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8/27

七月流火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這是《詩經․豳風․七月》開首的兩句,是說的夏曆七月,「大火」(心宿,亦即天蠍座α星)日漸低沉,天氣也將漸漸轉涼,到了九月,寒衣就得準備好,要拿出去了。

可我們這裏不是古時的中原,卻是今天的南方海隅,難怪七月中的盂蘭節都過去了,野地上還是這麼熱!

野地上白晝的熱,雖不及城中「混凝土森林」那麼「酷」,但沒有空調,確實還是有些難受。幸虧我還算懂點古法,勉強能對付過去,一是去淋澗水,二是游泳,三是樹下乘涼。

前不久游泳時看到水裏漂著一塊船艇遺下的座墊,完好無缺,於是撈起來,搬上山去放在營地「觀景台」的樹蔭下,靠在小樹上坐著,聽個音樂倒也寫意。盼來微風,騁目開懷,雖不像空調間裏、大音箱前過度舒坦之中的那種陶醉,卻也另有一番雅興。

小荒島是海灣景觀的重要組成部分,離灘岸只有1,300米,眺望不覺得遠,多年來總想游過去登岸走走,可一直沒去成。這個星期天終於決定要去一趟了。否則轉眼已屆「一之日觱發,二之日栗烈」,難免又得耽擱一年。

於是按照簡易計劃,撥好鬧鐘,少聽音樂,提早睡覺。然後起個大清早,煮早飯吃飽了,把照相機、毛巾和一瓶飲水,放進海邊撿來的一個泡沫塑料箱子裏。箱子已用尼龍索拴好,並連接腰帶和三米長的牽索。打點好了抱在胸前,立即出發下山。

這雖又是一個大晴天,小荒島那邊的南面天際堆著稀薄的雲叢,在晨曦之中,算是清朗卻未得徹底,海水還呈現不出那種一般只在午後才可得見的、最養眼的蔚藍。

雖屆「流火」之月的下旬,八點鐘的太陽已然相當灼烈,似能瞬間把皮膚烤煳。七百米的長灘上蕩然沒有半個人影,竟比上週末更冷清。上週末是盂蘭鬼節,灘頭僅扎一營,熊熊營火燒到深宵,遺下大堆灰燼和殘餘黑炭,十分難看。

這時偌大的海灣裏只有一艘遊艇,那是常來的機動雙體帆船,懶洋洋地錨在那裏。這幾乎就是歷來唯一懂得在海灣度夜的遊艇了。此艇整個週末就錨在那個位置,哪裏都沒有去,莫非是要節能減排?可我從未見它張帆採借風力。

到了水邊,脫下拖鞋綁好,繫上腰帶,就要破浪出海了。淺水處得把箱子高高舉起,以免讓粗暴的波濤拍擊,搡個人仰篋翻。儘管已用上好幾層的塑料袋,把照相機給嚴嚴實實地封裹好,並拴在套索上,就算箱子打翻,包裹掉到水裏也沒事,畢竟還以少沾海水為佳。

好容易突破了淺灘的波濤帶,深水處的海面反倒比較平靜了。隨即游出海灣,朝向小島進發。這時心裏唯一擔心的,是水警船如果開進水道來,看到我這個不知死活、連雙腳蹼都沒有的「游客」,要命我上船,查看身份證和拖帶的物品,那可是再麻煩沒有了。

我幾乎全程都以蛙泳前進,為的隨時能夠看清海面的狀況,同時欣賞無匹的景觀。拖帶的泡沫塑料箱子只有些許的阻力,速度越慢,牽引起來越不費力。途中兩度遇上海流,一會往這邊,一會往那邊,但都不湍急,於我的游程幾乎沒有影響。我從容地慢慢前進,這1,300米的全程,竟花了差不多一個半小時。我想,反正沒人跟我比賽,慢點無妨。

近岸時看到水底滿佈巨石,而石上附著不少海膽。這可是大不妙哇!我的腳上既沒腳蹼,也沒鞋,只得格外小心。然而小心終究還是不管用,這波浪不仁,搡得我無法「錨」定,雖選好了一塊巨石頂上沒有海膽的一小片空間,以為落腳處,然後小心翼翼地,要準確無誤踏上這個安全點,卻忽來一個大浪頭,把我沖開了。我右腳輕輕一踹,不偏不倚,正好踹在另一巨石的一個海膽上!這豈是鬧著玩的,疼得幾乎要尿出來了。

狼狽地往回游到深水處,把扎在腳掌前部的好幾根尖刺拔掉。然而哪能完整拔出!一根根該死的黑色毒刺,都扎到了皮膚深處,腳雖泡在水中,卻還隱約可見!

