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4/25

探病

很久沒有在「港島徑」上遠足了。這個週末因故不能入山,正好在星期天走它兩三段,到黃竹坑葛量洪醫院,探望我那年邁多病的老舅舅。

舅舅中風之後右臂完全失去功能,行動不便,在老人院裏日子已然難過,病苦入院就更是苦上加苦了。他老人家患哮喘幾十年,肺臟、氣管甚弱,常因感冒或併發炎症入院。

舅舅的病房探病時間在傍晚,我於中午出發正合適,走五六個小時準到了。於是由上環上山,經旭龢道、克頓道、張保仔古道,走到薄扶林。


這裏有我多年來因親人患病而進出過不知多少次的瑪麗醫院。從山上俯瞰,醫院的一棟大樓有如鶴立雞群,固或未算可觀的景致,卻能象徵本地公營醫療系統的成就。一般只能「享受」公營醫療而沒有別的選擇的普羅大眾,不幸患病住院時,或無生命質量可言,甚至徹底喪失個人尊嚴,但性命可得延長。香港人的平均壽命居於世界前列,瑪麗醫院作為香港大學醫學院的教學醫院,可說功不可沒。


我母親是在這家醫院把我生下來的,也在這家醫院離開人世。舅舅這次也是先入此院,再被轉到葛量洪醫院,近年來這般折騰,也數不清有多少次了。

走過了瑪麗醫院,又走過了薄扶林水庫,就到了香港仔水庫。沿途沒有什麼可觀的景致了,有的是山下密密麻麻的高樓大廈,包括李氏巨製「數碼港貝沙灣」。此「灣」我印象深刻,不是因為它是至今爭議不息的李氏巨製,也不是因為我說普通話,把它聽成了「漱馬崗被殺剜」,卻是因為兒時曾住在附近的鋼線灣村,隨母親在這一帶的山坡打過柴!

此外,從山上俯瞰,大口環和香港仔都各有一處特色景觀,就是在樓房叢中,嵌著大片墳場。我這所謂特色,不是說的墳場嵌在樓房叢中,這沒有什麼稀奇,而是因為它寸草不生!

黃昏五點,在班納山東側看到了目的地點葛量洪醫院。乍看很近,但卻找不到捷徑下山,得再花大約一個小時,走完了一小段「金夫人馳馬徑」和一大段無趣的車道,才得到達。


這一帶可是很多年沒走,感到有點陌生了。我雖住在香港島,出門花不上半小時,就能走到港島徑上去,但卻從來沒有多大興趣。這港島徑雖在「郊野公園」範圍內,可它在我的心目中,卻沒有達到「郊野」的標準。

此次六個小時的全程,並未看到一個蚊子,別的昆蟲似也甚少,足見有關當局滅蚊成效卓著,乃至殃及無辜的蟲子。這一帶的昆蟲生態這麼薄弱,大概就不能算是真正的郊野了。

此行又勾起了我的好些回憶,那些年因為開輛破車,不受公共交通路線和時刻的限制,到處亂躥比較自由,不但重復走遍了港島徑的每一個段落,偶爾還會晚上「出征」,跑到山上,比如那「龍脊」什麼的,直到深宵夜闌,才驅車回家。沒想到近年不開車,光靠兩條腿,卻走得更遠,反倒嫌這港島徑太近便,太遊人如織了。此次一路走來,跟碰面的人們打招呼,或者互相讓路,竟是無數次!



2012/04/24

偶得欣喜

老朋友為了妻子下班可以便於把她接回家,新近終於克服了碳排放的顧慮,當上了車主。我為他感到欣喜之餘,自然不宜怠慢,誠心要去開它一程,以表祝賀。

朋友的這車是自動擋。自動擋這玩意,我可說並未「正式」開過。排擋不同,已然需要適應,加之我很有些年沒有開車,更哪堪,人也老了許多,開起來不達當年水準,是理所當然的吧。朋友卻堅持讓我直接開出車庫,並且敢於坐在駕駛座旁,冒險精神值得欽佩!

