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我們這叫個大都市,卻原來一點都不大,陸地面積通共就只有1,100平方公里罷了。而公共交通發達,尤其顯得地小。週末從車如流水人如鯽的鬧市匆匆出門,到那人跡不至的荒山裏去,倘交通暢順,只需五六個小時,車程、腳程各佔大約一半。其實這算不得很快了,因為直線距離――英語成語的所謂as the crow flies,實際只有那麼30公里,真讓烏鴉飛過去,飛得再慢,也用不著一個小時。
週末午後出發,把地鐵和巴士上兩三個鐘頭的無聊熬過了,然後樂享兩個多小時在山徑上負重疾行的痛快,天剛入黑,也就抵達營地了。
來到營地,並非像入住酒店那樣,拿塊芯片鑰卡,就可以進房沐浴更衣,上床看電視。這搭帳篷、弄「床舖」、佈「門廳」、設「野廚」的事情,夠繁瑣的。
這麼些程序之前,還得先搞點「水利工程」,在小澗上把引水竹筒「安裝」好,否則這季節流量只有每分鐘十多升的澗水,就不好汲取了。這是周圍十餘公頃野地範圍內唯一的流水了,它在營地下方的谷地流出地表,形成澗源,儘管旱季流量甚弱,卻終年不枯,但是只能流到山下的一片沼澤,是那裏小小一片濕地生態的命脈,但水量太小,不足以流出海。
這算是個極小型蓄水池,池分「四疊」,壘石而成,幾年來它禁受過多番暴雨的洪流衝擊,至今保持完好,現在是些兩棲類和小水族的家園,以小蛤蟆和小蝦米為多。來時驚起了一隻不知什麼蛙,噗通一聲,潛進了石縫裏,看似有一般田雞那麼大!
安上了引水竹筒,打起水來就方便了。竹筒引出的水量,目前大約每分鐘9升。我棄用不可靠的塑料水袋多時,以3升容量的塑料桶打水,40秒就裝滿兩桶了。
先前在林徑上,迎面遇上兩個年輕露營客,提個十幾升的折疊塑料水桶,從長灘到村裏去打自來水。其實長灘中部附近的廢棄農地上,從一條村民設置的引水管,岔出一個水龍頭,是長久以來海灣一帶露營者的唯一打水處,可是因為水管老舊淤塞,缺乏維修,近年這水龍頭出水越來越細了,目前每分鐘大概不足兩升。我很難想象,這灘岸上眾多的露營客,到底怎麼「過活」?我告訴兩個年輕人,可以到那個水龍頭去打水,雖然出水很細弱,卻省得來回小村花上大半個鐘頭,走那麼一段崎嶇的林徑。
猜想這些即興露營者多不用洗澡,甚至不必野炊,帶備的僅是乾糧和各種五彩繽紛的瓶裝或罐裝飲料罷了,甚至除了一頂最輕便的帳篷,和換穿的一兩件衣服,乾脆什麼都免帶,餓了、渴了,就到鄰灣的村莊茶座去用餐。這麼一來倒好,有助那裏的「鄉郊經濟」,或可減輕村民對政府的怨懟。
來時有一段路上,跟兩個家庭組成的露營團隊一度同行,兩雙年輕夫婦帶著一個男孩和四個女孩,浩浩蕩蕩的奔赴海灣。兩個男人背著的,都僅是中型背包,兩個母親和幾個小孩就更輕鬆了。看來這一行兩家九眾只帶了帳篷、乳膠褥子和衣物之類,吃的恐怕只有一些零食罷了,要飽餐肯定還得到那邊的村莊茶座去了。
幾個孩子身上什麼都不背,手上最多只提溜一卷褥子而已。年紀最小的是一個墨西哥小姑娘,只有大約三歲,個子特別小;她媽媽跟她說西班牙語,可她和身邊比她大的女孩子都用英語交談。上坡時我超越了她們,沒多久她們就一蹦一跳地追過來了。
"You're running really fast!"我說," Wow, even baby girls go camping these days!"
這小姑娘知道我是說的她了,竟然不同意,回過頭來小聲說:"I'm not a baby."
我說:"Yes, you are. You're so small. You must be a talking baby!"
"I’m not a talking baby." 她顯然並不滿意,似乎也沒有生氣。
"Are you not? So you could be a small grown-up, I guess."
"I’m not a grown-up either."
我猜她也許不太願意直認自己是個小孩,因為小孩既不享有娃娃撒嬌的特權,也不能像大人那樣說了算。
"Okay, then what do you think you are?"我問她。
這可愛的小姑娘遲疑了一會,竟說出我沒有料到的一句更可愛的話:"I think - I think I'm a toddler. "
這時在她身邊,大概負責一路上看顧她的七八歲法國小女孩連忙說:"No, you're not a toddler. A toddler is a baby learning to walk."
"Yes, she's right. A toddler is a walking baby. You're not a walking talking baby. So let me guess again, okay, you're a very, very young lady."
