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3/20

尋樂

莫札特的 D 大調嬉遊曲KV334是我最愛的曲目之一。其中第三樂章的小步舞曲,讓我聽著感到無以言喻的欣悅;而第四樂章的慢板,卻又像一個含淚的美人唱的詠嘆調,滲溢著深沉的幽怨,讓我聽著迷醉,若有不忍。

這首曲子我只有 Academy of St. Martin-in-the-Fields 的 1984 年版本。買來24年半了。 野營時如果把這張唱片帶了去,而又有時間的話,我往往就會聽上兩三遍,而別的唱片於是排不上我的 "in the fields" 賞曲程序了。

我最愛在營地的夜晚,在蟲聲唱和之中賞聽這首樂曲。莫札特如果得知我竟能在草莽叢中欣賞他的傑作,不必樂器和樂師,只需一個盒子,想必無法想像,而妒羨不已。

此曲於我可謂百聽不膩。儘管百聽不膩,在我依稀的回憶裏,起初酣賞這首嬉遊曲,或別的純美樂曲的時候,那種完全陶醉、飄然入勝的感覺,如今是再也不能重現了!

快樂是暫短的。任何形式的快樂,包括欣賞音樂產生的欣悅,都不能延續持久。非但不能持久,其強度還會逐漸衰減,一次遜似一次。 這就好比再美味的佳餚,都會吃膩;再甜蜜的愛情,都會淡褪。

因此,尋樂就成了人生的「常務」。人要不斷給予大腦它「喜愛」的刺激,好讓自己感到快樂。 根據有關研究,產生快樂感覺的機制,從生物化學的角度看來,可說很簡單,大腦接收到了某些訊息,就會釋放一些神經傳導物質,人就感到快樂了。 而其中有些架構複雜或興致綜合的快樂,人須經歷一定的修養過程,方能懂得享受,比如欣賞某些藝術,或進行某些活動。 另有一些快樂,直接來自人的動物本能,比如吃喝的快樂,娃娃甫出娘胎就知道了;又如性愛的快樂,長到一定的年齡,也就自然而然地懂得追求了。 所謂「食、色,性也」,大抵就是這個意思。

在尋求食慾、性慾的本能滿足的過程中,大腦釋放一種叫多巴胺 dopamine 的神經傳導物質,人就感到快樂。 這種為本能服務的快樂,不過就那麼回事,深奧不到哪裏去。 懂得尋求這些快樂,人就能存活下來,就能繁殖下去。

大快朵頤過了,繾綣纏綿好了,還有工夫,有些人就會出去跑幾個圈,打兩場球,游一會泳,爬半座山什麼的。 嗬,原來這些活動也能讓人快樂呢! 運動能促進身體健康,身體健康了,就有利於完成祖宗交託的本能任務。

造物的安排很巧妙,人做運動的時候,大腦就會釋放一些神經傳導物質,統稱安多芬 endorphins (endogenous morphines, 也叫內源嗎啡或內啡肽),這些物質是人腦自然產生的鎮痛劑,有類似嗎啡的結構和作用,能阻斷痛覺的神經傳遞,並且比嗎啡的活性更強,同時讓人在運動之後感到輕鬆愉快,所以又被叫做「快感激素」。

但是這一切的快感,不管來自開懷大嚼,還是繾綣纏綿,又或者飛天蹈海,遠足狂奔,都會隨著安多芬的釋放完成而消失。 人要再快樂一次,還得過一會,等一下,重覆再去開懷大嚼一頓、繾綣纏綿一番。 而每一次的開懷大嚼,或者繾綣纏綿,所能產生的快感,又會在不知不覺之中,比此前逐漸減弱,同時隨著生理和心理的老化,一浪低似一浪。

有些人,比如吸毒者,因為感到生活無聊或痛苦,要去尋求速效而強烈的快感,勇敢而愚昧地去試了一遭,從此成了這「尋樂本能」的奴隸,被自己的大腦欺騙和坑害,往後拼命「追尋」,卻只會得到痛苦,再無一絲快樂。