駛出車庫,直奔大街,一踩油門,義無反顧。談笑馳騁之餘,不知不覺之中,老朋友卻從車主的身分,搖身一變而為「路試」主考了。他竟然不留情面,評我以危險駕駛。

此番「無備應試」,算是不及格了。有點失望固然矣,畢竟確曾保持好些年的安全駕駛紀錄嘛。所幸朋友有信仰,得上主眷顧,履險如夷,人車兩全,安然無事,斯亦讓人欣喜。

風馳電掣一個多小時,祝賀的誠心已表,可以欣然入山了。於是別過車主友人,去坐一程巴士,然後如常負重逕入荒郊。走不多遠,卻竟感到左腿肚略微有點抽筋。無疑這是開車時投閒所致了。

我這麼分析:從前一直開的手動擋,習慣成自然,潛意識老記著那裏有個離合器,讓左臂、左腿的肌肉長時間處於緊張狀態,以備隨時配合,協調換擋;可是意識卻分明知道這是自動擋,腳前根本沒有離合器,左腿無須輕舉妄動!

由於小腿的肌肉不斷禁受「潛在」的緊張,一直不得放鬆,因而導致輕微痙攣。還好山徑上走了大約半小時之後,症狀就完全消失了,這又是一點欣喜。

午前來時因為不知道這「馬鞍山線」原來那麼便捷,在烏溪沙終點站下車之後,儘管步行了十幾分鐘到朋友所在的學院,還是比約定的下班時間早到了半小時,於是折去海邊遛達一會,打發時間。

香港雖僅彈丸之地,卻往往不乏奇事異景,偶爾讓人驚喜,到此泥涌可見一斑。其時但見泥石灘上,這邊廂竟有一位大爺在混凝土岸徑下面煮粥,灶設排水管道出海的防淤池側,別有風味。燒的不知哪裏撿來的竹竿,灶火熊熊。大爺一邊看著柴灶,一邊跟岸徑上的一人抬槓,怡然自得。

至於那邊廂,卻有二位爺正在那裏「界鷂」。這是一種「廝殺式」風箏競技。「界」者切割也,「鷂」者「紙鷂」也,亦即紙鳶、風箏,就是以黏附著玻璃粉的風箏線,運用技巧,適時瞬間爬升,然後急速送遠,以壓住並割斷對手的線,讓對手的「紙鷂」掉落。

這其中一位爺帶來了輕便圓凳,在泥石灘的一處坐定,穩如磐石,旁置購物小車,車上大概都是些「界鷂」的專用器物吧,看來非同兒戲,技術含量必已達到 kidult 玩藝的最高水平。

另一位爺就坐在混凝土岸徑側旁草地上的一輛奔馳轎車旁邊。轎車的行李箱打開了,大抵方便隨時取放器物。奔馳後方右側另有一輛轎車,看不出牌子。無疑那位穩坐泥石灘上、高姿態參與「競技」的「專業界鷂人員」,也是特地開車過來的。


二位爺看似沒有任何交流,遑說接觸,只是各自聚精會神,操控著放飛天上的塑料膜風箏;不時迅速收線,讓它們發出嗄嗄之聲;忽爾大幅猛捯,叫這「冇尾紙鷂」來一個大「鋤釘(俯衝)」,險些墜毀灘涂;接著在兩三個大迴圈之後,得以乘風爬升,隨即急速縱線;剎那之間,風箏就退去了大老遠。

幾度一收一縱之後,「奔馳爺」的那個風箏終於失去了「動力」,忽悠了幾下子,迅速飄落,隨風掉到海面去了。勝者「圓凳爺」於是拿長長的輪軸在大腿上急速地擀著、擀著,猜想是要把風箏收回,好截去磨損的線段,以準備另一回合的「廝殺」。可是,也許其線受挫過重,卻又收線太急,沒收得多少,終也禁受不起風力,嘎然而斷了。這一回合的結果無疑是同歸於盡,兩敗俱「死」。此刻我略有閒情逸致,竊為杜撰一詞,曰「死和」,未敢過去請問可否。

回想小時候也曾學著幹此「界鷂」絕活,可我非唯「蠟線」的工藝不精,玻璃粉末又「舂」得不夠細碎,拿魚膠調製黏合劑也不到家,而收放「紙鷂」的技術更是毫不長進,整體言之,可以謂之「唔入流」吧。由於水平太低,沒趕上學成「下山」,就已自覺「收山」了。如今看看人家,真不得了耶,可是專門開車出來「競技」的呀,豈是等閒鬧著玩的!這分明是「豪俠」的氣派,怎能叫我不為當年的不成材而感到慚愧!

