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2/26

雨夜黑林

就愛這冬夜山林的靜。雨停了,風定了,林裏一切紋絲不動,萬籟俱寂。這樣濕漉漉的寒夜,自然不會有蟲鳴了。山澗在百步之外,流水的淙淙傳不到營地來。偶爾只聽得夜貓子細弱的叫聲。不知道牠為甚麼叫。莫非這白天睡覺的林鴞閒著無事,要叫醒附近的鄰居們聊聊?

我才在巴士聊過了,此刻沒有說話的欲望,改天再給這夜貓子介紹住在城裏的好處和樂趣吧。

來時車上一位八九十歲、當已見過不少世面的老大娘,竟讓我的特大背包弄得一臉驚詫;她搖著腦袋、歎著氣、皺著眉頭問我:頭髮都白了,背著這麼重的包子怎能在山上走動?我們於是聊開了。車程短促,我當然無法說服她,讓她相信我確實能在山上從容走動。可老大娘卻又說,「日本仔來香港」的那時候她二十歲,日子過得很苦,得上山砍柴,挑下山來,到墟市去賣,經過哨崗,曾遭日本兵摸臉,叫她「花姑娘」。

我想,大抵這「花姑娘」那時候得上山砍柴,肩挑沉甸甸的擔子,身體因而得到鍛鍊,雖然已經高壽八九十,卻還矯健硬朗,行動自如,並能獨自上下巴士。老大娘說那時候她能挑百斤重擔,這我就只能存疑了。我背個50斤(30公斤)的背包確實毫無問題,但挑個100斤的擔子恐怕就寸步難行了。

儘管這位老大娘神采奕奕,還有充盈的興致和好奇心,對我這個野地人的愚行,表示驚詫和不理解,並且主動跟我攀談,可她畢竟已是八九十歲的老人家,我下車跟她說再見時,還是沒忘了提醒她「要記住好腥落車,慢慢行」!

進入山溝時我也得慢慢走。徑上的石頭多長青苔,稍微不留神就得滑倒,絕對不可掉以輕心。雖然沒在下雨,山徑上擦身的茅、蕨、矮樹,卻都還是濕漉漉的,讓衣褲和背包都沾濕了一半。天剛入黑才抵達營地,搭帳篷時卻又掉起點來了,慶幸終於沒有認真地下。

蒼林裏還是有些冷,氣溫就是不到10度,還差那麼一丁點。夜裏下過一兩場雨,但都並不大。可這營地被茂密的樹冠覆蓋,雨點先在葉片上聚合成較大的水滴,然後再掉落頂篷上,聲音格外響亮,我的清夢於是不免受擾。

帳裏可是絕對的漆黑一團了,不唯伸手不見五指,乾脆眼睛張開和閉上並無二致,伸手放在鼻子前也全然看不見。這雖是農曆的十七,既是雨夜,當然沒有月光了,也沒有半點星光。鄰近的城鎮光害形成的人為天光,也都只能黯然失色。有這樹冠和頂篷的雙重遮蔽,帳篷裏於是能得十足的漆黑,黑得就像完全密閉、不留一道門隙的暗室。我就特愛這樣真正漆黑一片的山林夜晚。

於我,只有這樣全然漆黑的夜晚,才算個真正的黑夜。今天,除了這樣的山林裏,大抵再也找不到我這所謂真正的黑夜了。就連山溝外面荒村附近的濱海草坪,都有路燈終年徹夜長明,燈光所及,卻是人們的熱門營地。

自從人類用上了煤氣,繼而是石油和電力以來,人們就再也過不上真正的黑夜了。可這「真夜」畢竟偶爾會降臨,一旦降臨,往往帶來災難,就像多年以前紐約發生大停電,隨「真夜」而來的卻是可怕的人禍。地震、暴風的蹂躪之後,有時也要出現這種「真夜」,可怖極了!

唯有在這雨夜的蒼林裏,我能過上安全的「真夜」,跟山溝裏無數的動物共享。

在這寒冷的雨夜,我這無羽無毛的倮蟲,就憑一頂發霉的帳篷,在這山林深處,跟眾生一同度過了。於我,這又是一個意趣盎然、意義深刻的夜晚。

山林的可愛景象,打從兒時就一直存留在我的記憶裏,有時並且躍然浮現,歷歷在目。不過,那是白天的松林罷了。那時候母親背著妹妹,帶了我到山坡上去撿拾柴火。記憶裏的深刻印象,儘管是樹冠並不濃密的松林,儘管在白天,尚且給我那幼弱的心靈以陰森的感覺,要像現在這樣,夜晚留在裏面度過,那時候是不可想像的惡夢。

到如今,那麼些年經常在山林裏紮營之後,每每還是總要回憶五六歲時隨母親上山打柴的情景,因而對這生意盎然的山林,另添幾分難以言喻的深刻喜愛。

這寒夜既在蒼林裏過,睡前我還是要在附近的樹下走動一下,拿額燈往樹冠上仔細探照一番,看看走不走運,能不能發現一兩隻棲鳥。可惜並無所穫。夜貓子的叫聲雖然近在咫尺,可牠藏身的樹叢非常茂密,我當然就不便貿然過去打擾,省得徒勞了。

雨夜的山溝實在太黑了,這孤鴞恐怕難以逮著林鼠,得餓肚皮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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