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3/28

橋一般都是直的,求其距離最短。但中國園林裏的小橋,卻往往被刻意「扭曲」,以矯飾景緻,又以九為陽數之大者,並與「久」字同音,取長久之意,因而多有所謂九曲橋。

香港曾是海峽兩岸交通的「單曲橋」。「三通」之前,民進黨執政下的台方當局堅守政治「原則」,人員和交通工具不得直接往來海峽兩岸,必須形式上繞經「第三地」,以示「未通」。後來有所折衷,包機只要飛越第三地的上空就好。作為中華人民共和國的特別行政區,香港充當了一片「第三地」,但這兩岸之間的「單曲橋」角色歷時短暫。 隨著馬「上」復「國」――「馬」英九當「上」總統,「國」民黨恢「復」執政,兩岸政治氣氛陡變,「三通」迅即實現,香港這條不架海峽之上的「單曲橋」,於是完成了兩黨一國「各自表述」的「黨國」使命,悄然隱入「台海歷史」。

香港作為台海兩岸的橋樑,歷來效用不甚彰顯,遠不如青馬大橋般宏偉。但在上世紀末,作為「帶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和西方資本主義之間的橋樑,卻赫赫有功,參與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改革開放的千秋大業。

橋常用作比喻中間人,把本來有距離的雙方攢聚到一塊。 目前世上這種「橋」之大者,莫大於天主教的教宗了,教宗統領全球所有天主教徒的「精神」,只除了中國大陸。他的神職頭銜又叫 pontiff , 有語源學者認為是「修橋者」的意思,倘這說法不錯,他要修的,該就是讓人走向上主的橋了。

個人冥頑不靈,想到教宗,竟然並不覺得和上主的距離有所趨近,卻讓我想到了他老人家最近出訪非洲途中,在飛機上接受法國記者訪問,發表有關艾滋病的聖論:

「我認為艾滋病的問題,不能單用金錢去解決,金錢是重要的,但如果欠缺靈性,沒有懂得運用的人,有錢也幫不上忙。 這問題不能依靠廣發避孕套去解決,恰恰相反,避孕套使問題擴大。解決問題只能透過兩個層次的承擔,第一是性愛的人性化,也就是說,精神和人性本身要更新,為人們彼此相待帶來新的方式。……」

教宗的這番話,開頭幾句都是不錯的,但說避孕套使問題擴大,難免叫人以為聖父他老人家久矣不食人間煙火。 教宗發了話,訊息清晰,倘使信徒們都因此棄用避孕套,我看後果堪虞。避孕套之為物,大抵在方便與不便之間,很多信徒可用可不用。有避孕套,他們享受性愛;沒有避孕套,他們也是照樣要享受性愛的――尤其是缺乏教育的信徒。

信徒們如果十足聽信教宗的「聖訓」,就會捨棄避孕套,試圖去進行「精神的更新」,學做這位所有好神父的聖父的好孩子;但在做成好孩子之前,很可能早已艾滋病發了。 而教宗他老人家,實際上將不自覺地給那些因一時失「靈」,而敗給了「性愛」的信徒們,修建了直通地獄的「高速奈何橋」。

阿肋路亞!

離開教宗,就想到羅馬;想到羅馬,就想到意大利;想到意大利,就想到弗洛倫薩;想到弗洛倫薩,就想到阿利諾河上的老橋 Ponte Vecchio. 想到這座舉世聞名的老橋,就想到了普契尼的歌劇Gianni Schicchi 裏短短的詠嘆調 "O mio babbino caro". 歌者哀求,如果不讓她去跟愛人在一起,她就寧可捨棄親愛的爸爸,到老橋上去跳河了! 看哪,這愛,能讓人活,也能讓人死!如果能跟愛人繾綣纏綿,這艾滋病嘛,大抵算不了什麼。肉慾正濃,沒準會這麼考慮:片刻銷魂不一定會染上啊!就染上了也不一定發病啊!就發病了也不一定是絕症啊!就是絕症了也不一定馬上奪命啊!

