎是比較輕鬆一些,兩隻手也沒那麼冰冷了。但是走得很慢。哪能不,我這時儼然就是一個體重99公斤的大胖子!走著走著,有時七八級一停頓,有些台階特別高,就得兩腳踏一階,不能如常連續交錯邁腿。

雖然我常自詡不知道個「累」字怎麼寫,此時還是充分嚐到了這「累」的滋味了,不時得坐在較寬的台階上休息。由於台階的石頭都是粗糙的火山岩,多番坐立之後,我的那條舊褲子也就磨破了,稍後得用強化防水膠布貼補。

每每一坐下來,就聽到林鼠的響動,有些甚至在我的燈照下鑽出來,在徑旁活動,毫不畏懼。這是農曆的十三。大概因為明月普照,鼠目不只寸光,而天氣寒冷,熱量消耗大,鼠肚容易餓,得積極覓食,因而特別活躍。我幾次要去拿出照相機來,給牠立個存照,可牠卻聞聲躲藏,瞬間鑽進草叢或樹叢裏去了。

10點半到了山頂,正如所料,寂然無人。我到處亂竄,找回了三年前花很多時間,辛辛苦苦從陡坡下面搬上來的好幾塊大石頭,用牽繩捆綁,以固定帳篷。這是因為帳篷搭在巖面上,絕對無法打進一根釘。

這時風大,也是依靠大石頭壓住還沒固定的地墊和內帳,方可循序操作。這淺狹的巖面一隅之地,雖然位於崖邊上,讓人有點不太安全的感覺,但遠離測高柱、風雨棚和兩個大型廢物槽。倘明早竟來登山者,我的帳篷也不至給別人造成任何妨礙。

帳篷搭好,在那刺骨的疾風不住搖撼之下,把東西歸置了。我還以為那是大北風,原來錯了,刮的竟是西南風,真奇怪!

在這樣的天氣和營地環境之下,我的守則是,帶來的一切,都得放進帳篷裏,一則避免讓風吹走,二則不致有礙環境觀瞻,影響別的登山者。背包就斜置門廳一側,因無多餘的大石頭,得用三腳架支著。

洗臉、擦身、更衣之後,就要去照相。然而霾氣太重,東涌和機場、石壁、塘福兩所監獄、昂平等地原來比較明亮的燈火,如今都靉靆朦朧,照不出什麼妙處來了。唯有作罷。進帳再弄一頓晚餐,吃過之後,也就該睡了。此時雖然雲多蔽月,沒準明早變得天朗氣清,可以看到日出。此來沒帶唱機,無音樂可聽了,就聽這大風拂帳的霍霍聲響吧。

可是說也奇怪,不說也奇怪,我才躺下不多久,這大風就漸漸地緩下來了,不再沒命地搖撼我的帳篷。為防清晨氣溫真要跌落冰點以下,我剛睡下了又爬起來,把明早需用的水都預先倒進了塑料桶和倆鍋裏,以免一旦結冰倒不出來。這時門廳裏氣溫只有5攝氏度,夜裏降到冰點的機會很大。

我很快也就睡著了,一夜竟未被風聲吵醒。好睡一覺之後,翌晨起個大清早,那是5點40分,似乎再無強風了,寧靜得很。門廳裏溫度表的讀數是1度。這大概是我有生以來在本地真正經歷的最低氣溫了。1990年代早期曾有一次在大帽山上看過霧凇,可那一次我並不「住」在山上,僅是專程開車去「獵奇」罷了。日出之後我才爬到山坡上,看到了已經開始融化的冰凌。當時的氣溫很有可能已經回升到了零上兩三度。
拉開了兩重門幃,從後門往外窺看,但見濁霾不散,大東山近乎隱沒,而厚厚的雲層,卻從海平線上一直堆積到了半天高,只有中天還是青的。今天的日出,無望得見了。這時迎面吹來的徹骨寒風雖然清勁,卻並不狂躁,比昨夜來時「友善」多了。

看過不堪入目的山下風景之後,趕緊把門幃拉上,窩在暖融融的雙層睡袋裏,我於是又再睡了一覺,要到差不多8點,才「真正起床」。

剛起來不久,卻聽得外面有人聲。於是又拉開門幃,探頭張看,竟是一位年輕人。我跟他打招呼,對方以英語回應,大抵不是本地人。他從測高柱那邊走了過來。我們於是聊了起來。聊著聊著,我問他從哪裏來,暗自猜想他是韓國人,沒想到竟沒猜對,卻是來自台灣的。我改說普通話,我們於是談得更高興了。我還告訴他我這巨型外架背包,在香港買不到,是朋友給我在網上訂購,去台灣旅遊時帶回來的。

