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10/23

佳節又重陽

「薄霧濃雲愁永晝,瑞腦消金獸。佳節又重陽,玉枕沙廚,半夜涼初透。 東籬把酒黃昏後,有暗香盈袖。 莫道不消魂!廉捲西風,人比黃花瘦。」這是宋朝女詞人李清照的《醉花陰》。

上週末正是重陽佳節。倘呆城中,吃飽撐著,喝幾杯美酒,勾幾縷閒愁,讀幾闋濃詞,也未嘗不是節日的生活情趣!

可我這一介野人,一顆野心,豈止就缺那麼些許閒愁!並且眼下不見黃花,廚中亦無美酒,還有最讓人難為情的窘境,不諱言了,就是未知何處覓銷魂!於是唯有又去登高。

重九登高,再理所當然不過了,於我,這最是賞心樂事。午間離城,三點前下車啟步。此時陽氣漸消,不那麼「重」了,爬起坡來,就不至於太費勁。

然而,我這可不是一般的爬坡,這是在我的常規野營之中,特別加插的繞遠登高哇。如常背負31公斤的重荷,登上海拔468米的蚺蛇尖。這當然是自討苦吃,明知夠嗆而愣為之!

上山途中遇到好幾撥下山的登高者。由於已近黃昏,那是當天最後的幾撥了。他們看到我的背包,都感到詫異,不免要發幾句問,於是就聊開了,因而耽擱了好些時間。其中有一雙夫婦帶著三個十歲上下的男孩,一家子從蚺蛇灣取道北脊上山。他們最好奇了,那位媽媽竟問我為甚麼不喘氣。我說速度這麼慢,散步似的,哪還有氣可喘!三個男孩在崎嶇的陡徑上走得很輕鬆,如履平地,這情景我還真好像從沒見過。我說小朋友你雖然能飛,為保安全,還是到了平地上,才好把翅膀張開!

一路往上,不時回身俯瞰,但見大浪灣已然被薄霾籠罩,遠景模糊,加上暮色蒼茫,實在看不出甚麼妙處來了。

天黑前我到了僅可立錐的山巔。在測高柱的墩子上稍坐片刻,也就繼程下去了。

花半小時走了大約1公里,到了海拔200米的小脊上。欣見草上有零星的螢火蟲在飛舞,於是連忙卸下背包,掏出照相機,殷勤追蹤拍攝。這是橙螢Diaphanes citrinus, 蟲體比我此前見過的明顯要大一些,目測體長超過10毫米。覆蓋頭部和胸部的角質板和革質前翅的色澤都比較鮮明。模樣照樣詼諧,憨態一貫可掬。

這時我一邊照著,一邊卻納悶起來了,這螢火蟲的漢語通稱,究是從何而來的呢?雖然牠發起光來,確實略微有些燙手,可牠並不「發火」呀。牠的英語名稱就更奇怪了,竟叫個「火蠅 firefly」!我覺得這蟲子特別可愛,竊謂之「挑燈夜郎」,以為美稱。

跟這毫不自大的、善於裝死的「夜郎」打過交道之後,也就要岔入無蹊野境,強降大約一百米,到我那半坡海景營地了。我這是破題兒第一遭背著沉重的包子,要從山上強降到這片營地,並且非在光天化日之下,而在茫茫黑夜之中。此時雖有月光,畢竟並非滿月,亮度已然不足,加之墨綠的植被竟又長了個從來未見的茂盛,山坡上雖非完全漆黑一片,也實在無法把個地貌看得出來。起點肯定是對的,大方向也並不錯,但前方五六道坡脊之中,只有一道比較好走,這也是我從營地登山常走的唯一路徑。此番山下一片黑茫茫,額燈照不遠,我的那雙號稱習慣夜行的眼睛,至此也只能自謔「鼠目寸光」了!

我走著走著,漸漸發覺越來越不對勁了,和往常走慣的路徑何其兩樣!這坡脊上已然植被奇茂,越往下走越難走,乃至多番陷入難以自拔的灌木叢和蕨海之中,好容易邁出兩三步,卻又被成束的藤蔓勒頸、攔腰、絆腳,弄得人仰臉翻,鼻子幾乎碰在泥土上,兩腳朝天,背包掉到了一旁。可是「眼前無路想回頭,去日難追萬事休」!倘要走個回頭路,爬到起步點上重訂方向,沒準就要折騰到半夜,才到得了營地!而這坡地也委實太陡、太「不夠朋友」了,此刻真叫我「不堪回首月明中」。