吸毒者為求快樂,卻尋來身心的極度痛苦。這固是個極端的例子。但儘管只是一般的尋樂,往往都能帶來或輕或重的痛苦。

甫出娘胎,有些嬰兒有嘬手指頭的習慣,大拇指一旦放進嘴裏,抵住硬顎,娃娃的大腦就會釋放安多芬和另一種神經傳導物質――血清素 serotonin, 於是感到愉快。 嘬著嘬著,手指頭就壞了,不但長出趼子,還會掉皮發炎,疼啊!但這嘬的癮頭可大了,戒不掉哇!接著嘬下去,不覺就嘬到了四五歲。這時候,不嘬吧,其癮難當,欲罷不能;嘬著卻又再無樂趣,而且還要被人取笑。如果不幸嘬到六七歲,就連換牙都受影響了。 這其中的痛苦,只有這嘬手指頭的小孩心裏明白。

人腦雖說聰明,但聰明總被聰明誤,多有自我欺騙的時候。這嬰兒嘬奶的生存本能,莫名其妙地,就能帶來那麼些痛苦。

這萬物之靈的特大腦瓜子,隨著人生的「宏圖大展」,得感受的痛苦就越來越多了。

佛家有大智慧,他們大略看到了問題,於是歸納出來了,以生、老、病、死為俗世人生的「四苦」。

這是幾千年前宗教哲學的「發明」了。 古時候,一般黎民百姓大多短壽,平均活不到現在平均壽命的一半。由於艱苦生活的摧殘,缺乏營養和醫藥,人的衰老迅速,也容易生病,所謂「七十古來稀」,活不長是常規。 縱然能得高壽,生活質量也低,往往說不上所謂人生樂趣。 可以想像,活在古時,老了固然必苦,病了可就更苦了。 佛家的理解可謂不錯。

但時至今日,在一些已發展地區,老、病的苦,普遍言之,如果不說已隨人類社會的進步而大大減輕,也該說有好些舒緩了吧。 不少的慢性老齡疾病,如今都得到有效的治療。

至於生,從前這些覺悟的智者們所理解的,是母親懷胎十月的辛苦,和分娩過程的痛楚。而且在那時候的營養、衛生、醫藥的條件下,母嬰兩者死於難產的機率肯定不會低。

從前的女性,完全沒有選擇懷孕與否的權利,每一胎都得在死亡邊緣上掙扎一回,每一次臨盆都得和死神打個照面。 但在此時此地,婦女不但可以選擇不懷孕,或者終止懷孕,一旦要懷孕,要生孩子,由於醫藥科技的發展,不但生命危險比前大大降低,過程之中的生理痛楚,和心理壓力,也比前大大減輕了。如果花得起那麼些錢,還可以「享受」私營醫院的「套餐」服務,甚至讓整個「製造生命」的過程,變成夫妻二人無上的樂趣。 生,在此時此地,縱不謂之樂,大抵也不好強行叫個苦吧。

說到死,古今中外,斯事依然讓人害怕,叫人痛苦,只除非已然痛不欲生,或者萬念俱灰;又或者基因優越,遺傳了無比的智慧和絕對的謙虛,洞悉天地一切歸於造化,懂得人在世間的卑微;也就是說,對某種宗教有絕對的信仰,認定死後必升天堂。

虔誠的基督教徒「信耶穌,得永生」,浸淫於《福音》聖教,做了一輩子的好人,得到信念的保證,死後肯定會上天堂。

信佛的行了一輩子的善,誦了幾十年的經,燒了逾萬金的香,磕了無數次的頭,苟能達到了徹悟的境界,就算未能因而「升級」為菩薩,仍得輪迴,來生沒準不但不必降格為牛羊,還可當個「人上人」。

然而,這西方極樂世界,這天堂,這些死後才去得了的所在,它究竟是個啥樣子,倘去向高僧乞教,或請詢於神父,或求證於牧師,如果對方不存心欺騙,信口雌黃,大抵都只能支吾以對罷了。

有信念者況且如此,心中沒有神佛的,就更是只能天天在那裏納悶,甚至惶惶然不可終日,不知大去之後何所歸了。 倘若悟性不足如我,又不知謙虛,在那天到臨之前,能不能及時有所皈依,購得「路票」,確定「前方到站」,還真的無法說準。

因此,先讓自己儘著快樂,提前補償那最終一剎那的恐懼和痛苦,和往後的「無極不可知」,倒似乎是最迫切不過的人生經常事務!

然而,尋樂呀,可得千萬小心,小心千萬!那是因為容易走錯門哪。這快樂的「正門」固然不少,而「邪門」可就更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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