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06/12

野營聽鳥

從小就對飛鳥著迷,看著牠們自由地騰飛、翱翔,心裏就感到不可思議,因而生起說不出的羨慕。 稍長會爬樹了,就去偷拐雛鳥做寵物。 當然,那時並不認為,這其實是一種生態罪行;也不可能知道,這罪行有個似乎毫不相干的善良來源,就是對生命的喜愛。 這叫出於善,而止於惡。
因善而行惡的那段少年歲月,養得最多的要算是鳩鳥了,也就是珠頸斑鳩。 因為牠愛在低矮粗壯的樹杈上築巢,易於徒手攀爬。 把剛長出羽毛的雛鳥取下來,拿個破盤子放些碎布湊合做個窩,再拿塊布,剪個小孔,把些玉米什麼的包在裏頭,讓牠從小孔吃食。當然也會餵牠吃蝗蟲或者蚱蜢。小鳩鳥吃得多,也長得快。 總打算一旦養大了,就還牠自由,放牠飛走。然而每每不能如願。有時羽翼未豐就突然死了,顯然是因為餵哺不夠專業,導致營養不良而生病;有時無緣無故地失蹤了,多半是被貓叼走;有時被蛇咬死,睜著眼睛無法挽救。總而言之,都是些失敗的經歷。也就是一次又一次地糟蹋無辜的生命,罪孽不為不深重!
除了鳩鳥,別的鳥也嘗試養過,比如麻雀。 不過麻雀的雛鳥性子倔透了,只有母鳥能叫牠開口吃食,你把大米、草籽,或者蟲子什麼的,強行塞進牠的嘴裏,牠就是愣在那裏,歪著脖子不肯咽下去,寧可活活餓死。 牠不吃食,自然就無法養活,只好放回巢裏。
到了十八歲,有一天,我霍然有所覺悟,認定從巢裏偷拐雛鳥做寵物,是不道德、不慈悲的惡行,於是毅然把這種人類小孩的最原始嗜好,和射鳥、釣魚、抓螃蟹一併戒掉。

愛鳥,不必在家裏養活,乾脆跑到大自然去,用兩隻眼睛仔細看。 這種愛好叫觀鳥,聽說現今是一種非常專業的嗜好,除了先得珍藏一櫃子的鳥類圖集,和一副高檔望遠鏡,往往還需一套非常昂貴的攝影器材。這一切都備好了,再去加入一個觀鳥會當初級會員,這就算是入門了。 這可不是鬧著玩的,學習分辨各種鳥類,耗時非少;一個像樣的大口徑遠攝鏡頭,其價齊天!
我只配做省錢、省時的事。我不觀鳥,聽鳥去得了。我尤其愛在野營時,順便在營地悠然聽之。 這,雖因不花一分錢而缺少九分高雅,於我卻是十足的賞心樂事。

自然之大,唱得好聽的鳴禽固然很多,比如黃鶯,牠的歌聲名不虛傳,可在此地牠是過境候鳥,非常罕見,秋季從內地飛遷到南亞和東南亞去越冬,過境時短暫停息的範圍狹小。
本地常可聽到的,只能是些嗓音稍次的留鳥了,比如高髻冠。此鳥正名紅耳鵯,歌聲簡潔單調,倒也清脆婉轉。 白頭翁雖然歌不成調,總比麻雀稍為悅耳。 別的常見鳥類,如相思鳥,鳴聲細碎而嬌弱,隔個樹叢就聽不見了。除非養在籠子裏,否則不會讓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鳥鳴,一如別的事物,優美的畢竟只能是少數,一般都是平平無奇罷了。 不過,儘管平平無奇,比如烏鴉的「啊啊」,或者喜鵲「喳喳」,或者上面說過的珠頸斑鳩的「古姑顧――顧」,畢竟是自然之歌,聽來還是能夠叫人感到愉快的;不比有些稱為創作的孬詞劣曲,入耳似見奇醜,聽來如聞腐臭。 不過,有時也會遇上一些叫人討厭的鳴禽,牠白天也叫,夜裏也叫,你要在大自然母親的懷抱裏睡個寧貼,牠卻偏要叫個通宵達旦,讓你徹夜難眠。 其中最可惡的,大抵要數那四聲杜鵑了。

