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僭談了音韻學家們深奧的廣州話,就不能不想起歷史學家們古老的羊城。
我第一次踏足偉大的社會主義祖國的南大門――廣州市,當然不在歷史上的古代,而僅在三十年前罷了。 然而,這三十年間,在中國發生的社會變化,就要比歷史上的任何時期的三百年,都要大得多。
三十年前的那次赴穗,並不出於本意,卻是因為一位同學的無效邀約。
此前一年,「形左實右」的「王張江姚四人幫」倒台,華國鋒以「你辦事我放心」手諭登主席位,共和國的國策開始漸變,允許港澳同胞無緣無故到內地去走動。這種「走動」,雖然定名「回鄉」,卻虛有其名,而無其實,並不規定只許回到原籍或祖籍的故鄉。
那年的九月底,一位同學約我和另一位同學,在耶穌聖誕節假期的長週末,到廣州去逛幾天。我對這首創的提議並不感到興趣,沒有答應。這位同學於是還要鍥而不捨,改而提議到比較近便的深圳去住一晚,可我還是沒有很大的興致,婉拒了。
不去的理由很簡單:我是個土生土長的香港人,香港這塊英國佔領地,是被社會主義祖國認定為「萬惡的資本主義淵藪」。在社會主義祖國革命人民的面前,我自覺有個十分惡劣的形象。把自己的惡劣形象,從英國佔領的香港,帶到偉大祖國神聖的國土上,會對一些「階級性」不夠牢固的無產者造成壞影響,有可能妨害他們奔向「美好的共產主義明天」。 這種對祖國有害的事,我當然不該做!
可是,二十多天之後,我的這位同學卻因先天性心臟病發,不幸突然去世了。
我於是決定代替這位早逝的的同學,到廣州去一趟,特意隨身帶去他的一件遺物,象徵讓他完成遺願。 這也就是我生平踏足社會主義祖國神聖領土的第一次。
當時香港人要到內地,得持有「回港證」,憑以在回程時進入香港。此外,香港身分證原來也是兩地邊檢人員必查的證件。而我在申領「回港證」時,卻被入境處的告示所誤導。這告示只提醒香港人赴澳門必須攜帶身分證,卻沒有提及赴內地也有同樣的須要。我於是自作聰明,把身分證留在了家裏。
然而說也奇怪,出境時,港方的入境處人員竟然沒有向我索查身分證,讓我順利通關。
可是到了戒備森嚴、氣氛緊張的「羅湖橋」上,內地的軍人可一點都不含糊!原來領取當時由香港中國旅行社代辦申請,由深圳邊防檢查站簽發,只能在始末日期之內使用一次的「港澳同胞回鄉介紹書」,除了中旅社的有關單據,還要出示香港身分證! 可我的身分證沒有帶來,那豈不遭透了!
那位人民解放軍戰士說要看我的身分證的時候,我感到非常錯愕,起先摸不著頭腦,隨即不知所措。 可我確實沒有什麼要隱瞞,就照直說,這是我第一次要去內地,不知道得帶身分證,所以落在家裏了。 那位戰士當然不相信,反問我沒帶身分證,怎麼可能通過香港的出境檢查? 我於是被帶進一個小房間,接受嚴肅的審查。
我照直詳細解釋一番之後,那位軍人大概沒有發現可疑的地方,就說要去請示上司。 我在小屋裏等了很久,心裏作好了敗興回家的最壞打算,還盤算著,如果被轟回去,就只好春節再來吧。 又安慰自己:這倒也沒什麼。可不耶穌聖誕過後,春節隨即就來了嗎!
我等著等著,好容易等到了這位橋上邊防戰士再進來。 出乎我意料之外,他竟把「回鄉介紹書」交給我,然後對我說,我可以過去了。 我把「回鄉介紹書」接在手裏一看,但見備註欄上添上了兩行十分剛勁的黑色鋼筆字,大概寫的:「忘帶身分證入境,准予通行」,並加蓋了印章。 當然,是否確實就是這十一個字,因為事隔三十年,我可是不那麼肯定了。
當時我向那位很有水平的解放軍戰士連番道謝之後,望著五星紅旗,愉快地走過了羅湖橋,腳步輕鬆得像要飛起來似的。
當年不比今天,一旦被拒入境,車票固然報廢,而假期的第二天,或者第三天都不必再去了,因為早在預售期就賣個精光的深廣車票,臨時是不大可能買到的。
對於祖國的邊防人員,這第一次的接觸,就在我心中留下了良好的印象。
車抵廣州,第一個難忘的景象,就是走出廣州車站時,眼前所見,除了寥寥幾個穿一式白衣藍褲,臉頰乾癟,身材瘦削,來接親友的男女。站前寬闊的廣場上,就幾乎再看不到一個人影了!
