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3/10

「洋娃娃」引起的聯想和回憶

移民多年的老同學月前鄭重預約,回港時要和我去遠足,上月底他回來了,於是前幾天我們去把那座爛頭島的鳳凰山,悠然爬了一趟。老同學原來在美國鍛煉有素,常去遠足爬山,也愛跑步,可他秘而不宣,待到把這海拔934米的香港第二高山,輕輕鬆鬆的爬過了,然後他才告訴我。我原來還怕他後勁不繼,真是一雙俗眼,把個高僧給看扁了!

一如往常的不巧,這一天鳳凰頂上雲籠霧罩,除了測高柱、海拔標牌、廢物池和正在重修的風雨躲避處,和身旁的一些受盡老天懲罰的頑石,就什麼都看不到了,確實無甚足觀。視野之差,就連近距離照相,都無法把模樣照得清晰。

除了這些,竟也看到遊人。兩個年輕男女,在我們之後從伯公坳的方向上來了,坐在測高柱的混凝土基座一旁,面向一片茫茫灰白。我們走的時候,他們還在那裏喁喁細語,似乎對微寒的風和很濕的霧並不在意。二人都是白人,看似一雙情侶。

香港人口的百分之93是華人,其次以來自東南亞的家務女傭為最多。假日裏,這些一般比較年輕的外籍女傭,幾乎佔據了全區所有公交車可以通達的公園和「廣場」,甚至中環辦公樓區的「假日空間」,而華人似乎另有所好,就是流連鬧市,閒逛商場大樓、商店街,進出於酒樓、餐館、快餐店之間,「勁享」佳餚美點。一旦走到野外,郊遊的華人所佔比例就要銳降了,而看到的白人之多,通常遠超人口比例。不但遠超比例,年齡的跨度往往也大得多,他們就敢於把小娃娃都帶出去!那天在昂平360索道下面的山徑上,就看到了一個金頭髮的「洋娃娃」。

當然這個「洋娃娃」有異於泥娃娃、布娃娃之類,他不是假娃娃,而是個真的小小子,還很小,並不自己爬山,而是坐在嬰兒背兜裏,讓他父親背上去。而這個父親的左臂嚴嚴實實的包紮著繃帶,傷患未癒,但竟然不呆家裏休息,還背著孩子出來爬山呢! 沒準正是學了我們的儒道,「父母在,不遠遊」,所以才沒飛到外地,去爬冒著硫磺蒸氣的活火山。我說,這位勇敢的爸爸娃娃在背,千萬格外小心!

這「山徑一景」引起了我的一些聯想。背著自己的孩子爬山有多好玩,我從來都想試試,可惜福薄未可得償所願。但抱著朋友的娃娃走山徑,在我的回憶裏倒是有過那麼一次「百年一遇」的經驗。多年前,一位朋友的丈夫拜了高僧為師學禪,在一個寺裏修行一段日子,我和另一個朋友陪她去看她丈夫,並帶上了她那只有幾個月大的女兒。朋友只有傳統粵式襁褓,沒有今天洋人常用的背兜,她累了,我只能幫她抱著娃娃在山徑上走。這禪寺在偏僻的山裏,我抱著熟睡的娃娃,走了並不太長的一段腳程,兩條胳膊就都有些痠了。這是因為要讓娃娃睡得舒適和安全,不能用死力去抱,要專門發放「氣軟功」,因而特別費勁。

至於受傷和帶傷在野地上走動,我可說是經驗豐富了。有一次陰溝裏翻船,意外比較嚴重,我在海邊岩岸走著,踩在一塊別人刻意放置的卵石上。卵石竟然滾動如球。我失去平衡,為保右手拿著的照相機,就讓左肘上方內下側磕在一塊突出的尖石頭上了。只聽得清脆的一聲「特」,整條胳膊馬上變得軟弱無力,感覺大異。但摸摸胳膊肘,似乎還在原位,沒有脫臼,傷口不大,只流出很少的血,痛楚也不太強烈。猜想是最壞的情況:骨折了。我清理了傷口,粘好了創口貼,再拿一件乾淨的汗衫包紮肘部,把已經不能發力的前臂固定,用尼龍布帶和安全別針把它挎在胸前。晚上我到了瑪麗醫院急診室,經過「分流」,獲得優先處理。其時整條左臂嚴重水腫,脹鼓鼓的,手指頭都積了瘀血。但透視診斷證實並無骨折。只予傷口清洗和包紮、固定的處理,處方開給止痛、消炎藥片。我問那位多半從來沒有受過傷的年輕醫生,會不會是韌帶斷了?他只回答三個字:「有可能。」我又問他透視看不出來嗎?他回答說「睇唔到嘎。」我再問他如果韌帶真的斷了,有沒有什麼可做的呢?他竟回答說「冇嘎。」這位醫生的話語簡潔,而腔調冰涼。他願意敷衍地回答我的那些毫無外科意義的問題,大抵旨在快些把我打發走。我未學解剖,不懂上肢結構,看來再要問下去,也大概只是徒然。我只能自忖,那一聲「特」,肯定是斷裂了一些什麼。但究竟是臂肌呢,還是韌帶,要進一步診治,只能上私營醫院去了,給照個什麼「超」。沒準要掏一筆大的,也得冒開臂手術的風險,這我都不願意,也就只好罷了,錢省下來,聽天由命吧。五天之後的星期五,我再去瑪麗醫院接受覆診,見到的是一位看似更年輕的醫生,說不上兩句話,領到了藥單,沒去取藥,也就出來了。可我主觀認為,我那臂上感覺頗好,傷況進展明顯。翌日星期六,我於是又去爬山了。暫廢功能的左臂,就讓它還挎在脖子上。此後幾年,傷處仍然稍微凹陷,表明那裏確實失去了一些什麼,伸臂時總有明顯的異樣感覺。 現在猜想,斷裂的應當不是韌帶,而可能是局部的肱三頭肌內側頭。

