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3/27
魚藤世界
香港東北部荔枝窩的濱海林帶有一種植物,叫白花魚藤,據說在那裡已活上百年高壽。由於長得碩大無朋,蔚為奇觀,近年越來越出名,到來觀賞的遊人也越來越多。其中一些長得特別粗大的藤體,由於人們的過度親近,不但群落環境受到嚴重干擾,藤體本身也遭損傷,因而成了緊急保育對象。當局用鐵絲網把它圍了起來,隔斷遊人的接觸。有人埋怨大煞風景。
其實在香港的野外,這魚藤可說無處不在,並不僅僅只在荔枝窩,只是鮮有長得那麼粗大罷了。倘若沒有從前多代村民的刻意保護,它是難以那樣雄霸一林的。
我的一處營地的周圍就有不少的魚藤,叢林裡乾脆可以說是個魚藤世界。
這一塊淺狹的叢林營地位處山坡上,下臨一個小澗谷,但是完全看不見此中景緻,這是因為營地四周和澗谷裡都是非常茂密的林木,和交錯纏繞的魚藤。茂盛的植被形成天然屏障,既可阻擋強風,又能疏排暴雨,可說沒有淹水、塌方和雷擊的危險,因而林木越發長得高大茂盛。
這營地所在是澗谷上陡坡的一部分,由於下方有塊巨石,暴雨時阻擋逕流沖刷,保全泥土,日久便形成了一片小小的台坪。這是惡劣天氣下仍然可用的罕有營地。
營地周圍的林木之中,有不少楓香樹,這種落葉樹隨著季候有明顯的面貌變化。冷天來了, 一夜北風刮過之後,它就要向自然之母呈獻一樹的褐紅,紅得十分可愛。它的那種褐紅,雖然略嫌黯淡,不如溫帶地區那些槭樹的豔紅遍野,加之夏季常遭颱風,到了秋後,楓香的紅葉往往會有殘缺,觀賞起來略欠完美。儘管如此,這畢竟還是本地自然景觀不得多見的季候點綴。
營地周圍的楓香雖多,卻都並不高大,多半的主榦還曾折斷,而長出薄弱的新條。緊挨營地的一株,乾脆死去了大半,若非看到樹榦基部正抽嫩條,我還以為它已經整棵的枯萎了。這棵楓香的上半截乾枯了,並非因為病蟲害,當然更不是無緣無故,那是讓「殺手」給纏上了,乃得如此下場!這可怕的「殺手」正是魚藤。
此物所以在漢語裡叫個魚藤,是因為它對魚類有劇烈的毒性,從前人們用來把魚毒死、毒昏,好便於捕撈。荔枝窩的巨株魚藤,當是漁農時期村民刻意保育以供採用,乃有今天的群落規模。
我這營地周圍的魚藤雖也不少,卻遠沒有荔枝窩的這些「魚藤明星」那麼粗大。營地一側的巨石旁邊,有一棵不知名的樹,它的命運和周圍的楓香沒有兩樣,渾身攀附著魚藤,陽光被擋去了大部分;那單薄的樹冠,再也長不出新的枝葉,只能在半空中苟延殘喘,倘無外力營救,必當指日枯死。
這裡確實是個魚藤的世界!我站在巨石上,游目四顧,但見周圍高矮參差的樹冠上,無不伸展著魚藤的嫩條。空中固是如此,林地上就更是密不透風了,除了密集的雜樹,就是縱橫交錯的多種藤蔓,而以魚藤為最盛。我要鑽進去探個險,邁不出幾步就得退回來了,實在甚難穿越。
這魚藤它既是攀援植物,枝榦都是軟的,天生不能傲然「獨立」,為圖存活,得攀附別的樹木,夠到高處去爭取日照。就這樣,它能把一棵婆娑的大樹的整片樹冠覆蓋,奪去所有陽光,讓大樹慢慢地、無聲無息地枯萎。有的承受不了它的巨大重量,歪向一邊去了,最後歪得無可再歪,終至慘然折斷!荔枝窩的魚藤在地面上蜷曲匍匐,正是因為它攀附的「權貴」不勝負荷,折斷掉落,或整株拔根倒下。
這魚藤對樹木加害的方式,不是像蟒蛇般痛快地絞殺,而是逐漸覆壓、全面「搶光」,悄悄地讓「苦株」緩慢地一天一天步向死亡。
所謂物以類聚,這魚藤原來並非「獨行俠」。在這裡和魚藤「朋比為奸」的,還有別的兩三種攀援植物。但它們都不能獨力為害。其中一種葉片粗糙有如砂紙,可以用來擦拭鋁製器物,它的攀援莖比魚藤細得多,也輕得多,葉子更是十分稀疏,對它所攀附的樹木,構不成什麼危害;可一旦和這魚藤合夥纏上了一棵樹,就會互相扭股摟腰,交頸接臂起來,漸漸形成幾乎連丁點陽光都穿透不過的藤蔓之網,到了這時候,它就充當起有效的殺樹幫兇來了。
莫道人類社會才有這種惡霸和嘍囉組成的族群結構,原來在植物界裡,無須語言文字作媒介,竟然也能孕育類同的團夥。
先別扯到人類社會,還回來說說這魚藤世界吧。這原來竟是個以柔殺剛、以曲害直的「柔盜」天下;表面一片平靜和諧,暗地裡卻潛藏殺機,叫人不寒而慄,徒歎奈何。
然而魚藤殺害楓樹,為求存活罷了。我這現代智人到這野地來露營,而不去鬧市轉悠,卻並非要到這裡才有飯吃,實在難說有此必要!可我來了,卻無法做到秋毫無犯,短短一個週末之間,就不知殘害了幾許小生命!夜來光殺蚊子一項,要登記在案,必然不止十個,另外還有蒼蠅……。罷了,我憑甚麼還說人家魚藤!