心生慚愧之餘,這時我倒注意到了,游目四顧,這一帶的每一棵樹上,無不掛滿了斷線風箏,非但嚴重破壞景觀,還有可能對體型較小的飛鳥造成危害。這滿目的不美,可就讓我欣喜不起來了。還好我在此僅是過客,幾個小時之後,就要回到不受危害的大自然了。

東面十餘公里之外,我這山林營地下面的沙灘雖大,卻從來少有長途跋涉跑來放風箏的人,這對環境、生態明顯有害的「界鷂」競技就更不用說了。這裏沒有斷線風箏,自然也沒有風箏的斷線。在這裏出沒的鳥們可幸福了。此日偌大一片山野,就只有我這個不放風箏的無害野客,住在蒼林深處,竊聽牠們的交偶情歌。
從來都能叫我欣喜的是:這山裏鳴禽特多,尤其是營地周圍的林木,除了整天唱個沒完,偶爾還得喜聞新調。當然,其中不免夾雜庸品,有些個實在不會唱的,偏要飛來瞎摻和,儘著扯大嗓門,像是要跟那些黃斑黑蟬比高下。

黃斑黑蟬那是「蟬海戰術」,牠那調調,雖說不能謂之難聽,卻像是要給誰回話似的,整天在那裏嚷嚷:「唔知,唔知,唔……」,難怪本地不管牠叫「知了」。可我就知道,這傢伙越多、越吵,就說明野地生態越健康、旺盛,叫我這野客越感欣喜。

近年有一種噪鳥也越來越多,總是躲在林木深處高聲叫,叫得有點出奇:「土豆!黐黐傻吓傻吓!煎土豆!黐黐傻吓傻吓!煎!」

咳呀!我說這位爺是哪裏飛過來的呀?我們這裏說「薯仔」就好,不必叫土豆!就讓您別煎嘛!炒哇,準煳不了。不過就算燶咗都好閒嗟,湊合吃一頓吧,死不了耶!

我這野客到了野地,既不炒,也不煎,就知道煮和蒸。偶爾也燉,這次就燉了一碗雞蛋腦吃吃,以其清淡,融入野地清幽的氣氛。說也奇怪,不說也奇怪,吃過成本僅只一塊錢的雞蛋腦,飽足竟然無異百元錢的燒春雞、烤牛排,且能提供充沛的精力。這我自然又去爬山觀景,尋求別的欣喜。

高坡之上,楓叢之中,看著山景,聽著鳥鳴,不知怎的就哼起了柴可夫斯基鋼琴套曲《季節》的「六月」。柴氏的這「六月」,副題是「船夫曲」,專指威尼斯「幹多啦」船夫唱的歌。可我,如今卻身在四月裏東亞的臨海山野。俯瞰海灣,當然絕對沒有「幹多啦」,只見幾艘不知道幹什麼的、或竟是從意大利進口的新式遊艇。而這些遊艇倘若僱有船夫,一般不必「幹多啦」,多半都是「幹不多」,固然無須搖櫓,準也不用唱曲,只消呆在艇上等回航就好。
記得當年我到威尼斯一遊,雖在大冬天裏,卻很不巧,氣溫徘徊冰點以上,無霜無雪,但有寒風冷雨;並且覺得那船夫收費實在忒高昂,划不來,又缺個美人作伴,於是沒去體驗那「幹多啦」水道遊程,至今不知道這世界聞名、人人嚮往的高檔浪漫,究竟是個什麼滋味。

雖然如此,籠統而言,浪漫這玩意我還是挺喜歡的,但僅愛無檔次、無品牌、樸素自然、價格相宜的那些貨色。好比說,在我身處的這樣一片山林裏紮營度週末,不費分文,也就可以謂之浪漫了。當然,還以天氣好的日子,比較容易浪漫起來。

此日正逢天朗氣清,於是又從無人踏足的陡坡爬到了山岡上,沿途駐足賞看滿目的山野自然景物,竟然也就感到再浪漫不過了。
此山雖然一點都不算高,可它就能讓大多數的人們望而生畏,這正是為甚麼大好的星期天午後,山上竟沒幾個人影。我從營地東面的坡脊爬上來,大約只有三百米的高程,儘管險陡處處,於我倒也毫不費勁。
去週在鄰灣谷地半坡紮營,度過連天陰雨的耶穌復活節,跟三百米外低處臨灘台坪的東大營諸君子一道,登上了468米的蚺蛇尖。此「尖」我登臨好幾十次了,今天不擬多爬,卻要再到鄰灣去走走,為的上星期雨天裏看到有一隻狗娃在沙灘上出沒,卻無母狗伴隨,顫巍巍,怪可憐的,今天且去調查研究一下,看牠是否還活得好好的。

