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類器樂曲之中,我有點偏愛小提琴協奏曲和奏鳴曲。然而,對於我的饞耳朵,儘管是一些多產的作曲天才,給後世遺下的這兩纇作品都不夠多。比如說莫札特,他的小提琴協奏曲只有5首,真太少了!奏鳴曲雖有30多首,比他的鋼琴奏鳴曲還要多一倍,可這30多首曲子之中,只有後期比較成熟的十來首偶得演奏和灌錄成唱片的機會,餘的似乎都湮沒無聞了。
莫札特的五首小提琴協奏曲,和帶中提琴獨奏的降E大調Sinfonia Concertante, 往往放在兩張激光唱片裏成套出版,每張片子都擠得滿滿的,一般總在70分鐘以上。
我每聽其中一首,其餘五首往往就都一股腦聽全了,不管次序如何,只要落下一首,總覺得不過癮。
這六首樂曲,由於實在太喜愛了,怎麼都聽不膩,於是存了好幾個版本,而其中Anne-Sophie Mutter紀念自己的演奏生涯30週年,和莫札特誕辰250週年,親自指揮倫敦愛樂的那個DGG版本,我尤其喜歡。聽著聽著,隱約感到Mutter的那種女性的柔美,和莫札特讓人「耳」不暇給的、非常密集的美妙旋律,不但結合得天衣無縫,並且相得益彰。
而這版本也許得利於近年錄音技術的不斷提高,音色顯得特別優美,似乎和我那套自行組裝的破音箱協調得還挺不錯,聽起來十分香醇甘美。尤其是那Sinfonia Concertante行板樂章裏繚繞著Yuri Bashmet的中提琴獨奏的那些樂段。
不知怎的,Mutter和這陌生的Bashmet的協作演繹,竟喚起了我久遠而牢固的回憶。回憶裏是David & Igor Oistrakh的父子搭檔,從黑膠唱片透過Shure金剛石唱針的1克針壓,和Dual套裝唱機「再生」出來,帶靜電放電的迴響。如今,記憶裏的這些美妙迴響,該是已經被Mutter的版本比下去了。
在這Oistrakh父子的版本裏,父親David拉的是中提琴,並非小提琴,所以儘管是比下去了,我這賞樂野人一時好像還不願意摁下按鈕,把記憶「取代並刪除」。沒準過些日子還要去弄來一台phono唱盤,把棄置幾近30年的黑膠唱片拿出來重聽幾遍。我手上雖然也有David Oistrakh演奏別的樂曲的激光唱片,可多半都是來自已經發霉的早年劣質錄音,音質實在太差,無法聽得進去了,幾乎可以說是白花了錢。
我去把黑膠唱片翻了出來,封套上久違的Oistrakh父子別來無恙。那是1963年的錄音,兒子拉的小提琴,父親拉的中提琴。唱片標明「全頻帶立體聲」,在今天聽來,也許並非那麼「全」吧。
我的那批黑膠唱片「退役」之後,一些音質上佳而讓我難忘的,像Arthur Grumiaux的一些錄音,我都另買了光盤的版本,但這一塊Oistrakh大師的卻沒有,現在想不起來是什麼原因了,多半該不是不喜歡Oistrakh父子的演繹,而是唱片音質沒有好得讓我難忘吧。
據英國「獨立報」2003年的一篇專訪,Mutter曾從北京帶去一個琴技讓她驚異的學生,可這學生就知道無條件抄襲David Oistrakh的快速節奏,她於是帶他去爬山,讓他看德國作者的東西,又帶他到萊比錫去看巴赫當年掌管歌詠班的教堂。我想:她如果讓他到比利時去見見David Oistrakh的兒子Igor, 對這位中國學生或有更大的啟發作用。
這半個世紀以前Oistrakh父子跟莫斯科愛樂的錄音,似已榮入經典,年前還是被翻出來製成了極高傳真和極高精度的XRCD-24,可是貴呢,我財資緊絀,沒捨得買。可我又想:說貴,也不過是30多年前黑膠唱片的10倍罷了。若把音質、耐用和方便這幾方面無法比擬的優勝都考慮在內,還是非常划得來的。我確實很想重聽我這束之高閣20多年的「珍藏」,可是缺個33轉唱盤。倘去買塊XRCD可就完事了,還不比買台唱盤划算10倍?