「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這是潛移默化於日常生活裏的儒家孝道的基本。可從小我那沒上過一天學的母親,雖然不鼓勵我們到外面去玩,更不會帶我們出去,以平添受傷的機會,但對我們的常常蹭破這裏,剌開那裏,倒似乎並不十分在意。記得我妹妹踩了銹爛釘子什麼的,腳底嚴重發炎,她給處理時,妹妹受不了那痛楚,哭著嚷疼了,她就說:「啲噤多都唔抵得瘀!睇你以後仲敢唔敢噤百厭!你再喊大聲啲,我就大力啲添!(丁點ㄦ小痛楚都受不了!看你以後還敢不敢那麼皮!你再哭大點聲,我就使大點勁!)」 由於什麼粗活都得幹,我媽自己就常受些小傷,手掌上、手指頭上剌開個大口子,我看著難受,可她卻能若無其事。那時候沒有現在這種既方便又便宜的創口貼,舊式的所謂「膠布」可說完全沒有療傷效果,當然也不會有錢去買新霉素或鹽酸氯四環素之類的防炎藥膏,她每每任由傷口經過發炎過程,然後自然癒合。我媽知道有所謂破傷風,但卻從來不怕。讓她最擔心的,不是我們受傷感染,而是生病發燒。因為她知道,內科病不僅僅是個人的小痛楚,有些不但會傳染,而且是會奪命的。

每當弟妹發燒,她就背著一個抱一個,大老遠徒步跑到醫院或者天主教會診療所去求醫。我媽沒事從來不會帶我們到什麼地方去走走,只除了帶弟妹去看病,或者過年上親朋家去拜年,和到廟宇還願、祈福、求籤。她不知遠足為何物,可走起路來,快得讓我們好追。後來她年紀大了,身體不好,又缺乏起碼的運動,人發胖了,走路漸感吃力。有一段日子,我天天陪她在家附近的公園蹓早,但總會碰到認識她的街坊,卻不願意應酬別人的關心問候,我就索性開車把她拉到大老遠的郊野公園去。可她還是十分不樂意。在旭日熏風之下,花香鳥語之中散步,就像受苦似的,沒有絲毫樂趣。大抵對於郊野的自然環境,她只會聯想到背著妹妹帶著我,上山打柴的那段最艱苦的歲月吧。母親從小就失去安全感,終其一生都沒有能夠討回來。這是她的遺憾,也是我的遺憾。假如我懂孝道,就該矢志成為鉅富,好蓋所大宅院,讓她可以窩在屋子裏,哪裏都不必去。

綜合考古、人類基因研究等有關成果,科學家一般相信,地球上所有人種都源於非洲。中國人走的路程是夠遠的了,比歐洲人多走了幾千公里。我們的祖宗跨過千山萬水,跑到這遠東來了。而中原的一些漢族,復又不遠千里迢迢,輾轉南下,到了這南海邊陲之地,由父系帶著漢文化,跟原有部落融合。由此可見,遷徙幾乎可說是人類一種遺傳本能行為。這是逃荒、避難的有效求生途徑,也是族群繁衍、播散的出路。 然而,新的自然環境雖然遠離了舊的危險,卻還是不安全的,固然會出現新的敵人,也會面對新的猛獸,非得趕緊把家園建設好了,蓋起堅固的房舍,以禦敵、防獸,人們於是能休養生息,傳宗接代的本能才得以有效發揮。因此,窩在家裏讓人感到最安全、最舒適、最幸福、最愉快;出門在外就會感到不安全和不自在,當然也就愉快不起來了。所謂「在家千日好,出路半朝難」,人面對社會和其他人類個體越是沒有信心,他就越愛窩在家裏。家以外的世界是危險的,大自然就更危險了。這種源於本能的感覺,歷經幾十萬年的進化而鞏固下來,它以情緒的方式控制人的行為,讓人耽戀家居,懶作戶外活動。 在本地,假日裏人們大都喜歡舒適地窩在家裏,窩得實在太無聊了,就上鬧市去「飲茶」、逛街、逛商場,因為這些活動既「安全」,又「舒適」。香港雖有百分之40的土地劃為郊野公園,但有郊遊習慣者,佔人口比例卻很低。 當然,這倒沒什麼不好,倘若假日人人都到郊外去,僅有400平方公里的郊野公園,恐怕就要人山人海,針插不下,寸草難存了。於我看來,這反而可說是本地華人對保護郊野的最大貢獻。

然而居於此地的西方人,他們對大自然,對戶外生活的取態,似乎就是不一樣。可不你看,幾個月前我拍下的這兩張照片裏,這個「洋娃娃」的父母,竟就不畏艱辛,把個小東西弄到西貢的大浪灣去呢!這個可愛的「洋娃娃」屬於溫帶人種,理應比本地娃娃怕熱,在30多度的暑熱裏,竟然泰然自若地嘬著手指頭。我去逗他,他還笑呢。 我琢磨,要是華人嬌生慣養的「溫室小苗苗」,是不是就會哭著鬧著,非讓大人趕快回到有空調的地方去呢?也許不一定。但這個疑問暫無答案,因為我似乎從沒見過要吃上這種苦頭的「中國娃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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