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天無垠,春來常一色。 問綿綿冷雨:莫非曾是,去歲幽谷,清流逝水?
蟋蟀振羽,鴟鴞夜啼,天水淅瀝,流溪淙淙。 猛醒覺,去子夜仍未遠。 思緒若泉湧,心有悸。
自別少年時,光陰非荏苒,而直是,白駒過隙。 或戲言,度年略如秒,分秒猶涓滴。 卻不若,清流逝水,去後復甘霖,依舊濡我鬢。 或更且,匯成浩海層雲,不復在天地間,蓋於彼穹蒼背面。
回溯心頭多所記,總都是,懨懨送遣,每一個,煙雨闌春。 或憶鶯燕纏綿話,或感蘭蕙繞繚意。 豈更有,不禁留戀處? 嗯哼,夢而已。
這算是一首詩吧,雖則夾文夾白,無韻無平仄;非夢非醉,乏哀乏閑愁。
這一組方塊字堆砌物,似詩還似非詩,隨意而成篇,篇名「庚午野營有感」,作於那個馬年的三月下旬有一日,也就是十八年前的耶穌復活節。
作這首詩的時候,我已然並不年輕。偶於假日疏離朋儕,偷閒自便,總不忘跋涉遠行,到荒郊野地去紮它一個營,衝大自然母親投她一個懷抱。
一瞬間十八年過去了。倒也沒想到,時至今天,我依舊樂此不疲。雖不復當年的多愁善感,並且戒絕無病呻吟,身心卻似乎依然勉可,尚無心悸腿軟的毛病,幹起這種負重犯險、跋涉遠行、餐風浴雨、禁寒受暑的苦事,仍感綽有餘裕,而興致無窮。
我這所謂負重遠行,雖然不能比擬精英們的任重道遠,也不像那些偉大的旅行家那樣,進踐瀚海,攀凌珠峰;不履非險,視死如歸;登榜排輩,名垂千古;但也絕非意義淺薄的悠閒散步,浪蕩徘徊。
要像大宋理學大師程灝那樣,「雲淡風清近午天,傍花隨柳過前川」,在柳下花旁、山前水側閒逛半日,「偶成」幾句,我就會覺得時間成本還是略微高了些,有點划不來,還以不逛為宜,寧可把時間拿去看那些值得一看的電視節目。
人們郊遊,一般都是偶一為之,相約三五朋儕,在既不太熱,又不太冷的假日,到近便的郊外去,在山徑上略走幾千米,傍晚之前擠車回到市區,上酒樓撮它一頓像樣的,超額補充半天的熱量消耗,然後帶著疲憊的身軀,回家享受冷氣去。
我的所謂負重遠行,雖然也跳不出遊山玩水的範疇,卻非為的排遣寂寞、打發空虛而偶一為之,而是一種較為嚴肅的常規生活方式。它不同於一般以聚會、消遣為主要目的的郊遊。簡略言之,背包較重,路程較長,難度較高;通常得長途跋涉,有時還要夜以繼日;並且得持之以恆,視為常規的身心鍛煉,不可一暴十寒,偶一為之。 如果重陽出去登那麼三百米的高,回來卻養尊處優一整年,這是不會對身心有多大裨益的。 還有,不得以一頓盛饌佳餚,作為「苦行」的自我獎勵,或者艱辛的補償,否則不但前功盡棄,還會體脂徒增。
我不喜歡那種匆匆疾走,快快早歸的一般遠足方式。因為那樣既無法悠然細賞大自然之美,也無從充分享受野外活動的樂趣。 我乾脆就愛在野外居停,賴著不走,搭頂帳篷,忍受風雨寒暑的考驗,細味野外晝夜的異趣。 這就是所謂野營了。
我總愛把遠足嵌入幾天的野營之中,比如天不亮離營去看日出,隨之攀援跋涉,「幽泉怪石,無遠弗屆」,傍晚回營。 有時甚至披星戴月而返,倘若路上看到螢火蟲什麼的,還會延誤歸時。
香港只是彈丸之地,全境土地總面積不到一千一百平方公里,郊野公園所佔雖有較大的百分比,實際不過四百餘平方公里。 而真正名副其實,人跡罕至的郊野,恐怕僅是其中的一小部分罷了。 然而由於區內地質較新,地貌多變,丘陵起伏,植被茂盛,形成很多優美的景觀。 由於地形變化多端,缺乏經驗的遠足者迷途,給拯救人員以出勤的機會,時有所聞。
打從少年時期愛上野營,一直未嘗中輟。雖然至今不知所謂「野外定向」為何物,卻僥倖從未真正迷途。但偶爾也會失諸一時浪漫,為了探索新境,尋覓驚喜,而誤落歧途。
就有那麼一次,因為背負重荷,接連翻過幾個從未翻越的山峰,誤了時辰,下山時早已天黑。 由於山徑荒蕪難辨,誤循牛蹊,終至深陷叢林涸澗之中,迷失方向。
這叢林可夠大的,它似乎無意跟我開玩笑、耍幽默;想必怪我無禮,不拜其神,竟鐵了心腸要讓我好受。 它沒有縱容魑魅魍魎出來作祟,算是饒恕我的輕挑冒犯了。 此林藤莽糾纏,荊棘叢生;崎嶇陡峭,亂石如雲;蔽不見天,密不透風。 雖則其時明月當空,嬋娟千里可得共,林中卻僅如星光一點,無從窺其全豹。 到了這種困境,我只能彎腰匍匐,無法直立行進。 好半夜,弄得精疲力竭,竟爾仍然不知身在何方。 正要氣餒癱瘓之際,竟得重拾蹊徑。於是以為得見天日,脫險遷夷。 判定方向之後,高高興興地邁開腿腳,撥荊擋棘,勇往直前。 然而,跋涉老半宵,才又發覺,這前方到站,未得下車! 那原來竟是一條死胡同,導我於一座荒墳之前。 這墳前敞地,雖則平坦,奈何畢竟是墳,豈宜居停! 於是冷笑半聲,剽竊了《西廂》曲詞,盜改一字,悲歎一句:月近長安遠! 還請大都王實甫包涵包涵。
幸而當時我沒真索性憤然向那月宮奔它一程,否則不堪設想。須知地月距離不近,三十萬公里呀!