廣州雖然不是個旅遊城市,但歷史悠久,城市風貌跟香港大異其趣,一切在我的眼裏都顯得新鮮。而穿一式白衣藍褲的人們都很友善。 我當時帶著異常興奮的心情,盡情遊覽觀光。
第二天大清早,我在廣州長堤路的一家茶樓吃早餐,同桌有兩位來穗探親的香港中年夫婦。大家聊了起來,我就談及我的大意和遭遇。他們都認為不可思議,將信將疑,還告訴我,就那麼巧,也正是這一次,過來的時候他們就親眼目睹,一個老大娘因為掏不出身分證,而被港方人員轟回去了。 他們問我是不是也來探親,我就把我來穗的特殊原因告訴了他們,如我所料,他們就說一定是我那已故的同學在天有靈了。 那時候我雖還不理解共產主義,卻是個「唯物」得很的人,對那雙夫婦的看法,自然一笑置之。
這破題兒第一遭在廣州「飲茶」,只顧跟那雙夫婦聊著,不留神點來了一盤腸粉,沒想到裏頭除了不新鮮的剁豬肉,還有蝦醬。 我從小不吃蝦醬,因為受不了那股味道。可那次吃上的腸粉,裏頭的蝦醬的腐敗氣味,竟要比我此前在香港誤吃過的,還要濃烈十倍。沒準就連那些剁豬肉都是已經變壞了的,而那蝦醬更是年代久遠的「極品」! 那濃烈的氣味湧進鼻腔,我已然要吐,哪還能下咽呢! 可當時祖國還處於「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的火紅革命時期,不但尚未形成現今請客宴飲的排場豪風,要吃一頓倉底舊米做的粗飯,先要交付糧票,結帳付錢,反而在用餐之後。 在那個年代,任何物質都不允許浪費,國家須要「廣積」的糧,那就更不用說了!
眾目睽睽之下,作為香港同胞,我不能展露一副孬德性。既然自己大意,要來了這盤「極品」腸粉,再怎麼下不了咽,都得把它塞下去,不能吃剩一丁點! 我於是閉氣屏息,拿幾小杯淡然無味的清茶,在最短的時間內,把它全部往五道廟裏沖將下去,不遺殘屑,不噁一心,然後再用幾小杯清茶徹底漱口,不打一嗝。 這一盤「極品」雖讓我倒了一整天的胃口,卻沒在我的肚腸裏進行任何「反動」,這大概可以說是「身分証波折」之外的又一值得慶幸的事吧。 我於是學懂了,人生地不熟,此後吃飯點菜,得格外小心謹慎。
第三天早上,我到荔灣湖公園閒逛,看到三個小姑娘在湖濱跳橡皮筋,她們一邊活潑地蹦著,一邊竟說著非常難聽的廣州話! 難聽,不是因為說得不標準,或者嗓音沙啞,而是句句都帶最口磣的男人常用的髒字! 在香港,雖然偶爾也能遇上說話帶髒字的女孩子,可我從沒見過在公園裏這麼旁若無人、肆無忌憚地大聲說的,況乎出自八九歲的小姑娘稚嫩玲瓏的嗓音!
廣州,我和它闊別太久了。 這之後的幾次踏足,都在80年代。 有一次帶了我父親一塊同遊,在長堤大馬路上走著,他一邊搖頭一邊喃喃地說:「今不如昔!今不如昔!」 我父親年輕時隨我祖父來香港,之前曾在廣州待過幾年。
依稀記得,十幾年前的廣州,市容是隨處十分髒,交通是縱橫一片亂。那時候還沒有修地鐵,幾乎每坐一次公共汽車,都可以帶來難受的經歷。上車和下車,往往難免經歷一番掙扎。有時甚至讓車門把手指頭給夾傷了。在車上擠著的時候,人們都把你當靠背;有時後面已然背對背,前面還要來個臉貼臉呢!冬天還不至於太難堪,夏日可是苦透了! 從乘客身上散發的氣味,可以推想,人們的家居衛生環境,都沒有達到「世界先進水平」。 錢要不慎掉在汽車的地板上,我寧可不去撿,因為難免沾上痰涎;但確實又不能不撿,就怕這可能被認作瞧不起無產階級,是小資產階級自以為乾淨的惡劣表現。 俺農民老子腳丫上的牛屎可都是香的,何況工人、戰士的痰!
