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12/05

漫話吃喝

所謂吃喝玩樂,是一般城市閒暇生活的主體形式,自古已然。

我這現代野人雖也不厭吃喝,不辭玩樂,雖也住在城裏,可是吃喝則鮮入食肆,玩樂往往出城。

孔子說:「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

大抵《論語》裏再沒有比這幾句更讓人沒勁的話了!我想:這可怎麼「樂」得起來呢!天天吃粗糙的飯菜,淨喝白開水,儘管是我這野人,乍聽就能把個胃口倒盡! 還要「曲肱而枕,樂在其中」!孔聖人玩笑開大了。

「曲肱而枕」,豈但無從樂起,還得受罪呢! 然而時代畢竟是進步了,我賴以到荒郊去「吃喝玩樂」的野營裝備裏,必有一個自動充氣輕便枕頭,好讓我在野地上睡得舒適,不必曲摺胳臂,壓在笨腦袋之下,平白受這血液循環不暢之苦。

《論語》裏又說:「食不厭精,膾不厭細。」這該是說的富貴起來,不必「曲肱而枕」之後方可追求的講究了。富貴不易致,仁義更難行,因而從來總有那麼多的人,寧可「不義而富且貴」,努力爭取過上天天都能吃得豐盛、精細的美日子。

東海扶桑曾經深受儒道影響,此前刻苦奮鬥多時,此後似將永富不匱,現今吃的精細曠世無匹,不惟一片薄如鈔票、貴比金磚的神戶牛肉,送進饞口之前必先切割合度,粗疏不得;就連那種卑微的糕點「酷灑摸綺kusa mochi」,做工也細膩極致,包裝之美,無以復加,務求賣相絕對端整、格調誇顯高貴,不在乎浪費自然資源,極盡豪奢裝潢的能事。 於戲!當今積富難罄的扶桑人雖則靡費若此,卻竟尚祈嚼此「摸綺」而納「大福 daifuku」呢。

我這南海野人雖然心智蒙昧、財用匱乏,如果親朋去日本吃喝玩樂,回來送我金箔「喀嘎咪摸綺kagami mochi」,我或不會感到驚訝,卻定必懇辭不受。

在孔子的古代,對於一般無緣得享「大福」的老百姓,且別說要學這「摸綺」級的講究,但求把個肚皮填得頓頓飽滿,讓「受之父母、不敢毀傷」的「身體髮膚」攝得基本的營養,免成餓莩,尚且並非當然;若要天天吃上「精食」和「細膾」,就必得首先鑽營有道,富貴起來,接受萬千營養不良的貧賤者的供養了。斯所謂「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當今時移世易,我偉大中華向這「全球一體」時代闊步邁進,人民窮根欲盡,儘管一介卑微野人如我者,只要不垂涎於燕唾、鱘卵、日鮑、和牛什麼的,不僭入御膳級餐殿,不流連「米三星」食肆,多半都能頓頓吃飽,終年不餓。反倒為要遵行養生之道,非但強制不吃過飽,還要積極避免多享「精食」和「細膾」之類呢。

少吃細調精烹的肉,多吃蔬菜,於今是盡人皆知的保健之道。然而我這野人卻總覺得,蔬菜一般味道單調,沒有魚、蝦、禽、畜之肉的鮮美。一塊豬排,無論是煎,是炸,還是烤,儘管不施調料,它都能出美味;一棵大白菜,要不和在鮮肉裏,憑你再怎麼變著法子來燒,它還是只能味同嚼蠟。

據我個人的偏見,大白菜固是不行,鍋裏一炒,淨會出水。廣東白菜也不過爾爾,清炒的話,連我這野人都不怎麼願吃,熬熟的就更不是味道了。江南小白菜雖然要好吃一些,但在本地卻又不是隨時可以買著。我既沒有足夠資財去改吃白松露什麼的,不愛吃白菜,還能吃白啥!

