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地雖被歸屬亞熱帶,卻在北回歸線以南,且非高原,又緊挨熱帶邊緣,全年無霜,爬行動物因而無所謂冬眠。唯其如是,以往一二月裏這野外還是甚少看到蛇,因為都不出來活動。可今年好像是例外,或竟真是氣候暖化的實際效應,「小雪」以來,我這山林營地偶爾可見蛇們出沒,一如夏季。
這兩天過訪營地的頗有好些,讓我照到的有二,一是青竹蛇 bamboo pit viper Cryptelytrops albolabris,二是紅脖游蛇 red-necked keelback snake Rhabdophis subminiatus.
一條還沒長成的青竹蛇晚上跨過營地爬到高坡上去,沒準預知次日天氣大晴,並且要熱得跟夏天沒有兩樣,因此連夜登山,伺機攝食!當然這是野客瞎猜而已,未經本蛇確認。
山野的這時節的主調還是青綠,青竹蛇要出沒於夜未央的時分,讓敝野客注意一下,給牠來幾幀寫真,倒也並非不合適。
本地山野歲末年始的主調固是青綠,可這楓林卻是赤紅,儘管今年有些異樣,不但「副調」的青綠遲疑不願褪退,並且增添了扞格不入的「又副調」,那竟是嫩綠,來自一些提早了幾個月長出的新葉。不過這些新葉看來難以強行違逆物候規律,嫩綠之中已現紅斑,看來終將逃不過春前掉落的命運。
楓林裏赤紅的主調確實不太穩,不但黃、綠仍多,半林的禿梢乾脆讓位給藍天,而藍天卻又不爭氣,叫薄霾湮得甚是淺淡。有些葉子堅持赤紅的物候本色,不肯速速應風飄落,但看去似乎也紅得大略不如往年。
小林西側的株叢多半都已禿了,一半是物候,一半歸因於夏季的颱風。黃昏煮飯之前,這林內楓下的獨孤野客,正好跟上弦後的月亮一道,把太陽送到西山後面去。
不免又想起《三國演義》的「開篇詞」――明朝楊慎的《臨江仙》: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白髮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這年頭,不喝濁酒、也不嚐清酒,更且謝絕「廣東飲茶」的敝獨孤野客,欲跟朋儕喜相逢的話,真要輕歎一聲:談何容易!但是縱不相逢仍可喜,若要笑侃「古今多少事」、或者沒事而偏要「挖事噏WhatsApp」一番,卻易如反掌,只要拿起手機,運用「拇指點鍵小功」,就可在此楓下營地,發送洋洋灑灑長篇謬論,並且瞬時傳達,無遠弗屆。
暫宿野林深處,而能跟城裏、甚至是萬里之外的親友聊天,這是青山和夕陽雖然見證,卻無動於衷的「野客特權」。
儘管野客作為人類一個單體而享此「特權」,這幾天在這野林裏還只能是「做客」的身分。這裏作為主人家的物種成員可是多了去了,包括一隻跑進我的氣灶盒子裏來睡覺的蜘蛛。此蛛大抵很喜歡我這盒子,讓牠離開牠竟很不情願!牠要不走我也真拿牠沒辦法,因為我自己說了,牠是主,我是客!
除了蜘蛛,林裏還住著好些生命等級高一些的動物,譬如樹蛙。對於營地減除蚊蠅之類,從敝野客的角度看,樹蛙應有一定的功勞吧。不過有功同時也有罪,因為根據佛說,捕食蚊子那是殺生。難怪今天就有一個斑腿泛樹蛙 brown tree frog Polypedates megacephalus 應了果報,讓上面所說的那條紅脖游蛇給逮到了。
我正收拾東西,準備撤營離山,忽然聽得帳側楓香樹下稀疏的灌叢中傳來連聲淒厲的鳥叫,猜想是有惡物捕獵得逞了。連忙朝那聲源去察看。原來那不是一隻鳥,竟是個蛙。此前我真不知道蛙類會有那樣的叫聲,並且對痛苦有那麼強烈的感知。
我立刻心生一念,就是欲把此蛙救出蛇口。可再一想,這既是毒蛇,而樹蛙已經被牠死死咬住,就算得脫蛇口,也是無論如何活不成的了。是所謂一失足成千古恨!並且這條毒蛇吃不上這蛙,橫豎還是要獵殺他物的。於是頓悟,這是「叢林規律」,作為野客,我無權干預,只能去拿照相機,來給這不幸的樹蛙之死做見證;心裏儘管假惺惺地難過著點,卻又彷彿與蛇「隨喜」,高高興興地一連照了幾十幀。
這條紅脖游蛇受我驚擾,咬緊了體型比蛇頭大好幾倍的樹蛙,緩緩後退,欲要隱沒於枯葉堆中,卻堅決不肯捨棄獵物而逃生。我不斷拿樹枝撥開枯葉,讓牠繼續暴露,以便拍攝;牠就拿尾巴靈活地左右撩動,探索去路,同時不斷往後退行,漸漸隱入蕨叢,以避開我的騷擾;但顯然不慌不忙,彷彿並不懼怕我一棍子打牠一個稀巴爛。莫非此蛇也懂得好些人們的終極生活哲道,不飽食,毋寧死?!
我說這山裏獵物多了,林裏近來還添上南下避寒的大批候鳥,早晨吵得不亦樂乎,你這麼一條小蛇,既非饕餮,何須愣要一口吞下那麼大的一隻蛙!就不怕噎死?或者撐死?
野客傻的嗎?這問題呀,難度不低,就連本土頂層好些具有巨型三重腦、自命最優秀的現代智人個體,都往往答不上來,何竟問之於只有那麼一點點爬蟲腦的一條小蛇?!
我鑽不進蕨叢,且得趕緊收拾,撤營離山,於是也跟年前目睹蟒蛇吃小牛一樣,無法見證整個吞噬過程。
不過不看也罷了,見死不救,還要把一齣慘劇觀賞完全,未免心太狠、眼太饞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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