還回來說Mutter, 我另有一塊EMI 1982年她 19歲時的錄音,裏面只有兩首曲子:KV211和218. 小冊子封面上她和指揮Muti討論曲譜的合照,只攝得她的側面半身像,神情嚴肅。 1980年代花100塊錢就買那麼45分鐘的兩首樂曲,貴得有些過分了,錄音質量卻不見突出。 20多年過去,Mutter 固然已從天才少女變成了一位大師,而同時唱片的錄製技術也明顯大大提高,大抵已經達到了極限,否則就不必另闢蹊徑,弄出個XRCD來了。
猜想這XRCD, 倘配合天價極品的大功率器材,和專門設計的大型隔音室,當能逼近音樂廳現場最佳位置的效果吧。這種完美可是富人豪客的追求,赤貧和積極減排如我者,無能為也矣!可我有自己親手組裝、改構的兩隻50升大音箱,把原有的CD聽下去,心滿意足了。
說到音樂會,慚愧了!我這一介野人,確實很有些年沒到音樂廳去,在衣香鬢影之中,望著演奏家和百人大樂團出神了。我就懂得聽「罐頭音樂」。而我的鑑賞標準也甚低,只要個人主觀覺得樂曲本身好聽,然後演奏相當專業,錄音質量不錯,也就差不多了。至於演奏者和指揮者的風格,他們對樂曲的演繹方式,出色到怎樣的程度,我倒一概無所謂,非常樂意照單全收,實在提不起勁來說三道四,也自覺沒有指手畫腳的資格。
這要跟音樂家們相較,難免差之千里,謬以光年了。「獨立報」2003年的那篇專訪,引述Mutter當時的丈夫Andre Previn這麼說:「現在我要聽到一個小提琴家—就說從電台上聽到吧—我就想:那很精彩,可我納悶那是誰!要是舊時的提琴家,我一聽就知道了。」
可我這野人卻想:聽不出來不是也很好嗎?只要精彩,演奏者沒有獨特的個人風格,也許正是作曲者本來對著譜紙時所能想像的中性風格了。對演奏者風格的摒納,恐怕只有作曲者本人最有發言權吧,可惜對於古典樂曲而言,作曲者都已故去,他們的在天之靈,恐怕無法品評後世演奏者的演繹,而他們在生時,錄音科技還沒誕生,現今人們有的只是真本曲譜,卻沒有當時的錄音可資比對。
這裏談及的樂團指揮Previn出身於電影作曲,他的作品我年輕時就聽過了。好萊塢經典電影 “My Fair Lady”裏短小精悍而旋律簡單優美的插曲,我至今還可以隨口就唱起來:I could have danced all night! I could have danced all night!……The rain in Spain stays mainly in the plain…… 這Previn他老人家可幸福了,不但天賦合時宜,又生在電影和錄音技術突飛猛進的時代,並且在73歲的高齡,娶得比他年輕34歲的演奏家Anne-Sophie Mutter為第五任妻子,並專門給她作了一首小提琴協奏曲,曲名竟然就叫 “Anne-Sophie”, 且讓她本人來演奏。人生若此,夫復何求! 可惜美中不足,二人終至離異。莫非夫妻倆因演奏風格談不到一塊,爭論多了,傷害了愛情?
DGG把這首樂曲和Bernstein的《小夜曲》放在一張唱片裏出版。這首協奏曲的曲名前頭沒有一個für字,無疑是直接描寫Mutter了,想必內含高濃度經過抽象處理的隱私成分。作為一個普通愛樂者和消費者,我既無意買來「解碼」,也無意珍藏。可圖書館裏有哇,我去借回來聽聽,倒也無妨。
還好我的音箱應付裕如,效果不賴,聽過之後,不知怎的,卻竟讓我想到了毫不相干的聖桑《動物嘉年華》裏的「天鵝」。真沒想到,我的唱片叢中正好就有Previn指揮匹玆堡交響樂團的演繹,是塊飛利浦的出品,由也叫個Anne 的Anne Martindale Williams的大提琴「扮演」天鵝。這聖桑的「天鵝」我每聽一次,總禁不住會這麼想它一遍:這天鵝我見過了,並且在風景如畫的瑞士雪山下面的湖裏都見過了,牠哪能那麼美!
聽過了這首 “Anne-Sophie”, 我卻想:這位作曲者真是!他是不是把個妻子寫得太野性了些、太無從捉摸了些?! 莫非,二人不願一塊終老,此曲有以致之? 作曲,何以就不能作得古雅溫婉一些?非要趕那叫人聽覺紊亂的時髦!
我覺得,現在有才華、沒才華的嚴肅音樂作曲者們都為趕時髦而趕時髦,趕得昏了頭,除了調性徹底揚棄,旋律崎嶇嶙峋,不協和絃氾濫,一個勁地死心眼「求創新」,矢志走在時代前端的最前端,寫出來的樂曲,沒準夢想百世以後跟莫札特、貝多芬齊名,其中精妙處,讓人既聽不進去,也聽不出來;至於不精妙處,那就要讓愛樂者們聽著進退維谷,在納悶之中發急。
也許可以這麼說,這些零調性、畸旋律、尚不協的天曲,包括那些什麼「交響詩」之類,倘若餵之天價極品的音響器材,它確實能為「把玩」極品裝置的發燒友所深愛,給他們充當純音無樂的聆聽軟件,尤其是那些能震撼心肌的管、鼓狂噪樂段。
我的唱片叢中,有一片Schoenberg的Ode to Napoleon Buonaparte和他的高徒Webern的弦樂三重奏、鋼琴和絃樂五重奏,錄音非常好,那些由不協和絃連綴而成的「錯亂」旋律從我的無檔次音箱出來就夠過癮了,可我幾乎從來不聽,我想:無他,這僅是因為我沒有一套頂級器材。
有時我又想,要讓作曲這文明、文化現象可持續發展,當世需要的,或僅是一些不截然悖離傳統體系,樂於模仿舊世聖手,而能青出於藍的新才,而不是千個萬個傲然獨立、絕對音高的所謂「創新者」。
可以想像,這種門外無知之見,當世的絕對音高作曲大師們想必不能同意。打個比方,倘某大師已然經歷九段美滿的婚姻,要求第十段跟第一段來個天壤之別,該是理所當然的吧,比如說,如果可能,夫妻雙方調換性別,或者試試混性別!
我又想:在不久的將來,嚴肅音樂創作的殿堂一旦被清一色的、技藝壓倒才藝的絕對音高「樂匠」壟斷,12音階早晚或會「創變」而為24音階,440Hz的A4和降B4之間就要衍生出來一個453Hz的A4.1了,那可是大不妙也!慶幸的是,倘有那麼一天,中國必佔優勢,因為中國人口基數大,而絕對音高的比率高。
創新跟新潮,有時不好分辨。但新潮的事物,曇花一現者九九,僅其一得以承傳,文明裏頭的「進化」,就是這般無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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