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7/17

酷暑野趣—之二

野牡丹正開得燦爛的盛夏時節,我又來到了荔枝莊。這又是個大晴天,雖然很熱,但從海下路經白沙澳走到海灣,並不很遠,還一直下坡,並且大部分路段林蔭夾道,這淋漓大汗出得確實有些輕鬆。

甫抵村側,兩條少年土犬從村舍跑出來,蹦著跳著向我吠個不停。委實我的背包也太大了些,難怪牠們瞧不順眼,要把我轟走。我唯施慣技,彎腰低頭,伸手讓牠們聞一聞,舔一舔,有效表達了平等和友善,牠們也就不再吠了。其中一條白的大抵以為我跟別的郊遊者一樣,帶備精裝巧製美食,樂意和牠分享,就一個勁地緊隨不捨,跟我走上了好一段路。過了橋,我到溪裏去涮手、洗臉,牠就裝模作樣的上那邊去嗅嗅,又到這邊來聞聞,待我一開步,牠又跟上來了,忽而走在我的左後方,一會又到了右前方。一直跟到了我要走進一處比較隱蔽的林間營地,牠這才卻步了,也許覺得叢林的環境陰森,沒有安全感吧。我想:這可好了,否則我真不知道該怎麼把牠打發走!

在營地上,我甚少「接待」土犬,卻常看到野牛。牛一般比狗好應付,不高興的時候也不吠。牠又不會像狗那樣,向人討吃、邀人陪玩,更不會涎皮賴臉,看著人吃東西而目不轉睛,或更撒嬌討好,強行舐耳舔嘴。牛吃草和樹苗,幫忙維持營地的草坪生態,防止「退草還林」。牛多的地方,必定能找到好的營地。還有,牛屎幾乎只含纖維,不含腐敗的動物蛋白,臭氣從不薰天,一米以外就肯定聞不著了。

因此,牛總讓我感到親切。有時牠們在草坪上吃草,就能構成一幅很美的自然圖景。我愛在一旁觀看。這一回,竟看到了五條小牛聚在一塊,不知交流什麼。牛犢牠太奇怪了,幾乎從不需要朋友,也不愛玩愛鬧,就玩起來也很斯文,決不像小狗那樣,又抓又咬,又滾又吠,更不會老羞成怒,打起架來。我猜,這是因為牛犢總是獨生,一旦斷奶,就被母親轟走,沒有兄弟姐妹作玩伴的緣故吧。幾個牛犢聚在一塊,這情景並不多見。

牛有時也能很討厭。這不,晚上營地一側的叢林裏和隔溪稍遠處各有一條公牛,也許白天發呆過度,夜裏精神飽滿,不用睡覺,醒著無聊,於是通宵反芻。反芻你就安安靜靜地反個夠得了,可牠卻要加插「音效」,竟然儘在使勁噯氣,發出非常宏亮而難聽的聲響,似在向對方隔溪喊話,宣示地盤主權。二牛交替發聲,此起彼落,互相應和,卻又互不相讓,吵得我這無辜的野客第三者無法睡好。可不才被一場大雨吵醒,方始重入夢鄉,現在卻輪到這公牛了!

看來二牛一刻不睡,我也難以入眠,只得借音樂的神效,聊以掩蓋這野地上的無奈。且來聽個莫札特的華庭絃樂《一首小夜曲》吧,正好帶上了。然而一想,可不已經三點多了嗎,雖然還叫夜裏,實際已屬凌晨,並且絃樂大合奏在這個時分似嫌太沉重了些。於是改變主意,選聽舒伯特的三首小提琴「小奏鳴曲」。 一小時之後,樂曲聽過,耳機摘下,兩條公牛竟都沒再嚷嚷了。也許噯氣噯得累了,都睡去了吧。

回想早年出去遠足、游泳或野營,帶的是Sony的Walkman, 和幾盤盒式錄音帶。第一批從12英寸唱片轉錄到磁帶上去,而聽來效果最佳的,正是舒伯特的這幾首奏鳴曲。現在每聽一次這些曲子,必然就想起當年在山野、沙灘、營地上和帳篷裏聽得心酣意暢的情景。

一眨眼30多年過去,現在所用的設備,無疑是精良多了,音質自然也好得多了。

由此我又想到了:舒伯特當年創作這些曲子的時候,個人經濟長期拮据,就連買些五線譜紙往往都缺錢,那些友好Schubertiads於是送他譜紙。大抵等他把曲子作好了,友好們拿去演奏,他才得以完完整整地聽上一回自己的一首作品吧。