這位台灣年輕人原來並非遊客,卻是出差來港,逗留不過兩天就要回去了,得空到山上來走走。他大清早從伯公坳上來,也並非為的看日出,所以過了8點才來到山頂。聊了大約半小時,他就要下山到昂平去了。

9點鐘,該是弄早餐的時候了。這時氣溫還只有3度,實在寒冷,門廳裏雖然擱著小馬扎,我寧可內帳裏坐著,讓睡袋裹上兩條腿,就這樣以門廳為廚,開灶弄早餐。當然還是先來高糖牛奶紅豆甜羹,然後是蔥頭辣椒雞蛋方便麵。這時我記起了三年前在這裏沖咖啡的樂趣。此來沒帶咖啡,不免有點懷念。不過那次氣溫13度,遠遠比不上這時接近冰點的「意義重大」。

我想,此來晚上冒著寒飆搭帳篷,夜裏凜風拂帳睡得香,翌晨帳冷風靜好為炊,也該算個完美的峰頂野營經歷了。

吃過早餐,就要收拾,卻又傳來人聲,那是三名上山來清理廢物的人員。他們把垃圾槽裏的廢物掏出打包,挑下山去。這些人員也從伯公坳上來,沿途清理所有郊野公園管理當局設置的廢物桶,然後到昂平去。這時聽得其中一人連聲不好意思,說自己脊樑骨疼,要讓另一人幫忙多挑一些。我以小人之心猜想,這多半是外包清理服務,承包的頭人帶著兩名僱工到山上來幹活;其中一名大抵不想幹了,卻又不好意思逕直說,乃須出此脊痛「上策」吧。

這廢物清理人員,2008年1月我只看到兩人,如今是三人,看來山上的垃圾是日見其多了。可我這個背了35公斤爬上來的野地人,卻要遵行自己的野營守則,得把自己產生的廢物,都打包帶著回城,決不扔進那兩個巨大的垃圾槽裏去,參與污染景觀。

正收拾東西,竟又來人了,卻是七八個韓國中年男女。有人過來跟我聊了幾句,聽得我昨夜在此「住宿」,表示很驚訝。接著又來了三位積極傳教的本地基督教徒,他們也許同情我年紀不輕,負重爬山,夜來還得在寒風之中獨宿孤帳,料我淒苦無友,於是十分積極地跟我分享一些宗教信息,也給我介紹他們的教會。

確實像我這種寒峰孤客,難免讓人疑心很有可能患上了反社厭群綜合症。此頂雖無捨身崖,畢竟是個相當危險的境地。我們於是聊開了。待會他們下山的時候,我也差不多收拾好了。他們去昂平,我下伯公坳,可謂之南轅北轍了。

繼程前照例在風雨棚後面留影,時屆下午1點40分。我想這時間很好,估計回到梅窩得在晚上,那就不必跟別人擠船、擠車了。

雖然至此我這鳳凰徑只剩下不過12公里,但在走過了50多公里,又從海平線登上了900多米的鳳凰頂之後,還背負著差不多30公斤的重荷,此去山下伯公坳固非坦途,再爬上前方海拔800多米的大東山,就更是絕對不可當作玩耍了。反正從這鳳凰頂一直到南山,都是高難度段落。儘管我這野地人信心依然十足,畢竟已非來時一鼓作氣的狀態了。

為免腿腳過勞受傷,我不敢造次,減緩步速,以保萬全。一路上踽踽獨行,不知過了多少時候,也就爬上了大東山。

接著到了山坳爛頭營前的集水小壩,於是歇腳,開包為炊。但見引水管是新的,打開蓄水池蓋,出我意料之外,裏頭存水竟是大滿。我撈起了一個缺德者遺下的塑料碗,打得清水一小桶,用以洗手、擦臉、煮麵條。吃過之後,馬上繼程。看看溫度表,那是6度。

大約8點我到了南山,接著走完最乏味的一段公路,8點3刻回到了梅窩,得候9點30分的渡船回中環。這班渡船只有乘客寥寥,可惜還有倆穿著大衣的姑娘跟我一樣不怕寒風,要不此程我又可以把船尾視作包廂了。

