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10/23

黑潮倒灌

按現時本區市民物質生活水平劃分層級,敝野客階近赤貧,因而政府消費券我大致可說一毛錢沒能花在吃喝玩樂上,都用以購買較深層次精神生活的媒具,包括刷回來了一台使用唱針讀出音樂的低檔唱盤。

我這不是什麼懷舊,絕對談不上,品位低了去呢;也不是學著趕這「倒灌黑潮」,更不是迷信「聚氯乙烯聲槽」物理唱片比數碼音響光盤在再生音質上如何如何優勝,而是因為對封存了近四十年的一百來片「黑膠唱片」惦念不已,總想翻出來「活化」則箇。如今時機成熟,市面已然湧現了無數品牌和各種價位的「黑膠唱盤」,從幾百塊到幾百萬應有盡有。這該是我沖銷懸念的時候了。我覺著沒有必要、也買不起更換一枚唱頭就得花上幾萬塊錢的天價「神盤」,只消一台低檔「未入門級」普及品就能湊合可用了。

我的這些黑膠存品,在激光唱片誕生之前的那十五年間,大多都「唱」過了不知多少遍,聲槽無疑必有相當的磨損,若用較低循跡壓而擅於「精讀」槽底高頻音訊的橢圓唱針,難免順帶摳出太多的雜音,於靜心聞樂這檔子事顯然非徒無益,而又害之;而我也委實因貧致儉,由儉入摳,不願多花錢,因此只買了配置圓錐唱針、高循跡壓 3.5 克的低檔唱盤。

這些唱片當年只接觸過1.25克低循跡壓的橢圓唱針,到了激光唱片嶄露頭角時,塵埃、霉菌和靜電造成的雜噪音訊已經叫我非常厭煩,可謂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於是第一時間、頭也不回就改「槽」換代,挺進數碼「光碟紀」。對不住了,如今針壓猛然跳增一倍多,讓本已傷痕累累的聲槽受苦了!

近年總用免費音樂播放軟體 Foobar2000 讀取 FLAC 檔案,由電腦 USB 輸出數碼音訊,再經「功放」解碼的途徑來「聽取」音樂。

沒開電腦時就用激光唱盤的光纖數碼輸出。除了音箱發聲這末尾的「再生」環節還是模擬方式,其餘一切都數碼化了。這 FLAC 還有一美,就是可以讓播放器的記憶卡容納幾千張 CD 的樂曲,連帶耳蕾也僅幾十克的重量,隨身帶上,人到哪裏聽到哪裏。

我的聞樂這回事徹底數碼化之後,真沒想到竟又能走走回頭路鬧著玩,翻出半個世紀以前買下的唱片,給洗去「滿面霉斑灰點漬」,回味聲槽實體儲存的樂音和雜訊!確實嘛,人生之中可以在停輟三四十年之後「重拾舊歡」的生活意趣並不多。爽呢!

聽著聽著還很可以呢。反正不是「發燒友」無須太究真。如今兩三百元錢一張 45 分鐘的新品我覺得划不來,也著實買不起許多張。而我的這些陳年「黑片」已不可能重登「主唱」之位,偶爾轉它一圈,但求意思意思罷了,不是天天撓它一遍,這3.5克的針壓亦當無傷聲槽之大體吧。圓錐針尖大概讀不出20,000赫茲以上的高頻,可這也沒有多大關係了,乾脆我的老耳也不年輕,聽感恐怕 17,000 赫茲都到不了!

讓我最不能忘懷的,是當年新買回來的片子第一次聽這飛利浦的 Arthur Grumiaux 拉奏的貝多芬F大調小提琴浪漫曲,那些獨奏部份拉到高音處,協和著揉絃抖音飄然跟一嘟嚕纖細柔弱的泛音裊裊出箱入耳,那物理樂聲和心理旋律的有機結合之美,可是無法言喻的!硬說是陶醉吧,它可沒有酒一般的毒性,實在醉不了!比之為美人甜美清脆的嗓音吧,它激發的內分泌卻又絕不讓人想入非非。此後每聽一回,聲感上都要「驚豔」一次。

可如今這卻是陳年記憶裏的「盡美矣,又盡善也」罷了。今天聽來,儘管好像說不出和當年有啥差別,但卻沒有那種「驚豔」的感覺了。不應懷疑功放和音箱了,兩者都算好好的,送出20,000赫茲的泛音該無問題。也許就是因為唱針不是橢圓尖端,另加老耳的高頻聽感和聽閥都有所減退的緣故吧。

人老了,聽力自然就要衰萎,就像目力一樣。清楚記得少年時能把32開本、每頁40行、每行58個小字的《殿版康熙字典》貼到鼻尖上、把高只 1.6 毫米的 8 號小字看成彷彿比9毫米高的 1 號大字還要大,而且清晰玲瓏;如今要不戴上眼鏡來補助老花和散光的話,除了斗大的字還能看得一個模糊大概其,休想讀出字典上印著些什麼!視像的記憶似乎可以「類數字化」而永久存放,可聽覺的記憶卻只能是模擬類比,日子久了,只剩一點模糊印象,儘管勉可強調歷歷在目,卻總也說不準究是 10 級之美呢,還是 9 級,以及目前是不是真已經降到 8 級了?