是日天氣雖佳,整個灣區卻是空空如也,沒有一頂帳篷。沙灘上只有路過的零星遠足者,和一雙洋人弄潮兒,遠看體型差距甚大,似是父女二人。

我逕往海灣南面的山坡邊緣走去,果然看到野犬從巨石後面走了出來;不只一隻,卻是三條,都是成犬。諸犬看到了我,無疑感到害怕,都連忙走得遠遠的。我於是發出輕輕的哼聲,表示友善,並且慢慢蹲下。一條走在最末,有狼犬血統的年輕母狗於是走了回來,坐到了我的跟前。我伸手點頭讓牠嗅我,以示願意交個朋友,可牠對我還是並不信任,無意過來聞一聞,只是坐在那裏,左顧右盼,乾脆不肯拿正眼瞅我。左右扭頭時,牠還刻意瞇縫著眼,不要跟我視線交接。此犬身形瘦小,似乎很年輕,毛皮顯得有點鬆弛,看來肯定天天吃不飽。牠願意在我跟前坐下,想是希望討得一點食物吧。可惜我是到了山岡上才臨時決定過來的,手上就有照相機和三腳架,只能叫牠失望了。
別過這位不像「唐狗」的 K9 混血兒,接著我走到巨石一側,只見那裏真有一隻狗娃,多半就是上週所見的那隻了。看到牠雖然瘦弱,卻仍活著,還是感到一點欣喜。牠看見我,明顯有些害怕,連忙躲進石隙裏。
我在石隙前面蹲了半晌,牠看我沒有惡意,就不慌不忙地爬了出來,繞到後面去了。大概不喜歡留在石隙裏。我朝相反的方向,繞了個更大的圈子,也到了巨石後面緊靠山坡的一側。但見這可憐的狗娃趴在露兜樹下,挨著巨石,沒精打采的,身旁有一塊厚實的塑料廢物,當可用作睡墊,有保溫和隔濕之效。
通常一窩狗娃總有好幾隻,現在只牠一個,看來同窩的必定都已夭折了。我想跟牠說些什麼。可是能說什麼呢?畢竟牠還有母狗哺乳。確實我也無法把牠帶回家,更不會送到愛護動物協會去,予以人道毀滅。

我慢慢地鑽到露兜樹下,一邊小聲哼哼,以示並無惡意,然後緩緩蹲下,以免唬著牠。拿相機照了幾幀,也只得跟牠揮手道別了。我想,這灣區既能勉強養活三條成犬,這狗娃活下來的機會還該是有的吧。

儘管我沒給可憐的狗娃帶去牛奶,自然之母卻還給我一點獎勵,撤營收拾時,帳篷底和地墊之間竟然叫我發現一隻小蠍子,並且活生生的,沒讓我給無意地壓死了。蠍子是我從未在本地見過的物種,這一隻雖然小得無可再小,卻絕對算個「珍物」。這無疑是我此營的高潮,比見到狗娃的意義更大。我的連番欣喜,至此遽然升等而為驚喜了!

2012/04/14

暴雨前後

那幾天滿城裏的人們都放假,老天爺卻沒有閒著,天天給野地澆水,澆得人們大都不到野外來了。於我,這倒也有好處,雨天讓不少整裝待發的人們臨時改變主意,裹足居家,這麼一來,野地於是得以保持本有的清靜。

來時極目所見整片岡巒環抱的谷地,就只我一營了,此夜因而得以獨享這整整一平方公里的山野。

次日臨灘營區只增一營。再過一天,才又來了一群倉促只過一夜的少年,大概是接受野外訓練的吧。營中一帳就搭在缺德者留下的一大堆難看的廢物側旁,雖僅咫尺之遙,卻能「相安無事」,實在讓人讚嘆!


儘管我營紮在山谷深處的半坡之上,遠離熱門營區,人跡不至,幾百米外的這片臨海營地縱或徹夜喧囂,也絲毫吵不著我,可我還是有點過度的孤僻,帳旁悠然仰望,總樂意看到山岡上沒有絡繹不絕的遠足客。

天氣預報說這一連幾天都有雨。原來非但有雨,有兩天夜裏還索性鳴雷打閃了呢,只是預報天氣的天文台沒有料到罷了,大概有點失察了。說的星期一能見太陽,這倒是一點不錯。可太陽露臉之前,先來徹夜沒完沒了的淅淅瀝瀝,到了黎明前後,再瀉下兩個小時的暴雨,好不嚇人。
暴雨產生了山洪,讓山澗出現平常不可得見的「白水」,頗有觀賞價值。駐足澗邊的巖石上,凝視洶湧澎湃的滾滾激流,竟能叫人出神。