2011/01/14

北風

由於受制、受挫於大北風,剛過去的野地週末不怎麼樣了,可謂乏善足陳。只到楓林裏去看了一下北風中的一片肅殺蕭條罷了。

前次頂篷讓狂飆給撕破了,我還是有些不服氣,「包紮料理」一番,把撕掉的柱眼縫上之後,竟敢再派用場。安然度過寧靜的一夜之後,翌日傍晚風起,竟也僥倖無恙。早晨氣溫降到了8度,風力有增無已,越刮越起勁,越刮越狂躁了。我看情勢不妙,這塊飽經日曬雨淋,質料已經老化,並且嚴重殘缺的頂篷,恐怕再經不起這麼嚴峻的考驗了,於是連忙收撤。可是為時晚矣,才鬆解了兩條牽繩,就刮來一陣狂飆,頂篷於是應聲再度撕破。前次撕掉了一道緄邊,連帶一個柱眼,這次是撕去了相鄰的緄邊。看來不能再用,也無法修補了,只好報廢。

頂篷沒了倒好,禿帳可得多些日照,帳裏暖和一些。我一時想不到何事可為,樂得躲進帳裏聽我的音樂,多著呢,照例帶來了十塊唱片。聽著聽著,也就有些睡意了。午睡頗有懶惰之嫌,固非我所樂為,可我在這狂飆之下,山野之中,叢林之內,一時確實無所作為,稍微偷個小懶,睡它半晌何妨?確實夜來風聲不竭,那一陣一陣的樹濤,由遠而近,一浪接一浪的搡過來,叫頂篷發些噪聲,讓我睡得不很寧貼,這時正好補上一覺。可是沒睡多久,卻做了個凡品雜夢,也就驚醒了,醒來有點無奈,聽著那不絕的咆哮,就想到了這大北風的可怕。

我說這可怕的,當然不是香港的北風。在香港,只有夏季的颱風,有時還能嚇唬人。這冬天的季候風,最多也就把樹葉連帶氣溫吹落一些,再不還下點冷雨,這樣罷了。在北方,同樣強度的大北風要刮起來,日間縱然天晴,最高氣溫往往上不了零度。倘要跌到零下十來度,就刮它個五六級好了,那可是真的可怕呢。

以前總在冬天到北方去旅遊,偶爾就要遇上這種可怕的大北風。氣溫倘在零下十來度,那可是難受哇!記得那時候的北京,城裏城外到處都是紅旗,卻總是沒有一面是完整的。在露天的地方,要脫去手套來照相,幾秒鐘之內,十個手指頭就都凍僵而麻痺,不能運作了,除了痛楚,再無別的知覺。還不趕快把手套戴上,或者揣進衣袋裏,就有可能凍傷。每照一張相片,都是一次快速的「突擊」,所有動作必須在幾秒鐘內順利完成。

有一次在黃山天都峰上的鯽魚背,風刮得可緊了,我無法站起來,只敢坐在鋪滿新雪的「魚背」上,抓緊了兩旁的鐵鏈(現已改用鋼索),一屁股一屁股緩慢地挪過去,確實很不優雅,要那風再大一些,恐怕只能趴在雪上爬過去了。

此外至今還能記起來的大風,就數本地的颱風了。小時候總盼著刮颱風,不是因為不用上學,卻是因為頑皮貪玩。大風來了,總要爬到番石榴樹上去,迎著風,隨樹枝上下左右搖擺顛蕩,就當騎馬了。這番石榴的枝榦非常堅韌,而我身體瘦弱,比隻猴子重不了多少,估計它絕對不會被我壓垮。我的估計大抵不錯,確實我的童年就是這樣「挑戰」過不知多少颱風,卻從來沒有從樹上掉下來。當然,它一旦刮到了「十號風球」,我也懂得愛惜小命,不會出去白賠一條。

那時候我還有一個喜歡颱風的原因,就是它把家附近的樹木都刮個光禿禿的,造成很特別的風後景觀,給我新鮮感。

到了少年時期,住進了自己蓋的木頭鐵皮小屋裏,我就喜歡「聽風」。雖然對強颱風依舊敬畏,就怕它把我的小屋一下子給掀翻,甚至連根拔起;但冬天的大北風,卻絕對不至那樣狂暴,它只有淒厲的蕭蕭,讓我這獨宿窩棚裏的少年聽來,平添一種安樂感。

