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同學的電郵裏「忽然」(原文) 引了幾句元曲,那是貫雲石的《【雙調】水仙子――田家》,寫的作者退隱田園,過著樂、醉、愁、閑的澹逸生活。
此曲成套共四首,其中二首抄在下面:
「綠蔭茅屋兩三間,院後溪流門外山,山桃野杏開無限。怕春光虛過眼,得浮生半日清閑。邀鄰翁為伴,使家僮過盞,直喫的老瓦盆乾。」
「布袍草履耐風寒,茅舍疏齋三兩間。榮華富貴皆虛幻,覷功名如等閑,任逍遙綠水青山。尋幾箇知心伴,釀村醪飲數碗,直喫的老瓦盆乾。」
作者貫雲石,本名小雲石˙海涯,以父名首字為姓;是畏吾兒人,今天叫維吾爾族。 少年善騎射,能持長矛騰越迎面疾馳的兩匹「惡馬」,而騎在第三匹之上,並且運矛「生風」。 成長後不但精通漢文,還是一位詞曲家。官至翰林侍讀學士。壯年稱病辭官,退隱江南,只活了38歲。
我這現代中國香港特區「野人」,要比這位600多年以前的維吾爾族江南詞曲家,除了已然多活好些「枉」年,其餘大抵望塵莫及,比如騎射,比如喝酒,比如作曲,比如書法。
我們這裏既無田園,我當然住不上「茅屋」,只有狹小低矮的「可攜窩棚」,美其名曰帳篷,週末背到野外去,隨「峪」而安。
香港不在溫帶,固然沒有杏,遑說「野杏」;棄村偶見孤桃,開花、結果盈樹,但畢竟有限,不成景物;當然更無「山桃」裝點荒坡。
然而,山上有的是土產野花桃金娘,聊應一個桃字;每逢開花時節,可是一片爛漫,堪比「桃源」。這是初夏的景致了。 這時候,到了八九月,是桃金娘的果熟季節了。它的漿果土名叫「山棯」,雖然果皮粗厚而稍澀,小核多且硬,吃起來甚是牙磣,可如果懂得嚼法,倒能淺嚐其中香甜;倘吃上一大碗,必飽無疑,乾脆可以省下一頓飯了。不過,我雖屬野人,還得提醒自己注意:在郊野公園內不得採摘。
野營,我雖暫宿「可攜窩棚」,倒也略有「門前」、「院後」之致,有時「門外溪流院後山」,有時相反。但香港山林幽邃,重巒疊嶂並不稀見,因此層次更深的,還屬通常:那是「溪上有溪山外山」。這是我最愛的野營勝境。
至於春光,在這南海邊陲的亞熱帶氣候區,它往往不得彰顯;本地春天短促,春意盎然的日子希罕,因而叫人特別珍惜;三四月裏,一旦這山野間隱隱然略泛春意,我總不會放它「虛過眼」。
「半日清閒」嘛,在我來說,可謂難得了。到了野外,可忙死呢。稍微爬個小山回來,或者游個泳回來,又或者到山下熱門營區去串個門回來,就得半日。我還得聽曲呢。這曲不是元曲了,卻是洋曲。元時像貫雲石那樣的「胡兒」漢化當非主流,現今崇洋媚外卻是華夏常態,聽洋曲算不得什麼了。
洋曲多半冗長,聽之可是夠忙! 拿上星期天早上為例,我聽了些普契尼歌劇裏選出來的詠嘆曲,和羅西尼的弦樂奏鳴曲,以及莫札特的第21和23鋼琴協奏曲,還有柴可夫司基的小提琴協奏曲,耳朵還沒累,肚子還沒餓,就到了酷熱難當的中午了。
午後澳大利亞人約翰和妻子珂麗雅來訪。他不住我營附近,不算個「鄰翁」,租了山後小村裏的一間老村舍,以為度假居所。他們只帶來了澳大利亞咖啡和牛奶,還有土耳其糖果,卻沒有「村醪」,我們自然不必「喫的老瓦盆乾」。
約翰和珂麗雅雖然居港多年,都知道被敬稱「鬼佬」、「鬼婆」的大義所在,也交上了不少華人朋友,卻對本地「鬼節」習俗不甚了了;為了適時應景,我給他們詳細地介紹了。還順便談到了輪迴、羯磨。完了還得去游泳呢,好在這茫茫大海裏,度過片刻實實在在的「浮生」。
由此可見,野人遜於田翁,儘管可以也唱它一句曲:「任逍遙綠水青山」,卻總也「清閑」不下來。
身為野人,就是不怕這野地上的瞎忙活。 這不,又得出發了。出發之前,聽得電台的新聞報道,新疆烏魯木齊的漢族民眾示威仍未平息,武警封閉街道。 新疆維吾爾自治區,正是這位元朝詞曲家貫雲石的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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