素日早起沐浴的「惡習」,這一天不能貫徹了,不是因為洪流湍急,而是澗水渾濁,予我不潔的感覺。

澗水雖然稍嫌渾濁,所帶沙泥畢竟不多,這是因為谷地的植被非常繁茂,坡上土壤保存良好,沒有大量流失。

雨止之後,不免要下山到臨海營區去走一遭。沿途但見逕流滔滔,無處不是坑坑窪窪的,而所有山澗都變成了洪流。

涉水跨澗時我可格外小心,就知道倘若一個不留神摔到水裏,照相機非得報廢。

進出灣區谷地的跨澗徑段已被激流所淹,這時要在這裏強行涉度,不慎落水的話,就有可能被沖到沙灘和台坪之間狹長的潟湖裏去了。潟湖的水位已然暴漲不少,積年的沉澱全都翻出來了,黑糊糊的,難看極了,流出的髒水把海面污染了一大片。

從低地回望我營,山岡上的雲煙漸散,並且露出些許藍天,看著叫人欣喜。

這樣的美景,可謂千載難逢,但它只在暴雨之後曇花一現,瞬間就要消逝。

沒過多久,太陽果然露臉,烏雲散盡,展現大片的蔚藍,谿谷和營地於是重見天日。

我這半坡營地的位置堪云優越,能夠禁受暴雨,一般不會淹水。此次雨勢最大的那個時刻,我雖被雨聲吵醒,卻能在帳中躺得十分舒坦,只管泰然聽音樂。

這一天,在這片野地上跟我共「享」這場暴雨的,就只有臨灘台坪東角的一營十眾了。他們營中頗有幾位是我多年前在此認識的,難得此次不期而遇,白天一同爬山遠足,晚上在他們營地聊天,樂也融融。諸君子還是要請我喝杯紅酒,可我卻照舊冥頑敬謝,斯屬美中不足。

美中不足並不只此,還有約好了的友人都來不了。不過這樣的連天陰雨,友人不來倒也並非不好,我因而不必擔憂他們帶來單薄的裝備,不足以應付老天爺的惡劣脾氣,或者不小心在這險陡的營地上出點意外。

友人本要坐的渡船,以節省一段山徑腳程。我得離營走一個多小時到荒村的碼頭去接人。雖然友人終於不來,我還是按時遛達到了碼頭。但見渡船送來的乘客僅有寥寥幾人,全背的小包子,當是遠足者。

隨之多走兩三公里,到一處要向當局申建21幢「小型屋宇」的荒村去做了「好奇考察」。午後回到碼頭,霏霏霪雨之中,另一艘渡船送來了一群家庭露營者。這一行長幼共九眾,全都穿上塑料雨衣,幾個大人除了背上有包子,還各各拽著滿載物品的購物小車,顯然不會走遠了,就在荒村附近的棄田上紮營吧。大人們看似都是一臉的無奈,當是惡劣天氣所致,可是一個小姑娘卻顯得開心活潑,主動跟我打招呼,展現一張可愛的笑臉。

渡船開走之後,小碼頭又復空空如也。這時棧橋上卻有一條黃狗,想是荒村教堂看守人所養。此犬在那裏淋著小雨,瞇縫著眼,無聊地伸了一下懶腰。

煙雨溟濛之中,碼頭附近倒是另有一番景致。可我打著雨傘觀景,而褲腿和鞋幫都濕透了,絲毫並不感到自在或寫意。

兩天前路過岸徑時,但見溪口的泥石灘上,滿佈著海流帶來的漂浮廢物,這時正有一組清理人員在撿拾,慢條斯理的,看不出一點幹勁,跟那懶然掉落的毛毛細雨,氣氛上似乎配合得天衣無縫。


2012/04/04

坂上褓母

這一天又去爬山,到了高坡上,鑽進一處小小的楓樹叢裏,悠然納涼觀景。

這一楓叢只有三棵楓香,都很矮,卻是這高坡上最高的樹了,主榦倒也粗壯,枝葉都長得婆娑茂盛,並且還結了好些果子。

霾氣厚重之故,遠景不堪觀賞了。但是濃蔭之中,居高臨下,畢竟讓人胸襟豁然,心曠神怡。

一會從楓香叢的另一邊鑽出去,卻聽得不遠處有母牛呼喚孩子的連聲哞叫。於是走過去,一邊也學牠哞了幾聲。

牛不跟別牛開玩笑,也不嘲笑他牛,我這麼哞著,牠一點都不生氣,大抵還把我認作友善的人。果然這母牛完全沒有害怕或敵對的反應,只是定睛看著我,像是有些狐疑。這時卻從我身邊不遠處的桃金娘樹叢後面,突然跑出來了一條小牛犢,一邊回頭看我,一邊朝母牛的方向一蹦一跳的奔了過去。