今天我這帳篷顯然遠遠不如木頭鐵皮窩棚那樣堅固,可我窩在裏頭,竟然也能生起些許安樂感。當然這感覺並不全然來自我的這頂禿帳,主要是帳篷所在的獨特山坡地貌和叢林環境所致。這時頂篷沒了,禿帳很低矮,任那狂風在外面怒嘯咆哮,我在帳中卻能泰然自在。

這大北風刮到了午後兩點,終於緩下來了。至此它已延續刮了20個小時。傍晚沒再起風,我因而不必在狼狽之中收拾拔營。

幾隻鳥飛到營地邊緣的一棵樹上來,擾攘一番,然後安靜下來,想是今夜要在這裏棲息了。距離這麼近的地面上有人在活動,牠們竟不介意,大概是大風之後,葉子依然濃密的樹冠不好找,天要黑了,也就湊合吧。

下山時但見林徑上堆滿了厚厚的落葉,很多都是綠的。我得格外留神,不敢快走,以防底下有滾圓的石頭,讓我摔一個仰八叉。

2011/01/07

野地新年

人增歲數天增壽,一眨巴一年又過去了!

雖然年事不低,我還是要出來過我過慣了的野地生活。

除夕午後離城,大約三點半下車起步,天剛入黑,就來到了大浪嘴小半島白泥頭低地北面的半坡小原。我背著32公斤的大背包,手拿照相機,除了摁快門時稍為停頓,一路上並無小息,也沒喝水。這季節就有這個好,除非匆促疾行,否則不會全身過熱而大汗淋漓。我雖背負重荷,一路走來,倒也輕鬆,毫不覺得吃力。

其時天色晴朗,海上風浪不大,霾氣淡薄,大鵬半島隱約可見,預料明早定必可以看到美妙的海平線日出。據天氣預報,這幾天都要刮些五六級的勁風,因此決定只立禿帳,不加頂篷,在門廳裏設灶為炊。反正我來此只住一夜,元旦午後就要拔營轉移了。

我到谷地深處叢林裏的小澗去打水回來,正搭帳篷,只見北面我所從來的小山上閃亮著一串燈光,正朝下坡的方向移動,猜想是我在東灣超越的那八九個年輕人了,沒想到他們也敢冒險犯難,捨白泥頭坦途,而走此格外崎嶇的偏徑!

我心裏暗忖;可糟了!這片小原面積不大,平坦可堪紮營的位置不多,我雖捷足先登,佔據了崖邊佳處,他們難免要把大營紮在我帳周圍咫尺之遙。這些年輕人,除非是些例外人物,否則多半不會懂得欣賞大自然的寧靜,也不會理解別的營者對野地的恬謐的「不一般」愛好,野營就跟嘉年華似的,往往把營地視作蘭桂坊。

但看他們走得那麼慢,東灣之後,不過兩三公里罷了,卻比我晚來超過半小時,想已十分疲憊,大抵今宵沒有多大興致吵嚷了吧。午夜扯大嗓門倒讀數固屬例行活動,但瞬間結束,迎來元旦之後,也就肯定趕緊睡覺了,可不明天還得早起看日出嘛!我心裏於是泰然。

我把帳篷搭好,為防夜半「大風起兮」,還用石頭和此前在石灘上撿來的木板,略為封塞北向和東向的幾寸帳腳空隙。

這時竟見被坡脊遮擋多時的燈光,又復在高處重現,原來是要往回走呢。大概這條偏徑實在太崎嶇,有人缺乏信心了吧。他們折返之後,結果並沒有如我所料地先到白泥頭低地,再爬坡到小原上來,估計是選用了南面坡地上的熱門草坪了。

這是21世紀次十年第一天的清晨,我當然在日出之前就起來了。鬧鐘備而未用。在掛著一鉤新月的藍天之下,我先到高處遠眺整片白泥頭谷地,但見帳篷並不多,遠比千禧年的元旦為少,共只30多頂,分佈在五處比較近便的熱點上。最大的群落有帳篷十餘頂。不知何故,在偌大一片草坪上,卻偏要緊緊地擠攏在一塊。在那個位置上看不到日出,營員們都走到百步之外,在岩岸邊緣的秃地上站著等待。

7點05分,太陽果然貼近了海平線冉冉冒出來了。由於大氣略有霧霾,光度稍弱,因而並不壯觀。

不壯觀也無所謂了,反正看到了就很不錯。這不容易呀,我此來負重32公斤,山徑上遠行10公里,走到這香港最東面的海角,丁點不覺得累,在這氣溫只有8度的野外,獨佔一處小原,完全不受別的營者打擾,舒適暖和地好睡了一覺,然後迎來晴朗的元旦大清早,就在帳前坐在小馬札上,悠然觀賞了海上生紅日,這,我心滿意足了!

