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令到了這「楓」季,敝客難免就有些許發瘋,有事沒事,總以看楓為重,屬於所謂第一優先。
週末到這「林內楓下」暫住兩三天,就能跟這滿林的紅葉極盡親暱;一白天裏,如炬的目光儘在這赤裸裸的、五彩斑斕的物候美色之上,虛耗無度,大抵可算極盡貪癡了。不過這美色實在很可愛嘛!咋能不貪看?告子說:「食、色性也」。這是本能,不宜過度壓抑。
不過也有不怎麼很美的,敝客也都欣然恭賞,以表一視同仁。您看這樹頭上孤另另的幾小片多麼可憐!大夥都攀高枝上去,爭相把那無限好的夕陽,搶著多晒一會。長在樹頭上地位低矮,若非老榦體恤,多給了一點醣,也許乾脆「赤化」不起來,只能瞅著梢尖上紅彤彤的姐妹們徒然妒羨了。
有一片身世更淒涼,蟲蝕斑斑,霉菌點點,可它就是不放棄,矢志積極「赤化」,參和點綴物候,克盡天職。
竊忖咱這社會上似乎也有所謂「赤化」,只是與物候無關。據說攀到高枝上面的人們、諸如尊貴的議員,在逐一擊破的「赤化」過程中,容易首先成為對象,迅速被蛻變,充當北邊政權的「走狗」云云!可怕耶!
我這山裏沒有「走狗」,卻有「白衣蒼狗」,但是「斯須改變」,為時沒有很久,就讓那大北罡風刮去了南海,無影無蹤,再也不給我的楓梢圖景作完美的襯底了。
在這大北狂飆的怒號之下,一架直升飛機來到山區,低飛越過楓林上空,噪聲震耳欲聾。大抵山上又有爬山客犯險受傷了。須知這雖是小山一座,卻非小菜一碟,沒有相當的體能和經驗,往往是要吃不消的。這或許可以謂之「爬不了飛著走」,比「吃不了兜著走」不知要浪漫、高雅多少倍!
幾許過分自信的人們都不把本土的小山小水當回事,輕率隨便就出來郊遊、露營了。敝客來時路過小港古村,但見澗口草坪上紮著一遛帳篷,應是才來的。這些人們大抵都不知道,或乾脆也不在意,此處朝向正北方,北風長驅直進,縱然有一大叢馬甲子略予「擋煞」,視覺上的屏障而已,對狂怒的北風卻起不到絲毫的作用。夜來罡風刮至,恐怕就要有不幸的露營客、須要連夜棄營撤逃。
敝客的「林內楓下」營地所在是一處南坡山腰,背倚海拔四五百米的「靠山」,可是那大北狂飆刮抵坡林的時候,還遠遠並非強弩之末!敝客確曾認真琢磨良久,一旦帳篷北側的楓香壯株主榦禁受不住狂飆而折斷,會否倒落帳篷上,把敝客壓扁。
這樣的天氣狀況下,頂篷當然絕對支不起來了,只能用以把帳篷包裹嚴實,好增強耐風能力。連日的幾頓炊事都得在門廳裏為之了。
山裏潔淨,強風並不帶來塵土。水桶裏只多了些刮落的紅葉、一些枯草和別的枯葉碎屑。三天下來,鼻腔裏竟能摳不出一點鼻屎。
星期天傍晚,北風呼呼之中,我到山下長灘去轉悠。奇怪了,竟爾發現沙上的鹽鹼植物也出紅葉!此前還真從未見過呢。
晦暗的穹蒼之下,整個海灣只有二營,其一是少年三人,另一是青年四個,三男而一女;全都是白人。可以想象,天冷而風大,華人多半都聰明著呢,才不要在這種時候大老遠到這裏來吃這等無償閒苦!
三個洋少年的營地為躲大風,隱蔽在長灘中部小墩下面的一處露兜叢側。他們到灘北去把一根巨大的方形長木合力抬回營地,說是要用作條凳,可以坐得舒適。我說 it’s so hard, how could it be comfortable? 況且,黃昏往後風勢料將大幅增強,氣溫降到十度,他們乾脆不能在包子型帳篷外面久呆了。大抵吹的不是西北風,而是正北或東北風,那是不能喝的!