杜鵑何許鳥也? 明朝李時珍《本草綱目˙禽部》說:「杜鵑,出蜀中。今南方亦有之。狀如雀鷂,而色慘黑,赤口有小冠。春暮即鳴,夜啼達旦,鳴必向北,至夏尤甚,晝夜不止,其聲哀切。田家候之,以興農事。惟食蟲蠹。不能為巢,居他巢生子。冬月藏蟄。」
李時珍這位漢藥專家,觀鳥可謂到家了,連牠「鳴必向北」竟都觀察出來了!這豈能不是胡說八道了嗎! 李氏的表述也顯然並不客觀,說什麼「慘黑」,說什麼「哀切」,無疑都是出於個人的多愁善感。這,多半是受到有關杜鵑的神話傳說的影響。另外,李時珍也不知道杜鵑是候鳥,冬天要南遷,竟然以為牠「藏蟄」起來。 他說杜鵑「居他巢生子」,顯然不知道牠把卵產在一些雀形目的鳥類的巢裏,讓體型比牠小得多的巢主給牠孵卵哺雛。
按照今天列在鵑形目的鳥類,超過一半懂得幹這種「巢寄生」的行徑。
這奇特而可怕的「巢寄生」,我是從自然紀錄片上看到了,方始確信為真實。 在遠攝鏡頭的大特寫之下,那才剛出殼的大杜鵑雛鳥,一身光溜溜,五體軟綿綿,還沒開眼,就懂得顫巍巍地渾身使勁,把養母的親生雛,和未孵出的卵,逐一用背部推越巢緣,讓牠墜死於地,自己於是成為養母的獨生雛。 這糊塗的養母只知道忙碌終日,拼命去覓食,以餵哺這「無飽期」的「黃口」,過不了多久,這天才殺手就長得比母鳥還肥大好幾倍了!
關於杜鵑,清朝文字學家嚴可均輯《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中的西漢揚雄《蜀王本紀》,記載了這樣的傳說:
「時蜀民稀少。後有一男子名曰杜宇,從天墮止朱提;一女子名利,從江源井中出,爲杜宇妻。乃自立爲蜀王,號曰望帝,治汶山下邑曰郫。化民往往復出。望帝積百餘歲。荊有一人名鱉靈,其屍亡去,荊人求之不得。鱉靈屍隨江水上至郫,遂活,與望帝相見。望帝以鱉靈爲相。時玉山出水,若堯時洪水。望帝不能治,使鱉靈決玉山,民得安處。鱉靈治水去後,望帝與其妻通,慚愧,自以德薄,不如鱉靈。乃委國授之而去,如堯之禪舜。鱉靈即位,號曰開明帝。帝生盧保,亦號開明。望帝去時子規鳴,故蜀人悲子規鳴而思望帝。望帝,杜宇也。」
這裏面說的汶山,也就是岷山,正是一個月前發生大地震的汶川山區。汶、岷二字在古漢語裏同音,一如在今天的粵語裏。 郫,今為郫縣,在成都和都江堰市之間,離震中汶川直線距離只有七十多千米,在五一二大地震中受災較為輕微。
南宋葉紹翁《四朝聞見錄》說:「思歸樂鳥,狀如鳩而慘色,三月則鳴。其音云:不如歸去。」
這該就是說的四聲杜鵑了。
可我聽牠啼聲的音調,卻更像廣東話的「執好包袱」,有的略有變調,又像「一世安樂」,或者「返佐祖國」。 李時珍說牠「夜啼達旦」,「晝夜不止」,這可是一點不錯了。 有一次牠在晚上九點二十一分開始叫,雖然叫得讓我很厭煩,終於還是睡著了。然後牠又把我叫醒了,看看時間,那才兩點多! 一直到了三四點,牠終於叫夠了,我於是可以再入夢鄉。
鳴禽之中,除了以上所說的四聲杜鵑,還有一些會把燈火通明的城市夜晚誤作白天,而在樓房旁邊的樹上夜啼。 但在家裏睡覺,可以關上窗戶,以屏噪音,騷擾不至太大。

野外的鳴禽,絕大多數不會夜啼,擾人清夢,而是黎明始唱,白日大吵。 吵,一般是為了互相溝通;唱,就是為了求偶了。
有一種大嗓門的,牠那求偶之歌唱得很逗,猜想也屬鵑形目,而其調調變化多端,時時新鮮,鳥鳥不同,有時似乎在說:「好吧,好吧,親嘴!」
有時牠唱得比較累贅:「久之久之,實在苦哇苦哇!」也許埋怨親嘴太久,累了。
有時又像是本地粵語唱詞,而且比較簡潔:「逢人唧?傻嘎!」說的似乎是不羈雌雄之間的輕薄狎昵行為。
又有時牠沒準偷看粵語配音「格格連續劇」看多了,竟在那裏唱上老半天:「格格嫁幾嫁啝!羞家呵! 格格嫁幾嫁啝!羞家呵!」
呵你個頭咩! 我從沒看過那些格格連續劇,不知道可有哪位前清格格,曾經改嫁幾次。儘管有,畢竟是人家皇族格格的隱私。而且合則結之,不合則離,那是天經地義的事。值當你這傻鳥躲在樹叢深處,說三道四!
然而牠唱得實在太逗了!而且確有板眼:「格格嫁幾嫁啝!羞家呵! 格格嫁幾嫁啝!羞家呵!」 聽著聽著,我也就禁不住傻笑起來了。
還有一種不知名的大嗓門,我寧可管牠叫噪鳥,或竟就是噪鵑? 此鳥嗓門特大,嗓音粗糙,唱詞也缺乏詩意。牠往往在黃昏前唱得特別起勁,也清晰明白,甚有板眼。 可牠唱來唱去不外一句廣東話:「人地發達啦! 人地發達啦!」
我想:嗐,人家發大財,讓他發去,用得著你這呆鳥在那裏白忙活,扯大嗓門瞎宣傳!你吃飽了蟲子撐的?!

黃昏過後,山野陡然入黑。幸運的話,營地方圓一千米沒有夜啼的子規,那麼四下就只有熱鬧、和諧的蟲聲了。 蟲聲之中,偶爾也會伴隨一種絕不打擾睡眠的鳥鳴。
這鳴聲大抵來自一種貓頭鷹,也許就是領角鴞,牠的叫聲不像一般鳥鳴,卻像短淺的女子嗚咽。 有些迷信而膽小的露營者聽見了,也許就會聯想到野鬼夜泣,因而感到毛骨悚然,難以安心入眠了。 可我總盼著聽到這夜貓子短促微弱的鳴叫,以為營地黑夜意景的點綴,覺得特別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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