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醉花陰》詞:
薄霧濃雲愁永晝,瑞腦消金獸。佳節又重陽,玉枕紗廚,半夜涼初透。東籬把酒黃昏後,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銷魂,簾捲西風,人比黃花瘦。
這位絕代女詞人自嘆「人比黃花瘦」,叫人擔憂。人瘦,在南宋不是好事。當時的奢靡盛世儘管氣數未盡,「朱門酒肉臭」依然,但「路有凍死骨」日多,人們一般尚肥,以示生活豐裕。這和千年之後的今天,人們把飽食終日視為當然,多吃之後要減肥不一樣。
現代城市人浸泡在高速發展的物質文明之中,生活過度舒泰,食物充裕而多樣,人們不但自己多吃少勞動,養得胖乎乎的,就連貓狗、花草都受益良多,肥起來了。今天栽植菊花,多施用充分甚至過剩的化學肥料,含苞待放之際,已然肥得可以;一旦骨朵綻開,更是恣意誇張地豐滿。今天的黃花,多半不瘦。
這裏女詞人胖不起來,整日愁緒滿懷,只知道澆之以酒。黃昏後該屋裏坐定吃晚飯了吧,還去把酒東籬,看那瘦瘦的黃花,觸景傷情一番,所為何事? 當然她肯定不是喝的據說可以養生的高檔法蘭西紅酒,並且懂得淺嚐輒止,而是愁來不擇飲,但求把自己灌得半醉如夢,藉以暫忘憂愁於一時。這麼一來,飲食營養自然失衡,身體哪能保持健康!由詞意推測,這瘦,當是身體羸弱的表徵。
易安女居士這兩闋《醉花陰》詞中,句句是愁,讓人讀著難過。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確實很難避免有憂愁的時候;但總不能天天發愁,而至於愁之永晝。更哪堪發為詞歌,予以吟誦,強化憂思,讓這愁緒滿懷,旦夕無著處!
我想到這首詞,當然並非也要學女詞人的愁無奈,澆以酒,只是因為她開篇用了「薄霧濃雲」這四個字。
此時不在重陽前後,硬要套個季節的話,時維早春。這時節,此地也偶有「薄霧濃雲」的日子。上週末我在荒野,天氣暖和得乾脆可以謂之初夏了。那是元宵佳節,但卻全然不見明月的蹤影。因為山野間竟是濃濃的霧,而天上又是厚厚的雲;而雲霧一體,齊鎖天地。
我沒有「玉枕紗廚」,有的是氣枕紗篷,而夜裏也還有點涼意。這種天氣,在林木草莽叢間,萬籟俱寂之中,帳裏午夜夢迴,半睡半醒,竟是一種無上的享受。當然,這僅是我這野人的主觀感覺,絕無普遍意義。
帳篷的門帷不捲西風,因為乾脆沒有西風,而西面恰是一條不高不矮的山岡,在澗谷和林坡之上。此日山岡讓濃霧全然給罩住了,猶有餘裕,就填滿了深谷。這種荒山霧景,並非時常得見,此番身歷其境,堪云欣幸。
還有「暗香」呢。只是此香並不盈袖,偶爾林中飄來,無疑是山樹花開。可是奇怪,溯香尋源,卻又怎麼也找不見。
這既是荒野,不比城裏家居,當然也有真叫人發著點愁的事。就是濕度之高,大抵無以復加了,當在百分之一百吧。洗過的衣物不但乾不起來,還比晾前更濕,幾乎滴水。照相機忘在帳外頂篷下面一晚上,早晨起來機上滿結水點,有如冒汗!幸好它並不因此壞掉。
慚愧了!當此元宵佳節,既沒有「月上柳梢頭」,也缺個「人約黃昏後」,可我竟爾麻木不仁,了然生不出半絲「淡淡的哀愁」,還去點亮燈籠,以應春景,謂之不值一嘆,當不為過!
我原來不明白為甚麼從小總喜歡這朦朧的春霧,乃至樂於忍受它的潮濕。自覺不是一個愛朦朧之為朦朧的人。好比說白居易的那首朦朧詩,說甚麼「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來如春夢不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我就不怎麼喜歡。
對於春霧的著迷,我想了又想,漸漸地似有所悟:這也許就來自一種本能的感覺。可不春霧不外就是水?而草木得水,自然生意盎然,發芽含苞;而霧天往往不下雨,不會帶來太大的不便,因此不像對雨天那樣的又愛又恨。
另外,霧裏的朦朧,並非絕對,不像白居易的「非花非霧」,千載懸疑而無人能解!霧中的那種朦朧,只是遠觀不分明,但儘管深墜其中五里,只要睜眼湊近,事物依然清晰可辨。
霧又不同於討厭的霾。霾是污濁的空氣,讓人看著難受,聞著噁心,吸進體內有害。
這一天的霧氣,一陣一陣的從海上飄進山溝裏來,我每吸進一胸膛,都感到莫名的舒暢。雖然這並非一種芳香,卻讓人聞著愉快,呼吸起來,略可謂之享受。這時我想:還好我不生在宋朝,否則每吸一口,難免都是閒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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