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9/09

七月在野

《詩經․豳風․七月》云:「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說的是螽斯、蟋蟀之類的物候。三千年前,這些六足蟲子已然跟華夏文明的發展同步,「七月在野」之後,懂得「八月在宇,九月在戶」,乃至於「十月……入床下」,要在人類的居所裏過冬。

然而三千年後的今天,我這號稱現代智人的「二足倮蟲」,竟爾還得「七月在野」,每逢週末,淪入暑熱的荒山,既缺個「宇」,也沒有「戶」,亦無「床下」!

就事論事,無可否認,我這野地人要比這山林裏的蟈蟈、蛐蛐們略有不如了。在這盛暑七月,牠們尚且懂得悠然穴居,晚上蹲在清涼的土洞裏哼哼愛曲。而我這「倮蟲」嘛,只有單薄的帳篷,還得躺在地上度宿!際此華夏復興,海隅長富的豪奢大時代,我這野地人的生活質量,倒退何止萬年,無疑是「倮蟲」之不肖者,難免有些悵悵然,慼慼然,略有愧對我炎、黃遠祖之慨!

俯首細思,當然我也並非完全沒有比這山林蟲子們優勝之處。《詩》說:「七月亨(古通烹)葵及菽」。我確實懂得「烹菽」。菽者,今天就叫個豆子。我總要煮我的高糖豆羹。蟈蟈、蛐蛐們都不知道這並非好東西,總要分嚐一些,但牠只能偷偷爬過來,舔吃我的食器清洗以前,上面殘留的一點半滴罷了。這,就食相、儀態而言,難免稍欠優雅。

這山林之中,食相、儀態優雅的蟲子固當不少,比如蚱蜢,但往往注重隱私,深藏不露,難得窺見。唯有那體型碩大的絡新婦,牠高高地懸踞枝椏之間,悠然用餐,大方得體,構成一幅美妙的生態景觀。

絡新婦跟很多別的蜘蛛不一樣,牠沒有難看的剛毛,體態優美,花斑勻稱,色澤鮮明,長得堪稱漂亮。

此「婦」只消半小時就能結個大網,然後整天踞守網上,靜候獵物撞上門來。一旦飛蟲冒失投羅,掙扎不脫,牠就不慌不忙地爬過去,狠狠咬上一口,把獵物麻痺,再拿細絲綑裹。要用餐的時候,就在獵物身上注入消化液,再慢慢吮吸新鮮的「肉汁」。

絡新婦的網通常都結得很大,蛛絲堅韌而黏性甚強,常會逮到體型較大的飛蟲。有時太多吃不了,黃蜂就會冒險飛來,迅速咬斷蛛絲,再咬下一塊蟲肉,叼回窩裏去哺餵幼蜂。往往這不幸的獵物,本身也正是一隻黃蜂。

多數的蟲子並不哺雛,但交配、產卵不可免。七月的山林,是蟲子們交尾的「旺季」。這一天,一雙蚱蜢就借用了我未及清理的低檔橙皮,用作床笫,在上面成就一番「好事」。

這盛暑七月,雨水較多,日照猛烈,野地上草木生長蓬勃,昆蟲不缺食物和棲息之所,因而是蟲子繁殖的「旺季」。不過牠們似乎也並非竟日儘在交尾。形單影隻,蹲在樹蔭之下發呆的,大有蟲在,尤其是蚱蜢。

此物正是我小時候語文課本裏描寫的懶惰蟲。牠被醜化,用作反面教材,也許並非全無道理。這個懶東西確實總就那樣蹲著,啥也不幹。牠的發呆方式,猶比人類優勝,牠不需要沙發,不需要空調,不需要家庭影院,也不需要啤酒汽水。

然而,在我這個每天只有兩頓以果腹的野地人的眼裏,這蚱蜢雖懶,卻不貪吃。儘管山坡上到處都是肥美的草,我卻絕少看到牠在「用餐」。莫非牠也跟我這個不智的智人一樣,吃過早餐,就不設午餐;若用午餐,肚皮就得空著一上午?

蜂類和螞蟻,該是最勤勞的蟲子了。蜜蜂受不了酷熱,這些日子很少露面。可那黃蜂非但不停覓食,還頻頻到我的水桶裏來採水,才剛飛走兩隻,卻又飛來一隻,整天忙活,絡繹不絕。

盛暑七月,也是好些野果成熟的季節,營地東面的陡坡上,這時到處都是深紫色的山棯。這種漿果香甜可口,許是本地最好吃的野果了。但它只有指頭大小,皮厚而粗糙,又有很多小核。可我自有高效率的吃法:先咬掉果端上的殘留花萼,每次七八顆一塊咀嚼,嚼時用力要輕,上下磨牙並不接觸,以免堅硬的小核硌牙。它要楔進牙縫裏,往往難以剔出。嚼出滿嘴香甜的果漿之後,連小核一併吞吃,再把果皮吐出。這樣吃上一兩百顆,幾乎就飽了。

據說山棯跟番石榴一樣,多吃,上洗手間就會有所「不便」。我從來不見猴子採吃,也許這正是原因。但我每年「七月在野」,此果可是吃得夠多的,慶幸從未發生「不便」的情況。也許因為我無論「在城」、「在野」,總要吃些豆羹,而豆皮的大量纖維,能使腸子「十分方便」。

山裏的夜晚,小澗附近可以看到點點螢火,那是一種紅胸黑翅螢,體型特小,螢光也比較弱。牠只在澗流一帶出沒,不像橙螢那樣,飛到山坡上來,叫我驚喜。

晚上營地周圍比較多見的蟲子,除了蟋蟀、螽斯、土鱉和各種飛蛾,最多的要數蜻蜓了。蜻蜓並不夜行,晚上要睡覺。可牠的睡姿有趣極了,六個爪子抓住樹枝或葉片,懸垂著身軀,就那樣一覺睡到大天明。

有些樹枝上掛著的蜻蜓,竟然不只一隻,讓我看著好笑。這山林雖不算很大,總不至要睡得那麼擁擠吧!

不過我說這蜻蜓的「擠」,要比諸山下沙灘上的露營者,往往只是小巫見大巫罷了。常見一頂不過兩米見方的包子型帳篷,竟能睡上三四條漢子,並且還睡在徹夜放出熱氣的沙子上,怎不叫我這野地人驚異!我暗忖,這必得是些「同志」,方能這樣擠到一塊,否則不可想象。

野地上蟲子既多,捕食蟲子的兩棲、爬行動物自然就少不了。夜晚營地上常可看到蛇,但總是小蛇,有些小得往往叫我差點掉以輕心,要伸手去摸一把。

在營地上看到的小蛇,幾乎每次的品種都不一樣,也總是不認識的。這最不受人們歡迎的動物出沒得多了,正顯示山林生態的健全和旺盛!

蛇愛吃鼠和蛙,蛇多了,蛙類就不會過度繁殖,而蚊子於是有牠在蜻蜓魔爪下的生存空間。

山林固然不會沒有蚊子,但卻並不太多。至於那十分討厭的林鼠,竟已好久沒在營地出沒了。這正是我這野地人所樂見的、再好沒有的生態自然平衡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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