得益於聚氯乙烯這種塑料的化學、物理性質,塑料聲槽唱片似乎能保五十年不變,歷半世紀而不老化降解。乍抽出來儘管不堪入目,但用洗滌劑、黏膠纖維布、尼龍細毛刷子,協同噴唧自來水,把「滿面霉斑灰醜漬」給清洗掉之後,就勉強可堪入目,繼而入耳了。似乎靜電還是難免的,磨損了的波紋也無法修復;菌絲或許不「吃」聚氯乙烯,但它的分泌物顯然有腐蝕性,足以局部損壞聲槽;而牢固黏附於槽底的異物也難以去除。然而儘管不能說是完好如新,再生樂聲的瑕疵和靜電帶來的「微霹靂」卻可算是黑膠唱片讓人愛憐的特有附加韻味,甚至可以說成此物的「本色」;從前確實是受不了的,可現在卻大致能欣然容忍。

不過有說法認為自來水不比蒸餾水,對聚氯乙烯這材質有害;又有說水的內聚力強,沖洗只能表面過場,再怎樣噴唧都進不去狹窄的聲槽底部幫忙把微細異物帶出。不在乎了。既不奢想再存放一個 40 年,也能把「微霹靂」聽成點綴!

這些黑膠讓我這一洗,視覺上確實煥然一新,可很有好些 1960 年代 DGG "Tulip" 的片子,沒刷洗之前中間圓形標貼上的一行排列成圓環、關於版權的文字、就已被那片黃紙差不多完全吸收進去而無法辨認了;加此一洗,模糊得幾近蕩然消失。且先把它抄錄下來則箇:
MADE IN GERMANY BY DEUTSCHE GRAMMOPHON HAMBURG˙URHEBER˙UND  LEISTUNGSSCHUTZRECHTE, BESONDERS VERVIELFÄLTIGUNG (AUSSER ZUM PERSÖNLICHEN GEBRAUCH), VERMIETUNNG, AUFFÜHRUNG, SENDUNG, VORBEHALTEN

無意重新購入這「黑潮倒灌」新時期用新技術製造的黑膠新片了,因為沒有相應的高檔器材,無異暴殄天物。雖則不買,好奇上網瞜瞜可有些什麼新的出品也無妨。於是「翻開」一家很久沒去光顧的唱片公司的「緋私簿」,看到一則消息,說是 DG 的一張 Dvořák 的大提琴協奏曲「到貨」了。唱片的獨奏者芳名 Anja Thauer, 德國大提琴家,協奏則由捷克指揮家 Zdenĕk Mácal 指揮捷克愛樂。

我有一塊相近時期、同是 DG 製作的 Dvořák 的這首 h-moll Op.104 協奏曲,獨奏者是俄國(及前蘇聯)演奏家 Mstislav Rostropovich, 卡拉揚指揮柏林愛樂。但這不是「黑膠」,因是 1985 年才買的 ADD 激光片子,那時我已經停購黑膠有些時日,並且用上了索尼的世界第一台便攜激光唱機,是為Compact disc compact player. 帶著這台不避震而沉甸甸的「樂之重器」滿世界轉悠時,這張片子必然同行,因為太愛聽了。不容易呀,這台唱機連附設可充電電池箱的攜帶盒,再加上轉用交流電源的基座,總重量約達兩千克呢。

好奇稍閱網上資料,Anja Thauer 是個苦命的悲劇人物,據說她不幸有個很不理想的母親,讓她的演奏生涯過得孤獨而鬱鬱寡歡,28 歲美健之年在家裏自殺了;五天之後她那有婦之夫的醫生情人也隨她自殺身亡。這顯然是一樁愛情悲劇了,但此中真相至今仍是謎團。很長的一段時間在德國內外似乎都沒多少人注意她在 23 歲時給DGG灌錄了 Dvořák 的大提琴協奏曲。多年之後,這張低調發行的唱片和別的遺作卻在日本成了很多樂迷不惜重金蒐求的珍藏品。竊忖年輕女演奏家自殺斯屬淒美悲劇,因而在日本較受緬懷。

音樂和自殺扯到一塊,這就要驀然勾起我對一位友人的懷念了。這位友人是一位退休教師,比我年長二十多歲,他生前送給我兩張他參加香港電台猜曲獲獎的激光唱片,因為他沒有激光唱機,得物無所用。我要把索尼隨身聽和一些唱片借給他試聽幾天,然後看看值不值得留下這兩張獎品,並且花幾百塊錢買一台 CD 隨身聽,可他卻堅決拒絕了。直到上世紀末他逝世前用以聽音樂的唱機一直都是一座 1950 年代生產、附有唱片存放櫃和收音機的龐然大物,那是他 1960 年代初期從上海南來定居後購入的二手舊品。我第一次聽 David Oistrakh 拉奏帕格尼尼第一小提琴協奏曲就是從這座單聲道唱機播出來的。他年輕時在上海就聽過 David Oistrakh 的演奏,印象深刻,還能告訴我關於 David Oistrakh 到上海的趣事。

我的這位友人本來並不窮,怎麼也不至於連一套現代化的音響設備都買不起。據他說這是因為一個他的前學生帶他去買期貨,一眨巴就賠光了所有的積蓄,得依靠弟弟每月從台灣給他匯來生活費。有時等不著匯款,就懷疑是他弟婦從中作梗。他在貧病交煎之下沒能活到新世紀,在家裏離世之後被鄰居發現。我至今懷疑那不是意外或者病亡,而是自殺。如今我每聽帕格尼尼的作品或者 David Oistrakh 的演奏,必然就要想起我的這位友人,聽他送我的兩張 CD 就更不用說了。






 

沒有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