可二百年後的今天,我這野客跑到了山溝裏來,卻可以隨意賞聽他的任何一首曲子,並且愛聽幾遍是幾遍,要在什麼時候聽就在什麼時候聽,還能選擇不同的錄音和演奏者的版本。為此,我不但不抱怨上天沒有賜給我舒伯特那樣的天賦,還要萬分慶幸,我能享受這種無價的自由和浪漫,在山溝裏無拘無束地賞聽這樣一位曠世天才的作品。

惟其是曠世天才,遭到天妒似屬命運常態,舒伯特生前作品賣不出去,又患上了那種可怕的「人道之疾」,英年早逝。死後多年,他的很多精緻的傑作,除了他的那些Schubertiads, 並不為別的人們所知。可憐這三首可愛的奏鳴曲,要到作者死後8年,才被出版商買去出版,為怕曲子不能滿足顧客的期望,還降格貶稱為「小奏鳴曲」!

當年我買來這些奏鳴曲的唱片,之前並未聽過,也不知道何謂「小奏鳴曲」,可一聽之下,不得了啦!這樣的音樂我不愛,難道去愛鍾期、伯牙的《高山流水》不成!於是連忙去把當時能買到的、他的所有小提琴和鋼琴合奏的作品都買回來,竟沒有一個樂章不讓我即時愛上!

舒伯特只活了31歲,已然留給後世不少又善又美的曲子。倘使當時的醫術能治好他的不治之症,多給他31年的創作壽命,我現在要選聽他的絕妙好曲,也許就會耳不暇給而給累死了!由此可見,作曲天才或還不宜長命百歲。

想著想著,我也就睡著了。醒來太陽已爬過山岡和樹梢,狠狠地照在頂篷上,原來都快八點半了!由於我營附近完全沒有別的營者,顯得十分清靜。雖然村側的溪畔還有一營,但距我甚遠,偶有喧嘩之聲,對我卻無多大影響。可它在那裏握住了山溪的咽喉,難免酌加污染,這滔滔溪水我就不用了,我去取用另一山澗絕對潔淨的水源。

這面積不足1平方公里的小小一片谷地,卻有獨立的兩條溪流,讓我這野客的潔癖可得照顧。多麼巧奪天工的丘陵地貌!多麼可愛的小山小水大自然!

我營紮在谷地東側,卻寧可走上百步,跨過小橋,越過大草坪,到西側百米小岡的山根去打水。那裏的小澗沿山根北流入海。這顯然是農耕時期的人工改道。小澗上流是深山密林,不受遊人污染。而讓人讚歎的是,此處澗邊陡坡上竟還另出一支小山泉,涓涓匯入小澗,這就是我所取用的上佳純淨泉水了,我常直接飲用。

荔枝莊西北的一段海岸,去年底被納入「香港國家地質公園」,成為觀賞火山沉積岩的特殊地質景點。遊人看來真夠多的,猜想多是慕名而來的吧。好在來者多屬匆匆過客,對營地的清幽,倒沒太大的打擾。

荔枝莊的淺海灘涂一向盛產泥蚶,以前每來露營,多會撿些吃吃,意思意思罷了。此來沒撿一個,那是因為眼看不但泥蚶比以前少多了,並且全然看不到一顆蛤蜊,也許早被人們採挖精光了吧!可是此時還有些人帶了小鍬什麼的,在泥灘上狠命大刨,恣意破壞。睹此情狀,我哪還能為了一點口腹之慾,而去插隊入夥,忍心加害珍貴而脆弱的灘涂生態!

此來沒見幾個泥蚶和蛤蜊了,卻看到一種以前沒有見過的小螃蟹,牠身體只有指頭大小,圓形而呈球狀,聯群結隊在泥灘上走過,一邊走著,一邊用雙螯撿拾食物往嘴裏送。我要湊近去照相,它就馬上鑽洞躲藏,拿濕沙把自己掩埋起來,幾秒鐘之間,全部失去蹤影!我站在那裏一動不動,耐心地等牠出來,可等上半晌,牠老在沙下轉身,就是不肯出來。烈日當空,我耐不下去了,只有放棄。可一旦我走開了,牠就都馬上拱開沙子冒出來,照舊聯群在沙面上覓食。看來這小東西能透過沙子,在近距離感應我的脈搏什麼的,知道我這不速之客的存在,不要出來被擒被吃。

這小東西雖然擅於躲藏,卻跑得不如別的小螃蟹那樣快,我要去抓一個仔細瞧瞧。我施用追趕上策,有一個急中失智,脫隊迷失方向,逃不掉,讓我給逮了,卻不像沙蟹、蟛蜞那樣拼死反抗,反倒收攏八腿二螯,把自己變成一個可以滾動的小球,十分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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