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回到內地去定居的舅舅,因腦血管栓塞而嚴重中風,過了一晚上才被發覺送院。在病床上癱瘓了整整一個月,病情稍轉穩定之後,我們過去把他接回來。
船進本港海域,我們請船長代召救護車。船抵碼頭,救護員即登船接人,經由特別通道直接轉送醫院。半年之內,輾轉在港九兩地住過了五家公立醫院,此後一直就在老人院裏過生活,至今已經七個年頭了。
中風之後,他的右上肢完全失去了感覺和運動機能,右下肢僅殘留非常有限的活動能力,得拄著四腳手杖,方可勉強短距離走動一下。
他老人家年輕時抽煙不少,大抵把個呼吸系統給薰壞了,剩下很低的肺活量,並且換來了嚴重的哮喘,時而發病。他的呼吸道抗病力很弱,容易患上感冒和氣管炎,甚至肺炎。
每逢感染發燒而臥病,哮喘定必伴隨發作,症狀往往十分嚴重。儘管類固醇噴霧劑和氧氣罩略可起到舒緩的作用,呼吸起來還是十分痛苦和吃力。院舍附近私人執業的診所雖然近便,可那位醫生往往幫不上忙,看病看了白看。我這老舅舅明知送院治療是唯一的選擇,卻總要拖延好幾天,到了實在熬不下去了,才會同意進醫院。
舅舅今年已經高齡85,活過了居於世界前列的本地人口平均壽命。這無疑是醫療制度的「無量功德」。過去的二十多年來,他老人家可說是醫院的常客。然而,醫院卻是他的畏途。
前不久,他急性發病,又進了醫院。我去看他,他儘跟我訴說其中苦況。不必他說,我能輕易想象,除卻病患本身帶來的痛苦,和病房環境帶來的不安,幾天幾夜躺在先進的電控病床上,不讓下地,又是靜脈注射,又是抽血,肯定非常難受,也許比坐牢更苦。
但見他的桌上擱著一杯水,竟然沒有摻入「凝固粉」(變性澱粉增稠劑)。中風後他的吞嚥功能不全,喝水或任何飲料必須摻入這種增稠劑,否則每喝一口,都要嗆上半天。
我於是要去跟護士說,舅舅連忙把我叫住。他的想法我明白,無非是要避免給人家添麻煩,引起不滿。我當然不能讓他為了怕人家不高興,而寧可整天不喝一口水。
可我對醫院的規矩,畢竟不懂行,冒冒失失地找錯了門,問到了一位「藍衣天使」跟前去了。這位「天使」索性懶怠開口答理我,冷漠地指一指一位正在小車旁邊忙著些什麼的「粉衣天使」,示意讓我過去向她要。
討到了「凝固粉」,舅舅總算喝上了一杯水。至於後來怎麼樣,我也就不得而知了。
大抵沒有主動要求,「天使」們決不會主動操這「凝固粉」的心。而病房裏僅有的「杏林新秀」多半都忙得不可開交,乾脆連電腦裏的病歷都沒時間去看了,哪裏能知道我這不幸的老舅舅需要「凝固粉」!
還好再過一天,舅舅就安然出院。
在老人院裏,舅舅住的是院室一端旮旯裏的單人小隔間,沒事他總在隔間門外靠牆坐著,臉朝院室的另一端。每天室內發生的大小事情,他雖然不感興趣,大抵也就只好坐在那裏冷眼旁觀了。偶爾會把一些事件告訴我,諸如:哪個跟哪個打起來了,哪兩個又吵得厲害,其中一人搬到別的院室去了……
跟舅舅同室的,不少都是長期病患,有的情況嚴重,需要高度護理。舅舅告訴我,最近先後有三人送去了醫院,全都一去不回。
這其中有年逾九旬的一位老爺爺,不能走路,也不會說話,坐著得穿上安全背心,以防滑出座椅,墜地受傷。每次看見他,都是那樣呆呆地坐著,幾年如一日。
另一位是外省人,年紀並不太老,原本是一個胖子,此前幾個月還見他胃口很好,讓護理員給他到外面去買多油豐肉的盒飯吃。沒多久進了醫院,過了好些日子才回來,其時人已瘦了一半,雙腳都用厚厚的棉墊包裹起來了,大抵病情很嚴重,不能站立了,總就那樣側歪著身子,坐在床上看報。
住在老人院這7年來,舅舅不知冷漠地送走了多少同室老人了。每逢他發病而感到難受,情緒極度低落,嘟噥著不如死了乾淨的時候,我總跟他說,這些年來,他嚷著要死不知嚷了多少遍了,同室也不知死了多少人了,他老人家卻依然活著,並且已經活到了八十多!
舅舅雖然老邁體弱,生命力卻很強,他拄著手杖努力練習走路的那股子勁,可是院中所僅見。此老不但生命力強,骨頭也很硬,跌跤不知多少次了,甚至曾被不良的醫護人員弄至壞肢脫臼,就是從未發生骨折。
我跟他說,這該是他年輕時多勞動的回報。可我又不斷地提醒他:一定要很小心,在每一個動作、每一步之前都得先想一想,不可性急;要慢,不要快。你不上京趕考,行動越慢越好!千萬不能再跌跤了,一旦摔壞了骨頭,那就更難受了。可是每隔一段日子,他還是會或輕或重地又跌一跤。
舅舅儘管已經適應了老人院裏簡單的生活,可是因為種種原因,包括院裏人手不足,或者新來的護理員他不喜歡,偶爾還是會冒險「自助」上洗手間,這往往就是最容易出事的危險時刻了。
我這老舅舅不但極度孤僻,不跟任何人交往,偶爾我和別人的親屬多聊幾句,他都會嘟囔著表示反對。不過,我想,這也並非全無好處,既然沒有交往,儘管天天見面,卻不會產生感情,既無感情,一旦人要離開,自然就不會覺得特別難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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