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聽韋伯的降B大調單簧管、雙小提琴、中提琴及大提琴五重奏,過癮極了。尤其剛聽過柴可夫斯基的「悲愴交響曲」,跟兩首充滿激情、悲鬱和絕望的幻想曲「羅密歐與朱麗葉」和 “Francesca da Rimini” 之後。這所謂過癮,或可說是一番悲鬱之後的紓解。韋伯這單簧管五重奏的第二樂章也以幻想曲命題,但聽來曲調顯然並不源於病態的激情和絕望,那全然是一片優美的恬靜,溫柔敦厚多了。
記得20多年前轉用激光唱機的初期,我只有兩個最大輸入功率60瓦的書架音箱,沒多久就撐不下去,讓每聲道RMS輸出僅有20瓦的小小功放把高音單體的引線給熔斷了。這高音單體設計畸異,長達兩三厘米的外露弓狀引線比頭髮還細,外塗凝膠狀防振物質。拿去修了回來沒多久就再度熔斷。自己拿著高倍放大鏡嘗試焊接,數度失敗之後,也懶得送去再修了,索性把它棄置,買來了每聲道最大輸入功率150瓦的大音箱。
150瓦,足以導致感音神經性耳聾而有餘了。但是音質不佳。這單簧管五重奏當然還是勉強可以聽的,因我要求不高,並不嫌它深度不足;那「悲愴交響曲」也是勉強可以聽的,因我並不嫌它不夠寬廣。可這「羅密歐與朱麗葉」和 “Francesca da Rimini” 就真的聽不過來了,不是怕的音量大起來,把鄰居吵惱了,要上門來理論,或振破自己的耳膜,提早葬送並非人皆有之的聞樂天賦,卻是因為音箱自身受不了那些狂吼樂段的低頻脈衝,嚴重過載,在觸發保護電路啟動之前,低音喇叭單體乾脆給噎得喘不過氣來,渾身哆嗦,產生異響,讓我聽著捏一把汗。
這Chailly指揮克里夫蘭樂團的Decca片子因此在我的「罐頭」叢中蟄伏了好些年,直到我拿12英寸220瓦的低音單體來組裝了兩隻大音箱之後,它的束縛才得解放,從此肆無忌憚的大鳴大噪起來,我這才得以真正邁進愛樂者的世界,時刻面對失聰的危機。
我總這麼想,這樂曲固然不能受到唱機的束縛,愛樂者就更不能受聽覺神經的束縛了。像本地這種擁擠的城市居住環境,為怕吵著家人和鄰居,連個特為現代文化生活而發明的音箱,都不能「物盡其用」,而得長期使用耳機,那是不可接受的現實。
我可是走過了有點曲折的愛樂歷程,方得今天的暢所欲聽,聞所愛聞。歷來音樂界盛產神童,兒童幼年接觸音樂,有利這方面的發展。我在少年時期大概並不十分喜愛音樂,但肯定也並不嫌惡,因為也曾擁有幾枝竹笛,弄壞了三個口琴。大抵受家境限制,幼年和童年缺乏薰陶,愛樂之情沒能充分發展起來。
在我記憶裏的小學音樂課,就連模糊的片段都搜索不出來了。至今沒忘了的,僅有一位音樂老師,不是因為她的鋼琴彈得很怎麼怎麼樣,而是因為她是個美女。至於她都教過些什麼歌,如今是再也沒有丁點印象了。讓我牢牢記住的,是她面對我們這些窮孩子的那種冷漠和輕蔑的表情。我似乎從沒見過她的笑臉。大抵來自富裕家庭,湊合上過兩年所謂的「師範學院」吧,當然沒有學過如何善待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孩子,也不可能明白,為甚麼窮孩子不愛唱歌,就知道以頑劣胡鬧為生活情趣、以肋脦骯髒為美感標準。
儘管我把音樂老師和上音樂課的情況一股腦都忘個精光,卻總也忘不了課上學來的一些短歌,如「採茶謠」、「紫竹調」之類的作者無考的中國民謠小曲,又如舒伯特的「野玫瑰」、「磨坊主人的花」和一首「搖籃曲」。還有另外一首也叫「搖籃曲」的,旋律非常簡單,卻又美得不能再美的小曲,那是勃拉姆斯所作。我至今感到疑惑,這作「搖籃曲」的勃拉姆斯,怎麼寫得出來像那降B大調第二鋼琴協奏曲那樣的作品?