淺海裏,洶湧澎湃的翻白浪頭和大北風各不相讓,於是迎頭衝撞,浪花被擊成粉碎的浪末,高高揚起,像霧又像紗;尚幸隨風送回大海,並不往灘上飄來。可是偶爾罡風轉向,改從東面偷襲,就要刮起灘上細沙。這種天氣狀況之下,最不宜在灘上紮營了,儘管退到灘緣高處。
四個洋青年的一營正是在灣北的灘緣上,兩頂包子型帳篷壓著一片匍匐植物,向海背風。他們帶來了一塊衝浪板,無疑是鍾情於大浪的人物;並且好像都不怕冷,穿得相當單薄;四人竟爾只有一個睡袋,大概是專給那位美眉使用的了。洋美眉說如果夜晚太冷,可以 huddle together. 我說 no you can’t, the night is for sleeping, not for huddling! How could you sleep huddling?! You might huddle and sit there all night listening to the pounding waves, and that’s bad!
其中一個男青年來自南非,祖籍英格蘭,現在長居香港;其餘二男一女互相交談用法語。我跟他們聊上好半晌之後,就隨他們到鄰灣村子側旁的林地去找些木柴,夜晚用來生火取暖。他們帶上一把非常鋒利的二人推拉小型伐木鋸,顯然有備而來。洋美眉也挺願意出力。我讚美她:this lady’s really got strength! 四人花上好大的功夫,到了入黑時分,方才把一棵很大的死樹放倒,鋸下一截其實還沒乾透的樹榦,隨即再把一根乾透了的樹榦鋸成相當長的兩截,三個男的每人用雙肩扛上一截回營去。我看每一截都要比我的巨包還沉得多呢!尚幸不必我去摻和,他們也不用走得太遠。然而還是夠遠的!
由於沒有預期夜後才回山,我摸黑強用夜視目力,終於能夠免開手機的電筒。
此夜帳篷門廳裏的最低氣溫也只降到了9度,帳外應為8度吧,不算很冷。可是我的睡袋太舊而常予洗滌,保溫效能已然降到聊勝於無了,因而不能穿單衣就寢。不過我帶來的衣物可不少,足以應付零上的低溫。
大北風一直延續吹到了星期一中午,方才略見減弱的勢頭。儘管天空放晴了,要照樹冠上的紅葉可是非常困難,尤其是長焦距特寫,那疾風就是不肯稍稍停上一兩秒,一陣緊扣一陣,陣陣追尾而至,幾乎完全相連不斷,讓我那快門十分鐘都摁不下去。快拍好幾張以供挑選吧,往往還是選不出一幀比較清晰的。這耐性,真是派用場的時候了。
鳴禽不時飛進楓林,不知有何可吃。大抵正是沒啥好吃,總是稍微停駐,啁啾幾聲也就飛走了。靜默不作聲的林鳥在樹底下找蟲子,踹翻枯葉的嚓嚓之聲終日不絕於耳。
小林邊緣上的一棵野漆樹的紅葉越發紅得透徹了,這是歷年所未見。這麼些年來,樹也長大了好些,樹冠自然也伸展不少。
小林之外沒有很多紅葉,但是綠葉也能叫迷戀自然的人驚嘆。有一棵布渣 Microcos nervosa 小樹,長在塌坑沒有土壤的石基坑床上,不但整株僅有的二十片「破布葉」綠得可愛,還結出了好些果子。「布渣仔」是我兒時常吃的野果之一,這時看到它,也該聽一遍舒曼的 Kinderszenen 了,儘管我吃「布渣仔」的兒時,還不知道世界上曾經有這個舒曼,更不知道人生和音樂有所謂《兒時情景》。
布渣子好吃,布渣葉作為成份之一的「廿四味涼茶」卻並不好喝,苦的!可是偶爾讓母親逼著非喝她自己「煲」的這所謂「涼茶」,卻也是我的「兒時情景」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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