難怪有些動物和人類之間從來無法建立的互信,在此越加突顯了。可不,這一天我難得在魚藤、雜樹之間,瞅見了一隻可愛的赤麂。可牠一旦發現了我,連忙沒命地奔逃,連一個照相的機會都不給我!
赤麂本地一般叫黃麖,屬鹿科,可說是一種小型的鹿。營地的夜晚常可聽到牠的吠聲,我因而有「麂吠茅蕨中,禽鳴楓樹顛」的詩句。但這赤麂膽子很小,和現代智人共存了幾十萬年,同步進化,大抵學懂了這人類多屬虛仁假義、葉公好龍的「野味愛好者」,絕不能近,近之則有被捕、被獵、被烹之虞!
可我這野地人並非一般智人,斯屬異類呀,從來只嚐野果,不嗜獸肉,你這小鹿真是,可有什麼好害怕的呢!
這赤麂在樹林裡覓食,原要走近營地,讓我從林木之間的空隙看到了。儘管有點大喜過望,我還是懂得不動聲息,小心翼翼地去拿起身旁的照相機。誰知就那麼一點輕得無可再輕的動作,發出了小得無可再小的聲響,竟然就足夠讓這小東西的耳朵聽到了。但見牠即時止步,駐足抬頭,朝我的方向定睛察看。還沒看上幾秒鐘,大概牠就看到了我這野地人可怕的面貌了。只見牠立馬轉身飛奔逃竄,一邊跑著,一邊連聲驚吠,大抵是要緊急通知同類,牠發現了我這惡敵了吧。這是可以理解的,我這野地人畢竟類屬現代智人,在赤麂眼中,當然並非善類。
幸而吠我的就只那麼一隻赤麂了,對我這野地人的心靈,造不成太大的傷害。這時樹上的黑蟬們可唱得熱鬧呢。這是今年我聽到黑蟬噪鳴的第一個週末,時值春分,也就是驚蟄後的15天。我於是去聽貝多芬的 “Kreutzer”, 然後再聽 “Frühlingssonate”, 在熱帶的山野之間,聽溫帶華麗庭院裡的音樂,韻味難免異化,但感覺依然美妙。
賞罷琴曲,才剛摘下耳機,卻聽得一隻鳴禽,在營側的楓樹顛上唱起來了。這可算是此日的餘興。唱的是本地粵語歌詞:
「阿姑(不念陰平,變調為陽平)經濟好好,自給,自足,唔嫁!阿姑經濟好好,自給,自足,唔嫁!」
喂,阿姑啊,阿姑!呢啲野我地人類個個都明白咖,怕者唔駛攞嚟唱喇下馬?況且好似唔係幾啱而家個主題喎!你唔覺得咖咩?
阿姑並不理我,照唱如儀。
真沒想到,人類社會這婚媾和經濟的簡單而微妙的關係,竟讓野鳥都學了去了。咱這人類對自然的貽害,又該多算一項!
這充當唱台的楓樹顛,是險死還生的老株上的「異枝突出」,它突破了魚藤網層的封鎖,直指長空,一枝獨秀,確實值得這鳴禽給它好唱一曲。
收貨吧老楓,這可是今天這裡最好聽的曲子了,只除了我這小唱片裡的貝多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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