其時雖則氣餒沮喪,我當然不會輕言放棄,也愧於自認倒楣。雖然背負重荷,還是勉力走到荒墳後面去,希望尋得出路。 此時突然傳來一聲吼叫,嚇得連忙倒退三舍。 那是什麼呀? 倒也沒什麼,野豬而已。 驚魂甫定,不禁喝罵幾句:我說你是什麼東西!野豬罷了。嚇唬我!儘管吼!我怕你,給你當孫子,從今爾後,不吃豬肉! 吼!吼!你還嚷不嚷?
這時叢莽深處發出唰唰連聲。 牠不但沒再吼叫示警,大抵已經帶上孩子,溜之大吉了。 料牠知道自己身為野豕,決不宜跟野人周旋,或更恥與為伍。為了潔身自愛,不得已而果斷迴避,立馬攜眷遷移。 我於是繼續在這冷冷清清的野地上尋尋覓覓,弄得沮喪加劇,氣餒已甚,真有點悽悽慘慘戚戚。 到了這地步,哪裏還有前途呢! 於是沉吟兩句:眼前無路欲回頭,錯誤難追萬事休! 這無謂的吟詠,在這橫生的歧路荒墳枝節上,顯然非關宏旨,毫無裨益! 累得都快要垮了,還有這閒情逸致! 這是對無情的大自然母親的大不敬也!
遽然頓悟,於是在墳旁坐定,把一包冰糖從背包裏掏出來。 好在帶得倒還不少,吃它兩塊,該不會對明天綠豆沙的最適甜度,有明顯的影響吧。
以冰糖聊作點補,略微補充血糖之後,只得往回走。 到了岔口,改弦易轍,不久就發現一片大草坪。 這草坪雖隱處小小山塢之中,四面為林木所蔽,倒也開闊。 時近秋末,草都黃了。 坪側有山泉,汲水近便。 於是決定今宵就此停駐。 連忙安營設灶,沐浴涮衣,打水生火,烹羹煮飯。 此夜月明星稀,鳥鵲不飛。 夜空裏似乎只有蝙蝠,無聲無息地交錯飛翔,卻並不賞臉到我帳前來,幫忙吃掉可惡的蚊子。
飯後血糖提升,精神振奮起來,卻想到一道不解的疑難:常常走在岔路上,一方是正途,一方是歧途,何以往往首先選擇歧途,以致枉走一遭!
第二天起個大清早,在帳篷左側的樹叢後面,赫然發現一座老墳! 這座墳塋不比昨天晚上打擾過的那一座,顯然並未全荒,還殘存重陽掃墓的冥鏹。 此墳不荒,我心裏也就恬然不慌了。 我想,我這「營」地,沒準就是「塋」裏的這位山村先民親手開墾、耕種的稻田。 可以想見,這些田地不但讓這位先民自給自足了一輩子,還讓他子孫繁衍,百世昌盛呢。 由於這位先民昔日的勞苦,我今天得以在此紮營一宵,安度良夜。 想到這裏,心裏不唯不慌,竟油然泛起一股暖烘烘的感覺了。 我當然知禮。 於是在墳前鞠了躬,以示感激,並為擅闖竊用而心中致歉。 接著打開地圖,坪前坪後走了幾圈,總算弄個明白,夜來究竟營紮何所,身臥何方。 這時詩興頓生,於是拿出紙筆,寫下了這幾句:
野 營
暇日城居無意趣,身輕負重入郊歧。
山危道遠蒼穹近,水急風高綠壑卑。
夜踐荒墳驚野豕,晨興陋幕俟黃鸝。
開圖遍察方知處,愛看炊煙卻未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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