忍著劇痛還是得登岸。這一回先把拖鞋湊合穿上,選擇了較深水的一處峭巖,緩緩迫近,沉著觀察無情的波浪,看準時機,雙手同時牢牢地抓住突出的巖石,猛然屈身踮腳,一蹬而上,於是得以安然出水,僥倖拖鞋沒有脫落,也沒蹭上海膽。

到高處的巖石上坐下來,定睛一檢查,真不得了!折斷在皮膚下面的毒刺共有七根,其中只有一根突出一小截短茬,大約還不到一毫米,於是用指甲鑷住,小心翼翼地拔了出來。尚餘六根,只能讓它留在裏面,待回營之後,再用針剔的方法處理了。此時別無他法,唯有寄望身體多分泌一些內啡肽,稍微鎮住痛楚。

於是忍痛去爬坡,看看能不能登上海拔只有40多米的島頂。多番探索之後,好容易把這北坡爬了大約一半,還是只能毅然放棄了。那唯一看似可堪攀援的陡坡上部,雖然長著非常茂盛的低矮植被,卻多是些脆弱的肉質植物,經不起輕輕一扯,就被連根拔起!而坡度也極陡,表土又十分疏鬆,並且滿佈大小石塊。硬要冒險攀登的話,無異尋死。

於是懸崖勒馬,回頭是岸,下來欣賞風景好了。這時極目所見,除了十餘公里之外,海平線上依稀看似靜止的集裝箱遠洋輪船,就只有我出發的海灣北部的那艘機動雙體帆船,和西南方海灣裏的兩艘遊艇了。除此之外,滿目唯見碧海青山、藍天白雲。

悠然靠在一塊殘巖上坐定,讓頑石幫忙擋住烈日,在半絲微風之中,仔細賞看美景,差點沒把腳底的海膽毒刺帶來的痛楚都給忘了。

這小荒島雖小,卻有大名曰大洲。島西一帶的近岸淺海,是釣魚小船和潛水會遊艇的作業域帶。此日既是風平浪靜的晴朗星期天,午前它們準會來。船艇來前,我暫得據此一方,獨享這寬廣海域不同於山林的清幽。

我說呀,這麼美的海山風光,人們坐了遊艇到來,錨在那裏,泡半會水,照幾個相,喝滿罐啤酒,吃大盤炒麵,嚼幾把鹹津津的炸薯片,啃兩條油淋淋的烤雞腿,也就可以謂之超酷的假日逍遙了。可是很奇怪,這些人們,往往另有深沉的志趣,苦心孤詣,不吝成本,偏以釣傷、射殺、捕虐無辜的水族為至樂!

於我這野地人而言,嚮往的自然不是垂釣以怡情、潛獵以養性,卻是在荒島頂上扎個營,住上兩三天,溺賞無邊海景,靜觀島上生態。可是經此初步考察之後,念頭只好打消。

兩週前和「假日村民」約翰夫婦划了衝浪板到這小島,在南邊登岸。那次嘗試由西坡攀上島頂,非但沒有成功,且把鏡頭蓋丟失在草叢裏了。從營地遠眺,北坡似較平緩,因而這次選擇在島北登岸。誰知遠看的情景原來並不真確,實際比想象峭危多了。

前次划衝浪板於南面登岸,在島南、島西一帶略為「考察」,但見島西有一處斷崖,在巖岸上繞行無法走到島北。離斷崖不遠,有一可以跨越的海蝕洞口,洞穴貫穿小島東西,當時但見來自東口的海濤,不住從這西口湧出,並聽得鼓風之聲,略似咆哮,有點嚇人。

小島南面有個更小的小島,名曰尖洲,顧名思義,島頂尖小。植被看來倒是非常茂密,扎營似乎更不可能。但此島的北坡上,隱約似有迂迴蹊徑,或可輕易登臨。

這次本還打算游過去「考察」一下,但一則腳疼,二則時間不早,眼看一隻釣魚小艇和一艘潛水會的船已經來了,對岸也陸續可見遊艇進灣,於是連忙下水游回去,免得海上遊艇越來越多,增加渡海的危險。正午時分回到海灣時,那裏錨著的大小遊艇,已有將近十艘之多。