顯然這是母子倆了。小牛犢很小,大概出生只有幾天吧,臍帶都還沒有完全脫落,樣子傻乎乎的,可愛極了。

我並不遵照有關當局的有關「勸諭」:「保持距離,不要接觸」,反倒要走近這母子倆。我躡手躡足的挪得非常慢,十分小心,生怕一步不穩要出溜,沒把自己摔壞,反倒嚇得牠們逃跑,失足滾下這非常陡峭的高坡。

我挪到牠們旁邊坐下了,把手遞過去,點著頭,讓好奇的牛犢子過來聞一聞。小牛果然走過來了,母牛沒有阻止。可牠只是稍微聞了聞,也就不感興趣了。確實我喝牛奶不多,身上大概沒有牛奶味;而我雖屬草包,可這小牛犢卻仍未斷奶,還不會吃草呢。

牛犢跟在媽媽身旁,左聞聞,右嗅嗅,一會把一根嫩草嚼上半天,嚼得很笨拙,牙齒該還沒長好吧。

過沒多久,這小牛犢好像沒勁了,轉頭撂下母親,擺擺尾巴,朝先前牠鑽出來的桃金娘樹叢走了過去。原來牠累了,要回到那裏去躺下休息。

桃金娘樹叢下面的草很雜亂,但長得很長,牛犢的身軀幾乎完全隱沒在草叢裏。那叢桃金娘在一邊給充作欄杆,防止不小心滾下陡坡,並且可以遮蔭。小牛的這個雜草窩,看去倒還舒適和安全。

我靜靜地走到牠的右前方坐下,坐得很近。開頭牠對我這莫名其妙的野客,似還有些懷疑,不時伸長脖子,睜大眼睛打量我。過了一會,看我沒有不老實的動作,大抵也就放了心,自顧學嚼草葉子。漸漸眼皮耷拉著,睡意甚濃了。可我畢竟坐得太近了,讓牠媽媽不安心。母牛過來用大鼻子輕輕的在小牛的鼻端上輕觸兩下,並且使勁呼了兩股大氣,顯然是要叫孩子起來,不要在這個奇怪的不速之客眼前睡覺。

可這孩子不聽話,一點沒有要起來的意思。看來那裏是牠的「嬰兒床」,躺得安樂,不願意上別處去了。母牛沒有辦法,再次打量我,似乎也相信此客並無不良的企圖,勉強放心了,於是獨自走開,到他處吃草去了。

母牛去後,我自覺當起了臨時褓母。這時要從哪裏鑽出一條大蟒蛇,這牛犢的安全,無疑就是我的責任了。儘管這高坡上少有蟒蛇出沒。我想,這裏本來野客都絕無僅有,可不今天就來了我這一個了。我真拿眼睛去掃了一下,看到了可用的石頭,因為萬一真的來了一條蟒蛇,我絕不能拿照相機去砸牠。

牛犢再嚼了一會草葉子,終於還是嚼不出個意味來,也就安然入睡了。小牛犢牠奇怪,雖然睡著了,耳朵卻會扭動和顫抖,弄走討厭的蒼蠅。

這時牛媽媽已經走到坡脊的另一面,連個影子都瞧不見了。我看這母牛,模樣很年輕,也很健康,因而有這本領把孩子帶到這陡坡上來。

小牛這恬然一睡,竟爾超過了半個小時,一直到母牛回來,非要把牠喚醒。至此,我這半小時的褓母也就算完成任務了,可以下山回營。

走時小牛對我還是有點好奇,看似很想過來再聞一聞,恐怕也有跟我這只有兩條腿的怪客交個朋友的意思吧。可這母牛顯然知道野地險惡,野人叵測,難免有些戒心,幾番拿鼻氣去「喝止」小牛。

別過這母子倆,我也就下坡回營了。我只有兩條腿,下這陡坡不如牛的四蹄利索了。可我卻有一項末技,能爬到樹上去,給我那比牛犢的亂草窩舒適些許的楓林營地照一張。