儘管是元旦,還是有些遠洋輪船和拖行躉船,進出深圳鹽田港,只是比較疏落,離岸也甚遠,並不妨礙我欣賞這茫茫南海的晨曦景觀。

午前風起,刮的卻是從海上吹來的東風。此風不妙,帶來含鹽的水氣。

這時整個白泥頭熱門營區的帳篷,早已撤走過半。到了大約下午三點,在我離開時,整片谷地已經清場,蕩然再無一帳。

我要轉移到三公里外的山林營地,明天好去再訪楓林,多看一下殘餘的紅葉。剛走出小半島,遇到了兩位露營客,一位問我為什麼這就走,不多待一天,我說元旦日出已經看過了,下一個環節要去賞紅葉。

這二位無疑是來晚了,天氣預報說明天密雲,如果不虛,得見日出的機會就很渺茫了。這時候才來,也許最大的「樂趣」,只能是向強風「挑戰」吧。當然我沒跟他們這麼說。

翌日不但密雲,霾氣也變得十分厚重,天色非常晦暗,遠近景觀,俱不可賞。當然也沒有日出了,太陽乾脆整天不得露臉。所幸風還不大。早晨但見山下灘畔草坪和矮岡上共有三營六帳。

中午我又去爬蚺蛇尖。這一次要從久違多時、極度「茅塞」的「山徑之蹊」登上,再由全無徑路的陡峭坡脊撥莽「強降」,回到營地。這一天爬山的人可多呢,山徑上遊人如龍,登臨者絡繹不絕,頂上三五成群,擠得難找立錐之地。

我到俯瞰蚺蛇灣的崖頂危巖上坐下,聽一會音樂。這時霾氣如紗,就連山下的蚺蛇灣都很朦朧,那四公里外的塔門島,更是幾乎完全看不見了,真可謂之不忍卒睹!我禁不住搖了幾下頭。

景物既無可觀,唯有下山可得些許樂趣。眼看有些人得摸著石頭,匍匐而行,方知這真不是鬧著玩的,心裏頓生幾分本來沒有的小心謹慎。這次「強降」,並不重蹈重陽晚上錯選的坡脊,加之身上不馱背包,而且又在大白天,躂躂躂也就從容地下來了。

到了小楓林,但見紅葉差不多已經掉光,只有較低處的幾株「老而彌堅」,紅透了的葉片仍在風中搖曳,堅持不落下來。但已頗為稀疏,不成景致了。並且不見太陽和藍天,唯有渾然一片難堪的晦暝,哪裏還有什麼看頭!我在林裏稍坐半晌,又聽了一遍貝多芬的A大調大提琴奏鳴曲,也就回營了。

「到家」看看溫度表,還是昨天從大浪嘴轉移過來時的12度,這12度的「恆溫」讀數,至此已經維持了超過24小時了。

夜裏風起,把我吵醒,那是四點前一刻。這狂飆就那樣一直刮到了天亮,了無止息之兆。可那氣溫卻略有變化了。深夜時分還是12度,早晨卻被吹跌了兩度,終於再見10度的低溫。這風可一點不馬虎,刮得忒緊,它既非北風,也不來自東北的坡脊後面,卻從西北方的山坳進襲,猛攻我營的側翼防禦弱點。雖然頂篷似乎還能撐著,帳外卻已無法為炊,又得騰出門廳來設置爐灶了。

這一張經歷過不少風雨,柱眼周圍讓我用強力膠布和針線多番加固的頂篷,到了早飯煮好,也就再也撐不下去了。一陣狂飆,終於把它撕裂。我不免有點懊悔,低估了這「歪風」的「邪惡力量」,沒及早把它撤了,免吃此虧。但委實這張頂篷用得也夠久的了,已然為我「頂天立地」逾百晝夜,算是相當耐用,此番抗敵而捐去老弱之軀,雖敗猶榮了。

下午收拾拔營前,我勻出一個多小時,匆匆下山到長灘去觀浪。看著那兩米高的翻白浪頭被強勁的西北風迎頭痛擊,騰升的水花逆向噴射,我竟覺得有些可怕,再也沒有丁點要跳進去玩命的衝動了。畢竟年事不低,儘管依舊一介莽夫,終究不復當年之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