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就聽慣了我母親的一句口頭禪:「正一係有自唔在,攞苦厘辛!」此「禪」出處不明,也歷來未從別的說廣府話者口中聽聞,包括我父親。「自在」和「辛苦」兩個狀態詞無端變成了動賓短語,並拆開顛倒,加插動詞成分,語法錯謬,其妙莫名!但話語的意思卻很清晰簡單了,不過就等於罵我「賤骨頭」。
「辛苦」與否,似乎很難說,因為往往比較主觀。至於這「自在」,根據我母親的定義,就是沒事成天價窩在家裏,哪裏都不去亂竄。這麼個「自在」,如今另有個新的叫法,就是「宅」。我從小總愛幹些很花精神力氣的事情,就是不愛這種「宅自在」。記憶所及,我確信自己生來就是這麼一副賤骨頭,倘要「問責」,「責任人」倒該是我媽她自己了。正是供奉觀自在菩薩的她,把我帶到這個處處有苦頭、難得「宅自在」的世界來。我總不樂意「關」在家門裏樂享「自在」,沒準正是得自她的遺傳。
我確實很難否認自己是塊徹頭徹尾的賤骨頭。剛負重走完了整條70公里的鳳凰徑,接著的週末竟又背了常規裝備出去了。
途中遇到一班正在野外訓練的中學生,看到我馱個大背包,都連聲驚嘆「好犀利」。我回應「好濕碎咋」,並告訴他們上星期我上鳳凰山頂時背包比現在還要重5公斤。這班年輕人雖也知道鳳凰山,卻全都沒去爬過。我說鳳凰山海拔934米,恰是兩個蚺蛇尖疊起來的高度。可惜對於年紀尚輕的他們來說,近在眼前的這蚺蛇尖嘛,也都還是一件陌生的事物。
走沒多久,迎面來了一雙年輕男女,我又聽到了那句讓我聽膩了的話:「你好厲害呀!」這是出自一個年輕女子之口。我回應說:「厲害什麼呀!窮當益堅,老當益壯罷了!」隨行的男伴說:「您一定是經常出來的吧?」我說:「對呀,這是我的週末恆常生活方式。我這就叫野營嘛,這是真正投入大自然的唯一途徑。光在山徑上來去匆匆體會不出大自然的美,非得住在山林裏。」
他們是從深圳過來的遠足者,看似一雙情侶。這北方口音的美貌女子又問我晚上是不是住在沙灘上。我說非不得已絕對不會在沙灘上紮營。於是聊開了,就讓他們看一些照片。他們也有露營的經驗,那是在深圳的西涌,但交通很不方便,當局管理又不好。我心裏想:如果讓我去西涌,我寧可把時間和金錢都省了,也許就到大嶼山的東涌,或者新界的南涌走走算了。
到達山裏天剛入黑,得第一時間到小澗去設置引水管,隨即打水。我把照相機帶在身邊,盼著走運看到夜行動物,不要錯失照相的機會。前不久有一次我去打水,也是天剛入黑,但聽得澗畔陡坡高處的樹叢裏有響動,我拿額燈朝聲源照去,由於太遠,小灌木叢太茂密,沒看到什麼。可是那沙沙的枯葉聲響並不停止,反倒越來越接近了。聽這動物行動緩慢,猜想是個豪豬。沒多久牠就走出了濃密的灌木叢,從陡坡上慢慢斜著走下來。這時我看清楚了,那不是個豪豬,卻是一隻赤麂(本地一般叫黃麖)。我的額燈照著牠,牠卻毫不介意,竟走到了澗畔的小塊平地上,再遲疑地、迂迴地走過來,眼睛反射著燈光,亮晶晶的。這赤麂體長不滿兩呎,渾身是棕紅色而帶閃亮光澤的貼體短毛,模樣十分可愛。也許牠喜歡燈光,又或者是好奇,竟走到了跟我距離不足兩米的地方。我盼牠再走近一些,一邊卻後悔沒把照相機帶在身邊。
這時候也許風向突然改變了,把我的氣味吹送過去,只見牠立馬定睛仰頭,隨即發足狂奔,騰越小澗,瞬間消失在漆黑之中。這麼近距離看到這種極度害怕人類的野生動物,是我歷來僅有的一次了。去年有一次白天在營地看到牠在樹林裏覓食,牠透過林木的間隙瞥見了我,就立刻回身奔逃,一邊連聲吠叫。
多年前我還有一次類似的經歷,那次向我的燈光走過來的不是赤麂,卻是一隻果子狸。果子狸走起來步態流線圓滑,兩隻反光的眼睛就像兩盞小燈,在空氣中漂浮似的,有趣極了。
今天不走運,想看的沒看到,不要看的卻看到了。搭帳篷時發現一條大黑毛蟲,在地上拱著,難看死了,不知從哪裏鑽出來。這麼冷的天氣,所有別的蟲子都絕跡了,牠還以幼蟲的型態出來地上爬來爬去,真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也許牠在枯葉堆裏休眠,我洗手淋著了牠。
我用一雙「特製筷子」把毛蟲夾起來扔進了樹林裏去。這時卻看到另一違反物候的現象,就是營側的一棵楓樹,它那殘留的幾片紅葉都還沒完全掉光,嫩葉卻已經長出來了。
翌日晨起8點,氣溫只有10度,吹著和緩的西北風,帶來陣陣燒柴草的煙火味。這我不能掉以輕心,連忙爬到高處的「觀景台」去張望一番,慶幸了無所見,大抵來自山後村落的人家。稍後就再也聞不到了,於是放心。可這時林木樹梢上的風勢漸趨清勁,雖然頂篷似乎還無須撤收,並且勉可在帳外煮飯,但得躲進門廳裏吃。
下午去爬山,又從全無「山徑之蹊」的陡峭坡脊爬到山岡上去。但見聯群結隊登蚺蛇尖的遠足者不少,山徑上的大小團隊絡繹不絕。我無意上去湊熱鬧,就從另一道人們「為間不用」的坡脊撥莽爬下來,到沙灘去。途中不時坐下來看看海山景色。我這又是獨佔一座山頭,孤孤清清的享受到了真正的野外空間。我想:山不在高,只要能給我充分的大自然空間,就是一座好山。咱這美麗的香港野外,這種好山還真有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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