俱往已! 去年秋天,我舊地重臨,溫故知新。 這次赴穗,可是非常方便。上午十一點半出門,下午兩點二十分就在廣州東站下車了。
廣州東站有地鐵通達,而地鐵線路縱橫交錯,可說覆蓋市區任何地方,十分方便。 街面上出租車很多,車費便宜,起步價還不用人民幣十塊錢。 公共汽車沿用國產品牌,設計和質量雖然還遠遠落後於「國際先進水平」,但肯定比從前大有改善。 廣州城區不大,而人口密集,儘管不在高峰時間,有些路線已顯得有些擁擠。 但乘車要比從前舒適多了,車廂也相當乾淨。大抵帶著髒兮兮、濕漉漉的物品乘車的人,或者隨地吐痰的缺德者,都比從前少得多了吧。
去酒店的途中,在流花區的站前路,二十一世紀的廣州給了我第一個不大不小的驚愕,就是竟有裸露下身的流浪漢在街上蹓達呢! 我想,這一類不幸的人,肯定患了嚴重的精神病,乃至流落街頭,衣不蔽體,大部分人類行為特徵丟失,雖仍懂得覓食求生,知道飢渴冷熱,畢竟不能自善其身,不懂清潔衛生,要比老弱的野生動物,猶有不如。 可以設想,轉眼寒冬到來,可能就會給有關當局的人員,帶來處理上的方便了! 這使我想到了從前在冬天到東北雪國旅行所見,衣衫襤褸的流浪漢,夜晚都躲進髒臭無比的公廁,或席地而睡,或歪在牆上假寐,以避過殺人不見血的慣常低溫和風雪。
說到公廁,這次在廣州所見,確實讓人欣喜。 這些廣州市區裏的新型公廁,都是獨立的小樓或小平房型式,不依附於別的建築物。在大街上有明顯的指示牌。不收費,蹲位隔間相當寬敞乾淨,有保潔人員常駐。這些人員兼售衛生用品,似乎就住在小樓地層的小屋裏,看樣子都是外鄉農民。
目前中國國民的普遍素質還沒趕上「世界先進水平」,人們用廁往往有「不文明行為」,這種公廁的設計和管理方式,不但切合實際,也相當進步,既便利市民和訪客,又有效地改善了市容和衛生。 這跟共和國建國初期的全國公廁典型相去何止萬里!
1980年代我去黃山,長途車上有一位美國留學生,他告訴我,他本來不抽煙,但到了中國就抽起來了;因為每上廁所,別無他法,非抽不可! 我就向他介紹我個人的對付辦法:不必抽煙。 「小事」一樁,就憋氣一兩分鐘;這是「小法」,它的附帶好處是可以順便練氣。 倘有「大事」要發生,非在惡劣環境之下處理不可,就拿個厚厚的,有棉花夾層的醫用口罩,用水弄濕了戴上;這叫個「大法」,效果不俗,它的附帶好處是鍛煉胸肺擴張。
一晃四分一世紀,那種「一個坑,兩塊磚,三尺土牆圍四邊」,或竟是「兩尺土牆圍三邊」的茅廁典型,到了今天,該只侷限在偏遠落後的鄉鎮裏存在了吧。
反觀香港,慚愧了,雖說是國際城市,實際上很多市民都還沒趕上「世界先進水平」,缺乏公德心者、沒學會「用廁文明」者,並不罕見。有些公廁設計落後,維護不善,保潔不足。在這方面,我看古老的五羊城該有值得借鑒的地方!
在書報攤花5塊錢買來一張印刷精美的交通圖,全市所有地鐵站名標示齊全。 還在圖上找到了我的中學母校的「祖校」所在。 既已身在廣州,我這由美國傳教士創辦,有逾百年歷史的「祖校」,當然要去看一下。
人生地不熟,到市郊坐出租車還是有點不完全放心。於是看著地圖去坐地鐵,再倒公共汽車,還多虧了一張嘴,得以在正確的車站下了車。 甫下車就看到一個女學生,從這女學生制服上的校徽,看出她正是我這「祖校」的學生。 我用國家標準語向她打聽到了正確的方向,免走冤枉路。 到了校門前,向值班人員道明來意,就獲得允許,進入校園。 在偌大的標準運動場邊的樹下,我聽到的,並非國家教育部規定的普通話,這一班踢球的男學生肆無忌憚,啷啷上口,放聲大嚷,而聲遠益清的,赫然竟是含高密度髒字的廣州話! 其中頻度最高的,是女性外生殖器的土俗「賤」稱,當然一如常規,在前面綴加不同的形容詞,組成雙音節,以為哥們互相的稱呼。 看來呼者口潤,應者耳順;呼應之間,揚抑挫頓!