我這麼一說,小姑娘大概就沒有異議了。一邊走著,我和法國女孩的媽媽一邊聊著,沒多久就到了小村前。跟這兩個家庭道過再見,我就折入山林,林徑上遇到了兩個進村打水的年輕露營者,又說了幾句,此後兩天之內,就再也沒有開口說上一句話了。
到了山上,漸覺有點涼意,涼得似乎連蚊子都懶怠出來了。入黑之後,氣溫很快就降到了18度,然後固定下來,一夜竟再沒有任何變化,直到次日早上太陽照到營地之後。
這是農曆十月十七,夜空甚是清朗,皓月尚圓,竟是少見的明媚,完全沒有半點月暈,照得海灣景物隱約可辨。露水很重,頂篷都濕了。正是從這樣的晴空落下的冷露,頃刻就把地表的熱氣吸收淨盡了。我有些擔心,那幾個興高采烈而來的小姑娘,不知道帶沒帶上足夠的衣服和睡袋。那四個大人很可能輕率大意了,孩子們晚上或會受涼。
遠眺長灘,此夜可熱鬧了,但見燈光散佈多處,看來營帳不少,時而發出一陣陣的喧嘩,沙灘南頭的一處還燃起了篝火。香港的一年之中,就數這十一月的天氣,最宜一般怕熱畏寒的露營者出來活動了。
飯後除了賞看天上嬋娟,和月夜的海灣,我還要在營側的林木之間走動一下,看看能不能發現一些少見的蟲子。可是此夜不走運了,沒得驚喜,只有蜘蛛如常地多,有結網的,也有不結網的,似乎以不結網的居多。
不知是何緣故,我對蜘蛛似乎有特殊的喜愛。莫非小時候讀《西遊記》讀迷了,同情上了盤絲洞裏那些修成了美女身、要吃唐僧肉的蛛蛛精?似乎我總覺得那些蛛蛛精其實有其可愛的一面,她們要吃唐僧肉,老老實實的綑起來就要逕直蒸了吃,雖有美女之身,卻並不色誘床笫之上,再圖在繾綣纏綿之間,盡吸僧體精血。
不過作者卻有敗筆:偏要讓蛛蛛精們集體去洗個什麼澡,叫那個大抵對雌猴才感興趣的孫悟空「搖身一變」,變成了個「餓老鷹」,叼去她們脫下的衣服,讓她們「赤條條的跑入洞裏,捂著那話,從唐僧面前笑嘻嘻的跑過去」!
作者為編一段多餘的「香豔」情節,讓看官有所感,愣叫蛛蛛精們赤條條地在唐僧眼前走過!聖僧心無「妄念」固然矣,一如現今修道院裏某些只對同性有感的羅馬僧,你就給他再美的蛛蛛精,赤條條的連個「羞處」都懶怠捂上,看在眼裏他也自然無動於衷,這不是什麼值得鋪排的情節!
蛛蛛精們已然修成美女之身,竟比很多人間美女都愛潔,烹吃「東西」前先去洗澡,這是何等良好的生活習性!光這一點,就讓我讚嘆,認為難得。可這《西遊記》的作者他奇怪,儘著死心眼,叫那個嗜殺的孫行者,用「一根鐵棒」,「把七個蜘蛛精盡情打爛」!
我這山林裏蛛蛛甚多,卻大抵沒有修成了美女身、要吃聖僧肉的蛛蛛精,這或是美中不足。莫非這裏歷來不出聖僧,因而也沒有蛛蛛精的特殊生態環境?
特殊生態環境固是沒有,一般的野地生態倒算是很不錯了。看過了好些個平凡的蛛蛛,走出樹林,到了月光之下,但見幾個蝙蝠在山坡上迴飛。在這裏,生為飛蟲,倒也活的真苦,要不落到蛛網上,要不讓蜻蜓、盜虻給逮了,好容易待到晚上,在空蕩蕩、無邊無際的夜空裏閒飛一會吧,卻又有被蝙蝠叼去的危險。信焉那輪迴、果報的妙說!不過此時不在盛夏,眾蟲的繁殖高峰期已過,蝙蝠要把肚子吃飽,恐怕非得努把力,儘著飛不可。
看在我這個野營客的眼裏,這片野地夠多麼美!可此中的「醜惡」、「凶險」,雖或並非主調,卻是這美麗的自然圖景「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一如人類社會,非得有些醜惡和凶險的成分,才得謂之完整。
今年我這營地算是相當「完整」了,在此,我幾乎見過所有預期能見到的各種有毒、無毒的大小動物,包括毒蛇和松鼠;但缺一樣,就是一直沒有飛來可愛的橙螢。如今螢火蟲的季節已經過去了,要在營地上逮住一隻照照手錶鬧著玩,且待明年。
另外還缺一樣,就是那討厭的四聲杜鵑。這倒好,沒有牠在附近夜啼達旦,晚上我能睡得寧貼。莫非內地開發勢頭迅猛,牠的生境已遭徹底破壞,乾脆再無杜鵑要南來越冬了?倘是這樣,我倒寧願牠來擾我清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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