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傍晚入山時天色似要轉壞,一個多月以來老天的「多晴」,看來並不只是「空餘恨」,還要實實在在地掉落一點「淚」,才算完呢。立春已近一旬,接著要來的節氣正是雨水,果真要下雨的話,也就叫應景了。
星期天上午離營時老天已在掉點。此來輕率,沒帶雨具,用塑料袋把照相機給罩上,也就下山到洋村民夫婦約翰和珂麗雅的古舊客家村舍串門去了。帶上了一鍋來不及煮透的廣東名品「蕃薯糖水」。為怕山徑崎嶇,路上給顛簸洒了,紅薯和「糖水」只盛大半鍋,下山時順道在小澗裝上一瓶難免受蝦米和腐葉污染的「沙濾」澗水,到時摻滿一鍋,灶上再煮十來分鐘,就能上桌享用。
約翰把我讓進一頭附設廚灶的偏廳去坐。那裏面可暖和了,因為桌子下面放置了暖風機。我說這時山上氣溫只有10度,野地人的日子真不好過!
約翰租用這古舊的客家「圍村」農舍已快9年。他說,不知道為了什麼原因,住在蘇格蘭的地主不願意延續租約,他們這假日鄉居,就只能住到今年初夏了。我說這沒什麼關係,往後反正可以回來露營。約翰說也許吧。他告訴我,他們從前也是先到這海灣來露營,後來才租下這所村舍的。
他又說,有一個時期他住在坪洲,週末總坐了渡船到梅窩,跑步到芝麻灣半島,奔上山去再跑下來,然後又奔回梅窩,往往幾乎趕不及跳上回坪洲的渡船;碼頭上的工作人員認得他,總會大聲呼喊,催促他跑快一些。約翰的這些長途跑山和衝浪的喜好,於我都是陌生的,我難以想像其中樂趣。
一邊吃著「蕃薯糖水」,一邊聊著,我們從設計、印刷精美的單片小烘餅的獨立包裝紙,談到了日本嚴格保護本國的自然和人工環境,卻放量耗用窮國的天然資源,去維持極度華美的頂級商品裝潢。又從我那營地上絞死了不少楓樹的魚藤,談到了印尼的好些藤類因伐木過度,失去了它們依附的大樹,近年產量迅速萎縮;長此以往,還有可能要絕滅。
我們又從我在野外生活中獲得的淡薄樂趣,談到了「終極衝浪者」們滑過20米巨浪的浪底時所得的極度刺激,又從腎上腺素談到了腦內啡,再談到了毒品如海洛因所能產生的「極樂」。這「極樂」的強度超越任何類屬的快樂,包括性愛;人一旦嚐上了這「極樂」之泉,就不再在乎捨棄一切,甚至生命。
話題回到了本地郊野的生態,我們又從膽小如鼠的赤麂談到了聞聲不見影的貓頭鷹,從可怕的毛毛蟲談到了更可怕的銀環蛇……
談著談著,不覺時間過得飛快。我這野地人因無午飯概念,還以為尚在中午時分,誰知原來倏忽竟已到了下午兩點半!連忙起來告辭。珂麗雅讓我看看窗外,說我這時走不了。我到狹小的窗洞前一看,但見天已遽變,地亦大變,此時外面風雨交加,簷前滴滴答答。
珂麗雅說吃過了「蕃薯糖水」,可以了,她不用弄午餐。於是去沖咖啡。那是我不太懂得欣賞的意大利名牌上品。我們喝著咖啡,啃著日本烘餅接著聊。大約到了四點,風雨稍歇,我請他們不妨隨我到山上去走走,看看我住在怎麼個隱謐的地方。他們已曾幾次到訪我的「半坡海景營地」,可這「叢林謐境」卻還沒來過,因而一直感到疑惑,究竟我這野地人能住到這山裏的什麼地方!
走過兩段林徑,再迂迴爬上十分陡峭的山坡,也就到了我的叢林營地。聊不多久,這冷雨凄風竟爾越發淋漓盡致起來了。他們夫妻倆雖然穿上了防水的登山服,又帶著雨傘,但在這樣無聊的惡劣天氣之下,山上當然不宜久留。
我把客人送走之後,連忙把所有放在外面的東西,都收進帳篷裏,再重新歸置一番,隨即把頂篷撤了,以免被強風吹得霍霍價響,並有撕裂之虞,反正在這無定向的「歪風」亂刮之下,頂篷已幾乎完全失去了擋雨的作用,不撤何為!這時我才意識到了,樹叢豁口上原有的那些遮天蔽日的魚藤,自有其難以替代的擋風效用。我歷來明白一個社會不能沒有惡人,卻至今方始覺悟,一塊營地原來也不宜除去那些殺樹的惡藤。
為免身上的衣服淋得太濕,這十多分鐘的操作過程,我得赤膊為之。完了還得在那寒風冷雨之中,到澗裏去沐浴一番,以保持高標準的駐營清潔衛生。
回來把半鍋「蕃薯糖水」煮開了,吃過之後就躺下來聽音樂,可是沒聽完一首曲子也就睡著了。一睡兩個多小時,直到晚上八點半,起來煮晚飯的時候,兩隻腳竟都還沒完全暖和起來呢。外面那雨似乎是停了,可風還在使勁地刮著。我索性又像一個月前在鳳凰頂上那樣,窩在臥帳裏操作炊事,讓腿腳裹在雙層睡袋裏,享受這野地上的舒適。
吃飯時回想起午間的一個話題,也就是富裕國家縱量消耗從他國進口的自然資源,諸如木材、石油。我想,世人倘要有效減少對大自然的衝擊,唯一的途徑就只有過簡樸的生活;要過簡樸的生活,唯有別富起來。不富,自然就花不起大錢;花不起大錢,也就不能有效直接或間接地支使別人去濫伐林木、狂採石油。
人富起來了,必然難免要過奢華的生活,就算個人徹悟了,能夠過得比較簡樸,還是無可避免要透過商業社會的經濟機制,養活一大幫絕對不能一日暫忘奢華的妻妾、子孫、隨從、手下、嘍囉什麼的。這裏頭萬分奢華之中的每一分,都給地球生態帶來破壞和毒害。
雖然我這野地上的簡樸不能感天動地,可這晚上竟沒再怎麼下雨了,讓我一夜睡得寧貼。但是到了清晨,卻又再淅瀝淅瀝地掉起點來了,風也刮得相當狂躁,氣溫被迅速刮落,只剩下6度。
至此,打從去年聖誕節以來,我這一連8個星期的接續8次野營,每次都在野外禁受了10度以下的低溫,並在鳳凰頂上一度逼近冰點;又在寒風裏洗過了只有12度的澗水澡。大概可以這麼說,這個比往年「像樣」的冬天,我算是沒有虛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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