我常誇口說,我的字典裏從來就缺那麼兩個字,一個是「悶」字,還有一個是「累」字,此時這個斗大的「累」字可是呼之欲出、若隱若現了!可是還得硬著頭皮,繼續強降下去。

那些猖獗的藤蔓,還有橫七豎八的小灌木,委實難纏,看來橫眉刀出鞘,此亦其時矣!於是持刀掙扎行進,久之,竟又落入了一道旱溝裏。這旱溝大抵充作了「集音器」,那幾百米外的海濤聲,在此聽來,竟響亮得彷如就在跟前似的。心中卻想,既已鑽進了這片溝林裏,我的半坡營地還能在千里之外嗎!不知怎的,心情頓時舒暢起來,竟想到了莫札特單簧管協奏曲柔板樂章開首可愛得叫人心醉的主題旋律:

| A d-df# | f#e d 0 | A-Ad f#a | ag f# 0 | e-ea f#a | e-ea Bf# | A-A c#B | AA 0 0 | A d-df# | f#e d 0 | A-Ad f#a| ag f# 0 | e-ea f#a | e-ea Bf# | A-A c#B | A 0 0 | f#-f#e dc# | B-B 0 | g-gf# ed | c#-c# 0 | a-ag f#e | dg g-gf# | f#ege d f#e | dd 0 0 | f#-f#e dc# | B-B 0 | g-gf# ed | c#-c# 0 | a-ag f#e | d dg-gf# | ebge d f#e | dd 0 0 |

聊且哼哼罷了,此來沒帶著這塊唱片,這兩天可是聽不上了。

哼哼一番之後,仔細審視身邊環境,原來這旱溝並非石澗,更非沖溝,卻是非常濕潤的土窪,窪中藤、樹交纏,密不透風,就連月光都幾乎照不進來,大抵無法穿越,就算奮力揮刀,把條胳膊都掄得疲軟不堪,恐怕還是穿不過這片密林!

於是毅然退出旱溝,改弦更張,水平行進。沒多久果然到了一處看似坡脊的所在,於是轉向90度,往下強闖。可幸沒有陷進另一側的溝林。可這也不見得比前好走,坡脊上植被不減茂密,藤蔓照樣難纏。幾經艱辛,依然未見明顯進展。心裏想:是不是矯枉過正,「易轍」過甚,原該順著溝林邊緣老老實實地走下去呢?

正要失去信心之際,卻看到前方一大片的黑魆魆之中,隱約可見一塊樹冠剪影。這我可絕對不會錯認了,不正是營地旁邊那一叢充作天然院牆的可愛小樹嗎! 於是坐下來,摁滅額燈,把汗擦了,喝光餘下的小半瓶餘甘子漬液超高糖分甜湯。既已身在營地的「後院」,索性躺下來歇一會再走,順便看看月色。可這小灌木叢枝繁葉茂,能蔽天日,何況月光!躺著哪有什麼看頭!

一會到了營地,只見原來長得十分茂盛的寬葉草都讓野牛吃光了,一如禁受過剪草機的摧殘,只是沒有留下碎葉。我還道牛們大半年沒來光顧,一準今夏雨多,平地草盛,他們不必費勁爬坡。沒想到牠還是趕上這草長得最肥美、最翠綠的時候,適時跑來好撮一頓。這寬葉草一看就知道好吃,而營地周圍還有很多長長的茅草,卻都無牛問津。 可這識貨的牛並沒有白吃,牠「付費」就餐,「交納」了好幾堆牛糞。

我大約九點到的營地,要到子夜時分才吃上了晚飯,和午飯相隔足有12小時。

營地通夜濤聲,響徹雲霄,浪頭必當不小,估計不在兩米之下。可此時腿、臂都有些痠疼,明天恐怕不好還去「臥浪」玩命了。

睡前又想到了易安居士的詞,說是「玉枕沙廚,半夜涼初透」。我這裏沒有玉枕,有的只是「氣枕」,不賴呀,雖然用久了,自動充氣功能減退,但卻依舊舒適,想能帶來好夢。至於紗廚,的確就睡在紗廚裏了,我這帳篷的內帳,三面都是透氣良好的大幅紗網。

李易安詞寫的是中原氣候,並且年代還在全球暖化之前一千年,我這山野營地卻在亞熱帶的南國邊陲,可夜來卻也略有「涼初透」之感。竟能這般應景,跟宋詞「合轍」,雖還缺句「莫道不消魂」之歎,略嫌美中不足,但我不苛求完美,今年這登高節,算是過得八分愜意,湊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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