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6/29

異種也稱王

得空隨手翻閱一下沒讓蟲蛀的《論語》。「陽貨第十七」有這麼一條:
子曰:「惡紫之奪朱也,惡鄭聲之亂雅樂也,惡利口之覆邦家者。」

孔子排比著說他嫌惡三樣事物,一是紫色,以其並非大紅,卻可乘人漏眼充作大紅;二是鄭國音樂,以其滲透雅樂,使之變得不純正;三是能言善辯而弄致國家覆亡者。

孔子把紫色和鄭聲這聲、色二者的可惡,跟「利口之覆邦家者」相提並論,大抵認為三者同樣可致國家覆亡,生靈塗炭吧!

孔子之言,有時也能莫名其妙!鄭音「淫靡」,它要滲透雅樂,咋就能行了?雅樂既那麼正統純粹,盡善盡美,何竟不能自閉自保,頑拒惑亂,卻聽任靡靡淫聲予污予染哉?惡鄰苑之杏紅,而不怨己苑之牆矮,何益?

至於那個紫嘛,有啥好嫌惡的呢?只要自己的眼睛好好的,沒有「色弱」或「色盲」,一望而知那是紫,哪得讓它充作大紅而受蒙!就是受蒙了,那是蒙人者用紫而為之,跟這無辜的紫色何干!?

再者,夫子偏要獨愛這大紅,照後世大儒朱熹的多嘴解說,是尊為所謂的「正色」吧。倘如是,這本來無妨,但是也沒啥理據支持那「朱」就是正統高雅之色,最多就像今天的「同志」愛那「藍色」一樣,如此而已。自行率性去愛得了,哪有理直氣壯的大發議論,獨尊此「藍」,非要讓人把「綠色」之愛反倒看作是「不正」的呢?!

孔老夫子這顯然是主觀、偏頗的好惡,種下禍根呢,終至貽害不淺。據說不知何時何地,有人用這「奪朱」之典做了兩句詩,道是:「奪朱非正色,異種也稱王」。大抵由於皇清隱諱,史料不全,於今作者無考,漫天以訛傳訛,抄傳者也未得確知。但是詩意確含弦外之音,那是故意冒死犯忌,此當無須置疑。

清初這一連串的「文字刑獄」,因對皇帝或朝廷「大不敬」而得罪抄家、下獄、充軍、梟首、棄市的文人雅士、達觀貴人為數不少。這樣的兩句詩,曾致人死地,大抵是個真事。

滿清入主中國,在漢土建立帝朝,這懂得漢化的「異種」統治集團迅速鞏固、壯大起來,以有幾千年文明為傲卻被征服的「正種」漢人,被這本來只知道騎射、連文字都是新近創製的「異種」所治,得剃髮易服以苟且偷生,能不悲憤填膺!於是敢於造反的自然都反了,也犧牲了。

一時未能造反,心底裏卻又不肯服貼的呢,實在無計可施,除非十年生聚,十年教訓,臥薪嘗膽,待機起義,一舉「驅逐韃虜」。他卻不,遠水不能救近火,實在憋得慌了,就只好去拿那麼幾個漢字來搞些語意遊戲鬧著玩,對人家能把你腰斬棄市的「異種」暗地裏譏諷揶揄一番,發洩一下,也就以為完了!誰知早晚讓「異種」的皇帝知道了,竟爾招致誅族鞭屍的慘禍!

魯迅去東洋就學,開了眼,回來就懂得發現咱這大漢民族素有這所謂「精神勝利法」的妙招。不過話得說回來,這種「阿Q勝利法」未嘗一無是處。若無此法,而偏偏「有種」的話,既自以為「正種」而瞧不起「異種」,就很有可能失去理智,不自量力,糾集烏合之眾去挑戰「異種」了。這可是非常危險的事。

孔子又說過:「微管仲,吾其披髮左衽矣。」披髮左衽那是「蠻夷」之風,顯然並不理想,但看來孔子倒也湊合。他如果活在明清之交,肯定不會主張為了堅持束髻右衽,或反對「異種」「奪朱」,而鼓動百姓盲目作些什麼剛烈的頑抗,致使數以十萬計的無辜百姓、遭到惡魔的慘烈屠殺。

大抵孔聖人的精神沒有得到貫徹,兩千多年後咱這大漢的「正種」之中,卻還是要冒出了一些個「孬種」來,輕率用筆,授「異種」以「文字」罪證。可幸只害苦了個人或自己一家子,最多也就禍及好些親族、朋儕罷了,慘殺之數畢竟有限。

所以能此慶幸,是因為那時候皇清基業早已鞏固,朱明「正色」盡褪無餘,天朝再也孕育不出來像愛新覺羅•多鐸和史可法那樣的極端人物了;因而往後二百多年間,乾脆沒再發生像揚州、嘉定和江陰的慘酷屠城事件。

清初順、康、雍、乾四朝,「文字刑獄」施行不絕,至乾隆而達於巔峰。至此,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們都弄清了活命的底線,「文字刑獄」也漸漸無須多用。

孔子在天有靈,就再也不用提心吊膽,憂慮復有「正種」傻子擅用他的「奪朱」,誘發皇帝殺逆的本能,叫許多受傻子牽連的無辜者白白枉死!

到了孫中山要「驅逐韃虜」的時候,犯禁的文字就不再用來冒死娛己,而是要鼓吹革命,再不在乎招致刑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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