在沙面一座小教堂前,遇到兩位在廣州念醫科的外省大學生。我們就在宗教的話題上打開了話匣子。 隨後我談到了,從前到內地旅遊,包括廣州,我總要問路,也總能得到禮貌的回應,甚至友善的幫助。可是這次重臨,我竟不止一回遇到別過臉去不理我的的人! 他們於是都笑了,然後說,別過臉去不理睬,反正不能算是最壞的回應;有一次他們問路,對方不但不理睬,還特意從塑料袋裏,掏出報紙來把自己的臉給遮上呢! 我想,那樣不友善的態度,大概是要向對方表示極度的輕蔑,真可謂古今罕見、萬國難尋的社會怪現象! 這時我可意識到了,我和這兩位來自北方的大學生,所以都吃上這種「緘口翻眸別臉羹」,大概僅僅就是因為我們都說普通話的緣故! 那兩位外來的大學生當然沒學會說難度很高的廣州話,而我卻有一股傻勁,偏要堅持對廣州人不講廣府話,只好說,那叫活該,是自招的。 對此我雖然覺得莫名其妙,卻還是照舊說我的普通話。幸而往後再沒遇上那樣的異人了。
這經歷讓我深思:叫那人討厭的,究竟是說普通話的我呢,還是普通話這國家標準語本身? 我當然無法憑空想出答案。 但答案無論是什麼,這都可能是一種不好的社會徵兆。 最後我想到了一種可能:假如那人不會說國家標準語,卻生活在一個絕對不能承認自己不會說的地方,而他又並非啞巴,那他大抵只好作出那樣的反應了。
走進黃花崗烈士墓園,看到草地上有人放著音樂,成雙作對在跳貼面舞。 而烈士紀功坊後面,坐著一個老叟,他側歪著身子,十分舒坦,穿件背心,赤著腳,舞動著胳膊,和另一站著的老人在高談闊論,興致方濃,儼然把墓園的這一角,視為他家的院子了。
正看汪精衛所書烈士碑,對面樹林裏傳來嘹亮的粵劇練腔和管絃伴奏之聲,此起而彼落,煩擾不絕。看來今天這烈士墓園裏的訪客,都是為的消閒或交誼而來的!
這情景,讓我感慨不已。 咱們國家的老百姓缺乏教育,怎麼就一至於此,竟然都不懂得,就算這只是一處普通的墓地,再怎麼不在乎,再怎麼不敬,也不至於要在墓側唱大戲、放情歌、跳熱舞、發偉論哪!何況這是紀念革命先烈的墓園!
這時來了一位外國老先生。 他肅然起敬地站在那裏注目碑石,低聲跟女陪同說話,聽出來是美國口音。 那旦角女高音的歌聲,實在太騷擾我們這些真正的謁園者了,我不勝其煩,一時憋不住,就「裏通外國」起來,和那美國人交換了意見,比照了兩國類似場所的情況,批評了我國教育的缺失。 那位年輕的女陪同由始至終不發一言,大抵讓我給窘了。而她直接受益於國家教育系統的培育,如今在工作上又代表國家接待外國客人,大概不好在這種場合,對本國人民任何不文明的行為,表示個人意見。這該是國家對知識分子在政治方面的基本要求吧。 可我和那個外國人說的話,其實主要是說給這位會說英語的女陪同聽的,但願她聽後懂得多管閒事,向有關方面反映一點文明的意見。
晚上,北京路商業步行街上逛者如鯽,兩旁的商店都過度地照明,新建的高樓大廈林立,霓虹招牌亮得實在耀眼。這當然讓人無法想起三十年前,甚至二十年前黑燈瞎火的舊貌了。 讓我沒想到的是,從前每到廣州必來光顧的新華書店,竟還能在這樣一條商業步行街上繼續經營!
步行街北端的地下有一段「千年古道遺址」,由唐代至民國,層層壓疊。遺址上面覆蓋了鋼化玻璃,讓實物原地展示,行人在上面走著觀覽。 我仔細看了宋朝的磚石路面。
拐個彎,到了中山路,在「騎樓底」下,停放著一輛板車,車上赫然躺著一個看似患「水腦症」的小兒,腦袋很大,眼瞼半開半合,奄奄一息。猜想是被用作流動展品,賴以討錢。旁坐一個中年男子,悠閒地抽著煙,遊目路人,神態自若。 我看在眼裏,酸在心中。但願那個可憐的小孩是此人的親兒,而不是拐來或買來的生財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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