少年時期,一次郊遊時同學帶去一台手提唱機,放了一片何占豪、陳鋼的標題協奏曲「梁祝」。樂曲從搖擺不定、高低起伏的膠片和原始的機器「再生」出來,讓我聽進耳朵裏去的,竟是美妙的小提琴琴音和管弦合奏,這讓我驚喜不已。
從此總要晚睡,是所謂「愛曲夜眠遲」了,為的要聽電台很晚才播出的兩套西洋古典音樂節目,尤其是帶小提琴獨奏的樂曲。這是那時候我接觸嚴肅音樂的唯一途徑了。我僅有的「器材」,是半個巴掌大小的晶體管收音機。現在回想起來,真不明白那聲音是怎麼聽得進去的!可當時就那樣湊合聽著聽著,並不感到應有的苦惱。後來這質量很低的收音機讓父親生氣砸了,反倒換來一台大一點、質量好一點的。再往後母親又買來一台更大的日製二手貨,那是老掉牙的真空管。雖然破舊不堪,但收音效用良好,用的交流電,功率大多了,並且失真較少,聲音也厚實多了,因為它略可出些低音。
我至今忘不了,一個涼秋的星期天下午,透過這台老掉牙的真空管收音機的單個喇叭,我聽到了此前已曾聽過的柴可夫斯基降B小調鋼琴協奏曲。可這一回我掉淚了。當時我並不知道柴可夫斯基何許人也,怎麼寫得出來那樣激情、幽怨、鬱結、無奈而淒美的曲調?
後來,隨一個同學上他的一位老師家去,我進一步把「耳界」開闊了。這位老師來自上海,人民共和國成立前住過花園洋房,使喚過僕人,坐過轎車。共和國成立後,這一切自然都沒入了國家公有財產,是所謂共產,就連家裏門窗上的釕銱,趕上「全民大煉鋼」那會,都拆去投入熔爐,化為廢鐵了。他在外貿部工作了一段日子,熬到了1960年代,以赴港治病為理由獲得批准離境,一家子四口人走過「羅湖橋」時,除了各人身上的衣物和丁點隨身物品,就只有十幾元錢的港幣了。
來港多年之後,我認識他的那會,他家裏有一座完好的二手櫃式大唱機,雖然只是單聲道,發聲器件卻是三個喇叭單體,靠近地面排列成行,唱起樂團合奏來好不雄壯。有好一陣子,我在他家裏聽到不少從未聽過的樂曲。其中最讓我驚喜,印象也最深刻的,要數初次聽到了帕格尼尼的第一小提琴協奏曲了。他又讓我聽了提琴大師David Oistrakh的好些演奏。至於都有些什麼曲目,現在是記不起來了。每每談到了這位大師,他可是眉飛色舞,滔滔不絕。原來當年Oistrakh到上海演出,他身為無產階級的對頭人,竟都有幸親睹風采。
現在每聽Oistrakh的唱片,我總這麼想:蘇聯的人性改造系統得「報銷」了多少音樂家,才有像Oistrakh這樣的一個異數得以倖存?這位奇才又得有多大的「通天神智」,才能逃過勞改營的冤網恢恢,並得以把才華發揮到極致?我甚至這麼想,沒準那樣可怕的黑暗社會,反倒給予大師獨特的有利條件,俾得茁壯成長,一枝獨秀。
除了一大堆的西洋古典樂曲,我的同學的這位老師又有很多周璇的唱片和錄音帶,他老愛給我講這位薄命紅星的故事,並且一再強調,周旋並非死於自殺,而是被毒死的。他又給我介紹她的歌曲,可我並不怎麼愛聽,對周璇其人也沒能產生多大興趣。他似乎不太理解。儘管如此,每每我上他家串門,碰巧他正在聽周璇的時候,就會馬上給我換唱片,我讓他別換,他愣是執意堅持非換,一邊說著:「唔要緊,唔要緊。換一張你鍾意聽嘅啦。」
沒多久我買來雙聲道唱機,這才算是邁入了「九進」的高傳真度美樂門庭的第一進門檻。此後每上他家,他還是熱情地以珍藏相款待,可我雖只「九進其一」,卻已然「曾經滄海」,從失真嚴重的古舊單聲道唱機和唱片「再生」出來的音樂,再也不能入耳了。我當然不好老實直說,一時還只得硬著頭皮聽下去,聽到了我把器材升級,邁入美樂門庭的第二進;又聽到了我由「黑膠一克針壓」,「串軌」到了「激光無針無壓」。
至此,這高曠深廣的美樂門庭,我算已「九進其三」了。於是得便請他來家,讓他聽了Arthur Grumiaux演奏貝多芬的小提琴協奏曲和兩首浪漫曲,試圖以「美聲」說服他也來「串軌」,進入激光時代。可他似乎全然不為所動,對那台古舊的櫃式單聲道大唱機,和那些已然磨損嚴重的唱片,矢志不離不棄,一直到他去世。
謹以此文紀念我的這位愛樂的老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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