一般「靈性」上的所謂愛,教宗他老人家該是懂得很透徹的吧。但這愛裏頭所蘊含的,最原始、最熾熱的性愛這玩意嘛,我猜他該是有些不甚了了了,否則不會輕率出言。

性愛是自然選擇機制的核心。它是物種繁衍的「橋」,且必須是「直橋」。其「無效變體」同性性愛屬「曲橋」,除非借助克隆技術,否則無從達成自然的繁衍目的。 哦,我恍然若悟,莫非――莫非教宗洞悉天機,明白上主這一回是要透過自然選擇機制,篩除對艾滋病沒有免疫力的所有人類個體,因此,作為天堂和人間的橋樑,他要積極配合?

想到直橋、曲橋,當然就離拱橋不遠了;想到拱橋,就不能不想到威尼斯。

最近看了一集關於意大利的紀錄片,其中一些情節說的一個威尼斯年輕人要當槓多拉船夫,如果考取了資格,當上了,他就會掙得很高的工資,足夠和妻兒留在威尼斯故鄉生活下去。萬一考煳了,一家子就只好搬離故鄉,到外地去過水平較低的生活了。

據紀錄片的介紹,要當槓多拉船夫,專業技術的要求是很高的,得搖著船,載著從世界各地慕名而來,花錢參與摧毀這座海上古城的遊客,在縱橫交錯而狹窄的水道上暢順、平穩地通行,並且鑽過石拱橋下低矮的拱券,不容丁點瑕疵。

真沒想到,這很可能在不久的將來,就要自身難保,被大海淹沒的威尼斯,它的那些古橋,竟也在「物競天擇」這部戲裏,派有恁種的戲份!也沒想到,做威尼斯人竟爾那麼不容易,要參與嚴酷的競爭,掙扎圖存!這位年輕人就要奮力讓自己在槓多拉上站起來,把別人擠出去!

看來,做我們這裏自詡為「香港威尼斯」的大澳居民,似乎要容易一些。 大澳沒有「老橋」,有的是一條「橫水渡橋」。 記得從前到大澳去走走,這橫水渡橋修成之前,過「涌」要乘「橫水渡」,這扁平的擺渡以船夫拉索為動力,人們擠成一塊,站著過河,船費隨意,饒有風味。 修建這橫水渡橋,在實用上當然不錯,但卻修成了吊橋,略違古鄉特色;如果不考慮村老們的不便,搞座高高的拱橋,外包花崗石片什麼的,那就好看得多了。

把大澳叫個「香港威尼斯」,確實有些風馬牛不相及。大澳嘛,它自有獨特的風貌,尤以淺海窩棚著稱。 今天的大澳窩棚,多半都很現代化,雖無豪宅之華,卻堪稱舒適。 一涌左岸兩列窩棚之間的夾道,雖無弗洛倫薩老橋之形,卻有其意。 但論村鎮規模,論歷史,論文化,恐怕就跟哪裏都不好比了。

放眼一看,廣東順德的逢簡小鎮就大有可觀,至於江南處處可見的水鄉如甪直,就更是雅趣洋溢,古意盎然。那些縱橫交錯的水道上,到處可見古橋,倒影在墨綠的河水上。

小時候,父親偶爾會給我買一兩冊彩色的連環畫故事書,裏頭說過哪些故事,如今再也記不起來了,但有一個故事的插畫,卻讓我看了十分神往,從此再也忘不了,覺得實在太美了,那是月夜的水鄉。畫裏有古簷,有石牆,有老樹,有水道,有拱橋,有月亮,有倒影。

很多年之後,我終於到了蘇州、紹興等江南名城,看到了實際的水鄉夜色,踏上了古橋,賞看了屋角的老樹,就是找不見那種插畫大師抽象出來的純美。 我想,其時我的童真已然大大褪減,這肯定是主要原因。

在一個霜天的清晨,我在蘇州的一條橋上照相,觀看橋下絡繹不絕的小船。一會橋下搖過一條又長又扁的柳葉船,但見船上滿載黃漿,船一邊輕輕地蕩著,那黃漿就一邊漫過船舷,嘩啦嘩啦溢到河裏去了。 小船經行處,僅距咫尺的河岸台階上,正有一人立在那裏刷牙呢。

接著寒風撲面,我輕輕一嗅,就知道了,這是運出城去供給作物,讓它們茁壯生長的有機肥料,一般叫個水肥。

一眨眼又過去了很多年,這種標示落後社會面貌的水鄉風情,大抵殘存不多了吧。中國已經修成了通往工商業現代化的高架橋,正要大步走過這落後之塹。但通往必須包函自由民主的現代文明之橋,其基礎所需的建材,竟爾並未准許開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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