幸而天無絕人之路,這世上偏還有一種叫洋白菜的珍物讓我得嚐,此物它奇怪,似乎一年到頭,供應源源不絕;切條下鍋一炒,竟然香甜可口。我尤其愛把那紫洋白菜跟這青洋白菜混炒一鍋,擱點蒜頭和香菜以增味,僅此足以下飯。

香菜是芫荽的通稱,有的地方叫胡荽,此地又叫「芫茜(茜讀作西)」,一般還誤叫「炎茜」。它的莖葉「香味」強烈,一般只用為作料,可是並非人人都愛吃。

我小時候就最不喜歡它的特殊氣味,母親做菜有時會用上它,這我不能反對,只得在搛菜時予以迴避,或者把它挑出來棄置一旁。可是很奇怪,不知道在什麼時候,彷彿僅在一夜之間,此物竟爾變成了我最喜歡的增味配菜之一!如今只要菜裏擱上一點,一如那朝天椒,我的胃口就會大開,倘不知道克制,就要把飯量倍增,明明已經吃飽,卻還不願停口。

難怪佛、道兩家都各有所謂「五葷」,指的都是有濃烈的特殊氣味,能提升胃口的配菜。胡荽是道家的五葷之一,修道者戒吃。我猜正是因為它的香味能促進食慾,讓道人們胃口大開,吃多了身體發胖,難以維持仙風道骨之故。試想如果吃得像時下好些胖乎乎的名僧一樣,得道飛升時豈不格外費勁!

氣味強烈的作料之中,我最喜歡香菜了;對於薑、蔥、蒜等,倒無所謂。 我雖也「不撤薑」,但卻少用,甚至連蒸海魚都可以沒有它,唯「煲蕃薯糖水」非得投進最少一大塊。

「煲綠豆沙」就不要薑,而得用芸香了。 芸香之名不見於本地粵語,一般呼為「臭草」,甜品店又忌諱這個臭字而改叫「香草」。未煮的芸香那股子氣味固可謂之香,也未嘗不能說是臭,因而有臭草之名。但和綠豆煮到一鍋裏,經過足夠火候,的確它就能變得很好聞了。沒擱芸香的「綠豆沙」,氣味略嫌平淡。這種原產歐陸的奇草,在粵地似乎就只有這個風味吃法,此外再無他用。不過,有時為發揮「創意」,我會拿它煎湯沖咖啡;它的香味雖然不能媲美上好的香莢蘭,但卻便宜得多了。

香莢蘭又叫香子蘭,本名 vanilla, 在中國通稱香草。本地粵語詞彙衰頹,日趨貧乏,只知道擬音呼為「渾喱旯」,有國際奶品公司卻又書作「呍呢拿」。

年前喝速溶咖啡喝得太膩,感到再喝不下去了,就去超市買來香莢蘭調味劑,便宜得很,可是滴進咖啡裏一嚐,和理想距離太遠了!這是化工合成的香味精,鼻前聞聞還可以,喝下去可是很不過癮哪!於是到處尋找真品,果然找到了,原來就那麼幾個豆莢,但卻售價不菲,讓我只好放棄。結果買來了以酒精為溶基的提取液。此液確實像話,每次用上若干就好,果然讓我的速溶咖啡增添幾分香醇,但這「若干」可是不便宜,小小的一瓶得花100多塊錢,但卻用不上很多次。 罷了!此而後,我這野人再不奢嚐香莢蘭。 好些朋友建議我到某某國際連鎖咖啡店去喝「真咖啡」,他們都不明白,我並非為喝咖啡而生存,只是不愛喝茶和白開水罷了。

香莢蘭和芸香都只有芳香,吃下去似乎對身體不起什麼作用。那薑的氣味一點不香,可它卻有明顯藥效。我覺得,薑似有擴充膀胱容量的效用。從前,我常在睡前喝下兩三碗高辣度的「老薑蕃薯糖水」,能一夜安眠而不必起來上廁所,但至今無法查明或悟出其中道理。