沒準泡過海水之後,視力增強,竟能依稀猜出海灣北頭正在衝浪的倆人,是「假日村民」約翰夫婦。於是多游了三四百米,過去跟他們在波濤之間聊了好一會。他們告訴我,前一天星期六傍晚,有個獨自爬山的人,打海灣上面的山岡下來,沒找到路,大概鑽進一道沖溝裏去了,弄得渾身泥濘,連個背包都丟失在山上,狼狽地到鄰灣的村裏去求援。

我還想讓約翰借給衝浪板玩它一會。可一則腳疼,二則灣上遊艇太多,看著沒勁,於是回營。

約翰夫婦在山後的客家村舍,已租了十年之久,每逢假日、週末,總來游泳、衝浪。今年六月租約期滿,身在蘇格蘭的地主無意續約,夫妻倆唯有準備遷出。沒想到後來對方改變主意,只把租金調增兩成。

這雙「假日村民」夫婦雖屬白人,皮膚卻曬得比我這東亞野地人還要黑。前次和他們划衝浪板到小荒島,回來我已掉了一點皮,這個週末又狠狠曬上了半天。看來把張臉皮掉光之後,或可稍微追近他們的黝黑。

回營洗過澡,馬上處理腳底的海膽毒刺。無情的縫衣針反覆挑剔,幾番劇痛之後,又流了一點血,總算剔掉了五根。然而還剩一根扎得太深,下針實在太疼,又很不就手,剔不了了,就讓它留在那裏,忍受幾天痛楚,讓皮下和肌肉組織慢慢把它溶化掉吧。

腳底扎了毒刺,在海裏並不礙事,回到營地上來卻不能有什麼作為了。每走一步,總帶一陣劇痛。午後臥帳裏又太熱,想以傷員的身分躺一下也躺不得。這倒也好,庶幾不受宰予之譏:「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杇也」。

於是哪裏都不去,就在頂篷下面乘涼。一面煮我的高糖豆羹,一面還是想到了「七月流火」的詩篇,又有這麼幾句:「五月斯螽動股,六月莎雞振羽;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床下。……」

在這「流火」七月,我這山林營地上既有斯螽,也有莎雞和蟋蟀。可真夠熱鬧的。斯螽者,據考就是螽斯;一些好看、善鳴的品種,在北方通稱蟈蟈。這山林裏有一種長得不算漂亮、後足特別長、沒有翅的,不論晝夜,就愛出來滿地上蹓躂,受驚跳得又高又遠。

莎雞即是紡織娘,也是螽斯的一種,一般總在小樹上活動,從來不下地。但有時也很莫名其妙,居然飛到我的身上來。

至於蟋蟀,古時又叫促織,現在北方口語通稱蛐蛐,我小時候本地廣府話都叫「織卒」,大概是蟋蟀轉換了聲母的訛音了。這陣子蟋蟀牠的確是「在野」了,但到了八月、九月,牠還是進不了屋,也入不了我的「床下」,因為我這帳篷嘛,乾脆它不是個「宇」,也不成其為「戶」,更缺個「床下」。

無論白天、晚上,這蟋蟀總喜歡爬進我這野帳的門廳裏來,在雜物堆中做「考察」,有時爬在外帳和臥帳上面,不知道有什麼好玩,驅趕都不大願意離去。有些比較安分的「宅男」,一晚上蹲在帳側土牆裏、讓蕨叢掩蔽的洞中,儘著唱個不休。雖然跟我的耳朵相距只有半米之遙,牠的鳴聲卻是那麼細弱、清脆而柔和,堪稱悅耳,於我的聞樂和睡眠,倒也毫無妨害。

蟋蟀並不特別漂亮,但這一天走運,竟又看到一隻界乎蟋蟀和螽斯的中間物種,好像就叫個蟋螽斯吧。這蟲子長得可好看了,堪稱蟲中帥哥。

可是此君牠的脾氣有點孬。我過去要給牠拍幾張照,牠就不高興了,不知哪裏學來蜻蜓和豆娘的黔驢之技,打起翅膀虛張聲勢,要把我嚇跑。

我可是連個長得像轟炸機的蜻蜓都不怕,哪裏就怕你這麼一個肥蟲!我納悶,這昆蟲界大概沒有炸雞腿、巨漢堡,牠吃些什麼吃得那麼肥?

此蟲不是「莎雞」,卻偏來給我的鏡頭「振羽」。牠大概怎麼都想不到,牠越是裝腔作勢,我越發高興了,因為確實很好看!要牠是個「莎雞」,反倒沒啥看頭了。於是一口氣給牠照了十幾幀,直至牠受不了我的騷擾,憤然飛走。

我又回去背詩:「五月斯螽動股,六月莎雞振羽;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床下。穹窒熏鼠,塞向墐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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