辣椒的辛辣大異於薑,薑能用於煮廣東「糖水」,辣椒卻不行,對於我的口味,它只能跟鹹味融和,卻不和於甜。我不喜歡甜的辣椒醬。

傳統一般以甜、酸、苦、辣、鹹為「五味」,而辣其實不算一種味覺,因此實際只有「四味」。近年加上日本人確立的「鮮味」,那就還是「五味」了。其實人的味覺遠非這麼簡單,這是個粗疏的大概齊罷了。而其中苦味又很曖昧,這種味覺的作用,原要避免吃下有毒植物,但我華夏漢傳醫術,卻發展出「良藥苦口利於病」的深邃智慧。我小時候苦藥可是吃得不少。

而今作為「野人」,我雖仍能吃苦,但還是不愛苦,也不愛酸和澀。可是真奇怪,有一種水果又酸又澀,我卻總也吃不膩,野營時常帶去,那就是西柚。西柚這水果好,它本來就是酸的,不會像橙子那樣,買著酸的要生氣。

野外有一種果子,嚼之既酸且澀,嚼後卻留餘甘,是所以叫餘甘子。人們都說餘甘子能止渴。我少有渴的時候,因而從未測試它的止渴功效;它的酸澀,也叫我產生不了很大的興趣,遠不如對山棯的喜愛。偶爾摘來嚼嚼,為的體驗野外生活風味罷了。可近年我想出了一個食用此果妙法,不但免嚐其苦澀,並且完全「提取」它內涵的甘美。

我這妙法很簡單,把餘甘子清洗乾淨之後,裝進玻璃瓶,用鹽水泡漬,在冰箱裏放上幾個星期,製成齁鹹極酸的漬汁。飲用時以小量母液對開水,擱些糖,喝起來酸絲絲的,可口極了,竟不帶半點澀味,嚥後卻仍有餘甘,還另添一種芳香,這是從粗糙的果肉上嚼不出來的。

這種醃漬法,此前我還以為是我這野人的小發明。前不久野營時和兩位萍水相逢的「灘釣」營者談起,原來他們都懂得此法,但不置於冰箱,並且旨在食用果肉,而非飲用漬汁。然而,經過醃漬的果肉,我覺得還是不怎麼好吃,也吃不出來那種特殊的香味。

餘甘子因有藥效而被採食,在內地漸漸成為一種經濟作物,有農民專門種植,現在偶爾可在此地菜市買到。

說到這本地郊野隨處可見的餘甘子,不禁讓我想起了完全不見於本地的銀杏。 銀杏原產中國長江流域,先後引種朝鮮、日本和世界各國,在內地城鄉幾乎到處可見,包括粵北。它和擅長把環境弄髒的文明人類相處了幾千年,泰然耐受各種可怕的污染,卻能活上千年,至今在繁華鬧市的街角道旁傲然挺立。可是很奇怪,自然野生的銀杏群落,反倒萎縮泰半,於今甚為稀罕。

銀杏通稱白果,屬溫帶落葉喬木,所以不見於香港。 它是碩果僅存的孑遺植物,自然史上和絕滅已久的恐龍同期,於今銀杏綱裏就只有銀杏目,銀杏目裏只有銀杏科,銀杏科裏也就只有這個銀杏屬了。此屬億年以來進化停滯,卻能旺盛繁衍至今,贏得了活化石的稱號,與大熊貓齊名,真是自然界的異數。

白果近年名聲大噪於中外,也許因此而產量激增,該是新法大量栽植的結果;本地市價明顯降低,質量反倒比前穩定了。白果不易保存,容易發霉、變壞、乾癟。記得從前買白果毫無保障,買來一斤,去殼之後,往往能有一半是壞的。如今市面常見已經去殼的,雖然貴些,卻能保證不會「敗絮其中」。

有些人不吃白果,強吃甚至會吐。我倒是很喜歡吃,但以前只會在做潮州「芋泥」、「煲芋頭糖水」,或者我母親「煲白粥」、「雞蛋腐竹糖水」時用上,現在乾脆偶爾弄鍋「白果飯」吃吃,覺得味道、口感都不賴。

白果雖然很有營養價值,但含毒素不止一種,據說一頓不可多吃,生吃尤其危險。可我有時把它煮熟或烤熟作零食,也嘗一次吃上幾十顆,僥倖從未感得中毒徵候,是否真的絲毫沒有中毒,那就無法確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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